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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11期 | 余同友:去矿上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11期 | 余同友  2025年11月19日08:32

余同友,1971年生,祖籍安徽潜山,生于皖南石台县,现居合肥市。有中短篇小说若干在《十月》《长江文艺》等期刊发表,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出版有小说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亲》《斗猫记》《仰天堂》等,曾获第三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中篇小说奖、首届澎湃新闻非虚构写作大赛特等奖、安徽文学奖等奖项。

村庄,河流,树林,田野,人家鱼鳞样的黑瓦屋顶,水上漂浮着的弯弯小船,树上高高的鸟窠,田地里弯腰的人,这些都从眼前急速地往后退,像是有一双大手在向后大幅扯动着。鼻子尖抵在车窗玻璃上太长时间了,估计都有些发红了,直到这时候,我才将身体坐正在座位上,然后扭头看了一眼亲爷,而他也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红脸上的麻子也红红的,仿佛昨天晚上的酒气还没有消散。他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大白兔奶糖递给我。吃吧。我接过来,却并没有吃,揣在手心里,问他,矿上有冰棒店?他笑笑说,有,还有汽水喝,汽足着呢,一喝下去立即打嗝打个不停。我想象着他说的场景,有了个疑问,那汽水会不会从瓶子里飞出去?他笑着说,那是,所以要开得快,塞到嘴里也要快。我突然发现,一脸麻子的人笑起来,比没有麻子的人更加生动,麻子一笑,就像落雨天我家屋后塘里的水,雨点在塘里跳,惹得鸭子都快活地扇翅膀。这么想着,我对亲爷更多了份亲近。

说起来,我是昨天下午才有了亲爷的,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亲爷。一年前的夏天,沙庄的算命瞎子到了我们瓦庄,奶奶给他盛了一尖堆碗的米饭和菜,瞎子吃完了饭,待我去收他手中的碗筷时,他翻着空洞的一双眼睛,突然准确地捉到了我的手腕,并在我的手掌上摸来摸去,最后,他对我奶奶说,这个孩子是文曲星下凡,以后要吃国家饭的,不过……他沉吟着。奶奶立即说,瞎子,你就直说嘛。瞎子说,孩子命里有煞,怕不容易养活,要认一个亲爷哟,亲爷要是外乡人,必得是破相的,麻子最好。丢下这个神秘的启示后,瞎子点着竹拐杖走了。奶奶记下了瞎子的话,转回头就让我父亲赶快落实这个任务。

这个任务并不好完成,瓦庄很偏僻,缩在老山里,哪里去找个外乡人呢,而且还要是个麻子。事关我的性命,而且这条性命还有可能长大了吃国家饭,即使奶奶不催,妈妈不逼,父亲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找人的,他和妈妈先是将这条信息在瓦庄广泛传播,后来又扩展到沙庄和窑庄,也就是说,关于我要认一个亲爷的消息,在我们这一条山冲里已经做到了家喻户晓。终于,“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是父亲经常对我说的话,这句话在这件事情上也见到了成效,窑庄人提供了一条线索,多年前,他们村来了一个下放知青,姓马,此人五六年前离开窑庄,到矿上当工人去了,他离开窑庄时,给房东马张根家留了一个地址,找到他应该不难,当然,重要的是,这个姓马的是个麻子,而且是个大麻子。来报告这个消息的,正是马张根本人。他拿出写着麻子地址的那张纸交给父亲时,我奶奶已经在灶房锅里煮上了三个荷包蛋,同时,还让我妈去乡食品站买肉去,说一定要招待好马张根。

