《百花洲》2025年第5期|艾平:雪无止境

艾平,呼伦贝尔人。代表作有《呼伦贝尔之殇》《雪夜如期》《草原生灵笔记》《隐于辽阔的时光》《聆听草原》等散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全国游记征文大奖赛一等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语最佳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奖项,曾获第七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雪 无 止 境
艾 平
我的家乡呼伦贝尔,位于北方泰加林和草原的交错带,遥远而高寒,雪漶漫于冬、春、秋三季,也会在夏初露出峥嵘,万物生灵栖息于雪的笼罩而生机勃勃。我沐雪而来,沐雪而行,雪是我的背景,也是我的前程,雪给予我记忆,记忆栩栩如生,我与雪的对话,没有止境。
一
冬雪是暴君般的母亲,主宰四合,庇护生灵,却喜怒无常,凶神恶煞。看吧,她来了,于酷寒中突兀地绽放一两天悦色,貌似暖冬即将出现,其实不过是湿气凝结时释放了些许温度,人们心头不由得掠过些侥幸,可第二天一出门,却被那猝不及防的冷狠狠摧毁。风是孔武有力的,雪是雷霆万钧的,不可以用任何妩媚的字眼形容呼伦贝尔的雪花,它们像牛虻,又像小刀片,附在你的脸上割你,缠着你的头发撕你,你的每一口呼吸都被冻成粉末,反过来加入袭击你的阵仗。你若是个勇者,矗立于空旷之中,你便被塑造成走动的雪雕;你如若是个弱者,只好用皮绳扎紧了裤腿和袖口,在蒙古包里躲起来,你推推门,门已经被雪堆挡死,望望天窗,天窗几乎要被重重的雪压塌,当救援队终于把你从白雪覆盖的蒙古包里掏出来,你身上只剩下哆嗦的力气。
北方大鸟雪鸮越过十个纬度,从苔原地带奔向它的三亚——呼伦贝尔避寒。它呆萌可爱,火眼金睛,羽毛繁厚,适应冰天雪地,可以在雪中发现一公里内的细节,也迅猛凶悍,是所有鼠类的食人魔,此时竟也在白毛风中畏葸了。地上的雪被风翻腾了起来,像许多疯狂的小矮人,拥挤着舞蹈,撕扯着起伏,一个个老鼠洞被雪填满了,洞口原本若隐若现的气息也捕捉不到了,吃什么呢,它在大雪中翩跹徘徊,站在昔日湿地的草墩子上,伪装成草墩子的一部分,一动不动地搜索草原豆鼠的声音;最后,绝望地南行,飞跃大兴安岭,落脚在陌生的庄稼地里。这里是一片褐黄色,鼠类和灭鼠药同在,于是它们那洁白的翅膀,不再摇曳,慢慢地被春耕的履带碾为肥料。
在森林里,没有什么力量能和这大雪抗衡,熊知道雪的厉害,早早地把一肚子的偃松籽消化成厚厚的脂肪,躲进洞穴里冬眠了;雪日益厚了,所有树干上的小洞穴都空了,于是猞猁慌了,它们找不到可以果腹的野兔,便开始了日行数百里的奔跑,到处寻觅没有被大雪掩埋的兔子窝、鸟巢;只有驼鹿和马鹿,看似宠辱不惊,作息如常,其实它们时刻在窥视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只为抓住晴朗乍现的片刻,去朝阳的坡上暖暖身子,去不冻泉边上喝点水,还要不时地防范来袭的森林狼……
永远不会停止脚步的,是那自天而降的白色雪神,它那敏捷的、不可捕捉的脚步,覆盖了大地,从每一丛灌木的梢头掠过,在每一朵树冠上坐落,将草原森林的声音压抑为残喘。
有一个大雪中的故事我永远不会忘记。
茫茫的暴风雪之夜,小阿爸独自站在村外的高坡上,手举一支手电筒,一刻不动地直指天空,面对黑漆的夜和百鸟狂舞般的雪花,手电筒微弱的光柱成为世界唯一的救命灯塔。
