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8期|傅菲:乡野明亮
田塍的愿力
群山呈环抱状,田畈如脚盆摆放在河边,盛满时间与阳光的附着物。譬如稻谷、油菜、玉米、蓖麻、荸荠、绿蒿,譬如蜥蜴、黄鼠狼、金环胡蜂、夜蛾、彩鱊、乌鸫,譬如露水、南风、泥腥、碎雪、炊烟、鸟鸣。田塍是田与田的界线,也是田畴构图的花线。一针一针穿掇,一块一块水田缝织出了时间的图案。花线有直线也有弧线,因势赋形,因季赋色。田塍由泥堆垒、夯实,临水一侧则以石块砌墙。田塍连着田塍便有了田塍路,通往任何方向的田间地头或村舍。我们在田塍上栽黄豆白玉豆扁豆四季豆豇豆,栽冬瓜黄瓜南瓜田瓜,栽白菜萝卜菠菜卷心菜,无菜可栽了,就栽风尘仆仆的归月。
田塍的坡面称田塝。3月,雨酥酥,飘飘渺渺,大地吸透了暖阳与雨水,苦草、野艾、紫花地丁、牛筋草、野苦荬、毛茛等植物齐刷刷地绿了,有苍绿,浅绿,青绿,翠绿,油绿,浓绿,墨绿。野花各色,泱泱田水只有天空一种颜色。待有了太阳,村人扛着锄头、洋铲去作田塝。作田塝就是把田塍杂草铲掉,挖田泥糊在田塝上。田泥必是渗透了水,又不能糊烂,带有黏性。烂泥糊在田塝会往下淌,板结不了。乡人说,烂泥糊不上墙。烂泥软塌塌,没有精气神的人就是烂泥。铲田塝,是我很喜欢干的活。锄头挨着田塍边往下剥泥块,草根或矮灌根连同泥块一起剥下来。这些根须,我踩进稀烂的田泥,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草丛有时还留着上一年的鸟窝,鸟窝小小如布袋,草丝编织,巢室落下几片杂色小羽毛。
田塝剥了杂草、矮灌,变得光溜溜,密密麻麻的洞孔便露了出来。浅洞居住着蚯蚓。深洞干燥,洞壁光滑,折一根草茎伸进去,轻轻往里戳,一只浑身短绒毛的昆虫跑出来,褐棕色,头上两根触须轻轻颤动,前足粗短,后足细长,口器夸张地张开。这就是蝼蛄。蝼蛄最喜欢在温暖潮湿的田塝栖息,以前足掘土打洞,委身于黑咕隆咚的石缝或泥洞,尤喜稻禾、稗、玉米、狗尾巴草、针茅等禾本科植物为食,也吃其他杂草。蝼蛄是植食性不完全变态昆虫,发育过程历经卵、若虫、成虫三个阶段,无蛹羽化。在南方,蝼蛄是鸣叫最早的昆虫之一。2021-2024年期间,我做过四年记录,3月4日—11日,蝼蛄就开始鸣叫了,足足比蟋蟀鸣叫提前了半个多月。蟋蟀的叫声是“兮兮兮”,婉转悦耳。蝼蛄的叫声是这样的:啯啯啯嗯儿啯啯啯嗯儿啯啯啯嗯儿。
这叫声沙哑、聒噪,很刺耳。蝼蛄一直叫,从白昼叫到天黑,从天黑叫到天明。天越黑,蝼蛄叫得越洪亮。其实,蝼蛄不会叫。蝼蛄前翅如锯条,有齿状横脊,与后翅的翅缘摩擦,产生高频率声波。人耳在白天很难捕捉到蝼蛄声,在夜静的田野,蝼蛄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如夜蝉四起。捕蝼蛄的人在夜深时去田畈,在田塍上罩一盏白炽灯,破锅架在一个瓦钵上,天亮了去收瓦钵。昆虫具有趋光的特性,见了光,蝼蛄从洞穴钻出来,爬上锅,掉入瓦钵。
蝼蛄以前足掘土,开挖“隧道”,疏松了土质,植物根须吸收养分更充足,犹如仙人天助,因此蝼蛄被称作仙姑。蝼蛄是一味治水肿、毒疮的药。乡人捕蝼蛄并非为了制药,而是喂鸡鸭。多吃蝼蛄的鸡鸭,下双黄蛋。孩童时,我也捉蝼蛄,不是为了喂鸡鸭,而是制作漂流瓶。空酒瓶灌四分之一深的(半干半湿)黑泥,塞两只蝼蛄进去,塞紧瓶盖,放进河里,随水漂流。据说,蝼蛄可以在瓶子里生活三年,还会繁殖出很多小蝼蛄。在河里漂流三年,漂流瓶会漂到哪里去呢?