为稳妥起见,我们家先以马张根的名义给矿上的老马写了封信,说明了我们家的意图。“矿上”,是我们这里对一百公里外那个矿区的说法,我们这方圆百里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工厂,更不要说连片的工业矿区了,只是听说,在那个矿区,有上万的工人,几个大烟囱烧起来,能把天空烧个大窟窿,那里有电影院,有大礼堂,有篮球场,有医院,有学校,要什么就有什么,矿区的名字太复杂,我们这里人就叫它“矿上”。瓦庄离矿上有点远,整个瓦庄去过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乡下人没有事谁会去那里逛大街呢。 “在矿上,狗屎都能卖得掉。”去过的人说。可惜,我们这里离矿上太远了,要不然,就收些鸡蛋卖给矿上人,也比在田里种庄稼强呢。现在,我竟然要和那个“矿上”的人连接上,并且拉上关系,会不会人家不同意呢?关于这一点,马张根同我父亲做过认真的分析,基于以下两点,他们认为还是有可能的,一是老马在我们这里待过几年,还是与这里有感情的;二是老马因为麻子的原因,一直没有结婚,单身一人,也需要有个名义上的儿子,这就叫“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于是,我父亲以他小学五年级毕业的水平,很认真地写了那封信,他打了两遍草稿,最后,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遍,写在从供销社特意买来的信纸上,然后寄到了矿上。

没想到,老马很快回信了,并且他很明确地表示,这个亲爷他愿意当。老马的字写得像蟹子爬,比父亲写得还差,但不妨碍认出他的字,他在信里说,很早以前瞎子算命的就对他说了,他命里是该有一点子的,这下就落实了。

有了这封信,父亲准备专门去一趟矿上,拜访一下亲爷,并约定下办事的日子,但信写过去后,亲爷回信说,来一趟矿上又费钱又费力,反正他是要回来一趟的,待他请好了假,他就到瓦庄来,看看老乡亲,也正好将事办了。办这个事,就是办酒席,请几个亲朋好友,喝了酒,放挂鞭炮,等于是向村里人宣告了我的亲爷已经到位了。

在这期间,双方通了好几封信,亲爷那边总是请不了假,他说,生产任务很重,厂里在搞百日大会战,轻伤都不能下火线,他不好因为个人事情去找厂长请假。收到亲爷来信的日子,也是我们家最欢乐的日子,父亲在昏暗的电灯下一字一句地读信,一边读,一边点头做出评论,是呀,人家有工作的人嘛,身不由己啊。但是,亲爷他到底做的是什么工作呢?父亲含糊地说,矿上么,肯定是炼矿啊。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就跳出一幅画来,一个人头戴矿工帽,手持长长的火钎,正伸向熊熊炉火,像是在从炉子里掏一个物件来。这画是印在几年前的年历画上的,贴在我们学校老师办公室墙上,虽然那一年早就过去了,但老师办公室墙上的位置没满,年历画就一并排贴下去,我每次去交作业,总能看到那位工人神气的样子。但是,未来的亲爷,是麻子啊,这么一想,这幅画就消失在我脑子里了,我还无法想象,一个满脸麻子的炼钢工人。

昨天傍晚时分,亲爷终于来到瓦庄。与我之前所有的想象都不同,他个子不高,偏胖,甚至迈着小碎步,也没有鸭舌帽,脚上穿的是黄色解放鞋,一点没有工人味,与年历画上的工人形象更是天和地的差别。尤其是他一脸的麻子,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人脸上有这么密集的麻子,在他喝了几杯酒后,那些麻子便活了起来,像一只只小蜂子,在蜂巢里进进出出。在父亲的注视下,我走到他跟前,低低地喊了声:亲爷。他呵呵地笑着,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塞到我手上。仿佛配合这个动作,外面的鞭炮同时炸响了。硝烟冲进屋子里,缠绕着墙壁上刚贴上去的红纸,上面写了一堆字,也写着我们墨黑的名字,我认出来了,也猜出了意思,老马,我的亲爷,名字叫马孝杰,而我,在本名王晨亮之外,也有了另一个名字,姓马,叫建华。他们是什么时候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但我听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亲爷要带我去矿上一趟。按他的说法,让我去认认门,毕竟是一家人了嘛。

