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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11期 | 赵树义:树化石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11期 | 赵树义  2025年11月20日08:29

赵树义,1965年生,山西长子人,现居太原。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主席团委员、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山西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出版有 《虫洞》 《虫齿》 《灰烬》《远远的漂泊里》《折叠的时空》《经络山河》等。《虫洞》 获2013—2015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失忆者》获第六届西部文学散文奖。

在一张纸上画一幅画并不难。在一张纸的正反两面画同样一幅画也不难。在一块石头上呢?自然神工鬼斧,可我并未把它当画家,而是想到规则。对,就是隐藏在它背后的规则,那只看不见的手。

神奇是人创造的吗?很多时候,我更愿意相信是自然的率性之作,人不过是自然的一小部分罢了。毋庸讳言,在这里,我把神奇,包括人,都归于自然了,人自诩为万物之主,会不会感到不适?

我不是自然主义者。我可能什么主义都不是,却莫名地相信自然,仅是被自然莫名的变与不变折服罢了。

而自然的变与不变不过是自然与生俱来的习性,于自然而言,根本不值得惊诧或讶异。抑或说,自然一贯自自然然,是人在自然面前大惊小怪罢了。

打开页岩——格外喜欢这个名字,忍不住让人想到石头做的书;看见水渗透岩层,还会想到黑胶唱片。无疑,这是个天才的命名,远远看到它,耳边便响起翻书声,悦耳,悦心,静水深流,天籁绕梁。抵近前去,还能看到夹在页岩间的画,这一瞬间,我对时间的存在深信不疑,甚至以为窥见了时间的样子。打开来,上一层页岩刻着一幅画,下一层页岩刻着一幅画,一正一反,某种植物或动物便被凝固在时间当中。无须怀疑,这便是化石,不是人画出来的,人在纸上是不可能画出这样的画的。被刀一劈两半,轮廓清晰,骨骼清奇,线条流畅。这刀是时间,一次突然静止,造就这无与伦比的画,几亿年前,不,几十亿年前甚或更久远,便被大地收藏。

挑一块青石板,坐在河边,打磨、浣洗,带回家。或是“浣溪沙”留下的印象吧,总觉“浣”是个很美的词,只有纱或西施才配得上。而此刻,我竟然把它安放在石头身上,只因时光浸过的石头也是美的,也是可以浣洗的。

那些青石板是小学课堂上的“作业本”,20世纪70年代,每个山里孩子怀里都抱着一块,去河滩捡几粒红石子,便可以在上面涂鸦。在乡下,那是小学的日常,就像树上掏鸟,河里逮鱼。我不是买不起作业本,而是喜欢像别的孩子那样去写字,去画画,去做算术题,去听石子划过石板的声音;当然,也去打量石板上那些字,一笔一画,一撇一捺,比纸上的粗粝,会发光,伸手便可擦掉。那是个袖口沾满粉笔灰的年代,孩子们的“作业本”大多是从河边或石头窝里淘回来的。有人说,贫穷可以把想象力变薄,其实,贫穷也可以把想象力变厚,变结实,就像砂岩上的结皮层。后来作业多了,作业本升级为装订在一起的粉连纸,白色,较薄,半透明,单面光滑,发脆,遮盖在字或画上,还可摹写。再后来写仿——就像化石刻在页岩的正面与反面?——又用麻纸,稍厚,有韧性,耐用,可隐约看到植物纤维图案,用现在的眼光审视,那些图案无一不是原生态的。窗户纸也是麻纸的,乡人说天麻麻亮的时候,想到的便是麻纸,雨打不烂,风吹不破。晨光照上窗户便是天麻麻亮的样子,在夏天它是凉爽的,在冬季它是温暖的。其实冬天时候,看到那片光我会缩紧肩膀,钻回被窝,它的温暖很薄很薄,仅是一种意念罢了。可不管凉爽还是温暖,它都是雨打不烂、风吹不破的,莫非这也是一种意志?

乡人说,这都是命定,农家孩子就该守着农具过一辈子。既是命定,我从不去想这些问题,孰料阴差阳错,我竟与纸打了一辈子交道。在乡下,不管野心有多大,总归不敢看向很远的地方,也看不到很远的地方。就像对面那座山,虽不是一堵墙,却胜似一堵墙。就像河岸上的红砂石,虽也一层一层,却非页岩,却可以在上面写字画画。

其实,与纸也仅是打了半辈子交道,后来有了电脑,纸便用得很少。

可电脑难道不也是一种纸吗?

还有很早很早的绢帛,还有很早很早的竹简,还有原始的桦树皮……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都让人如此挠头,何况那些虚无之物呢?

不喜欢标签,总觉得标签是对本质的遮蔽。诚然,也可能是对本质的显现。对后一种看法,我不想反驳,但我真的不喜欢标签。

不过,朝阳是个例外,不只因这个地名好听,还因贴在它身上的标签太过漂亮——世上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世上第一朵花绽放的地方。心中有诗、有画、有音乐的人,看到这枚标签会发疯的。即便当地百姓,也会以此为傲。事实上,于一地而言,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物吗?

