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5期|霍俊明:张岱:园林与遗石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诗人、批评家、传记作家。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九叶传》等专著三十余部,已出版诗集《梦的对岸》《喝粥的隐士》(韩文版)等,译注《笠翁对韵》、评注《唐诗三百首》等。曾获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中国文联年度评论奖以及《人民文学》《诗刊》《十月》等刊物的年度评论奖、年度诗歌奖等。
张岱家族在明代中后期江南园林的修建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修建的精美园林也成为那个时代生活美学绝好的见证。然而,在末世的风雨和雪崩席卷过后,这一切又成为后世打量前朝的充满了戏剧化效果的物证。
一
正所谓:“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
中国是世界上园林艺术起源最早的国家之一,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如果我们将视野拉回到盛唐的话,位于蓝田山中的王维辋川别业可以作为文人造园的经典样本。很多名重一时的园林早已毁于战乱以及大火之中,唯独那些与之相关的诗文、字画流传了下来,让我们能够在一纸空间的方寸之地畅享卧游之乐,感受园林的奇美以及自然造物之神奇,当然也顺便慨叹几声世事多变而居无长物。
甲辰六月,一座历时多年精心打造的唐式园林让我于恍惚中回到了王维所处的那个时代,而不远处云雾氤氲之间的太乙山则为此刻增加了更多幻想的材料。
推开窗户,长安不远。
迎面而来的是山石、瀑布、湖水、石桥、松树、绣球、白鹭以及王维、裴迪等隐士的气息。我身旁的这位园林学家、当代园主一袭白衣,一边读着沃尔科特,一边抽着雪茄。在茶水的热气和雪茄的烟雾缭绕之中,他正描画着属于自己的山居生活。“他把白色釉面的瓷碗/和上好的单枞宋种拿出来/风吹拂着秋蝉信口开河的鸣唱/它们在绿色的音乐厅里/和在罗马的斗兽场的效果/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松树探出半截身子/像古时美人的临水戏鱼/很美,大抵不太实用/他习惯在这个时候点燃一支雪茄/这是整个上午房间里最足的雄性气息/他每天为自己升起这样的旗帜/以此强调与这个世界的疆域/BC牛仔裤和伯尔鲁蒂皮鞋/来自不同的国家,他喜欢用这样的搭配/来打发手腕上的指针和发条上的苦/书桌上沃尔科特的诗集/如一只白鹭张开翅膀,正在划过/他头脑里最窄的幽谷”(冯景亭《山居》)。
明代园林建造取得了巨大成就,体现了明代中后期官宦、商贾阶层的文化心态。除了北京、南京的皇家园林、王府以及高级官员的私家宅邸,明代的代表性园林主要集中于富庶且文士活跃的江南地区。张岱的山水知己、著名园林设计师祁彪佳就曾提到绍兴地区的几十座私家园林,比如快园、贲园、淇园、漪园、豫园、马园、陈园、亦园、来园、趣园、耆园、虫园、秋水园、选流园、采菽园、竹素园、曲水园、文漪园、浮树园等。
尤其江南地区以士绅为主体所营建的私人园林对应了人与自然、建筑之间的互动关系,甚至体现了生命哲学以及宇宙观。而在十九世纪的一位外国旅行家看来,中国的园林对应了中国人喜爱畸形事物的怪癖。
园林建造涉及堪舆、叠石、凿池、建筑、园艺、苗圃,涉及学问、眼界、构思、布局、章法、智巧等方方面面繁复的才能和技艺。甚至在《周公解梦》中,园林梦是典型的梦境之一。园林对应了晚明这样一个奇技淫巧的时代。光是窗户、栏杆、地砖的样式以及变式就颇为繁多,比如樱花式、梅花式、锦葵式、冰裂式、波纹式、圆镜式、大方式、笔管式、尺栏式、短栏式、人字式、席纹式等。
私家园林不只是个人休闲、遣兴的封闭性精神卧游之地或自娱自乐的乌托邦,而且是带有奢靡炫耀成分的不可移动的消费品,对于那些富商来说更是如此。