我能隐隐感觉到,就连父亲都有点儿妒忌我,我这么小就能到矿上去“见见广”。没错,瓦庄的方言就是这么说的,到外面去见世面,叫“见广”。而他一个大人,还没去过矿上呢。这个幸福的消息来得太突然,突然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生怕这是一个梦,因此,我久久地坐在堂屋前角落里的一张小马扎上舍不得离开。墙壁的阴影吞没了我,我看着15瓦电灯泡下的那张八仙桌,他们还在喝酒,父亲、马张根、队长、亲爷……灯光下,他们的面孔变得平面,嘴巴还在一张一合,但声音好像消失了,他们像处在一个舞台中央,正在演出一场哑剧似的。我的眼皮上下打架,但我仍然坚持着不肯离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躺在床上。我翻身起来,来不及穿衣服,跑到厨房去问妈妈,我今天是要去矿上吗?妈妈说,是的,你快去穿衣服啊。

我看看身上的衣服,新衣、新裤,散发出新布料簇新簇新的气味,这也是亲爷从矿上买了送我的,我又穿了它去矿上。新裤子的口袋里,服服帖帖地装着10块钱,两张5块,正是昨天晚上亲爷包给我的。我暗暗按了按口袋,从外面摸着它们的轮廓,一边摸,一边觉得能摸出汽水,汽水泛着水花,像溪流一样冲撞着我的手指。

我们坐的大客车,一路上在很多乡镇汽车站都停下来,不断有人上车,上车的人各式各样,其中有一个人担着两箩筐的小鸡雏,毛茸茸的小鸡雏,叽叽叽地叫着,这个人爬上车后的梯子,站在车顶上,将箩筐吊上了车顶,然后竟然从车顶上侧滑进车子靠窗的座位里,整个过程像一场杂技表演。

从瓦庄到矿上,中间要经过另一个县的县城,大客车扎进县城汽车站后,停顿了很长时间,这中间,不断有人拎了篮子上车,卖茶叶蛋,卖炒花生,卖糖栗子,卖报纸。每上来一个卖吃的,亲爷都要问我,要不要吃?我记住了妈妈吩咐我的话,不能随便要吃的,便很坚决地摇头,假装做出很讨厌的样子。但是,当一个老太太用木块敲着冰棒箱子,喊着,冰棒,奶油冰棒、香蕉冰棒、红豆冰棒……我表演失败,直勾勾地看着那漆成淡绿色的冰棒箱,看着老太太掀开箱子盖,又撩起箱子里的棉被,从中摸出一根冰棒,我不由张大了嘴,像甘愿上钩的鱼。亲爷为我挑了根香蕉冰棒。撕开包装纸,我看见有一缕轻烟在冰棒上摇摆,然后,透亮的,明黄的,仿佛是非人间的东西,站立在一根木片上,它出汗了,沁出了细细的珍珠。吃啊。亲爷看着我说。我低头伸出舌头,从下往上舔了一遍。一股幸福的甜甜的香香的滋味从舌尖游进喉咙,一直游进心深处。我张大了嘴巴,将冰棒含了进去。舌头配合着嘴唇不停地吮吸着。我整个人麻麻的,颤栗着,那绝不是因为冰凉,反而,我觉得全身在发热,类似于打摆子。我不知道那根冰棒是怎么消失的,最后,我手上只剩下了那根木片。木片应该是枫香树做的,摸起来十分光滑,残留的冰棒味儿已经渗透进了它的纹理,它浑身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我舍不得丢下它,将它放进了裤子口袋里,和我的那两张5元钱贴在一起。