没有人知道小阿爸的名字,他就像是马群里最羸弱的那一匹马,个子矮,高不过一米三,驼背,缩脖,脸上皱纹纵横,眼睛里布满白翳和血丝。他不识字,是由姐姐带大的孤儿,一辈子没有成家,队里留他在牧点上给知青们做饭看家,他终日默默无语,喝了酒,就小声唱一首想念姐姐的民歌。只要他在,知青们放牧归来,总有回家的感觉,总有羊肉泡奶茶、刚出锅的大馒头为他们一解饥寒。知青们离不开他,和他亲,叫他小阿爸。读过维克多·雨果的知青调皮,喊他卡西莫多小阿爸,小阿爸半天说出一句话——不对,我叫布尔古德。布尔古德是雄鹰的意思,后来的暴风雪之夜让知青们懂了,雄鹰永远都是雄鹰,不管它是不是飞在天上。
天黑了,草原就更寒冷,马群已经躲进山沟,骆驼聚堆伫立,几个知青奋力归拢着一千多只羊往家走,羊不听话,老是顺风走,走着走着,他们发现已经无法辨识方向了。
高处的风更大,小阿爸站不稳,摔倒了又站起来,厚厚的雪在他身上结成铠甲,他身上穿的羊板皮蒙古袍,好像比纸张还薄,被暴风一缕缕撕破,小阿爸始终没有松开手电筒,他的右手臂渐渐麻木僵硬。
知青们循着小阿爸的手电光柱,安全归来。小阿爸右手臂落下残疾,身体失衡,去打水的时候摔倒在井里,发现的时候,人们拂去他脸上的积雪,看到他冻僵了的眼睛。
大雪连年,故事扑面而来。
2025新年伊始,青年牧民布其德,正在蒙古包直播间出售自家牧场的黄膘牛肉,突然感到蒙古包微微晃动,一股凉风抽打着他的后背。他说,各位亲,请别走,好像要下雪了,我去看看……作为一个刚刚上线的主播,布其德很担心失去粉丝。镜头摇向门外,门被风打回门框,布其德推着门,让直播间的粉丝们看草原上白蝴蝶般的雪花。此刻雪花的轻歌曼舞,是一场惊涛骇浪前的序曲,说话间,装满冰雪的大锅倾天而泻,视野一片混沌,风的魔掌,疾速而无情,撕扯着草原,草垛倒塌,草捆子被击碎,干草被席卷到半空,牛圈被推倒,羊惊恐地吼叫,整个世界披头散发……布其德急了,他扎紧了蒙古袍腰带,把袍子大襟别在腰带上,一个箭步冲出了蒙古包,摄影师抖个激灵,紧跟在布其德身后追出,镜头立马把直播间四面八方的目光带进了暴风雪。粉丝们煞是瞠目结舌,直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突然意识到黄膘牛肉的产出环境,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可用鲜花盛开和绿草如茵一言以蔽之,美味的后面,是游牧人亘古的千辛万苦。
雪快要把羊群埋住了,羊勉强站起来,一股脑儿拥挤到羊圈的栅栏边,又统统倒下;牛也乱了阵脚,哞哞地叫着,一窝蜂地靠近坍塌的草垛,向里面扎着脑袋,把尻尾置于风雪中不顾。近镜头——布其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头发和睫毛上,落了一串串冰的流苏,一双赤裸的手,紧握着草叉子,青筋凸起,渐渐发紫。远镜头——布其德的身子像风雨中飘摇的船帆,东倒西歪跌撞着,终于站直了,猛劲挑起缭乱的草捆,往羊圈里撒开,羊逐着草吃,停止了剧烈的拥挤。牛到底是固执倔强之物,任布其德怎么吆喝鞭挞,就是一动不动。无奈,布其德使上套马杆,试图把牛一头头拉进有棚顶的马圈,他吃力地挥动套马杆,好不容易套住一头牛,谁知继续套下一头时,先前的牛又回到原位。风雪超越了时间,迅疾不停,牛和羊身上的雪被体温软化了,又冻上了新雪,便和白色的苍穹浑然一体,镜头里只能看见那一对对乌黑的眼球古怪地游移着,牛角羊角,像海底密密匝匝的低等植物,不时相互碰撞着。
网上的粉丝目不转睛,都在输入着一句话——加油布其德,布其德加油!这时候布其德已经没有力气挥动套马杆了,他脚下一滑,仰面摔倒,粉丝们如梦方醒——放弃吧,放弃吧,赶紧回去,赶紧回去,生命诚可贵啊……大雪下了两天两夜,羊群得救,牛的身体还活着,露在外面的尻尾已经僵硬。天晴了,它们依旧站着,布其德拍拍它们,它们不动,一拽牛尾巴,牛尾巴贴根断了下来。这个悲剧后来有了一个轻喜剧的结尾,冻牛尾被抢光,布其德的粉丝倍增,黄膘牛肉销售额倍增,草原上多了一个网红牧人。