很多园林的修造者是致仕的官员,甚至一些曾在朝廷中担任要职。与园林配套的硬件设施有藏书楼,软件则是歌姬、家班。由此,这些园林必然成为面向精英阶层进行社会交际的半公开性质的特殊文化空间和娱乐场所。
具有诗人、画家、艺术家身份的士绅亲自参与到园林建设当中来,他们的审美起到了重要作用。更为重要的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关于明代园林的记录、绘画都出自这些文士兼画师之手,比如张岱、李渔、祁彪佳、文震亨、袁宏道、陈洪绶、陈继儒、王世贞、钱谦益、沈周、文徵明、仇英、唐伯虎、董其昌、钱谷、杜琼等。
二
张岱的好友中不乏祁彪佳这样的顶级园林设计师。
祁彪佳因病南归后,开始经营寓园。
崇祯八年(1635)七月,回到故宅后,喜好园林设计的祁彪佳开始精心营建“寓园”(寓山)和“远阁”,并请托张岱向陈洪绶约一些书画。在该年冬天的日记中,祁彪佳记述了寓山建造的情况,比如十二月初一这天,他同郑九华至寓山。“积土于山之顶,而垒石其下,但石苦不甚佳,乃于密园移一峰,可二丈许,觉秀出可观。视工后,至暮乃归。”在寓山修建过程中,祁彪佳与张岱、张萼兄弟以及郑九华、王云岫等交往甚密,很多时候一起谈论园林的细节和构想。崇祯九年二月初一,祁彪佳邀请张岱、张萼、张铎兄弟相聚于舟中小酌。他们先后游览了快园、蒹葭园、质园。一行人兴致盎然,颇为畅快,适逢微雨,几个人在舟中饮酒至大醉乃归。不幸的是,祁彪佳十几岁的儿子在五月底因病亡故,全家人痛心不已。
崇祯十年正月十四,祁彪佳到张岱家中观灯。这一年,祁彪佳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寓园的修造上。在六月初一这天的日记中,他写道:“至寓园,见池莲盛开,请老母共婶母观之。予督石工葺太古亭,平甃一台为避暑之处,躬荷畚锸。”七月初一,祁彪佳收到张岱点校好的《寓山注》。八月十五,张岱与柳集玄、赵孟迁、王士美、董天孙、李受之、张毅儒、王伯含等枫社成员于寓园雅集。可惜当天阴天,无月可赏,只能点上几十支蜡烛聊以替代,每人作诗三首后于戌时初刻一一散去。
崇祯十一年正月十五这天,绍兴有雨,祁彪佳与张岱在瑞草溪堂和梅花书屋畅谈。梅花书屋为张岱在其曾祖父讲学的陔萼楼附近的老屋旧址上所建,又名云林秘阁。
寓园在此年大体竣工。此后,张岱频繁出入寓园,与祁彪佳时时闲谈、畅饮,交流园林建造的心得。
我们可以通过祁彪佳的自述,还原一下寓园的构造和形制。“园尽有山之三面,其下平田十余亩,水石半之,室庐与花木半之。为堂者二,为亭者三,为廊者四,为台与阁者二,为堤者三。其他轩与斋类,而幽敞各极其致。居与庵类,而纡广不一其形。室与山房类,而高下分标共胜。与夫为桥、为榭、为径、为峰,参差点缀,委折波澜。大抵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险者夷之,夷者险之。如良医之治病,攻补互投;如良将之治兵,奇正并用;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语不韵。此开园之营构也。”
寓园的平田有十余亩,三面环山,虚实结合,聚散有法,曲折生姿。园内有水石、桥堤、堂庐、廊亭、台阁、花木。张岱认为兴造园林不仅难在结构,而且难在给景物命名。张岱高度评价祁彪佳的园林艺术才能,强调他与王维不相上下。正如王维的辋川二十景别出心裁一样,寓园内居然有四十九处景点,而且每个景点的命名都恰到好处。具而言之,寓园之内有水明廊、酣漱廊、妙赏亭、踏香堤、让鸥池、芙蓉渡、听止桥、小斜川、远阁、柳陌、回波屿、志归斋、寓山草堂、远山堂、四负堂、试莺馆等。作为祁彪佳的挚友,张岱一口气为寓山写了二十一首诗。这还不算,张岱又撰写了《寓山铭》极力称颂之。“今诸胜必备,而吾侪始生,山川未为无意,而嗣今以后,境缘人造,陵谷迭开,如寓山者又不知其凡几,吾侪之胜缘,其尚可概量乎?”
祁家败落后,寓园被改造成了寺庙。这印证了当年张岱与名士、歌妓一同冶游寓园之际他所担忧的结局,“太平盛世千邸余,兵马蹂踏为丘墟”。
三
至于张岱家族,一直有兴造园林的传统。
张岱高祖张天复,致仕回乡后痴迷于园林,兴造了朴素、雅致的筠芝亭;而祖父张汝霖则在天启元年(1621)于龙山脚下修建了名重一时的砎园;张岱的父亲张耀芳兴建了众香国、品山堂、悬杪亭;张岱的五叔父在筠芝亭附近建造了巘花阁;张岱营造了不二斋、梅花书屋;张岱的族弟张萼(燕客)则一时兴起,大兴土木建造了瑞草溪亭。