车子终于从那个县城汽车站驶出来,开出来不久,我看到有两个尖尖的楼顶,高耸在县城的上空,我不明白那是什么建筑(后来,我知道了,那是教堂,也经由这个线索,我知道了县城的名字——青阳,再后来,我去青阳时,那两座双子教堂已经被当地文旅部门改造成了网红咖啡吧,教堂外是大片的草地,有人在那里举办婚礼、拍婚纱照),我准备去问亲爷,他却歪头睡着啦。我这时才大胆而仔细地观看亲爷,也是近距离地观看一个工人。我先是从头到尾扫描,他穿着白衬衫,斜背着黄布包,脚底下蹲着一个大拎包,里面有芝麻油、腊肉、香肠,这是奶奶和妈妈给他准备的。我的重点在于观察他的脸,我一直觉得他的脸很大,像一面竹筛子,但现在他睡着后,似乎又缩小了,缩小成一块小石头,石头上的坑坑洼洼也随之而缩小,这样,他厚厚的嘴唇就从脸上突凸出来,似乎占了一半的空间。奶奶常说,厚嘴唇的人老实。老实人就是不会撒谎,对吧。他一只手摊在腿上,一只手攥紧着背包带。手和脸一样黑,当然,手上没有坑坑洼洼,摊开的掌心上,有老茧,一、二、三、四,和父亲的一样。就在我观看时,他突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以为他醒了,连忙收回眼睛,可他又没有动静了,再去看时,他还是睡熟的样子,原来,他是在梦中叹气。原来,工人也会叹气,我以为只有父亲、奶奶、我妈妈这些农民才会叹气呢。父亲拉稻子去粮站卖,收购员压价时,会叹气;奶奶头痛发作时,会叹气;妈妈过年想给外婆做件新衣服但钱不够时,会叹气。总之,他们叹气的时候很多。工人叹什么气呢?听说工人什么都是由工厂发,从衣服到手套到鞋子到大米,这还叹什么气呢?不过自从亲爷到瓦庄以来,我这是第一次听到他叹气,不管怎么说,他叹气的次数和父亲比还是少的,何况还是在梦里,也许,他是在梦里喝到了汽水呢,也许,他不是叹气,而是在打嗝呢,只不过,这个嗝打得有些长罢了,长得就像是叹气。

不对,我突然想到了,也许,亲爷是对马冬梅的妈叹气呢。马冬梅比我大好几岁,读书却迟,所以和我同班,她爸爸早几年生病死了,她妈带着她和她妹妹过,马冬梅的另一个身份,是窑庄马张根的侄女,她的爸爸就是马张根的哥哥。昨天晚上的酒席上,酒喝到热闹时,马张根突然问亲爷,为什么不成个家呢?亲爷摸摸自己的脸说,我这个样子,没有人能看得上啊。马张根说,你眼眶子高吧,农村人你看不上吧。亲爷笑笑说,那也不是,那也不是。马张根说,要不,小马哥,我给你介绍一个?亲爷满脸泛红,他嘿嘿地笑着,也不说话。

今天早上,当我和亲爷离开瓦庄去乡汽车站坐车时,马张根也来送我们,跟在马张根身后的,是马冬梅和她的妈妈。一看到她们,父亲和妈妈就对了个眼神。马冬梅说,哟,王晨亮,你以后和我一个姓了,你也姓马了啊。她边说,边拿眼睛去瞟亲爷。马冬梅的妈脸红红的,像一块云,在他们的身边飘来飘去。临上车时,马张根贴在车窗边对亲爷说,小马哥,怎么样?回去写信来啊。亲爷点点头说,嗯,嗯。

也许,亲爷这会子是在想着怎么写信给马冬梅的妈吧,从他先前写的信看,他一定是很怵写信的。他一双工人阶级大炼钢铁的手,捏住钢笔写信肯定不习惯。隐隐约约地,我意识到了,或许马冬梅是我未来的竞争对手,她有可能取代我,以后,就是她而不是我,坐着大客车到矿上去呢。我再一次摸了摸裤子口袋。我也叹了口气。

亮亮,亮亮,醒醒。我愣怔了一下,抬眼看,大客车上没了人,除了我和亲爷。司机在驾驶座上大声催促,快下,快下。

到了吗?

没有,车子不走了,说是坏了,要去修,我们得等下一班车,到冬瓜山的。

冬瓜山?