二
春天来临,我沐雪而行,从草原到森林。
冰天雪地微微酥软,透过直升机的眼睛,我看到,北方名山大兴安岭,犹如一条苍老的长龙,浑身布满了斑驳的鳞片,鳞片的光泽在暗夜凝结,在正午涣散;草原依然舒张着怀抱,正如海涅的诗句——冰雪的白被把它包围。我抓一把草原雪放在手中,轻轻一攥,雪就那么容易地败了,屈服成细细的一缕,更使人想起它冬日的桀骜不驯。森林上的那顶偌大的白蘑菇帽子,边角出现了褴褛,一块块地跌落着,潜在的潮湿生成了漫山遍野的雾凇。严寒不肯退场,依然贯穿在风景中,好像压堂的教师,总觉得他的学生们,没有听懂他讲解的方程。我留在大地上的脚印,边缘变得模糊,树下有一些小动物的足迹先我而到,树上出现了掠动的翅膀和清脆的啼叫,一轮长梦正在苏醒。
我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和春雪有关,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来到人间的那一年,呼伦贝尔的落雪止于何日,而我每一次走向森林草原,往往本能地选择春季。清冷清冽加上清雪,道路开始泥泞,整个大地都在分娩,无数新生命纷纷诞生。草原的阳坡上,小羊羔在瑟瑟发抖地咩叫,老额吉的劝奶歌,昼夜不停地唱给母羊听,把那些被风改了气味的羊羔,送回母亲的乳下;人们也会在空旷的雪地上拉响悲伤的马头琴曲,让母骆驼接纳刚刚出生的孩子;棕熊妈妈在冬雪中把小熊生在洞穴里,现在走了出来,开启独自带娃模式,河流的冰面已经渐渐酥软,它去给孩子捕捞冰面下那些攒动的柳条鱼,湿漉漉喜滋滋地从水里走出来……春风刺骨,我沐雪而行,感觉到有一种芬芳在身边萦绕,仿佛谁在水中为我泡着馥郁的香料,那便是万千植物之根,正在雪中为复活而吐故纳新,我痴迷沉醉,也和山野一起产生了饱睡之后的清醒。
我的生日应该和春雪有关。岁月沧桑,苦难深重,母亲生了五个孩子需要抚养,不仅要做一个参加一线生产的妇女干部,还要经受诸多前所未有的锻炼和考验,她的前半生整日忙碌,记忆纷乱。关于我的出生,她始终没有给过一个明晰的时间定位。我自幼被太姥姥承包抚养,太姥姥一双小脚,不识字,抽一杆长烟袋,上面的翡翠烟嘴呈现透明的灰绿色,那是她老人家一辈子勤俭持家,直至成为某北方小镇碾坊女东家的物证,她因此一生永不合群,幸运地逃过了异样的目光。我是唯一支撑她的宝,她最愿意说的话是,我大孩儿胖了,谁也比不上我大孩儿……她多次告诉我,你小时候见了牛奶瓶比见了你妈亲,小屯塔娜家黄白花牛的牛犊和你同岁,比你小不了几天,和你吃一个妈的奶。我一直健健康康,太姥姥说我生得逢时,那一年的雪好。呼伦贝尔人爱以好不好来评论雪,雪好指的是冬天的雪厚,春季的雪多,雪好草就好,牛羊就肥壮。太姥姥说我大孩儿和草原上的小羊羔、小骆驼、小马驹、小牛犊一样,落地就赶上了春雪,春雪落下来不久便融化,融化未尽,结成冰,又融化了,直到把大地湿透。这时候太阳南来,母牛母马母羊就吃上了鲜草,奶水稠稠的。太姥姥用白手巾、黄油布,以及自己在窗台上种的大葱和牧民家走人情,给我换牛奶吃。她无意中发现牛初乳是个好东西,牛初乳就是母牛下犊后最初几天内分泌的乳汁。许多年之后,我知道牛初乳中含有丰富的免疫球蛋白和生长因子,还有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春雪季的牛初乳,就这样奠定了我从不缺钙的骨骼。我至今还会像一个孩子似的想念她老人家。春天里,她端着奶锅颠着小脚踏雪走进我的梦,我看见她白发里闪烁的汗珠,看见她稀疏的眉毛上雪花晶莹。