朝阳东临锦州,南接葫芦岛,西南临承德,东北接赤峰,是东北通往关内的咽喉要道。东胡族后裔慕容鲜卑曾三次在此建都,即前燕、后燕、北燕。三燕之外,还有个西燕,还有个南燕,而西燕便孤悬在发鸠山脚下。我在发鸠山下出生,在发鸠山上长大,或因如此吧,潜意识里对朝阳还是心存偏爱的。何况,朝阳是化石之乡,不只有鸟类、鱼类、爬行类、两栖类、哺乳类、鳄类、翼龙类、双壳类、昆虫类化石,还有树化石,而我的老家长子也发现了树化石。写到这里,突然觉得慕容氏建都,似乎特别喜欢选择有树化石的地方,莫非慕容氏一族对古树情有独钟?

朝阳是不折不扣的化石世界,在页岩间行走,随时可能与化石撞个满怀。那些夹在岩层间的鱼儿、鸟儿、花儿、虫儿或植物,每一个都独一无二,每一个都栩栩如生,仿佛生命某个戛然而止的瞬间,欲拒还迎,欲语还休。抑或,那个瞬间便是生的停留,便是运动的停留,残忍到极致,才可能美到极致。长子树化石却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就像农人秋天挥动镢头,一颗颗土豆滚落于地,寻常,低调,不显山不露水,还裹着一层泥土。偶尔想,所谓天生,便是万物在时间深处初生时的样子吧?

如果说朝阳树化石是森林,长子树化石便是园林,后者居然与我的学兄李林森有关。

那是1978年,南陈一村民在地里干活,捡到一块石头,柱状,表面满布木纹,形似树木,状若蟒蛇。村民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石头,便抱回院子里,闲时蹲踞其上,歇息,吃饭,聊天。李林森是南陈苏村人,那年夏天,他考上山西大学中文系,四年后又到郑州大学读研,毕业后被分配到山西省计委工作。这期间,似木似蛇的石头不断在仙翁山周边发现,村民不知为何物,睹物生义,取名“石龙”。有一年回乡探亲,村人拿着“石龙”让李林森看。李林森是文科生,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总听乡人耳边聒噪,直觉此石不简单,返程时便随手带了一块,送到省林业厅。之后,经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专家勘查认定,“石龙”是树化石,形成于2.5亿年前的晚二叠纪,树种为古生代松柏木、大洋杉。专家推断,2.5亿年前,仙翁山一带是原始森林,树木在地壳变动中倾倒,深埋,细胞中的水分被地下水中的硅快速替代,硅化成石,潜存下来。又经地质变迁,陆地上升,终得见天日。与此相伴生的,还有煤,一种可燃烧的褐色或黑色石头。远古时期,地球气候温暖湿润,植被茂盛,蕨类、裸子等植物在地球表面扯地连天,葳蕤为森林。随着时间推移,植物逐渐死亡,植物遗体在沼泽环境中堆积,与氧气隔绝,在厌氧细菌作用下腐烂分解,形成泥炭或腐泥。接着,地壳下沉,泥炭或腐泥被新的沉积物覆盖,经历压实、失水、肢体老化、硬结等变化,也即成岩作用,转化为褐煤。褐煤在地下深处,在高温高压条件下发生变质作用,转变为烟煤。烟煤继续变质,转变为无烟煤。也就是说,所谓煤,便是远古时期的植物埋藏地下,缺氧而亡,又在温度和压力的熔炉中投胎转生。通常,我们会说操纵这一奇迹的是时间,从木头到石头,从黑暗到光明,孤独而漫长。其实,就是自然的长大过程而已,只是这个过程漫长得让人失去耐心,我们便想到时间。

一次地壳运动,竟在此地留下如此稀有之物,可见老天对这片土地是垂怜的。仙翁山一左一右生长着羊头山和发鸠山,羊头山上生活着神农,发鸠山上生活着精卫,两座神山或两个神话在这里生根发芽,或与此有关?

仅是想想而已,从有序走向混乱,从混乱走向有序,树化成石也罢,石生于木还罢,依照阿兰·图灵的说法,数学支配万物,这个过程的背后一定存在一道方程式的。对,就是一道方程式,而非上帝之手,更非人之手。我不知道这是一道怎样的方程式,但我大学读的是化学,硅化原理、生物化学反应、成岩或变质作用还是懂的。设想一下树木在地壳深处的涅槃历程,蓦然觉得,大地有时真的是一座熔金锻铁的火炉,自然若是疯狂,不只山河失色,万物万事也会伤筋动骨的。

比淬火还狞厉,美或语言便是这样产生的?

李林森是“老三届”,长我十多岁,高我三届,我入学一年后他大学毕业,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已从郑州学成归来。或因年龄差异吧,平常我俩走动不多,不过,同学、老乡家有红白喜事,还是会碰面的。但知道李林森做了这样一件事,还是在他孩子的婚礼上。那一年,李林森已退休,他在婚礼上请大家回老家时去看看他的树化石,现场乱哄哄的,我竟以为他退休后回老家种树去了。后来才知道长子有树化石,才知道长子的树化石与他有关,而那时他已去世。苏村离县城不远,记得大学第一个寒假曾去他家拜年,那时候,他应该知道树化石的,但我来去匆匆,不记得他提起过。后来见面,他总把我当小孩子,也未聊过树化石。唯一一次提到树化石,还是他孩子的婚礼上,结果我还听错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林森,头发花白,满脸沧桑,一副农人模样。如今李林森也化石而去,如果他还健在,我肯定会找他聊聊树化石,也肯定会聊聊他的故事。

仙翁山矗立在长子、沁水、高平三地交界处,是发鸠山东延支脉。仙翁山地质公园在县城西南,距县城10公里。1980年,考古队首次实地考察时,我正为高考做最后的冲刺,无暇操心这些。1983年、1986年,考古队再来实地考察时,我已离开县城。实际上,老家人更关心地下的煤炭,鲜有人去关心这些,而我的童年在发鸠山上度过,对眼前那座波涛汹涌的森林都熟视无睹,哪有心思操心几亿年前的“朽木”啊!