嗯。

亲爷拎着大挎包,背着黄背包,腾出一只手朝我伸来,我犹豫了一下,也伸过去,我们就手牵手,下了车。眼前是一条水泥路,路面发黑,裂开了不少纹路,像一棵分叉的老树。我们走到路边一棵真的大树下,半下午的阳光还很毒辣,四周还都是山,这里的山比瓦庄还高呢,路两边七零八落地蹲着一些房子,房子都不高,无一例外都发黑,屋顶黑,墙壁也黑,甚至,那些电线杆也黑,到处都蒙上了一层黑。

蹲在大树下,亲爷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给我画图,地面就是块黑板。

这是南瓜山煤矿,再过去,就是我们的冬瓜山铜矿,再过去是西瓜山铅锌矿。他说着,画了三个瓜样的东西。现在,我们就在南瓜山煤矿。

好黑啊,这里。我看看四周说。

那是,煤黑子么,南瓜山黑,冬瓜山亮,西瓜山浪。亲爷说到这里,嘿嘿地笑着。

冬瓜山出铜,铜像金子一样亮光闪闪,亲爷向我解释,所以,冬瓜山亮,西瓜山浪,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嘿嘿地笑了笑,你还小,这个你还不懂。

车子什么时候到呢?还有多远呢?看着黑魆魆的大山,我问亲爷。

也不远,三四十里,应该还有一班客车,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亲爷说着,伸长头颈鹅一样向前方张望。他的脸盘又变大了,大得像个向日葵。我有点后悔,半路上没能忍住睡,也不知道这一路上,车子后来都经过了哪些地方,那些车上的人都在哪里下了车,特别是那个卖鸡雏的,他是怎么从车顶上放下了他的鸡雏们呢?他还是侧滑着从车窗里飘到了车顶上吗?

不远处来了个人,一边走,一边带起路上的黑灰,他走路的动静很大,树上的几只黑鸟“嗖”地飞远了,亲爷也“唰”地站了起来,虽然一脸的麻子遮掩了他的神情,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紧张,他有点手足无措,似乎想拔腿跑开,但脚下像黏住了似的,他的一粒粒麻子开始由黑变红。

来人瘦瘦的,脸部线条分明,戴着鸭舌帽,白色背心,背心前后印着红色的数字13,黄军裤,黑皮鞋,尖头,他划拉着两只手,一只手的手腕上戴着块金晃晃的手表。他符合我对工人一半的想象,有点像,又有点不像。他看见我们,停住踢踏踢踏的脚步,然后一拍手说,哟,兄弟,等车呢,去哪里呢?他好像和亲爷很熟络。

亲爷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笑笑,说,哎,去冬瓜山铜矿呢。

哦,那还得等一会儿,那班车每天都是四点半到四点五十之间到这里,他看看表说,现在才三点呢,走,走,到小饭店里歇一会儿。他走上前拉着亲爷的手,往路边一个孤零零的小矮屋走,其实我早看见了,小矮屋的门前歪歪倒倒地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吃饭  加水  补胎  加气”。

亲爷僵着身子,说,不用,不用,我们就在这里凉快凉快。

13号说,咦,兄弟,你这人,你看你脸上都一脸油汗了,还凉快凉快呢,走,大侄子,遭这罪干什么呢。他说着,几乎是推搡着亲爷往那小店走。

亲爷只好跟着13号走,回头喊着我,亮亮,走吧。

13号大大咧咧地踢开了小店的门。来客人了!他嚷嚷着,拉了一下从天花板上垂下的绳子,吊在房梁上的电风扇旋转了起来,越转越快,原先趴在油腻腻的饭桌上搓脚的苍蝇四散飞奔。坐在柜台后打盹的中年女人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13号,又看了一眼亲爷,最后用余光扫过我,懒懒地说,要死,刚子,电风扇的电费你付啊?

叫刚子的13号撇着嘴说,老板娘,你还做不做生意嘛,你看,我兄弟和我大侄子来了,你还不上菜?