燕客这一名字,来自张萼对唐代宰相石崇(651—721)的追慕之意。燕客之所以在龙山之麓兴建溪亭,是因为此处有诸多奇石。他生得身形高大,体格健硕又性情暴烈,带着工匠一起干活儿,率先挖土、运土,挖石、垒石。但是,亭子的进展速度很慢,因为燕客总是不断改换设计思路,于是刚建好的亭子又被拆掉,拆掉不久又开始重建,如此反复了近二十次,方才罢休。在此过程中,匠人们意见很大,叫苦不迭。亭子最终建成了,但是并没有溪水环绕。于是,燕客花费重金,雇用工匠数百人挖水池近三米深,然后从别处挑水将之注满。池中还特意打造了一个石案,但他左看右看总觉得有些突兀,于是又花费重金买来六棵天目松予以陪衬。这些松树要想栽种在石案之上谈何容易!石匠们只能破天荒地在石案上凿孔、种树,而这六棵天目松很快就枯死了。他又买来大树,大树不久又死。如此反复,费时费力,却没有任何成效。这个亭子很局促,但是前前后后花费了一万多两银子。因为亭子附近的石头皆为新近开凿,燕客觉得没有苍古的意味,于是命人在石头上涂抹马粪以生青苔。显然,青苔长出还需要时日,而性急的燕客早已迫不及待,甚至突发奇思妙想,让画工们给石头染上青绿、石绿颜色,以此冒充青苔。
在张岱的园艺世界观中——也是出于彰显自己家族名望的考虑,他认为整个明代园林设计中亭子的巅峰之作非高祖张天复的筠芝亭莫属。
这个亭子本来没有特异之处,关键就在于它的原生态、中和与朴拙,多一分太多,少一分不足,恰到好处。筠芝亭的简朴、自然,刚好对应了张天复冲淡、平和的性格。该亭建在山脚下,亭前有奇石,周边有泉水和松林环绕。山高月小、水落亭出之际,清幽一时。
每当诗人、作家和艺术家想到故园的时候,总会想到某棵树或某种植物,因为它们往往出自先人之手。当多年之后张岱重返破败的故园,看到高祖手植的树木已经壮到合抱,不禁感物怀人而戚戚焉。
张汝霖做事铺张,其所精心修建的华缛至极的砎园是明代园林建筑的典范,他因此自称“砎园居士”。可惜,今天我们已看不到该园的蛛丝马迹,只能在文字世界还原它的大体形制,想象一时之胜景。
有园必有水,砎园的特点在于有水却又不见水。
园内有山、池、堤、台,有竹径、曲桥、长廊、篱笆,有菜园、庵堂、禅室、茶房。张汝霖还在园内重新疏通了庞公池。当时,张汝霖的两个耄耋好友第一次登门造访,看到园中之山水林池流连忘返,不禁连连赞叹称奇,甚至认为即使是人人向往的蓬莱仙境也不会有如此殊异之景致。
非常有意思的是,张汝霖在砎园之内打造了一座无漏庵,还专门请来湛老和尚为其摩顶授记,并自号“无漏居士”。
张汝霖与无漏和尚之间还有一段因果。据传他是无漏和尚的后身,连长相都与他一模一样,庞目、赭鼻。
东晋许询(字玄度)后来将自己的住宅改为祇园寺,后又更名为圆觉寺、承天寺、能仁寺、大能仁寺。大能仁寺位于塔山的西侧,为绍兴八大寺院之一(此外有开元寺、长庆寺、大善寺、圆通寺、戒珠寺、禹迹寺、镜清寺),现为绍兴市中级人民法院办公所在地。
到了嘉靖三十五年(1556),大能仁寺成为吕本的别墅,并起名为樛木园。吕本(1503—1587),原名李本,余姚人,曾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太子太傅。为了修建别墅,寺庙被拆坏,诸多佛像被一千二百多个工匠凿毁。无漏和尚见此情形,长号不起,忿恨难当之际选择了自杀。临死之际,他对一众弟子说,五十年之后我一定要重修此寺,到时候我的后身到来会有诸多奇异的事情发生,包括寺庙门前的这棵古槐将死而复生。无漏和尚说这番话的时候,刚巧被邻居的一个少年听到。
大能仁寺被改造成吕府别墅之后,夜夜都有巨蟒出没,据说是菩萨显圣。迫不得已,惊恐万分的吕本在城西修建了无量庵,为原来的大能仁寺接续香火,而吕家人也不敢在此居住了。万历初年,吕本又在绍兴的西小河附近修建府第,他的十三位学生出资各自修建一个厅,遂有“十三厅”之说。
万历三十二年(1604),在无漏和尚殉身五十年之后,寺门前那棵已经枯死一半的古槐居然真的复活了,预言应验了。