这是孩童的玩法。孩童的梦想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自己也不知道的他乡,但终究无法去,就寄情于一个瓶子与一条河流了。
其实,菜地、河滩、湖边也有蝼蛄,但没有田塍的蝼蛄多。一条十余米长的田塝剥下来,蝼蛄洞不少于百十个。铲田塝的人会抱一只鸭子去田里,蝼蛄跑出来,被鸭子刷进了嘴里。
孩童放了晚学,也抱一只鸭子去刷食。鸭是白番鸭,通体羽毛白如初雪,脚与脚蹼棕黄,鼻端黑色。它刷蝌蚪,刷昆虫,刷泥鳅和蚰蜒,刷在地面打盹的小鸟。孩童则在田塍上奔跑。田塍带有潮气,松软,百草之香盈溢。一条田塍与另一条田塍衔接,接口通常有一个出水口,呈洼斗状。水在叮叮咚咚叫。田塍因有人行走,有了仅容一双脚的路,遂称田塍路。田塍路是世界上最窄的路,也是世界上最长的路。田塍路弯来绕去,无数次折叠,无限延伸,羊肠一样卷于田畴的腹腔。田畴就是一个非常广袤的世界,唯双脚丈量的世界。孩童奔跑是一种尝试,一种在田野解放肉身的尝试。
禾苗涟涟,瓜豆也长了。红脚秧鸡被南风捎来。这是初夏的某日傍晚,红脚秧鸡散遍了田野,“咕呃咕呃”的叫声羞赧,有一种雨露的味道。咕呃咕呃,同音翻译过来就是苦恶苦恶。红脚秧鸡也因此被称作红脚苦恶鸟。其实,它的叫声轻快、短促且热烈。雄秧鸡在禾垄信步闲走,身子长长高高,无意间摇动了禾苗。它边走边叫,不时地从禾垄中探出脑袋,露出灰绿色的额顶。它在求偶。它一直叫,直至暮色完全降临,天地之间一片黑魆魆,透出天空灰白的底色。
有了配偶,红脚秧鸡成双成对在田塝上营巢,衔来枯叶、干枝条,择草丛而居。它们彼此忠诚,彼此恩爱,度过漫长的夏季。我们去赶稻花(人工干预花粉交配)的时候,走在田塍上,一脚踏在草丛又缩回了脚,绕路下田,多半是草丛有红脚秧鸡在孵卵。亲鸟匍匐在巢室,纹丝不动,眼巴巴看着抬起来的脚板,它也不会惊慌失措。它不是不害怕,而是出自母爱的天性。即使暴雨来临,亲鸟张开了翅膀,罩住了巢室,不容雨水淋湿温热的鸟蛋。我们应该相信,爱是一种天赋,秉持了隐忍和自我牺牲。这是生命最伟大的继业和遂愿。
事实上,有许多体型较小的鸟类喜欢在田塍营巢。田塍有高高的瓜架、草丛、矮灌,普通缝叶莺、中华攀雀、芦苇莺、暗绿绣眼鸟、长尾山雀等鸟类,常年在田塍安营扎寨。在多芒草的田塝,环颈雉(野鸡)也是一窝窝地下稻田吃食。
田鼠在潮湿的田塝打洞,一窝一窝地繁殖。繁殖了一年,田鼠弃用了鼠洞,去了另一条田塝打洞。狡兔三窟,狡鼠也是三窟。废弃了的鼠洞被翠鸟发现,当作了“厢房”。在大茅山北麓,我就发现过筑在田塝上的翠鸟窝。幼稚的小翠鸟通身无毛,眼部黑乎乎,脖子长长,肉红红,胖乎乎。当我们深入去了解(观察)野外世界,会发现自然世界没有一样东西是会被浪费的,哪怕是一个小洞穴、一小滴露水、一粒小野果,都会被无限地合理利用。养育与被养育,共生与共用,是万物有序循环的法则之一。如果我们对自然世界知之甚少,我们的一生就会有很大缺憾,索然无趣。
一眼就可以望到边际的田畴,稻田如摊饼,摊在饶北河边。一座野坟上冒出一棵百年老樟树,显得突兀、高大。2023年6月26日,我去田野,遇上暴雨,进亭子避雨。亭子是木结构的,有四根砖砌的方柱,顶上盖土瓦,与机耕道相通,供劳作的乡人休憩和避雨。暴雨被大风裹挟,扫荡了盆地。老樟树被风卷作一团,有一根粗壮的枝桠被风折断。树在不停地摇摆,如巨浪中的船。船抛锚了,却并没有被掀翻,也没有被撕裂,只是不停地颠簸。稻禾被风压出了浪纹,剧烈汹涌。
这座野坟塌了坟头,看起来像个小土包,但墓碑还在。田塍包住了野坟。一只鸟,也许是乌鸫(爱吃樟树籽)排出了鸟粪,落下了一粒没有被消化的樟树籽,落在野坟,长出了一棵香樟树。一棵旷野中的树,每年所遭遇的暴雨狂风有无数次。树并没有被连根拔起。树扎根太深,根须钻入了泥层深处。这是一棵樟树的生命渊源。凡生命必有渊源,也必有渊薮。
暴雨歇了,有人来到田野钓黄鳝。钓鳝人背一个小鱼篓,手握一根圆箍状的钓竿,在有石缝的地方,将钓竿伸进石缝轻轻地来回抽动,一伸一缩诱惑鳝鱼。田塍下的石缝,是鳝鱼隐身之处。
田野格外清新,空气被水分子填满。云雀滴溜溜地鸣叫,从空中滑过,如白日流星。雨后,鱼活跃,蛙活跃,鸟也活跃。它们忘乎所以,对清新的空气充满了贪婪。红脚秧鸡的叫声,在稻禾的抖动中颤颤而起。它们多自由自在。我心生自卑,身在原野,却囚于现实世界的牢笼。
我爸在溪头种了南瓜,瓜架撑在田塍,如一副镂空雕横屏。我去摘黄南瓜,煮南瓜粥。黄南瓜有五个,瓜架上三个,地面上两个。地面上那个沟纹青色的黄南瓜,不知被什么动物咬了一个洞,洞比鹅蛋还大。我蹲下去看洞内,见一只刺猬在吃瓜瓤。我很少见到刺猬,田野也不常见刺猬。刺猬是猬科动物,浑身长刺(变异的体毛),遂称刺猬。刺猬以无脊椎动物为食,也吃蜥蜴、小蛇、蛙等小型有脊椎动物及鸟蛋和瓜果,畏光(视觉很弱),夜行性觅食,以足掘土筑巢。它缩在南瓜里面,耸起刺毛。我摘了瓜架上的南瓜,便不再理会刺猬了。