亲爷的脸涨得通红,他不安地看着老板娘,说,哎,哎,不饿,我们不饿,我们等车去冬瓜山矿上呢。

刚子说,听见了吧,人家是冬瓜山矿上来的。他说着,冲老板娘挤眼睛。怎么也得弄两个菜吧。他说。

老板娘说,没菜了,真要吃,还有锅巴,剩下一盆西红柿蛋汤。

刚子说,就你这还做生意呢,行吧,行吧,那就上来吧。

老板娘铲了一盘锅巴,“砰”的一声放在饭桌上,又麻利地盛了三碗蛋汤端了过来。

啤酒,来两瓶啤酒,你不会说没有啤酒吧。刚子说。

啤酒瓶就摆在柜台后面,刚子自己要去拿,老板娘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给他递过来两瓶。

再拿一瓶,我兄弟还要喝呢。刚子说。

亲爷摆手说,你喝,你喝,我,我不喝。

刚子不客气,扔下他头上的鸭舌帽,露出青皮光头,不像南瓜像西瓜,他用牙咬开了啤酒瓶盖,对着瓶子就吹了一口,嘴里发出啊啊咝咝嗬嗬的一连串复杂的声音,喝完这口,手里拈一块锅巴,咯吱咯吱吃着。你吃呀,刚子示意亲爷,又拿起一块锅巴递给我,吃呀。我不知道该不该接这块锅巴,我看见有一头苍蝇绕着锅巴飞行,几次准备降落。亲爷冲我点头,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自己也拿了一块锅巴吃起来,并且,端起面前的蛋汤,喝一口,他喝得很深,一口下去,碗里的水面下降了一小半。

从哪来呢?刚子问我,扬扬手中的啤酒瓶子说,要不要来一口?

亲爷说,他还是孩子呢,不能喝。

刚子突然笑起来,笑得胸口一起一伏,他说,还孩子呢,快啦,小鸟快长毛了,马上就知道想好事了。

亲爷抖索着手说,你,你,你别说了,他,他,他还是孩子呢。亲爷的声音也颤抖着,脸上的一颗颗麻子也颤抖着,他看着刚子,眼神里满是哀求。

嗨,大兄弟,你这人,刚子说着,又喝了口酒,他不朝我看了,冲着亲爷说,冬瓜山那边老毕最近怎么样?他知不知道我刚子又出来了?

亲爷摇摇头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呢。

刚子拍拍亲爷的肩膀,老哥,你要见到老毕就带个信,我刚子要去会会他,对了,你是矿上几分厂的?

亲爷说,我不认识老毕,我在预制厂呢,离他们都远。

刚子说,哦,兄弟,以后矿上有什么事,你找我,我给你摆平,啊?

电风扇在头顶呼呼地转着,刚子本来想说些什么的,但亲爷,老板娘,都不接他的话,他只得闷闷地喝酒,吃锅巴,他像是和酒和锅巴都有仇,喝得凶神恶煞,吃得咬牙切齿,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不快乐了,他突然开骂起来,也不知道骂谁。妈的,你们去问问,我刚子当年坐的可是三瓜矿上的头号交椅啊,如今,我刚子回来了,狗日的都不来见我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他说着,喝光了手里那瓶啤酒,再来一瓶,他冲着老板娘喊。

老板娘说,钱呢?刚子你有钱吗?

刚子一拍胸脯说,钱?我能少了你一个老娘们的钱,快点!

亲爷突然对老板娘说,哎,我请,我请,你给再拿一瓶。

刚子将手指伸进了嘴巴里,打了一个拐弯的胡哨,然后冲亲爷竖起大拇指说,够兄弟,够兄弟!不行,你得陪我喝一瓶,一个人喝太没劲了。

亲爷于是也拿了一瓶啤酒,倒在了一个茶杯里,和刚子的酒瓶轻轻碰碰,浅浅地喝着。刚子不管亲爷喝多少,他照例猛灌自己,喝完了自己手上的一瓶,顺手又将亲爷面前的那瓶拿了去。

刚子一边喝,一边说他几年前是怎么和冬瓜山的老毕干仗的,他扒开背心,露出胸口的一块碗口大的红疤印,喏,狗日的用啤酒瓶捅的,不过,他肚子上也有我留下的,不是救护车来得快,他早就去黄土公社报到去了。

亲爷没有再吃一口锅巴,也不喝啤酒,那碗汤倒是喝光了,他边听刚子说话,边点着头,脸上带着笑,照我看来,他这时候的笑一点也不生动了,他的脸看上去像是一片被虫子咬过的菜叶,在风雨中飘摇。