恰巧这年,张岱祖父张汝霖购下了已经荒废的吕府。无巧不成书,当年那个听闻无漏和尚临终预言的邻家少年此时已经七十多岁,他一看到张汝霖立刻就呆住了,居然与当年无漏大师的容貌一模一样。当张汝霖进入卧房的时候,有雌雄两只锦鸡带着五只雏鸟从床头飞出窗外。当时张汝霖是带着两头鹿前来,而打开篱笆门的时候居然无缘无故多了一头鹿。当年那个少年即此时的老翁看到这么多奇异的景象接二连三地发生,更是对张汝霖是无漏和尚的后身深信不疑,而张汝霖并不买账,甚至大骂无漏和尚发下的这番誓言。吕氏后人也不太满意当年无漏和尚的遗言,遂将买园之资还给了张汝霖。张汝霖有了些许悔意,于是,在自己的砎园修建了这座无漏庵。
崇祯五年(1632),祁凤佳花费三千两白银买下吕府,重新改为寺庙。至此,大能仁寺得以恢复。清代康熙年间,大能仁寺重修。1903年,绍兴第一家报纸《绍兴白话报》在大能仁寺诞生。1953年,该寺改建为茶叶厂。
张岱高祖张天复致仕回乡后开启了绍兴建造园林的风气。张岱父亲修建了悬杪亭,在鉴湖附近打造了一处私家园林众香国。张岱在日后修建了不二斋、梅花书屋。曾祖父张元忭,号不二斋。显然张岱修造的这座不二斋是为了纪念这位状元曾祖父。
不二斋和梅花书屋都比较古朴、简雅,都是在破败、倾圮的老屋基础上修建而成。不二斋为藏书室,所有能放书的地方都充分利用起来,真正是汗牛充栋、四壁图书。按照四时更替,张岱在不二斋的院中栽种了各种花草,比如牡丹、西府海棠、西溪梅花、云南茶花、西番莲、秋海棠、方竹、梧桐、蜡梅、建兰、山兰、水仙、芍药、茉莉等。尤其到了重阳节,北窗外的菊花盆堆叠高达五层,满眼素白淡黄,倍增清幽之气。
张岱是园痴,甚至到了在梦中建造园林的地步。
从小到大,张岱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在梦中,他来到一个大石场。园中奇石峥嵘,溪流急湍,杂花生树。他在园中的书房内读书,童子给他端来瓜果、茶点。张岱所读的书类似于蝌蚪文、鸟篆,但是居然能够读懂。每次醒来,张岱都深感奇异:为何一直做同一个梦?于是,他决定把梦中的园林仿造出来。
在张岱的设想中,这座园林名为“琅嬛福地”。
这一园林位于郊外小山之下的僻静处。门前有一条大河,河之北岸有古朴的石桥,可以用来闲坐、听风、观月、赏花。在阁楼之上,主人可以远望香炉峰。园内有崚嶒的山石,溪流潺潺,周围栽种翠竹。园内建有堂、轩、阁、室、精舍,附近栽种数棵黄山松。
在张岱的规划中,这里还适合提前为自己开凿出一块墓穴,以备百年之后存放遗蜕之用。墓穴左侧空地建造一个草庵用以供佛,也供奉自己的塑像,常年有僧人添加香火。庵外有一方十余亩大小的池沼,可以泛舟赏月。池沼之外有数条小河,两岸高地栽种枣树、橘树、梨树、梅树。山顶之上,适宜建造一座凉亭,可以望远,可以消夏。山的西侧有良田二十亩,用以栽种品质优良的黏高粱以及略带黏性的水稻,食用之外还可用来酿造美酒。
四
除了张岱家族修建的园林、王献臣的拙政园以及祁彪佳的寓园,明代士人打造的园林还有王世贞的弇山园、邹迪光的愚公园、吕本的樛木园、王静庵的静庵公山园、申时行的适适圃、顾名世的露香园、郑元勋的影园、陈继儒的小昆山读书堂、宋仪望的北园、赵宦光的寒山别墅、吴季子的季园、夏昶的夏家园、潘季驯的毗山别业、朱俊夫的遵晦园、史恭甫的玉女潭山居、史致爵的逸圃、许自昌的梅花墅、许令典的两垞园、萧士炜的春浮园、秦金的寄畅园、潘允端的豫园、沈祏的淳朴园、苍雪山人的月河梵院、徐学谟的归有园、王心一的小桃源、李一凤的大莫园、何三畏的芝园等。
这些大大小小、各藏乾坤的私家园林构成了明代独有的“市隐”现象。这些私家园林在易代动乱之际首先遭到冲击,劫掠、拆毁、焚烧成为它们的宿命。
与张岱家族一样,王世贞的家族也是从高祖父开始就形成了造园之家风。如今位于太仓的王世贞的弇山园还约略能看到当时之形制,比如弇山堂、饱山亭、天境潭、蜿蜒涧、小龙湫、突星濑、萃胜桥、潜虬洞、缥缈楼等。在修建弇山园之前,王世贞修建了离薋园,算是小试身手。
自万历朝开始,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区兴建园林之风兴起,比如张汝霖、汪然明、包应登、范允临、黄汝亨、邹愚公等。
范允临(1558—1641),字长倩,号长白、石公,为范仲淹十七世孙,与张汝霖同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他晚年退居苏州天平山,兴建园林,蓄养声伎,尤工书画。范允临与张汝霖有同科之谊,又性情相投,交往笃厚。范允临与张汝霖、张岱一样,都喜好奇石,所以他的园林中遍布奇石。