剥空了肉瓤的南瓜,过了半个月就被晒干了。刺猬在南瓜里面生育了三只小刺猬。南瓜成了刺猬的陶然居。小刺猬背部覆盖了一层白毛似的小刺,腹部空溜溜,肉浅红色。我对我妈说,田塍有一个南瓜,刺猬在里面生了一窝仔,就别去摘南瓜了,等过了霜降再去收瓜。又过了一个月,小刺猬长得像个山毛榉的栗壳了。
一瓜架的南瓜最终也没收,有的被鸟啄烂了,有的被田鼠啃了。还好有一窝小刺猬长大了。
霜降后,稻子被收割了,田野变得明朗、干瘦、朴素。有了秋霜,田野反倒翠青了许多,青草绒毛一样贴在泥上。田塍上的瓜架剩下一个毛竹架子,瓜藤枯死。金盏菊在严霜之下,开出了花。花金色,淳朴。也有白花,细腻且柔美,那是冬菊。野蜂在采最后一季的花蜜。野蜂纤纤细腰,嗡嗡嗡,细声细语。
田畴终于空阔,大地始终展露返璞归真的样子。我们看见的田野,既属于物质世界,也属于精神世界。两个界面的世界,在田野的扉页上合二为一。色彩、质感、触摸感,通过我们的五官得到了确认。我们理解了返回的世界,安安稳稳地驻足四望。
田塍是返回世界的一种道路。作为我这一代人,都是经过田塍走向外面世界的。田野是我们的序章,也将作为终曲存在。我们四望,发现田塍多么像大地的五线谱,与草木、河汊、飞鸟、昆虫等音符,谱写了大地之歌。
因寒霜、大雪、冬雨,田泥又一次板结,田塍更加厚实。乡人挑石块去修补倒塌了的田塍,填上泥,用木杵或锄头夯实。蝼蛄躲进了深洞冬眠,刺猬也藏在无人知晓的深洞冬眠。中华攀雀、长尾缝叶莺去了河边的树林。它们各有所藏,各有所去。黄鼠狼不怜惜乡人的辛苦,在修复如新的田塍打洞。黄鼠狼的栖息地是不变的,甚至会传承给下一代。它们还会将洞穴挖出隧道的模样。乡人实在没了办法,只得灌满田水,淹没了洞穴,让黄鼠狼之家直接塌方。塌方之处长满了马塘草,草须之下全是泥鳅。
东风初来,大地返青,老樟树在旷野之中显得越发挺拔。雨在树叶上提高了声量,沙沙沙。白鹭站在树冠上,童颜鹤发。白鹭春去秋来,年年如此。走过树下的人,一部分不知所踪,一部分下落不明,一部分蹲在墙根下。田塍长出了牛舌草、蒲公英、紫花地丁、野牵牛、旋覆花、婆婆纳、一年蓬。花真美,美得令人心痛。
灵妙夜
“当当当呛,当当当呛。”周家传来了小锣和钹的敲打声。重金属之声干脆、有力,很有厚重感,入夜之时,扩散到了四野。四野更加空荡。我从书桌上抬起头,凝神听。嘟嘟嘟,滴滴嘟嘟,唢呐在试吹。大锣也响了起来,“当、当、当”,声声脆。我问我妈:今天是不是周家请人打醮了。我妈说,周家老八死了,昨天上吊死的。
打醮是道家的一种超度活动。村里有老人往生了,入殓当夜会请乡村乐队打醮。乐队一般由七个打击乐手和弦琴手组成,其中两人兼任歌手。打醮时,家人静坐堂屋,默哀、追思。
周家老八今年七十七岁,前几年住在上饶市相府路,帮儿子带孩子。孙子读了初中,不用接送了,老八又回了村里。他翻地种菜,他老婆做手工。做手工,就是做塑料花。他老婆戴一副老花远镜,坐在厅堂,组装塑料花,一天可以赚三十来块钱。他就去杂货店小坐。杂货店是村里唯一聚人的地方,说是聚人,其实也就是那么七八个留守老人坐在檐下说说话。坐了两个来小时,就沿着村街散步,各自回家,热饭吃。
昨天(农历四月初八),老八老婆做了手工,饭菜上了桌,见老八还没回家,就去杂货店喊老八吃饭。杂货店老板说,八叔早回去了。老八老婆推开屋后的余房(杂货间),见老八吊在横梁,双脚挺得笔直,舌头伸了出来,脸黑青。她抱住了老八的双腿,哭喊着:你怎么干这样的傻事呀。她抱老八上了床,身子还是热的,脉息了无。
老八有一儿一女,成家后,都在市区买了房,他便觉得自己的生活没了生机,想找个说话的人都困难。他不会打麻将,在村里便没了去处。他种了好多菜,又吃不完,大多烂在田里。他是个不大说话的人,年轻时惧内,只管做事,也没交心的人。村子这么大,却没有可去的地方。村里人说,八叔死,是因为患有抑郁症。
八叔女儿说,老八没享过一天福,还走得这样决绝,好好打一场醮,算是告慰。
近五年,村里鲜有婴儿出生,但每年有七八个老人离世。他们大多是老死,老得走不动路了,站不起来了,卧床,睡梦中离开自己的肉身。乐家有一个老人,子女都远在外地生活,离世三天了才被邻居发现。邻居推开门,发现老人冷在床上,他的花猫坐在床头,喵喵喵轻叫。
凝神间,钹击打得分外激烈,“呛呛呛,呛呛呛”。如大漠被狂风飞卷,满眼飞沙走石。大锣被一根棒槌追赶,似马在河道奔驰,溅起一道道水花。二胡声响起,马跑慢了下来。二胡的两根弦,刮起了阵阵北风,呼呼呼呼。一个沙哑的男中音亮了起来,松涛一样涌动,嘶哑、宽阔,听起来,唱歌的人已过了花甲之年,悲凉中带有慈祥。
我听了一下,唱词出自《全真门中科》,谱十四步虚韵。我一下子全神贯注起来。在赣东北北部,打醮非常盛行,多以全真十四步虚韵来唱。我很喜欢虚韵,有一种哼唱曲的漫不经心,气韵非常凝重,听起来苍茫、大气、仁慈,无悲无喜,从从容容。