刚子喝着酒,说到来劲时,直接上来搭着亲爷的肩膀,十分亲热地说,老哥一看就是个仗义人,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黄昏降临,亲爷看着门外。车子快来了,他说,老板娘,多少饭钱?他站起来,拎着挎包,拉着我,要往外走。

刚子一摆手说,车子还早呢,你就在这里等着,兄弟,你没上去,我不会让车子走的。

老板娘瞭了一眼我们,说锅巴和汤一共三块钱,啤酒一块钱一瓶,四瓶,一共给七块吧。

亲爷从随身背的背包里掏出几张零钱,递给了老板娘。然后他冲刚子点点头,你慢慢喝啊,我听到车子声音了。他边说边拉着我往外走。

刚子突然说,慢点,大哥,虽说你也是矿上的,虽说我们是兄弟,但是规矩不能破。

什么规矩?亲爷问。

你不是装糊涂吧,矿上人连这个都不清楚?刚子拎着啤酒瓶,追着亲爷和我出了小酒馆的门。

远远地,一辆大客车从路的那头披着一身黑烟驶了过来。

亲爷看着刚子。

刚子伸开一只手,以一种很亲密的温柔的口吻说,要从此处过,我得搜个身,规矩呀,没办法,兄弟。

亲爷愣住了。

刚子舞动着那只绿色的啤酒瓶说,兄弟,你看看,是我砸在我的头上呢,还是你砸在我的头上?

亲爷低下头,举起手。

刚子上前,一双手在亲爷的上下衣服口袋里摸,他摸出了一包烟,红梅牌,又从挎包里摸出一叠零钱,揣进了口袋里后,他又转向了我。他一手举酒瓶,一手朝我伸过来,五根手指像五根铁叉。

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哭得突然,没有任何前奏,声音响亮,哭声里满是恐惧,同时也满是莫名的委屈。我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那根枫树做的冰棒梗片,狠狠地扔在地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突兀的哭声,打乱了刚子的节奏。客车已经到了跟前了,司机按了一声喇叭又按了一声。刚子愣了下,收回双手,转身就走,他越走越快,几乎是逃跑的速度,很快隐入了路旁黑乎乎的树林里,不见了。

司机又在催促地摁喇叭,亲爷牵着我的手,冲进了车子里,车上没几个人,都是到冬瓜山矿上的。亲爷和我坐在座位上,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停止了哭泣,但还停不住抽噎,我不看他,我又将鼻子紧紧贴在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的大山。

天很快黑了下来,车子在大山里穿行,忽上忽下,像是漂浮在宽阔无边的大海里。亲爷又叹息了一声,他伸出一只手,犹豫着,最终一把抱住我的头,用他那粗糙的手掌擦着我脸上的泪水。我固执地扭过头看着窗外,大山之上的天空,缀满了星星,小小的细密的星星,像密密的麻子点。

转过一个山岗,前方突然出现了密集的灯光,一片灯光铺开在山谷的两边。

亲爷说,到了,亮亮,冬瓜山铜矿到了。

我木木地应了一声,那光的山谷在我看来像是梦里的光景,不仅不真实,虚假,而且是黑白色的。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回到亲爷的宿舍的,只记得,进了他那间单身宿舍,他立即到隔壁人家借了一个西瓜,切成月牙,摆放在凉床上,转过眼,他又从床底下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玻璃瓶,看,这就是汽水,冬瓜山汽水。他用一根筷子去撬瓶盖,撬了两下,“砰”,瓶盖蹦到了地上,汽水咝咝地往瓶口喷涌。喝吧,他递给我。

我接过来,将瓶口塞进了嘴里,我喝得有点猛,眼泪又一下子涌了出来,但我不敢让亲爷看见,我装着被呛着了,转过身迅速地抹了抹眼泪,又凑近了瓶口,我已经顾不得去细细品尝汽水的味道了,我大口大口吞咽着,只想尽快将它喝完,然后,以打嗝的名义,长长地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