我六岁上学,学校第一次把生日这个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最后的答案是怎么形成的,我毫无记忆。只记得太姥姥告诉过我,我出生时,窗外的雪地里开着蓝色的耗子尾巴花,到大地一返青就看不见了。所以我觉得自己的生日不应该在夏日而是在春季,当我决定认真研究一下这个问题的时候,竟然发现我们家后四个孩子的生日,都是改革开放之后,长辈们七拼八凑地回忆起来的,太姥姥说的耗子尾巴花就是细叶白头翁,每年从春雪中冒出头来,不怕冷。现在,每一年春天伊始,我都要沐雪而行,采回一把这种蓝色的小花。这花很矮,只能用茶杯当花瓶,她们在我的案头可以坚持好几天。
春雪给呼伦贝尔人带来了种种用时间才能抹去的不安,人们神经紧绷绷的,心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马上就要蹦出来。你看天空,一排排大雁盘旋着,间或摩擦到麦地上旧年留下的麦秆茬,那长长的田垄间,布满了一块块银箔般的冰雪,金黄的麦粒就镶嵌在这坚硬的冰雪里,大雁分明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诱惑,可因为惧怕冰雪,就是不肯降落。麦地的主人已经开始给播种机更换机油,他们盼望着冰雪尽快融化,田里落下一层大雁,把天赐它们的食物吃完。大雁春来秋去,呼伦贝尔人和它们亲;天鹅不怕冰雪,来得更早,生态好了,它们便把呼伦贝尔当作了家园,潇洒地在刚刚开化的湖水中比翼齐飞,把爱情的果实产在避风的芦苇丛里。这让水上警察夜夜不得安宁,他们知道这片土地上,以往捡拾鸟蛋的人早已不复存在,但是不远处狐狸和鹰隼的觊觎时隐时现。春雪之下的湖水比雪还要冷,他们久久地坐在橡皮船上,羽绒防雪服把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挂着霜花的眼睛。
三
雪在春天以后并未终止。
1994年6月3日我去鄂伦春旗参加一个笔会。走着走着,绿皮火车走进了无边的森林,也走进一场暴烈的大雪。夏日落雪,诗人们会说那是天女在温柔地散花,那是洁白的天使在亲吻着绿色的大地。此时的情景证明了诗人有些矫情。只见冥冥之中高天突然撕裂,雪轰然倾泻,簇新的风景顿时沉入了没有边际的灰暗。鲜红的杜鹃花变成了黑色的残片,含苞欲放的兴安鸢尾垂下了宝石蓝的头颅,落叶松和白桦树的萌芽在枝头上化作精致的水晶胸花。蓝莓和红豆注定绝收了,因为它们来不及开花就已经被冻硬了蓓蕾,那些碧绿的樟子松也像是被谁按矮了半截,它们的顶端压着一块铅云。
我觉得在神秘莫测的夏日雪身后,潜藏着不可知的神灵。西尔万·泰松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大自然会思考,风景便是它思想的表达。”这位法国作家只身一人在贝加尔湖东岸、北纬60多度的雪松北岬度过了严寒的冬季,雪包裹着他的小木屋,他在孤独中窥视着大雪的秘密。我读过了他的书,并在大雪即将来临的季节,循着他的足迹,进入了贝加尔湖风景群,我看到了大地气象万千,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人类的语言并不能把宇宙的奥秘说穿,譬如人世间本没有夏雪这个名词,但是夏日之雪的确存在,不是感天动地窦娥冤式的戏文,也不是制造人工降雨降温的科技,那是一种冰冰凉凉的真实存在,也是一种试图把季节的程序一刀斩断的突如其来。夏日里的大雪,堪比大海上的惊涛骇浪,让万物束手无策。