张岱曾经听祖父说起过这位范先生长得奇丑无比。于是,一年冬天到苏州之际,他第一时间要拜访的就是范允临。一见面,果真如此。此人相貌奇崛、怪异,身形矮小似猿猴,鼻子发白,颧骨和下巴好像缺了一块。范允临极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张岱。是夜,月圆雪落,园中的山石奇景迭出。张岱暂居在二叔父张联芳的画舫之中,想起当天的奇遇,不免辗转反侧。
张联芳于崇祯十年(1637)任扬州知府同知,分驻瓜洲。同年七月盛夏,张岱前去拜访这位二叔父,见到了当时诸多名士,还游览了名园。
瓜洲位于古运河和长江的交汇处,河埠文化发达。张岱印象最深的是瓜洲埠五里铺(清代改称为四里铺)的于通海(1528—1603)以及后人于镇(1548—?)、于承祖(1571—1634)、于继祖(1577—1635)、于道行、于道南等几代人联手打造的于园。
于园分为南园和北园。南园在瓜洲城内。北园又称且园,位于江边低洼处,园中有奇石、水阁、灌木、禽鸟。于通海的后代于五(于道南)好老庄之道,喜好园林,交友有洁癖,为人做事非常谨慎、挑剔,但是对张氏叔侄的到来礼遇有加。
园中的奇石、假山、奇峰、石坡引得张岱时时驻足,流连忘返。冒辟疆、王士禛等名士都曾造访于园并留下诗文为记。
除了于园,还有著名的医学家汪机在仪真城西打造的荣园。
盐商汪机(1463—1539),字省之,号石山居士,位列当时全国四大医学大师之一。嘉靖年间,仪真爆发大瘟疫,汪机救治了诸多乡民。他花重金聘请著名园林大师计成打造的荣园又称寤园、西园。园中最著名的奇石飞来峰花费的白银高达四五万两,而弃之不用的一黑一白、一肥一瘦的两块石头在张岱看来却是名副其实的珍宝。
大隐在朝市。
明代江南地区,在城市居所中造设园林的现象非常普遍,嘉靖、万历年间江南修筑园林的风习达到高潮。尤其对于那些致仕退居二线的官员、士大夫以及商人、无心仕取的官宦子弟来说,建造私家园林对于修身养性、日常起居、朋友游冶、士人交际来说都非常必要。
苏州拙政园是曾任监察御史的王献臣退隐后用二十年时间打造而成的,而建造拙政园之前,王献臣还不远千里到位于福建的九鲤湖的九仙祠乞梦。
梦中,一位白发仙翁带他来到一处荒废的寺院,墙壁上隐约书有一个“隐”字,仙翁随口说出诗偈以暗示机密:“姑苏古称久扬名,地平水沛绕前沿。光阴流逝沧桑变,择宅居处城东边。”
回到苏州后,王献臣四处寻找适合造园之所,最终选定了位于城东的建于元代的太弘寺旧址。文徵明曾为这座“梦隐楼”题诗作记,记曰:“梦隐楼在沧浪池上,南直若墅堂,其高可望廓外诸山。君赏乞灵于九鲤湖,梦得‘隐’字。及得此地,为戴颙、陆鲁望故宅,园筑楼以识。”诗曰:“林泉入梦意茫茫,旋起高楼拟退藏。鲁望五湖原有宅,渊明三径未全荒。枕中已悟功名幻,壶里谁知日月长。回首帝京何处是,倚栏惟见暮山苍。”
关于拙政园,文徵明以摄像机般的眼光记录了二十多种植物,比如竹子、梅树、柳树、松树、柏树、槐树、榆树、橘树、桃树、李树、苹果树、芭蕉、牡丹、芍药、莲花、丹桂、月季、山楂等。
说到对植物的癖好程度,非明人金乳生莫属。
此人体弱多病,但是一年四季在住宅前的空地种植了草本、木本等几十种珍奇花卉,比如乌斯菊、蜀葵、茉莉、紫兰、山兰、建兰、西番莲、芍药、秋海棠、雁来红、虞美人、洛阳花、土萱、杜若、老少年、万寿芙蓉、紫白丁香、西府滇茶、蜡梅等。他每天一大早起来,顾不上洗脸梳头就直接跑到园子里,俯身拔除野草,在花瓣、叶片以及根部捕捉火蚁、菊虎、地蚕、黑蚰、蜒蚰、毛猬、象干虫等各种害虫。为了对付蜒蚰,他甚至晚上不睡觉,持着火把和灯笼来杀灭它们。
五
园林成为士大夫可观、可居、可游的桃花源,成为想象中的微缩而具体的山水乌托邦,可以尽情供自己以及朋友游目骋怀、俯仰天地、卧游世界。
有园必有石,石头成为明代园林营造中最为重要的部分。
按照形、态、势来说,大小不一的石头功能也不同。大石头置于园中,这需要叠山师傅的技术;小石头则放在案头把玩,需要主人独到的眼光。
诗人能写山水诗,画家能绘山水画,但是叠石成山需要极其特殊的才能。关于叠石为山,大体的技巧和标准是:景不重叠、石不反背、高下合作、疏密有致。在叠石技法这方面,大才子李渔就颇有心得。“从来叠山名手,俱非能诗善绘之人。见其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纡回入画,此正造物之巧于示奇也。”