说来惭愧,第一次去看树化石,居然是十年前。年届半百,终于有心情去脑子里养一棵文化样的树,终于有闲暇去关心一些无用之物,也终于有时间去回望来时的路。三次考古发掘,在南陈乡团城、苏村、壑则、西峪、东峪等地相继发现树化石100余株,都是硅化木,坚硬,纹理清晰,其中,直径最长的1.24米、最小的0.35米,树身最长的14米、最短的4米。奇怪的是,这些树化石虽树干分明,横切面上却看不到年轮。专家推断,这种现象或是地处热带、离赤道很近、无分明四季之故。然而记忆中,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四季分明的,尤其发鸠山西麓山区,即便夏天,晚上睡觉也是要盖被子的。中午阳光暴晒,石板热得滚烫,下午五点左右,晚风从田野间吹过,气温骤然降下来,夕阳下的每根汗毛都是舒爽的。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吧,一次地壳运动,居然把热带气候变成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把四季不分明变得四季分明,在大地之手的操纵下,乾坤还真的可以倒转呢!

那是个上午,闲来无事,同学开车拉着我在县城西边闲逛。那是去我老家的方向,一踏上这条路,便觉得风比城里清爽许多,就连树上的叶子也格外干净而翠绿。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车不知何时竟偏向西南,转悠到仙翁山下。弃车入林,阳光穿树而下,在一道斜坡上,看到一株罩在玻璃下的树化石,感觉那玻璃罩很像一副棺木,松柏最老的祖先便长眠在这玻璃棺木里。同学说,这是最长的一株树化石,刚被发现时树皮保留完整,后来被风化,仅能依稀辨出树杈和树皮的痕迹。

第二次去看树化石,是2023年国庆节。疫情过后,带儿子回老家,不想打扰同学,便转到化石公园。那是午后,穿林而过,沿途可见昆虫空壳,路边石头上布有天然纹路,山坡上到处散落着树化石,或大或小,或粗或细,或完整或残缺,或埋于土崖边或插在石头中,至少有300株。一路走,一路看,比上次用心许多,偶尔与儿子交流几句,却发现他的注意力全在我的身上,生怕我一不留神踩空或绊倒。想起自己前些年对树化石无动于衷,不觉释然。想起有人说精卫填海所衔木石便是这树化石,不觉一笑。

多次写到精卫,多次写到神农,多次写到发鸠山和羊头山,却从未留意过身旁的树化石和西燕。更让人难以释怀的是,我到了朝阳才想起长子的树化石和西燕,莫非记忆也像化石,也需千回百转,熔金锻铁?

地质公园东北行不远,便是西燕都城遗址,可即便本地人,也大多不知道鲜卑慕容氏。西燕就像一阵风,短得还未知觉到冷暖,便吹走了。

魏晋之际,中央集权崩溃,士族、世族、大族、豪族、庶族、门阀并起,鲜卑慕容氏逐流而上,自辽西迁到辽东。公元337年十一月,辽东公慕容皝自立为燕王,此即前燕,全盛时期统治冀州、兖州、青州、并州、豫州、徐州、幽州等地。最早用“前燕”之名的,是崔鸿的《十六国春秋》,为区别同期慕容氏诸燕,历史学家沿袭了这个名字。公元342年十月,前燕击败后赵20万大军,建都龙城(今辽宁朝阳)。公元352年十一月,慕容儁称帝,建年号元玺,定都蓟城(今北京城西南)。公元357年,前燕平定北方,迁都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公元370年十一月,前燕被前秦所灭,众多鲜卑慕容部人被迫迁入关中。

前燕兴也十一月,败也十一月,十一月似乎便是慕容氏之月。而13年后的十一月,前秦宣昭帝苻坚出兵伐东晋,大败于淝水,慕容皝之子慕容垂趁机起兵邺城,时间节点依然卡在十一月。消息传来,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之弟慕容泓集结关内外诸马牧鲜卑,屯兵华阴,加入反秦行列。公元384年三月,慕容泓以兴复燕国为名,建元燕兴,拥兵10余万,进逼长安。三个月后,谋臣高盖、宿勤崇等将慕容泓诛杀,立其弟慕容冲为主。慕容冲率众进围长安,公元385年一月于阿房(今陕西西安西)称帝,改元更始。苻坚父子出奔,慕容冲入据长安。公元386年二月,慕容冲忌惮慕容垂,留恋长安,不愿东归,引致兵变,在位一年又一个月被杀,左将军韩延立部将段随为西燕王,改元昌平。三月,燕国宗室尚书左仆射慕容恒、尚书令慕容永诛杀韩延、段随,立宜都王慕容桓之子慕容觊为西燕王,改元建明。慕容觊率鲜卑男女40余万,弃长安东返,行至黄河西岸临晋城(今陕西大荔县朝邑镇西南),被慕容恒之弟、护国将军慕容韬诱杀,在位不到半月。慕容冲之子慕容瑶被立为帝,改元建平。闻讯,慕容永率兵攻来,诛杀慕容瑶,立慕容泓之子慕容忠为帝,改元建武。六月,慕容忠被部下诛杀,慕容永被推为大将军、大单于、河东王,率部众继续东进。苻坚之子苻丕派兵阻击,双方在襄陵(今山西临汾东南)会战,苻丕军大败。