歌声始终有大锣、小锣、大钹、小钹、二胡等乐器的伴奏,一停一顿,节奏轻缓悠扬。我取了竹箸,击打青瓷(茶叶罐),随着节奏,轻轻哼起了曲调:啊喔唉啊喔,喔喔啊喔唉。哼了十几分钟,我浑身放松了下来。我摇头晃脑,不时地点头,以箸头轻轻点击青瓷,甚是美妙。嘀嘀嘀,当当当。瓷、瓦、陶,都是可以轻击演奏的。它们是器物,也是乐器。古人击缶,以歌以舞。缶就是瓦器,缸、罇、罐、罍,小口大腹,盛酒汲水。先秦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说:“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此时,我乃山中老村夫,无犀象之器,无玉石之器,无青铜之器,有龙泉青瓷,举箸击之,实乃自乐。
夜未深,街巷已无人,也无喧闹之声,只听得那个男中音唱:
砂灯朗朗照幽关,
岱岳罗丰尽稀汉。
……
妙严宫长乐界救苦天尊。
唵哑吽,吽哑唎,吽吽吽。
这是《全真程金科》第十曲,声调有些高亢,如黄钟高悬。
说来奇怪,打醮一开始,我就沉静凝神起来,山野明朗且清澈无量。世界是立体的,伸手可触摸。那个周家老八虽已往生,但我不难过。生命是珍贵的,包括了生,也包括了死。如何生,是每一个人面临的僵局。死打破了属于自己的僵局。他必须打破自己的僵局,于是选择了轻生。他活到了七十七岁,他活够了,他忍受够了。他用一根绳索解开了谜底。
村里有一个叫春的中年男人,常年在广东新会务工,有一段时间,他常流鼻血。返乡,他去上饶市人民医院检查,查出肺癌。住院半年多,医生告诉他,可以回家了,不用治疗了。他家人接他回家,他死死拉住病床,哀求道:让我继续住下去吧。他瘦骨如柴,眼眶像个窟窿。回到家第三天,春便病逝了。哀求的眼神,绝望的语气,让他家人无法释怀。
一个人要打破自己的僵局多么难。有时,僵局就是死局。听《门中科》《程金科》,我就想到了春。他戴着黑色毛线帽,盖了整个头部,露出一双眼睛、两个鼻孔,佝偻着身子,从我家门前走过。他才五十八岁。他住院时,他儿媳妇刚刚怀孕。他没看到孙子落地就急匆匆走了。他有遗恨。
弦月挂窗。一个女中音唱了起来:
云举已降,鹤驾来临。
斋事初陈,虔当奉行。
……
托化仙乡,同赖善功。
证无上道,一切信礼。
嗓音清脆,忽而上扬,忽而平滑。我听不出这些打醮的乐师来自哪个乡镇。听声音带有望仙乡口音,后鼻音比较重,前鼻音比较短。问了我妈,七个乐师果然是望仙人。
在戏曲表演中,钹是被忽视或说不被重视的乐器,只是一种可有可无(陪衬)的杂器。打醮中,钹是主乐器之一,具有领衔的作用,尤其是大钹。钹是一种打击乐器,两片圆铜叶,中间鼓起半球形,中间有洞孔,穿绸布或绳子用以握持。钹是纯铜乐器,也称铜钹,以击打或摩擦发声,又称镲。铜片作盘状,故称铜盘。大钹的两片铜叶相击,发出厚重、悠远的铜声,“呛—”,铜叶相摩擦,发出清澈纯粹的铜声,“嚓—”,小钹的两片铜叶相击则发出“哐—”的声音。
呛嚓。哐嚓。呛呛嚓。哐哐嚓。大钹开响,其他乐师就得进入状态了。大钹停了,其他器乐也将停。打醮时,大钹是起始符,也是休止符。他们一直在打醮,我一直在听。重金属之声,声盖四野。
凌晨1:25,打醮歇了。乐声潮水般退去,裸露出大地的原声。月如弯刀,插在苍穹的峭壁上。草鸮在山冈叫:吁—。啼叫声上扬,平滑,又上扬,哨音般尖锐。在深更半夜,啼叫声如鬼哭。3—6月正是草鸮的繁殖季,它们忙于求偶、产卵、孵卵。草鸮在夜间发出求偶声,夜暮之后便不停歇地叫,一直叫到凌晨三点多。柚子花初开,草鸮就来到了山冈,夜夜啼鸣。
窗下有脚步声,混乱、有序。我开了窗户,见七个人背着物什走出巷子。他们边走边说话。他们是打醮的乐师,六男一女。女人说:这些时间熬夜太多了,天天打醮。一个男人说:这条巷子太窄了,阴暗,还好有月光。走在最前头的男人说:忘了给电瓶车充电。
打醮的乐师是胆量特别好的人。我听村里的乐师说过,他们在荒郊野岭走夜路,常常遇见鬼火。鬼火滚动,绿绿的。
他们出了巷子,檐角的月亮晃了晃。窗外是一片田野,灰扑扑翻白。油蛉在当当当叫。我喜欢听油蛉之声,柔和,圆润,嘹亮。
油蛉一生繁殖一次,生命周期一年,雌性油蛉把卵产在草叶或草茎上,经历五个幼虫期才羽化成虫。事实上,惊蛰后,油蛉从土层出来活动,便夜夜振动鼓膜,发出悦耳的铛铛声。它是大地上的卖油郎,挑着货担,摇着手上的铃铛:铛铛铛。草丛的缝隙是它的大街小巷,草叶是它的屋檐。
凌晨3:15,巷子里亮起了一盏灯笼,有了妇人的哭声。哭声很低,是啜泣。我又打开窗户,见一个戴白帽(丧帽)的中年男人(八叔的儿子)提着一盏灯笼,抱着一幅遗像,走在前面。四个将军(棺夫)抬着一副木棺跟在中年男人后面,其中一个将军低喊:最后一程,走得轻便一些。妇人(八叔的老婆)穿着白衣(丧服),被人搀扶着,低低地啜泣。妇人身后跟着七八个人,其中一个人挑着碗盏(祭祀用的酒菜)、一个人扛着一张小四方桌、一个人边走边烧草纸,纸灰轻扬。
打醮结束了,往生的人要被抬到村路口过下半夜,摆上碗盏,添上酒菜、果品,作最后的拜祭。一个妇人安慰穿白衣的妇人:今天是个吉日,天作美,没有下雨。
穿白衣的妇人说:他走得干干净净,也没给我留个话语。他是真不想和我说话,我心痛。
灯笼在巷子消失,星宿忽明忽暗,草鸮也没了叫声,油蛉还在铛铛铛叫。暮春之夜,还略有寒意。远山渐明,青黛中泛起灰白之光,米浆色一样的光。田野远阔,溪声淙淙。草在旺盛地发育。