这就形成了明代的赏石文化,正所谓“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
张岱家族几乎人人爱石,甚至亲叔叔以及族兄弟为了谋得一块石头都要骗张岱。
祖父张汝霖更是嗜石如命,在游历雁荡山的时候于山溪中偶然发现了一块奇石,带回绍兴后将其打磨成了砚台,并刻上“与汝识,溪之侧。人唤汝,是寒山。我唤汝,是拾得”。
在外地做官时,张汝霖在江边的一座神祠门口看到一块肥厚的松化石。当地人不以为意,在这块石头上经常宰杀祭祀用的牲畜。经年日久,石头表皮布满血污,已然看不出化石的本来面目了。张汝霖见到之后,视为珍宝,令人抬到衙署之中,亲自为之反复冲洗、擦拭。奇石终于现出本来面目,张汝霖甚为惊喜,还为此石写了一篇文章《松化石记》,并于石上刻铭曰:“尔昔鬣而鼓兮,松也;尔今脱而骨兮,石也;尔形可使代兮,贞勿易也;尔视余笑兮,莫余逆也。”任职期满,张汝霖竟然不辞劳苦地将这方巨石运回了绍兴。张岱却不太喜欢这块石头,嫌弃它过于臃肿,将它弃置在院中,垫荷花鱼缸之用。
张岱的父亲张耀芳曾得到过一件奇石,名为“木龙”,想赠送给鲁王。
关于这件木龙,颇有些故事。
据传,此木龙出自辽海,体型硕大,经风涛波浪的长期冲洗、涤荡、磨砺而呈现出跳跃波浪般的形状,遍体都是细密的波纹。明代开国名将常遇春(1330—1369)在辽东时得到此物,带回南京。突然一日,府邸遭遇大火,房屋尽毁,所有人都认为存放于屋中的这个木龙必然化为灰烬。但是,当众人推开瓦砾进行挖掘,在地下数尺处竟然发现了完好无损的木龙,至此,常遇春一家更是将其视为珍宝。不知何故,这个木龙竟然出现在了古玩市场上,刚好张岱父亲张耀芳从此经过,于是用犀牛角制成的十七件珍贵酒器换得此物。得到这件宝物之后,张耀芳第一时间敬献给了鲁献王朱寿鋐,但因为“木龙”之名犯了大忌,被鲁献王严词拒绝。最终,木龙还是留在了张耀芳手中。
崇祯五年(1632),张耀芳去世。张岱从兖州通过京杭大运河以及陆路将重达千余斤的木龙运回故乡,光是运费就花费了几百两白银。
崇祯九年(1636),鲁献王去世。次年,张岱为这件奇石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诗会雅集,要求各路文士才子为此物命名、赋诗。参加诗会的有好友陈洪绶、倪元璐、祁彪佳、周墨农、王士美以及张岱的族弟张弘等数十人。至于给此物命名,每个人脑洞大开,出现了木犹龙、木寓龙、海槎、陆槎、槎浪等名字。张岱还特意将木龙顶端磨掉一部分,在平整处刻铭曰:“夜壑风雷,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欲出。”张岱还于微醺中为此石赋诗一首:“奇峰乱射九鼎沸,釜中蹴浪犹添酒。愿挟支机问星女,何时再犯昆仑丘。”
张岱一生爱石、惜石,最反感的是摩崖石刻,他认为这是对大自然最直接的伤害和大不敬,石头被人工雕凿简直无异于遭受刑罚。
说到奇石,自然包括砚台。
有一天,来自徽州的汪某在绍兴高价收集各种奇石和砚石,一时各种藏石被收购殆尽。张岱对此非常羡慕,于是让好友秦一生帮着四处打探,搜罗奇石。无巧不成书,一位江洋大盗托人卖一块玉料原石,出价二十两白银。刚好张岱有急事要赶往杭州处理,所以秦一生又找到张岱族弟张萼来帮着分辨此石的优劣。张萼是一个顽劣之徒,平时也喜欢收藏,一看到这块玉石就知道是绝好的材料,当着秦一生的面却说这个石头上的五个白点儿太难看了,只配做垫桌角的配料。秦一生信以为真,又将石头还给了大盗。张萼则连夜赶去,最终以三十两白银购得。然后,他找到绍兴本地的一位手艺精湛的制砚师傅精心打磨、设计,为了防止秦一生等人认出这块石头,还刻意磨掉了五个白点当中的两个。没有不透风的墙,最终秦一生和张岱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知道被张萼骗了,张岱淡然一笑,说都是自家兄弟给谁都一样,没当回事儿。
张岱最终看到了这块砚石,其通体呈马肝、鳌血之色,温润光滑如婴儿的肌肤,背部有细密的玛瑙白丝,正面的三个星状白眼微微凸起,发墨也极好。