与此同时,公元384年,慕容垂在荥阳自称燕王,建立后燕。公元385年十二月,慕容垂定都中山(今河北唐县王京镇)。公元386年二月,慕容垂称帝,改元建兴。慕容永不敢贸然东进,猛然想起“与天同党”之地的一座古城——长子城。此地东依太行可抗后燕,西渡黄河可攻长安,南据黄河可防东晋,北扼晋阳可御北魏,有“四塞之固”。上党盆地西有沁河,东有清漳河,中部浊漳河、丹水贯通而过,可耕可渔。从上党高地进入华北平原,南有轵关陉、太行陉、白陉,北有滏口陉、井陉,可攻可守。“上党从来天下脊”,何况,慕容永曾任长子县尉和上党郡都尉,对这片“故地”一直魂牵梦绕,念念不忘。公元386年十月,慕容永率部众进驻长子城,登基称帝,改元中兴。这一时期,西燕控制区域计有上党、晋阳(今山西太原)、平阳(今山西临汾)、河东(今山西运城)、乐平(今山西昔阳)、新兴(今山西忻州)、西河(今山西离石)、武乡八郡,77县,76760户。依现代版图来理解,西燕控制了除大同、朔州之外的整个山西,而其时的长子则相当于现在的太原。想到此,不觉一笑。我由乡下而县城,由县城而省城,背井离乡,读书谋生,到头来,我的故里原来也是省城一般的存在呢。

公元 393 年,慕容垂以恢复燕国正统为名,筹备攻打西燕。公元 394 年二月,慕容垂留慕容会镇守邺城,调司州、冀州、青州、兖州兵马,遣太原王慕容楷从滏口出击,辽西王慕容农从壶关出击,慕容垂自己则从沙庭进发,分兵三路,征伐西燕。《资治通鉴·晋纪》记曰:

西燕主永闻之,严兵分道拒守,聚粮台壁,遣从子征东将军小逸豆归、镇东将军王次多、右将军勒马驹帅众万余人戍之。……燕主垂顿军邺西南,月余不进。西燕主永怪之,以为太行道宽,疑垂欲诡道取之,乃悉敛诸军屯轵关,杜太行口,惟留台壁一军。甲戌,垂引大军出滏口,入天井关。五月,乙酉,燕军至台壁,永遣从兄太尉大逸豆归救之,平规击破之。小逸豆归出战,辽西王农又击破之,斩勒马驹,禽王次多,遂围台壁。永召太行军还,自将精兵五万以拒之。刁云、慕容钟震怖,帅众降燕,永诛其妻子。己亥,垂陈于台壁南,遣骁骑将军慕容国伏千骑于涧下。庚子,与永合战,垂伪退,永众追之,行数里,国骑从涧中出,断其后,诸军四面俱进,大破之,斩首八千余级,永走归长子。晋阳守将闻之,弃城走。

慕容垂重兵围困,长子城岌岌可危。八月,慕容永向东晋、北魏求救,“晋、魏兵皆未至,大逸豆归部将伐勤等开门内燕兵,燕人执永,斩之……”经此一役,西燕灭亡,后燕基本恢复前燕版图,迁都龙城。

西燕都城盘踞于高地之上,前拥漳河,后挽雍河,东距老顶山25公里,西距发鸠山25公里,南距丹朱岭20公里,北距羿神岭25公里,空中俯瞰,两河川流,四山环抱,金城汤池,山川灵秀。城址呈长方形,周长20里,东西长6里,南北宽4里。城门四道,墙高2丈、厚5尺,墙外有沟壕,城西水北流入雍,城东水南流入漳。现存东北角城墙、北城、西城和西南城墙,皆为东周古城址,也是战国时韩国古城址。1971年冬至1972年春,山西省文物考古队对北高庙文化遗址先后两次发掘,出土石斧、石锲、石纺轮和鼎、斝、爵、觚、甗、壘、鬲、簋、戈、镞等19件陶器和青铜器,经鉴定,北高庙遗址为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和夏、商文化遗址。北高庙下设有陶鬲坛,这尊陶鬲便出土自北高庙文化遗址,为新石器时代炊具。