村子空荡荡,死寂。我上床睡觉,可入睡不了。床像船,在一条静默的河上漂流。河水时而湍急,时而羸弱。耳畔响起了大钹之声,“呛呛嚓,呛呛嚓。”如钟声在远山飘荡。这是千古不变的箴言。
我莫名悲伤。
捞虾与摸螺
去捞虾时,遇见了一个摸螺人。他的腰上绑着一个尼龙网格袋子,裤带上插着一双帆布鞋,戴一顶尖顶斗笠。我说:你这个装扮像个在河里浪荡的人。他嘿嘿地笑,说,我职业摸螺,天亮就下河。
以摸螺为职业,少有。我说。
饶北河百里长,我是唯一的职业摸螺人。他说。他拉起衣袖抹脸上的蜘蛛丝,又说,摸螺比做保安强多了,自在,收入也不低。
摸螺人姓姜,是姜村人,脸庞黝黑,手臂细长,看起来有六十多岁了。2022年,姜师傅在溪边民宿做保安,月薪2200元,月休两天。年辰特殊,民宿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很是折腾人。姜师傅就辞了职,以摸河螺为生。
望仙、樟涧、姜村、溪边、枫林、郑坊等饶北河上游村落,有千余家民宿、百余家餐馆,菜品原料消耗很大,原料大多来自上饶的批发市场,唯独缺溪鱼和河螺。溪鱼禁捕,河螺无人摸,餐馆便无溪鱼河螺卖。河螺是青螺,肉质鲜美,用辣椒爆炒,是夏季绝佳下酒菜。喝一口啤酒,吮三个青螺,仿佛做了神仙。
青螺壳形椭圆,表面着水苔之色,杂有斑纹,尾部尖锥,有一圈圈螺纹。用老虎钳夹断尾部,清水洗净,配以姜蒜、辣椒、食盐、老酒大火爆炒,以薄荷或紫苏、蒜叶丝做作料,汤汁收进了螺肉,即可上锅。青螺不但鲜美、营养丰富,还祛火。青螺活在清水之中,尤其喜欢在水流湍急处,以藻类、浮游生物和小型无脊椎动物为食。它是滤食动物,吸附在河石或粗砂上,大水来临,就藏于石缝或砂层。
其实,栖息在饶北河的滤食性有壳动物并不多。河蚌、河蚬等,已非常鲜见。孩童时,我们去捡河蚌、河蚬,都是用竹筐去装鲜货的。一个下午可以捡一筐。河蚌何其多,年年捡也捡不完。其实,河蚌生长较慢,五年龄的河蚌最适合食用,肉质柔软。河蚌壳有生长线,每一条生长线代表一年龄。五年龄后的河蚌肉质开始硬化,嚼肉如嚼蜡。因河流被硫化物污染,河蚌河蚬灭绝。现在控制了污染源,河流恢复了生机,河蚌仍然不见踪影。河蚌是通过鳑鲏、彩鱊等鱼类,彼此卵寄生才得以孵卵。河里灭绝了鳑鲏、彩鱊,河蚌也就无以繁殖了。
青螺不一样,繁殖时将卵排出体外,卵在清水中发育,不需要寄生。青螺排一窝卵,就有成百上千个卵,繁殖力惊人。青螺有螺纹线,一条螺纹线代表一个生长周期,六个月长一条螺纹线。
吃青螺必吃新鲜螺,当天摸当天吃。太阳还没上山,姜师傅就下河了。摸一个早上可以摸十多斤,一斤卖七块钱。吃了早餐又下河,摸一个上午,摸二十来斤。他从下游往上游摸,摸到姜村上岸,卖给餐馆。
我吃了早餐去捞虾,在渡口正巧遇上姜师傅。他下身穿一条肥短裤,上身穿一件旧旧的棉衬衫,腰上扎一根腰带,低着头在找青螺。青螺吸在河石或砂层上,如一个青石粒。他见了青螺,便低下身子摸。他张开五指抹在石块上,抓下来,一把可以抓三五个。他说,青螺是一窝窝的,摸一窝就有了半斤八两。我托着一个虾网,也找青螺。找青螺太难了,苔色螺壳是极好的隐身服。我把石粒当作青螺捡上来,又把青螺当作石粒扔掉。
在水深的地方(齐腰深),他也可以发现青螺。他整个身子泡在水里,露出一个头,水盖住了他嘴巴,鼻孔透出水面,他将手伸入河底,摸青螺上来。他抓着青螺,指缝漏出水线。尼龙袋装着不多的青螺,水一直往下淌。
楼村、董家、陈墩、洲村、枫林、溪边、樟涧,自下游往上游的二十余华里河段,任何一块河床,姜师傅都无比熟悉。哪块草滩有虾,哪个水潭藏什么鱼,哪个石坝下有鳖,他都心里有数。
他往上游摸螺去了,我就在水草里捞虾。水草即菹草,也叫虾草,是眼子菜科眼子菜属的多年生沉水植物,根茎圆柱形,分生出非常多细枝,近基部匍匐地面,节处生细密的须根。细枝散开,在水光中如五角星。水流荡漾着光,水底成了一个星空,星星闪闪。
小河虾喜欢藏在菹草丛中。菹草随水漂动,小河虾贴着草叶游泳嬉戏。小河虾是草虾的一种,个头小,须密,虾壳淡青色,晶莹剔透。小河虾如水中蜻蜓,迎水飞舞。
我用虾网抄水草,包住水草,抖网。我抖了七次网,也没有抖上五只小河虾,就往上游的河洲走。河洲四边有许多水草,是鲫鱼产卵的地方。河石溜滑,脚踩在石头上打滑,踉踉跄跄地走。两百来米长的河道,我走了二十多分钟。我又抄水草,虾网扑水草,往上拉。小河虾没捞到,捞了十几条鲫鱼上来。
又一日上午,我去捞虾。夏蝉在枫杨树枝间吱吱叫,天空远阔。姜师傅说,你去柴坝上游,那里有很多青虾。不要用抄网捞,用纱网,把网沉到河底罩虾。
去了柴坝上游,河面宽广,河水足有三米多深,清澈幽碧,可见大鱼潜游。马塘草遮蔽了岸,青青绿绿。咕咚咕咚,鲤鱼跃出水面。柴坝是老水坝,修筑于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松木为桩,堆垒砂石,坝面有五米多高。我沿着河岸走了百余米,查看地形,又扛着抄网回家了。在杂货间、阁楼、被服间,我翻箱倒柜找东西。我妈问:你找什么东西?
“找夏布。”
“三十多年也没买过夏布。你找夏布干什么?”