张萼居然还厚着脸皮请张岱为此砚刻铭,张岱尽管心中有诸多不舍,也没有推辞,即刻书就:“女娲补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烹霞铸日。星河溷扰,参横箕翕。”张岱还为这块奇石写了一首诗,可见他的喜爱程度。“米颠袖石来,邈与石相绝。赤螭吐紫涎,老壑千年闭。万杵捣苍霞,来杂云与雪。晶润如凝酥,马肝逊其洁。”
关于奇石,张岱盛赞过杭州南屏山所产的奔云石。这种石头状如云南的茶花,居然能显现出三四层的花瓣之感。在明代,云南大理所产的大理石插屏、石画深得文士喜欢,成为书斋必备用品,价格已然非常昂贵。随着隆庆元年(1567)开放海禁,海外的黄花梨等优质木材进入内地,而黄花梨与大理石成为绝配。2017年,嘉德秋拍上一件晚明黄花梨百宝嵌点苍山石插屏,以一百二十九点八万港元的价格成交。早在1996年,纽约佳士得拍卖会上同样是明末的一件黄花梨大理石插屏,成交价是一百一十点二五万美元。
六
这些园林建造所需要的奇石不仅需要艺术的眼光,更需要财力和人力的支撑。从明代中后期开始,在兴造私家园林的热潮中,士商阶层极其钟爱石头。石头堆叠成大山的形势,挖掘的沟渠模仿江河情状,这成为园林营造最为核心的部分。此外,就是亭台楼阁和花树草木鱼虫。园中之山林,代表了士绅和隐者对大自然的想象与亲近,尽管他们可能正处于宦海沉浮以及人生最失意的时刻。
有的奇石,尤其是太湖石,还需要从水路运载过来。张岱在建造梅花书屋的时候,特意在园中设计了几峰太湖石。
造园当中,奇石的价格最为惊人。仪真汪机在修建荣园时,光是打造假山就花费了四五万两白银。当参观荣园时,张岱突然发现有一黑一白两块石头弃之不用,而在他看来,这两块石头才是真正的奇石。如果用它们代替其他的石头叠成假山的话,不仅美观还能省掉两三万两白银的花销。
让张岱感到遗憾的是,绍兴本地并没有上好的奇石。
张岱谈到过董圮家里曾有一块奇石。
董圮,字文玉,绍兴上虞渔家渡村人,世称“中峰先生”。董圮幼为神童,弘治十八年(1505)高中榜眼,曾任翰林院编修、刑部主事。如今,上虞渔家渡的会元、榜眼两座石牌坊还在。晚年,董圮在故乡蕺山之下建宅立园,还筹办了中峰书院。
此时,董圮得到了一块奇石。该石峻伟、舒爽、中空、多孔,看起来颇有些来处。这竟然是宋朝花辰纲的遗石,此石曾被另一位绍兴大诗人陆游所收藏。董圮异常珍爱这块遗石,将其立于庭中,并特意为其建造了独石轩。与张岱同时代的同乡陶望龄(1562—1609)曾在独石轩中读书并刻铭。
在园林设计、营造过程中,奇石尤其是产于太湖地区的名贵石材占有重要地位。这些大自然的造物,离开它们曾经的山体而被人力搬运至大大小小的私人宅院中以供玩味。
四季更迭、时间流徙、改朝换代、物是人非之际,这些遗落的石头成为不言自明的历史物证,既见证了繁华,也目睹了人间诸多荒唐之事。显然,这些遗石对应了令人唏嘘的世事沉浮以及家族命运。
在叠石成山的造园之风炽烈的时候,也有郎瑛(1487—1566)这样公开表达不屑甚至批评意见的文士。他认为这些假山看似新奇实则无用,它们与真山相比没有任何生机可言,春夏之际石头之间又容易有毒蛇出没而导致行走不便。
自宋开始,玩石成为风尚。
2024年7月13日下午,于溽热和阵雨中我来到滁州琅琊山下。在醒园东北角的天外孑遗亭内,我终于看到了欧阳修的菱溪石,而不远处的梅树据传是欧阳修亲手栽种的。
这块菱溪石,高一点三米,宽一米,整体呈现灰褐色,局部泛红,瘦峭嶙峋,奇窍多孔,苍古灵峻。此石与其他五块石头本来位于菱溪湖畔,其他四块已被民间收藏家掠走,唯此石巨大,不好搬运才幸免于难。另一块小的,名为魁星石,被当地农家运回院中。只有到了冬季水落石出之际,人们才能见到这一俨然僵卧的奇石真容,又因其形状殊异,当地百姓将之视为神物。
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被贬为滁州太守。次年,他在菱溪河畔偶然发现了这两块遗石。小的这块他命名为“魁星石”,大的这块他命人用三头犍牛拉拽至幽谷,为其建亭,以供嬉游者观赏。关于那块小的菱溪石——也就是魁星石,欧阳修在给苏舜钦的信中有过记述:“州东五里许,菱溪上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而作记则以为故将刘金物,岂公误记耶?”