我的父母早年住在城西北的东方红学校,县政府大院隔壁。后来拆迁,搬到北城墙下,北高庙南边的福新小区。北高庙旧称熨斗台,清光绪版《长子县志》记曰:“熨斗台,在县北里许。世传丹朱所筑,北高南下,形似熨斗,楼榭亭阁,巍然耸峙,称一邑大观。”北高庙西边建一水上公园,河水绕北高庙曲折北行,汇入雍河。父亲时常去水上公园散步,我度假返乡,也会去水上公园散步。穿熨台街而过,路边和公园树木林立,品种有欧洲山杨、欧榛、垂枝桦、一球悬铃木、总序桂、鸡爪槭、森林苹果、东京樱花、樱桃李、大叶椴、大叶黄杨、珍珠梅、刺五加、努丹蔷薇、紫玉兰、木槿、黄花忍冬等,与几十年前路边那些老槐树、老杨树和落满灰尘的松柏相比,确实干净许多、现代许多,城市也年轻许多。2023年国庆假期,我心血来潮,登门拜访申修福老先生,请教过古城大体位置。申先生是“长子通”,按他的指点,我沿着古城址走过一遭。北高庙西存有一段古城墙,隐没在路边草丛中,不仔细辨认,还以为是一处土堆呢。墙前立一碑,勉强能辨出“古”“1937年”等字样,应为北城墙东段。北高庙至河东村约270米,穿村而过,沿雍河南岸西行300米,是北城墙,被西环路分为东西两截,城基宽约9米,夯窝密集。折而南行,为西城墙。续向西南行1700余米,抵西南墙角。东、西城墙破坏严重,西南墙角立于孟家庄村口,被长临公路分为南北两段,掩映在绿树当中。北段不仔细辨认,也以为是一处土堆呢。南段沿地边斜插向一断崖,想此处应是角楼,沿断崖向东,可直抵旧城南街外。1979年,山西省考古研究所进驻古城址北起小河村、南至孟家庄村一带勘测。那时,我即将初中毕业,东方红学校离勘测地不远,周末曾去现场看过。但年少时候对古墓了无兴趣,只记得挖了一个大坑,再无别的印象。同学每天都在传又挖出多少宝贝,也只是传传而已,又有几个识得文物的?后来查阅资料,那次勘测发掘商、东周及战国墓群20余座,出土青铜器、玉器、木器、陶器等文物900多件。10年后,山西省考古所又在孟家庄发掘墓葬18座,皆为战国时竖穴土坑墓,出土文物118件。

十多年前旧城改造,道路拓宽,老城区被梳理得井井有条,城市通透了,藏在民居中的天王寺、城隍庙才显露出真容来。天王寺位于南街路东,由僧人洪满建于唐永徽五年(654)。城隍庙位于城西南隅,建于金天德四年(1152),内有一副对联,甚得尧地精髓:“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欺民如欺天毋自欺民。”少年时代,我几乎走遍老城区的大街小巷,却不知这街巷里竟藏着这么多古建筑。每年清明节,学校还组织我们去北高庙扫墓,只知那里是烈士陵园,却不知“上有神农庙”,金明昌元年(1190)还建有灵湫行宫,以祀炎帝之女女娃,也即精卫填海中的女主、浊漳河源头的灵湫庙女神。埋在人间烟火中的古建筑被一件一件挖出来,还被本地有识之士保护起来,城墙遗迹却越来越少,难免有些遗憾。可流连在县政府前的广场上,踯躅在新建的牌楼前,想当年这里曾是都城,我曾在“皇城根”度过少年时代,心底竟有几分自得,就像说起我的出生地,便会提到神农尝百草,便会提到精卫填海。其实,我还是浅薄了,古城历史竟可追溯到4000多年前的唐尧时代。

李蹊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文革”时期被下放到长子,最早在石哲中学教书,日日可以遥望发鸠山,聆听漳河水,对发鸠山和浊漳河怀有特殊情愫。我走下发鸠山的那一年,李蹊调回城里,在县进修学校任教。我读中学的时候,李蹊去了长治师专,再后来,去了太原师专。2001年,太原师范学院、山西省教育学院、太原师专三校合并,李蹊与我夫人成为同事,与我同住一个大院,却从未谋过面。不过,回老家的时候,常听人提起他,尤其长子的文化人。在《漳水何以命名为“漳”?或为“彰显”帝尧的文德》一文中,李蹊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漳水之所以命名为“漳”,是为“彰显”尧之文德。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说尧的故里在长子。暂且不论这一观点是否成立——于我而言,只要观点能够自洽,便成立——李蹊对长子的偏爱却是一目了然的。那么,漳水为何命名为“漳”?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三辩曰:

水以漳名、洛名者最多,今略举数处。赵、晋之间有清漳、浊漳,当阳有漳水,灨上有漳水,鄣郡有漳江,漳州有漳浦,亳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予考其义,乃清浊相蹂者为漳,章者,文也,别也。漳谓两物相合有文章,且可别也。清漳、浊漳合于上党,当阳即沮、漳合流……此数处皆清浊合流,色理如螮蝀,数十里方混。