“不干什么,玩。”
在被服间,我翻到了一顶旧蚊帐。这是夏布蚊帐,帐顶还补了一块白布。我都不记得有过这样一顶蚊帐。我下了楼,摸了一把柴刀去八步岭砍水竹。八步岭溪涧长了非常多水竹,大拇指粗,一丈多长。村人砍水竹编瓜架,扦插四季豆。我砍了六根水竹。
水竹用稻草煻一下,煻出了烟熏色,弓了一根弧形,这是纱网的主竿。六根水竹正好弓出一副纱网的主体结构。剪了旧蚊帐,蒙在竹平面上,用钢丝扎实。有了纱网,我又做饵料。一碗白米饭,二两虾米,半斤油菜饼,混合起来,装入一个纱袋,缝了线边,我扛着纱网去柴坝。
夕阳将尽,河面铺着霞光。六七个孩子在河里游泳,他们从香樟树上跳入河里,咚咚咚,浮出水淋淋的头。在一棵柳树下,我沉下纱网,用绳子把网绑在柳根上作拉绳。水淹没了纱网,只露出一根弓背竿。我将袋装饵料沉在纱网里。在柳树下,我坐了一会儿。水蚊子河螟子非常多,我用手扇它们也扇不走。岸北是一畈稻田,禾苗青青。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在拔稗草。太阳落山了,天并不幽暗,荡漾着白光。农事只有老人在做了。村里没有一个年轻人,只有十几个中年人留在村里,也不做农事,要么开民宿,要么跑运输,即使有闲余时间,也是在麻将桌上。我有些怅然若失,找了一条田埂路往回走。田埂路杂草丛生,开了黄黄的毛茛花。
翌日清晨,天发白,我就去柴坝收网了。电鱼人早起,去河里偷偷电鱼。每个村都有两三个电鱼人,背一个电瓶,腰上挎一个竹篮,手上握两根电竿,穿皮裤下河电鱼。他们不但电鱼,还偷摸放鸭人的河鸭蛋。我早去,是防着电鱼人收纱网。
解了拉绳,拉起纱网,沉沉的。拉纱网要先翘起网嘴,免得跑了鱼虾。纱网积水,拉起来有了更大的张力。我轻轻拉,水慢慢漏下去。水在网络里形成了洼口,鱼虾就蹦跳起来了。拉上了网,我清点了一下,有三条黄颡、三条鲫鱼、两条鳑鲏、五条白鲦,青虾有二十三只。我放生了鱼,把青虾捞进了水桶。
青虾是大青虾,胖乎乎的。我妈很惊讶地说: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青虾了,摘几个红辣椒来清炒,是上好的河鲜了。
我将青虾养在水池里,盖上盖板,去摘红辣椒。红辣椒、大蒜、生姜,洗净了,沥水晾晒。青虾捞上来剥壳,与晾晒了的红辣椒、大蒜、生姜以及粗盐、山胡椒、老酒,一起塞进石臼,用木杵舂。舂舂舂,烂如稀泥了,便是辣虾酱。酱陈放三两日,便可以吃了。煮面、煮饺子、煮面疙瘩,放两勺酱下去调味,真是鲜美。
我妈不吃辣虾酱,说:没有黄豆的酱,都不算好酱。
我又去捞虾,一网下去,只捞得六只。我养在水池里。水池有了半斤多虾了,我捞上来,用陈酒、陈醋、酱油、剁椒、芫荽、姜末作料,做醉虾。吃青虾,最简单最滋美的做法就是做醉虾。虾肉娇嫩,虾腥化鲜。
有一次去捞虾,见姜师傅瘫坐在香樟树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刚刚被蛇咬了,脚踝针扎一样痛,儿子骑电瓶车来接他了。我担心他坐电瓶车会摔下来,就叫了我邻居送他去镇医院。我陪他一起去。医生处理了伤口,见伤口并没有肿胀,没有起皮泡,说,这是无毒蛇咬的,不用怕,坐一个小时观察一下,没有肿泡起来就直接回家吧。
夏季,蛇常出没于河岸。我见过的蛇就有五步蛇、青蛇、百花蛇、乌梢蛇。我十分怕蛇。看到蛇,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不仅怕蛇,还怕蜥蜴,即使是死物,我也不敢触摸。
我陪姜师傅回家。他家在姜村大雍头,从镇医院穿过一条老街就到了。他走路一瘸一瘸的。他的房子在小巷里面,有三层,外墙也没粉刷,厅堂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一堆纸壳。姜师傅说,他上午摸螺,下午就捡纸壳。他爱人穿着厚厚的睡衣,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等他。她的脸有些臃肿,灰暗。姜师傅向她摆摆手,说,你回房间去,别摔着。
姜师傅爱人得了脑梗,有七八年时间了,行动不便,吃饭穿衣都得姜师傅伺候。姜师傅真不容易。
捞了五次虾,我就不再捞了。虾在饶北河太珍贵了。读初中时,数学老师方温圣是个喜欢讲白的人。他说,齐白石在纸扇上画虾,赠与友人,友人游西湖,扇面上的虾跳了出来,游入西湖荷花池。他讲得活灵活现,我们听得入神。他说,齐白石画的虾就是我们饶北河的青虾,有五对虾须。青虾以浮游生物、腐殖物为食,寿命一年为限,雄虾交配后即死亡,与螳螂很相似,雌虾产卵后即死亡。青虾壳色为青蓝,故名,因栖息于湖沼、河沼,又名沼虾。
饶北河的水质没有被污染时,青虾极其多。我们钓青虾,取一根芦苇,去除苇叶,拴一根麻线,在线头绑一粒饭粒,垂下水,即可钓上青虾。早上,妇人去河埠洗筲箕,在水中浸一下,夹在篾丝缝隙的饭粒便发胀,蓬松,青虾嗅到饭香,从水底游出来,来到筲箕吃饭粒。只需半个小时,筲箕就爬满了青虾。我们去埠头洗脚,带一个竹篓去。竹篓沉入水底,双脚深入篓口泡脚,泡得皮屑脱落下来,青虾就钻入竹篓吃皮屑。泡一个小时脚,收一斤多青虾。
我们以为青虾是永远捕不完的,与砂砾一样多。但在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挖掘机取走了河道的细沙,水质被硫化物污染,青虾与溪蟹一起消失了。柴坝上游因没有被硫化物污染,很多水生物种逃过一劫,繁衍了下来。河螺适应环境能力强,在饶北河被治理之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在所有河道旺盛地繁殖。