我在那次笔会之后,约了朋友再一次沐雪而行。夏雪边落边化,随后气温连连下降。夜里,地表的腐殖质被雪覆盖,太阳一出来,便开始融化,林间的小路上,倒木纵横,泥泞凹凸,我们几人只好下车步行。大家脚上毛皮一体的靴子,很快被地上的雪水浸透了,感觉两脚如同泡在冰水里,那种凉寒不是刺骨,而是浸入了骨髓。那时候我们年轻,热血方刚,毫不退却。我走得本就步履艰陟,突然间,仿佛有人莫名地撞了我一下,令我一个前趴摔在了雪水里,好在很快被同伴拉了起来,衣服没有湿透。低头看看,一个盗猎的铁圈正套在我的右脚上,就是说,如果我是一只狍子或者一头鹿,这个铁圈会把我套到死不瞑目。这个小插曲,没有使我们气馁,反而平添了誓不罢休的心劲。此行是我召集的,属于一时冲动,但不是游戏。我们进入森林的缘由是心疼那些死亡在雪中的生命,心疼那些夭折的花朵,心疼树木和灌丛被荡涤后的瘦骨嶙峋,心疼那些无家可归的飞禽,心疼那些饥肠辘辘的食草动物。
就在大家七手八脚地帮我揩干净雪水,解下脚上的铁丝圈的时候,只听呼啦啦一声,从不远处的树根底下飞出一只大鸟。那鸟暗褐色的羽毛,暗褐色的置喙,身上布满了和山林同色的斑点,眼圈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棕红色,犹如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玩偶。它开始了连续不断地鸣叫,奇怪的是,它并不害怕我们这些五颜六色的两脚兽,一圈又一圈地在我们的头上盘旋,一声比一声叫得凄厉。我们愣了,不知道这是什么鸟,也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只能尽量躲开它,在远处观望。大鸟安静下来,突然间垂直落地,飞快地陷入了枯草和白雪中,隐身了。我们仔细查看,发现了它卧在了树下的草窝里,伸着脖子,瞪着小眼睛看着我们,应该是在孵卵。我们看见树上的冰雪正在融化,那雪水落下,正流进这鸟腹下的巢穴,雪后低温,夜里将十分难熬,这个坚韧的母亲能有足够的热量完成它神圣的使命吗?
同伴七嘴八舌,认定这大鸟是一只雌性黑嘴松鸡,让我一惊。在我的记忆里,黑嘴松鸡远不是这个形象,它们比眼前的雌性要高大三四倍,上身是墨绿色的羽毛,黑色尾羽上有白色的斑点,眼睛上端有两块明艳的大红色。如果跳起舞来,高昂着头颅,尾羽散开,在地上奔跑绕圈,像一朵妖冶的大花,还不时发出节奏鲜明的击缶之声,这是我从电视上看到的情形。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漂亮的黑嘴松鸡爷们儿,连歌带舞吸引到的配偶,竟然长相如此平平,毫无打眼之处。在大地上的生存词典里,有形形色色的道理可言,试想,如果雌性黑嘴松鸡也生得明星般花枝招展,坐窝的时候如何躲过天敌,不给打猎的森林狼和猞猁发现才怪。
黑嘴松鸡生存在河谷边上的密林中,夏天它们在树上觅食松桦的芽孢和芽叶,养肥自己,繁育幼鸟;秋天它们带领自己的雏鸟,吃各种浆果生长,这天杀的大雪,活活断了它们的食物,也威胁着它们的赓续之路。
不可知的力量设计了一环连一环的生物链。
紫貂时常蹲守在黑嘴松鸡鸟巢附近的树上,它们以一些小型鸟类为食,但无意与为母则刚的黑嘴松鸡斗狠,于是耐心等待时机。黑嘴松鸡妈妈一旦疏忽,它们就会偷袭鸟巢,把那温热的,刚刚有了一丝血色胚胎的鸟蛋吃尽。就在它们忘情于饕餮之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头上三尺也悬浮着贪婪的目光,猞猁、鹰隼、狼獾正饥肠辘辘。
雪依旧下着。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发现了一块块残破的兽皮屑,被拢在雪地上,上面放着两枚鸟蛋,一枚完好,一枚开裂,四野无人,这是谁的布局?我们莫名其妙。