“文章”一词最早出现在《论语》中:一为《公冶长》篇,子贡赞孔子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一为《泰伯》篇,孔子赞尧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朱熹《论语集注》如是释曰:“唯,犹独也。则,犹准也。荡荡,广远之称也。言物之高大,莫有过于天者,而独尧之德能与之准。故其德之广远,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语形容也。成功,事业也。焕,光明之貌。文章,礼乐法度也。尧之德不可名,其可见者此尔。”孔子也罢,朱熹还罢,在他们看来,“文章”一词灿烂辉煌,唯尧之德可与之相匹配。《礼记·乐记》也云:“大章,章之也。”郑玄注曰:“《大章》,尧乐名也。言尧德章明也。”尧之乐还有一曲,名《云门》,宋陈旸《乐书》解释说:“……尧之乐以《云门》名之,以天气所由出入故也。盖云之为物,出则散以成章,而其仁显;入则聚以为卷,而其智藏。尧之俊德,就之如日,望之如云,《云门》之实也。其仁如天,焕乎其文章,《大章》之实也。”李蹊还由《云门》联想到庆云山,以此佐证长子是祥瑞之地。《山西通志》记曰:“庆云山,在县东南五十里,递高一里半,南至高平界一里,连紫云山。相传尧时五色庆云见此。”总之吧,漳水是炎帝出生和初期活动的地方,也是尧出生和初期活动的地方,漳水之所以名“漳”,或与“文”“章”“文章”有关,是彰显尧之“文德”的。李蹊无时不想把尧留在长子,顺带还要把炎帝留在长子,我身为土生土长的长子人,还是发鸠山下出生、发鸠山上长大的长子人,岂敢落后?

金时,长子城缩至城东南一隅。明弘治版《长子县志》记曰:“金天会九年,昭义军节度使杨天吉因病旧制宽广,居民涣散,于城东南角别建一小城,未完而去。县令赵惠继成之,即今县城是也。周围五里一百八十步。”我少年时代生活过的长子城,便是缩建后的长子城,历经元、明、清、民国,直到1945年长子解放。那年11月,县政府组织1.6万余人大战5天,将四周城墙全部拆除,我走进这座城的时候,已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在这里,我很谨慎地没有使用“大”或“小”,只因在历史里,这座城是“大”的,在我这个理科生的眼里,这座城却是“小”的,甚或,我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历史的概念。

高中自习,我经常在兜里揣几页油印政治题,去校园中间一堵墙上背诵。墙东侧呈斜坡状,脚下是壕沟,沟中积存几洼略微发臭的雨水,壕沟东岸为操场。在城墙上背政治题,在城墙下出早操,多么有历史感的日常画面啊!可我却不知道这堵墙是丹朱城的东城墙,更不知道这堵墙还是微缩版长子城的东城墙,甚至没听人说过丹朱,是不是太不历史了?更不可思议的是,校园西南角那座建筑是文庙,建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我却不曾听人说过。当时,县进修校在文庙办公,我常去那里串门,记得办公的房子很老,住的人也很老,却无人告诉我这里是文庙。2023年国庆假期,我去中学寻找旧城墙,又转到文庙去看,院里尚存一座大成殿,建于金代,旁边立有指示牌,仅此而已。长子中学所在地曾是学宫,创自宋时,金、元、明、清历任长子县令或知县都有修缮;东方红学校曾是廉山书院,建于明天启六年(1626),知县叫周维新,清乾隆十四年(1749)、三十五年(1770)和嘉庆二十年(1815)、光绪七年(1881),知县高蔼、王巨源、刘越、豫谦又四次重修……我在长子中学读书两年,在东方红学校读书两年、生活四年,这些也没人给我讲过。最离谱的是,我在东方红学校住的那栋老房子竟是节孝祠,是清代为旌表节孝妇女而设立的祭祀场所,建于雍正五年(1727)。我居然在这样的地方写作业、读书、睡觉,现在想来都觉脊背发凉,可当时无知无畏,还以为是学堂呢。近半个世纪过去,回想那时校园中行走,听到最多的居然不是厚重的历史,而是一个传说。某一天,有一高官——也可能是某路神仙——路经廉山书院,见池塘中浮出一顶顶乌纱帽,莲蓬一般,意味着此地会出不少官员。高官或神仙甚是不高兴,随手把一把剃头刀扔到池中,自此,长子出的官员少了,理发匠却遍布全国。这故事当时听着好玩,现在却让人心悸,这片土地到底是一块福地,还是一块福气消散之地?若是后者,福气又是如何消散的?

回发鸠山脚下的老家,要路经石哲镇。石哲村东有个墓穴村,又叫墓下村、墓学村,名字很古怪。当地流传,长子城破,慕容永被杀后安葬于此。聚居于此的是守墓者后人,为避忌讳,1988年改叫晋容村,取两晋慕容之意;2008年,则干脆改回慕容村。墓地石制,极简陋,不似帝王冢,有人怀疑此墓安葬的并非慕容永。其实,西燕在长子建都仅8年,慕容永称帝后内用汉族士人,“刑政修明,虚怀引纳”,外行“和边政策”,对下息兵养民、劝课农桑、轻徭薄赋,虽有德政,但毕竟是诸侯割据年代,慕容永时间有限,财力有限,是不可能为自己建造宏大墓室的。石哲镇还有个马箭村,据说是西燕演练军队、操练马术的地方。发鸠山上有跑马坪,据说是西燕练习骑兵的地方。或因事留名,或望名生义,皆有可能。慕容村北有座化师山,旧名古丘,主峰叫丘寺岭,又叫丘尸岭,岭顶建古刹一座,一进两院,前院当阳殿,后院大雄宝殿,对向有舞台,传慕容永尸体曾停敛于此。丘山落照是长子古八景之一,《长子县志》录《漳源八景诗序》云:“又有丘山,在邑之西,绝顶有寺,日夕余晖射之,金碧绚烂,皆胜境也。曰丘山落照。”当地有关慕容永的传说很多,也仅是传说而已,慕容永的身后事大体上是个谜。有年夏天回乡,与诗人陈小素聊起西燕的事,她便陪我去了慕容村。陈小素是石哲镇西汉村人,她乡下的老宅距慕容村不足一公里,上一道坡便是。前些年,陈小素对精卫文化起源地归属颇为上心,誓要把精卫文化留在发鸠山脚下,还真做到了。穿过玉米地在村四周访古,风吹叶响,绿色流淌,凉爽,平坦,祥和,素朴,并无一丝墓地气息。好不容易在村东南找到所谓的慕容永墓,也仅是立了一块碑而已。其实,墓也罢,碑还罢,任何一块黄土下都可能埋葬着一个灵魂,只是名与不名、阔与不阔、贵与不贵罢了,你以为他或她在,他或她便在,你以为他或她不在,他或她便不在,即便他或她也化而成石,又有谁知道他或她到底从哪里来呢?