5—9月是暑热季节,每天傍晚,河里有数十人,不分男女,提着铁桶或竹篓,在枫林河湾摸河螺。偶尔,我也去摸螺。河水漾起夕光,枫杨树上乌鸫喳喳叫。凉爽的河水沁人心脾。那个被蛇咬了的姜师傅再也没来摸螺了,不知他又干什么行当去了。我还记得他摸螺时河水淹没了他腰身,他朝天露出一张脸。
雪落
飞雪伴随北风。天空是一架大风车,吐出一口口狂风,碎雪便是吹出的糠灰。大风车架在山巅,被一只无形的手摇动,自北向南吹,从高处往下席卷,树摇动冠枝,野鸡躲进了干草垛。雪碎如忍冬花,一丝丝在空气中结冰,下落时因空气摩擦,碎成了一粒粒的雪珠。雪珠撒落在瓦屋顶,啷当当作响。它们在瓦垄间滚动,互相撞击,有的滚落瓦檐,有的搁浅在瓦缝。瓦作了铜质乐器,在冷冬的傍晚,孤独而激烈地演奏。我坐在厨房,烤着炭火,静静地读约翰·缪尔的自然笔记《加州的群山》。我似乎听到了约翰·缪尔穿着雪地靴走在雪道上发出的咔嚓声,松脆、果断。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多么迷人。他银白的络腮胡上还沾着雪冰,松针挂着冰凌。他翻越内华达山,去寻找冰湖。他的帽子又厚又旧,围巾缝了线头,他斜叼在嘴角的雪茄始终没有熄灭。
咔嚓,咔嚓。走在雪地上的脚步声令我沉迷。一片森林被白雪覆盖,一个身影被阳光拉长。在我所处的南方,落雪是短暂的,雪也没不了脚踝。炭火发出猩红之光,相对于乡间厨房(约16平方米),红光很微弱。火星在噼啪炸响。冷冬,我坚持烧木柴。木柴出自遥远的深山,晒上一个月,抽光了水分,锯断木条,劈裂为两片或四片,码起柴垛。在洗衣池上方,我修建了一个隔层,用于藏木柴。用土灶做饭时,我爬上隔层,扔数十片木柴下来。
烧土灶既是为了吃上木饭甑蒸饭,也是为了取炭火。炭火取出灶膛,铲在火熜的土钵里,捂上硬木炭,可以烘暖一天。我爸八十九岁了,我妈八十七岁了,人老就离不开火熜。年年入冬,买上好的木柴和上好的硬炭是我的头等大事。有了旺旺的炭火,无论雪多大,老人也不畏寒了。
灶膛还有木柴在烧,火苗藏在锅底下。在厅堂的门角,左边坐着我爸,右边坐着我妈。老人相对而坐,如两尊门神。雪珠从瓦檐滚落下来,滚进了门缝。我妈捡起了一粒,捏了捏,扔进火熜,噗嗤,冒出一缕白汽。我妈说,太容易化了。她嘲笑雪珠。一个活了八十多年的人,是有资格嘲笑雪珠的。
对门邻居紧闭了大门。狗拴在压水机把手上。狗盖了一件破棉袄,卧在门前。雪珠铺满了破棉袄。路面发白。风像个醉汉,毫无顾忌地拍打窗玻璃,“当当当”。我妈对我说,还有十三天就过年了,这个冬天有些难熬。我说,难熬也要熬过了。我妈说,荣叔、中蓬老四、彭家华华,都没熬过去。
确实,有些人熬不过冬,有些物事熬不过冬。小寒后,天格外阴冷,阴了三天,刮起了北风。北风吼了三天,雪就来了。我妈抱着火熜打了一会儿盹,就扶着我爸上床了。我爸靠在床上,不停地咳嗽。我爸爱酒嗜烟。我公(方言:爷爷)爱酒嗜烟。我公在八十四岁戒酒,八十五岁戒烟,八十六岁病故。年过八十,我爸每餐喝半两酒,每天抽一包烟。他自斟自饮。年衰之境,我爸记忆力极度衰退,我表哥水金来看望他,他也叫不出自己外甥名字。他能牢记的就是钥匙和烟酒。他离开自己的房间时,必锁门。今年十一月,我爸不喝酒了。我问,你怎么不喝酒了呢?我爸说,身体受不了。他喝了酒,就回房睡。没喝酒,也回房睡。睡前,他看半小时央视四套,边看边咳嗽。我陪他看,他就对我说:我们要渡过台湾海峡。
我爸不喝酒了,我心里很难受。他咳了好一会儿,睡着了。雪珠还在瓦垄上滚动。我也回到房间,翻了一会儿书,迷迷糊糊睡去。
天没全亮我就起床了,打开大门,屋外一片白。雪飘了一夜。
村子冥寂。白色向远处铺压,雪白、暗白、灰白,白色的尽头是模糊的天际。古城山在天际之下,如两个大草垛。灵山隐约。村后的山冈在灰白中露出黑色的松树林。我听到了推石磨的声音。做豆腐的邻居每天在凌晨4:30分起床磨豆子,磨浆煮浆压豆腐。
巷子还不见人的脚印,也不见狗的脚印。我烧了一壶水,倒了一碗,放在雪上,碗慢慢陷下去。我煮红薯粥,炒了两个菜,我爸推开了厨房门,说:好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
我铲了院子的雪,堆出一座假山。这时,巷子传来中年妇人的吆喝声:油条包麻糍粿,肉包菜包。我买了一根油条包麻糍粿,三块钱。我爸爱吃。我爸拿着油条包麻糍粿,看了看,又还给我,说:吞不下了,人越老,喉咙越小。我有些鼻酸。吞咽不了,不是喉咙小,而是咽缩肌的肌能在衰退。
雪静静白茫茫,像一块巨大的白布紧裹大地。
我剁羊肉,焯水,用甘蔗去羊膻。火炉烧旺了,硬炭红红,脱下白白的炭衣。敞口大砂钵架在炉口,钵底垫了一层箬叶,油爆了的羊肉块沉入料汤,加入半斤生姜、半两干辣椒、六片陈皮,焖羊肉。一个上午,我坐在厨房,哪儿也没去。大山雀在石榴树上叽叽喳喳叫。它们苦于无食。
羊肉焖好,已是中午。我给我爸添了一口酒,给自己也添了半杯。我不喝酒。我从没陪我爸喝过酒。一个爱酒的老爸,到了喝不了酒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陪老爸喝一杯酒是多么重要。我公在世,我爸陪我公喝。我公走了,我爸一个人喝。我爸一个人喝了三十年。以前,我没有给我爸买过酒。我爸过了七十岁,我才给我爸买酒。我囤了五百多斤酒给我爸喝,他却喝不了。他举着杯,象征性地吮口酒,对着我笑,问我:中午的菜是谁烧的?