欧阳修、苏舜钦都有关于菱溪石的诗文。欧阳修去世后,米芾撰有长诗《菱溪石》:“长虹潜贯幽岩窟,绿烟更染秋波骨。不容俗眼觇神功,只向菱溪作灵物。少室仙人领一麾,至诚发遍山中奇。雄雌亭亭两挺出,宛若碧玉含春漪。朱栏碧甃拱山麓,翠雾彤霞掩幽谷。”
瘦、漏、透、皱,这相石四法即来自米芾。当年“石痴”米芾所拜的那块石头静立在安徽省无为县的米芾纪念馆内。
既然园中以山林为胜,石头的选择就至为关键,甚至有的名贵石材(花石)要从数百里之外运来,财力和人力的消耗可想而知。
七
园林修建的带头大哥不是旁人,正是宋徽宗赵佶(1082—1135),他所建造的登峰造极的艮岳成为元明清皇家以及士绅追摹的至高样板。在明代那些废弃或幸存的名园中,我们偶尔能够看到宋代花辰纲的遗石。
宋徽宗不只是优秀的诗人、画家、乐师、琴师、棋手,而且嗜奇石如命。于是,这位皇帝突发奇想,决定举全国之力,搜罗天下名石,在汴京打造一座尽天下形胜的超级园林,名为艮岳。于是,蔡京、童贯、朱勔等弄臣在各地设置搜集奇石的机构,于是便产生了我们都熟知的“花辰纲”“花石纲”。
尽管张岱家族几代修建私家园林,包括张岱在内都是奇石的收藏家和赏玩专家,但是对于宋代的“花石纲”他们深恶痛绝,正如张岱所尖锐抨击的:“宋徽宗垂意花石,以朱勔领应奉局花石纲。凡士庶之家,一石一木稍堪玩者,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帊覆之,加封识焉,指为御前之物。及发行,必撤屋抉墙以出。”
光看“艮岳”这名字,气势就已经颇大。艮岳选址在汴梁城地势低洼的东北隅,即艮位,据说是听信了道士的建议。按照宋徽宗的设想,该园要形成容纳三山五岳、三峡云梦的效果。
政和七年(1117),该园开始营造。五年之后初具规模,占地大约五十公顷。该园林的大体格局是左山右水,山嵌水抱。主山万岁山高九十步(宋代一步相当于一点二米),由土石垒叠而成。园中还有万松岭、寿山、来禽岭、梅岭、神运峰、冠云峰,引景龙江水入园后形成大方沼、鉴湖、砚池、凤池、雁池、梅渚、芦渚、桃溪以及大大小小的瀑布、溪涧、泉池。此外,就是精致、端雅的亭台楼馆,比如极目亭、萧森亭、巢云亭、麗云亭、半山亭、介亭、绛霄楼、倚翠楼、漱玉轩等。园中有大量珍贵的植物、动物,梅树超过万株,豢养的鹿有数千头,鹤有数百只。
此时,园林还在建设之中,一些奇石还在搜集和运输的路上。
宣和七年(1125),金兵围困京师。花辰纲停运,许多石头就此成为遗石,散落于官宦、商人之家以及寺庙、荒野之中。
靖康二年(1127),汴京城破,徽宗、钦宗以及后宫、朝臣、奴仆等三千余人被掳往金国。大宋繁华瞬间萎谢一地,天街画楼、雕车宝马、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的时代片刻成为灰烬和幻梦。
那座超大园林艮岳的十万余只飞禽被投入汴河,数千只鹿被金兵吃掉。园内的假山以及建筑被悉数拆毁,那些太湖石以及其他奇石被运往金中都,还有一些遗石散落于民间。
如今,冠云峰作为艮岳遗石被安置在苏州留园,北宋花辰纲的遗石“童子拜观音”位于南京玄武湖公园内,而位于太仓的王世贞弇山园内的望海峰也是花辰纲遗石。
绍兴府山公园的越王台有两块巨大的古松化石,相传是宋代花辰纲遗落在江南之物。
这两块树化石,曾在弘治十八年(1505)被年仅十八岁就高中榜眼的董玘(1487—1546)收藏于绍兴“探花台门”的宅院之中。顺便说一句,董玘的爱女极富才华,有悼念亡夫的诗词传世——“十年生事半同君,万里伤心逐楚云。远浦维舟潮欲上,平林对酒月初分。逢人牛马时堪应,到处凫鸥渐作群。共是机情忘已尽,欲将通塞任斯文”。
这两块古松化石实则为一块,是“六贼”之一的朱勔在派人将其运往绍兴途中不小心摔断为两截所致。
这两块化石是当初祸国殃民的物证。
当时权臣蔡京为了帮宋徽宗搜集奇花异石,专门在江南地区设置了苏杭应奉局。花辰纲主要通过漕运,一时之间大运河之上都是装载各种奇石的船只,流毒江南州县长达二十多年的花辰纲背后则是庶民的无望与血泪。宋徽宗纵乐而荒唐地打造艮岳,最终导致了方腊起义。
朱勔曾经运载过两块产自太湖鼋山岛的多窍奇石。其中一个高一丈五,另一个高达四丈有余,时称小谢姑、大谢姑。两块奇石,大谢姑的运送显然更为麻烦,无论是使用的人力,还是付出的运输费用,都是惊人的,甚至因为该石太高,沿途不得不拆掉一些桥梁和建筑。大谢姑终于运到宋徽宗正在营建的艮岳之中,皇帝见此石甚为惊喜,赐名“盘固侯”。
接下来,说说略小的这块奇石。
此石,在嘉靖年间为湖州的董份所得。董份于嘉靖二十年(1541)中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翰林学士、太常少卿、礼部右侍郎。在太湖运送的时候,这块石头和船一起倾覆。董份不得不花重金组织人打捞,先是把那个高五尺的底座石盘捞起,随后又捞起了那块巨石。底座石盘与石头竟然又重新复合并得见天日,真是不可思议。此石后来为苏州徐泰所有。徐泰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回乡后开始营造东园,东园也就是留园的前身。这块石头,就是后世所熟知的花辰纲遗石“瑞云峰”。乾隆南巡之际,此石被安置在织造府的花园,如今这里是苏州第十中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