几乎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朝阳。

如果说李林森是个有文化的官员,李印方便是个有智慧的农民,文化或智慧,又让二人的名字与某个被记录的事件联系在一起。

1996年6月。某个朝霞满天的早晨。北票市上园镇四合屯村。像平常一样,李印方去地里干活,在土坡上挖出一块石板,长约1米,宽约70厘米,砸断后可见骨骼,昂首、翘尾,像恐龙,又像始祖鸟,但没有翅膀。一年前,李印方曾在附近发现一块鸟化石,定名圣贤孔子鸟。今又见化石,相貌又格外怪异,李印方更觉此物非同寻常,随即把石板背到北京,送到中国地质博物馆。馆长季强虽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如此漂亮、完整、国画一样的化石,不禁赞叹连连。经鉴定,这是一种过渡性生物,生存于距今1.4亿年的早白垩世,定名中华龙鸟,德国始祖鸟为鸟类祖先的论断从此被颠覆。

1998年,在上园镇尖山沟黄半吉沟,还发现一朵距今1.45亿年的花——辽宁古果,把最早被子植物的出现日期向前推进2000多年。

1923年,美国人葛利普首提“热河系”概念,朝阳凌河一带的含化石地层走进世人的视野。1938年,葛利普又将“热河系”具体到“热河动物群”,沉眠地下一亿多年的动物最老的祖先苏醒过来。1962年,我国地质学家将“热河动物群”扩大到“热河生物群”,鸟啊,鱼啊,蝴蝶啊,花啊,便个个作欲奔跑、欲飞翔、欲绽放状,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仿佛一条光谱带,光一点一点明亮,光带一层一层显示,未被光照射之前,一副灰眉土脸的样子,被光一照,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你说,奇异的是这光,还是这世界?

“热河生物群”涵盖辽宁西部、河北北部和内蒙古东南部一带的中生代化石群,迄今为止已发现20多个古生物门类、上千个物种。1981年,在凌源境内又发现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距今约5500至5000年。遗址群中心为女神庙,“亞”字型布局,半地穴式土木结构,中室西侧出土一尊红山女神头像,泥塑,未经烧制,方圆形扁脸,额顶发迹平直起棱,鬓角齐整,头顶和左耳残缺,右耳纤小而圆,双眼中嵌淡青色玉片,眉弓高隆,眼梢上挑,鼻脱落,鼻梁低而短,颧骨高,嘴阔,上唇长而薄,颏尖丰满,面涂彩绘,唇部涂朱,生动,端庄,高贵。遗址群中建有祭坛,中轴线布局,石柱为玄武岩,色泽淡红,坛体由外向内三层布局,层层有高起,三层间距离分别为22米、15.6米和11米,三者间比值与《周髀算经》所记古人对天文观察的二分日与二至日的日行轨迹相关,祭坛结构与北京大学藏秦简《鲁久次问数于陈起》有关三方三圆的宇宙模式对应,专家据此判定其为红山人当时祭天的圜丘。山岗顶部发现积石冢群址,砌筑采用错缝法,冢群内部设有中心大墓、大墓、中小型墓、附属墓等,或长方形,或方形,或圆形,或叠压型,有大型石棺,有红陶彩绘筒形器,有陪葬玉器。较典型的是牛河梁第十三地点,南北东西各约100米,中央土丘夯土筑成,外包砌石,积石为圆形,逐层起台阶,有“东方金字塔”之称。还出土大量玉器、陶器、石器、骨器等,特别是玉器,计183件,有玉佩、玉人、玉璧、玉箍等,最具代表性的是玉猪龙,身曲如环,头大,耳大,眼圆,鼻平,吻部前凸,嘴略张,微露牙齿,有学者考证说,此类猪首蛇身像或是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玉龙的原型,这一文化符号对后世甲骨文等多种形态的“龙”字有深远影响,就连此地发现的蜥蜴化石,也与象形文字“龙”有诸多相似之处。唯玉为葬,唯玉是礼,“以玉事神”。“坛庙冢”三合一祭祀遗址群类似北京的天坛、太庙与明十三陵,这一建筑组合表明,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人类文明已由自然崇拜、图腾崇拜进入祖先崇拜,“古国”初成,将可考证的中华文明史向前推进1000多年,“三皇五帝”从此不再是传说,龙城也确乎是龙的故乡。