你猜猜。
这还用猜?肯定是你妈。这个羊肉烧得好,入味了。
我也对着我爸笑,说,那你就多吃。
我妈八十三岁时就烧不了菜了,因为端不了碗。我妈腕部肌无力多年,一碗茶也端不了。我爸忘性大,还一直以为是我妈在烧饭烧菜。我爸也有牢记于心的事,早起第一件事是给我妈烧水、打洗脸水、挤牙膏,晚上最后一件事是给我妈烧水,打洗脸水、洗脚水。
我爸边吮酒,边讲古。过了八十岁,我爸常常自言自语,自己说自己听,讲到趣味处,他就哈哈大笑。我问他,你笑什么?他摆摆手,说,你不知道的。他又自言自语:生活真难,世界上最难的事是过生活。他的自言自语有些莫名其妙,又让我瞠目结舌。我妈就嫌他啰嗦、话多。我妈耳聪目明,我爸耳背眼花。他眼花,还看《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他戴着老花镜,用夹子夹住书页,边看边做笔记。他的笔记很简单,记录人名、地点、人物关系。他看了两页,又自言自语起来。我妈就坐在厅堂,看着他。我妈怕他走出巷子,到了公路,忘了回家。我爸走得稍远,离开了村子,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爸有一个专用酒瓶,可以装三斤酒。我要离开家外出了,就给酒瓶灌满酒。也许是羊肉合他口味,他又添了一口酒,摸了摸嘴巴,对我说:你下午去田里刨芋头,晚上吃芋头。
我午睡了一会儿,扛着锄头出门刨芋头,天又下起了大雪。雪起舞,大朵大朵,羊绒毛一样。田就在溪头,很近。我往头上扣了一顶斗笠。大野迷蒙,北风没有来。雪罩下来,碎石般四飞。雪加入了雪,雪叠在雪上。山尖在视野里消失。大雪无声,反反复复给予大地加持。大地感受到了来自天空的力量。山斑鸠缩在樟树上,无辜地沉默。也许它冻僵了,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我用锄头敲击一下樟树,山斑鸠呼噜噜飞走了,驮着满身雪。
雪遮蔽了大地上所有敞开的地方。
雪一直下到掌灯时分。真是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1980年冬,也就是我十岁那年冬,雪不知下了多长时间,盖过了我家青石门槛。野鸡(环颈雉)冻了两日,去田里找食吃。我哥带我去捉野鸡,我走进田里,雪吞没了膝盖。野鸡见人就跑,往茅草丛或草堆钻,头和身子钻进去了,露出长尾巴。抓住尾巴,提出来倒立,野鸡乖顺了。我们抓了十几天野鸡。老牛难过冬,皮毛稀疏,我养的牛被活活冻死。
我爸吃了晚饭,抱着火熜,又自言自唱了。他唱得不着调: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
我爸掉光了牙齿,满嘴漏风。看着我爸空空的牙床,我又想起了我公。我公老年时也无牙。他前半生逃荒逃难,后半生忙于耕种,走了太多的路,受了太多的力,临老了,一双腿变形,无法走路,在床上躺了两年。我公爱喝酒,爱吃辣椒和糯米食品,像牛一样强壮。在床上躺了两年,我公瘦如干柴。天冷了,我给他焐床。
有人上屋顶筢雪,有人给樟树打雪,有人给蔬菜扒雪。雪压了蔬菜,蔬菜会被冻熟。有人抱着稻草去田塍,煻肥肠。我搬出酒缸,往缸里塞雪团。雪水腌鸭蛋,是至好的咸鸭蛋,蛋白鲜嫩细腻,蛋黄酥熟冒油。腌制了鸭蛋的雪水,终年冰寒彻骨,可以敷(清洗)烫伤皮肤。
天晴了两日,瓦檐有了融雪声。嘀嗒嘀嗒,以秒针的节奏滴落下来,绵绵不绝。大地明朗了起来,太阳切除了天地的白内障。我握了一根竹棍,去往山上的针叶林。
山并不高,海拔约320米。松树、杉树从山巅往下披,如虎纹斑斓。现在,针叶林举着积云,白白的。积云不再游移,不再被风左右去向,冻结在山坡之上。山路被雪积压了,我边划开雪边爬山。山不陡峭,坡斜缓,即使滑倒了也无所谓。萁蕨、茅草和矮灌被雪压住了,看起来像一个个雪棚。松针在滴水,无数的松针在滴水。滴水声让我感受到山野巨大的安静。金基德导演的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有多处长镜头“特写”融雪,无配乐无台词,以自然之声本色出现。为了听融雪声,我多次观看这部电影。
雨声,溪声,风声,虫声,鸟声,瀑声,涛声,我都很安静地聆听过,长时间地聆听过。唯独森林的融雪声,我没有深入其中聆听。乐中神品,喻之天籁。天籁是圣品,只有深入旷野之中方可聆听。披着雨披,我就站在针叶林中。“嘀—嗒—嘀—嗒—”,冗长又短促,清脆又明净。密密匝匝,稀稀疏疏,循着易安的韵脚,循着东坡的韵脚,在时间的河流上放浪。一片针叶就是一叶轻舟。雪白得透明,水在叶尖汇集,形如露珠,滑落而下,针叶弹动,落在树下的雪层或树叶上,荡起了细如夜曲的回声。
雪是圣洁的,融雪之声也是圣洁的。我常想,我喜欢去往荒僻的山野,其实是我通过山野去往自己的内心。内心比山野更荒僻更葱茏更遥远,以至于我不辞劳累,跋山涉水去寻找。
三天后,雪在大地上消失。雪还原成了水,渗入了泥土,流入了溪流。大地呈现出了冬季的原色。麦地抽出了青芽,油菜从田野深处抬起头。村人在门口挂了灯笼。麻雀站在我灶台上吃饭粒。我妈背靠大门,抱着火熜打瞌睡。
一年又一年,雪始终落在大地上。无论厚薄,无论幼老。
【傅菲,资深田野调查者,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题材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客居深山》《深山已晚》《野禽记》《元灯长歌》等三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山西文学》等多家刊物年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