四
呼伦贝尔的秋雪,也可以称之为冬天的第一场雪。
此刻,生命的欲望已经和松子一起成熟了,开始播种下一个春天。
我看到大兴安岭博物馆的展柜里,有两座巨大的驼鹿角,造型好似一双张开的大手,手掌浑厚,手指锋利。秋光清澄,晴天落雪,两头驼鹿为了争交配权,大打出手,用大角攻击对方,结果彼此的大角插扭在一起拆不开了,最后两头驼鹿勾连着倒下,直至成为森林狼和猞猁、棕熊以及松鸦和乌鸦的美餐。人类发现它们的时候,那两具洁白的骨架,依然保持着搏斗的姿势。当然,在人迹罕至的驼鹿领地里,更多的争雄者已经一别两宽。当严冬过后,森林里会出现一个个三口之家,凡是争雄后生子的公驼鹿,都是负责任的大丈夫,庇护着妻儿,躲过种种风刀霜剑,从而种族赓续。我在汗马自然保护区沐雪而行,看见过驼鹿一家穿越公路的情形。资料显示,目前大兴安岭汗马自然保护区附近,驼鹿种群逐年扩大,已达到二百六十头。
秋天的草原上,牧民巴根那打开了羊圈门,一只只硕壮的种公羊,立马像潮头的海水那样冲向远处的羊群,羊群顷刻间一片欢腾。巴根那拂去脸上的雪花,微微一笑,耳边似乎听见了春暖之后满坡小羊羔咩咩的叫声。秋天的第一场雪,意味着冬天不远了,忙乎了一年的巴根那累了,他很想杀一头二岁子肥羊,约几个哥们儿,喝上一顿开怀酒,边喝边唱,把星星唱落,把东方的霞光唤来。
可是,越是丰收,巴根那的活儿越是干不完。雪在一寸一寸地蕴集,没过了羊蹄子,没过了马蹄子,他定妥了长厢板的卡车,这一两天就要抓羊到旗里出售,他还要宰十来只最肥的羊,埋在雪堆里贮藏,让一家人吃到明年草绿的时候。在巴根那看来,幸福就是钱包鼓鼓的,羊肉香香的。
秋雪飘落,北雁南飞。葛根额吉和巴特阿爸的心里依依不舍。
我曾经在微博上发过一张他们的老照片。照片上额吉和阿爸站在湖水中,共同抱着一只大天鹅,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满脸深情。阿爸和额吉没有孩子,草原上的羊群和骏马,湖里的天鹅、鸿雁、蓑羽鹤就是他们的孩子。秋雪中的夜晚,已经透出了冬天的寒冷,湖面突然冻结了,只有三只天鹅没有离去,额吉看看,原来是那只晚生的小天鹅还在练飞,她的父母在寒风中陪伴着她。这对大天鹅的第一只蛋,被湖里的狗鱼偷走了,它们便又下了一只蛋,所以小天鹅生出来就晚了,现在还不能南飞,此刻它的一个脚掌被冻在冰里,难以自拔,它的父母急得绕着它鸣叫,额吉用铁锹破冰,救了那只小天鹅。
第二年,额吉的风湿愈发重了,她和阿爸正准备离开草原,去旗里看病。一个拍摄风景的人,又冷又饿,一头栽进了额吉的蒙古包,额吉强挺着给客人熬了奶茶,烙了奶油饼,拍摄风景的人恢复了气力,便换了镜头,拍额吉家雕花的马鞍,油亮的木头碗,老式样的收音机。额吉说,远方的客人呀,请你用你那长生天的眼睛帮我个忙吧……阿爸和额吉,扎上了洁白的巴尔虎包头巾,穿上了蓝缎子的蒙古包,走向湖水,天鹅以为阿爸和额吉又是来给它们送豆粕和奶渣子来了,一股脑儿簇拥过来,阿爸和额吉双双抱起一只漂亮的大天鹅,留下了这张合影。水在阿爸和额吉的胸前波动,天鹅的颈子像芭蕾舞演员那样优美地伸展着,阳光在那个瞬间穿透云层,画面泛起暖意。不久额吉和阿爸先后去世,蒙古包孤零零地留在了冰湖前。秋雪纷纷,天鹅全都上岸,汇集在额吉的蒙古包门前,咕咕鸣叫,它们记得每年南归的时候,额吉都要为它们送行,它们习惯了额吉一声声呼唤它们的名字,管够吃额吉撒给它们的玉米粒和小鱼虾。可是,往日不再重现,蒙古包的门紧闭着,它们飞到天上,绕着蒙古包转圈,也没有看见那个把洁白的乳汁撒向天空,为它们祝福的草原母亲。
岁月荏苒,我沐雪而行,雪无止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