化石热席卷朝阳,则是上世纪末的事了。

新千年将至,朝阳市龙城区上河首村民地里取土,发现一块石板,酷似鸽子。毫无疑问,这是一块鸟化石,朝阳人见怪不怪。转眼进入新千年,还是同一地方,大量古生物化石纷纷现出身形,好似一座化石窝,挖不尽,淘不完,令朝阳人大吃一惊。一夜之间,一幅上古画卷被徐徐打开,朝阳人舞之蹈之爱之,便在发掘现场搭起一座地质剖面展厅,让淹没地下的白垩纪浮现人间。在展厅里或高或低穿行,仿佛行走在一座地下宝藏中,抬眼俯首,岩层间不起眼的碎石或沙砾都是化石。设想一下,某个时刻,猝不及防,天崩地裂,之后,是死一样的寂静,进化中的万物突然被凝固为一幅浮雕,藏于地心。而这一刻,这幅浮雕自地心中醒来,宁静,圣洁,闪烁着前世的光泽。从惨烈到安详,时光该是何等奇妙啊,而这一切居然真的发生了!

或是理科男,历史、地理知识匮乏吧,年轻时候,我对博物馆一向无感,可走进朝阳古生物化石博物馆,就像走进地下森林或地下海洋馆,难以抑制心中兴奋。这里有凌源额尔古纳蚌、东方叶肢介、三尾拟蜉蝣、辽宁洞虾、奇异环足虾、蜚蠊、短脉优鸣螽、胡氏辽蝉、蜘蛛、沼泽野蜓等无脊椎动物化石,有戴氏狼鳍鱼、室井氏狼鳍鱼、原白鲟、长背鳍燕鲟、潘氏北票鲟、中华弓鳍鱼等鱼化石,有楔齿满洲鳄、伊克昭龙、凌源潜龙等离龙类化石,有满洲龟、三燕丽蟾、蝾螈等两栖类脊椎动物化石,有无齿翼龙、董氏中国翼龙、杨氏飞龙、蛙嘴翼龙、达尔文翼龙、鲲鹏翼龙、巨冠翼龙、顾氏小盗龙化石,还有燕都华夏鸟、娇小辽西鸟、原始祖鸟、朝阳会鸟等鸟类化石……陌生,诡异,林林总总,奇形怪状,这便是生物的前世,样貌沧古峻奇,色泽黄黑,年轮清晰,形态自然,每一枚化石都俨然一幅画,被完好地保存下来。想一想这美好之物的诞生过程,猛然意识到,毁灭与收藏竟是造物主最喜欢的游戏!

诚然,最让人惊叹的,还是鸡血树化石,碧血染石,石中有红,若游丝,若云絮,若星带,若梅花,若火焰,烂漫缤纷,一树一世界。公园内还有一座树化石林,其中一株是松柏类七彩树化玉,长27.3米,底径1.8米,重80吨,通体呈红、黄、绿、褐、黑等,斑斓炫目,奇丽古苍,全然一颗玛瑙!与长子树化石就地保护不同,朝阳居然把数百株树化石,譬如辽宁李氏木、鞘状木、华美木等,还譬如朝阳辽宁木、田氏木、李氏中国苏铁等,聚于一处,或小或大,或圆或方,或立或卧,或仆或仰,层叠错落出另一种风致,也算别出心裁吧。有趣的是,长子树化石没有年轮,都是卧倒于地的,朝阳树化石不但年轮清晰,还是站立的,可以看到纹理、虫洞、树皮等。朝阳树化石比长子树化石年轻一亿年,可不管年老还是年轻,这些或土黄,或淡黄,或黄褐,或红褐,或灰白,或灰黑的化石,无一不是自然写下的无字天书,也无一不是树木留下的鲜活语言。

朝阳最珍贵的,其实是存于化石之上的羽毛。

中华龙鸟前肢粗短,后腿较长,爪钩锐利,骨骼似恐龙。背部长有一列类似毛发的绒状物,从头部一直覆盖到尾尖。但这些绒状物并非毛发,而是羽毛,是鸟翅的早期雏形。也就是说,鸟翅是由绒状物演化而来的,如此“质变”过程该何其漫长。中华龙鸟被发现,证明恐龙与鸟之间可能存在演化关系,如此发现又让自以为想象力出类拔萃的人情何以堪。中华龙鸟之外,朝阳还发现有尾羽鸟、北票龙、奔龙等长羽毛的恐龙化石,这一切都表明,那时的鸟还不会飞,但可以快速奔跑,类似于当今的鸵鸟。这样的场景该多么震撼啊,联想到那株世上最早的花,蓦然觉得,在辽西走廊,鸟语花香并非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动词,一种大地古老的说话方式,就像博物馆中那两只沉浸爱河的鹦鹉嘴龙,它们被火山定格的一刹那,呈现的不只是生命最后时刻的生死相随,还在宣示人类前行的永恒主题——爱!

退休那一日,手中多了个把件,有人说是战国红。于我,就是一块寻常的朝阳石头,有山河,有亭台楼阁,触手温润,走路再也不摆弄手机。所谓化石,其实也是一种生命退休状态,只是与人相比,那些植物或动物疑似永恒的滞空时间更显漫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