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11期|西元:海水和突击刺刀(中篇小说)
编者按
《海水和突击刺刀》是关于中国青年军人理想与信念的故事。东南沿海某合成旅指导员大心,从高考青春的伤痛中走入了军旅生活,血与泪不断灌注与磨练了一名青年战士内心的坚韧与阔达,更让他始终探寻并找到人生的不同答案——问题的正面与反面、得到与失去、坚硬与柔软。大心在思索中慢慢走向成熟与果决,也亲历着这个时代的伟大发展与变革……
海水和突击刺刀
//西 元
上尉指导员大心站在海岸边。迎面,是一轮巨大的浓红色太阳,把平静的海水染红了,仿佛一条深蓝色的大鱼身上密布着亮闪闪的红色鳞片。他把刺刀从突击步枪上卸下来,在阳光里端详着。刺刀已经跟随他多年,刀尖和刃口在无数次暴力使用中不断破损,又不断重新打磨,尽管略微有些变形,但依然锋利骇人。刀身上布满划痕和凹陷,那是它与钢铁、岩石重重撞击后的印迹。它已经不似刚刚配发时那样光鲜漂亮、英姿勃发,但让敌人胆寒的正是这累累伤痕。大心手握刺刀,刀尖向着地面,刀刃朝向自己,然后倾尽全力朝下方刺去。他闭上眼,心潮沸腾,身体像是要爆炸了一般。他把突击步枪甩向背后,用牙齿咬住刺刀,跃入海水中,向大海深处游去。海水像缎子一样,包裹着他,抚慰着他。海水被刺刀破开,随即又合拢,仿佛一条银色鲨鱼在暗中前行,仿佛有什么在不停地尖叫,又被恒久的沉默所吞没。游啊,游啊,大心带着突击刺刀在深邃无边的海水中不停地游,离太阳越来越近……
一
二〇〇〇年,大心幼儿园毕业。尽管用“毕业”这个词有点好笑,但他实在想不出还可以用别的什么词。对于他个人来说,历史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大心的老家在东北某个曾经的重工业城市,他家里至今保存着一本红缎布面的相册。这本相册从父亲母亲童年的黑白照片开始,最后一张是大心幼儿园毕业时的彩色合影。那张七寸照片大概是胶片时代最后的印痕,不那么清晰,无法放大看,底片也早就不知所终。它整体偏蓝,天空看起来有点暗,有点灰。无论老师还是孩子,包括大心自己,似乎都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也就更谈不上灿烂的笑容。从这张照片往后,就进入了数码时代,先是有了数码相机,再后来,手机上的摄像头也越来越先进,对于家用来说已经足够。于是渐渐地,相片这种形式便不再以相纸的样子存在,而是变成电脑里、手机里的一个个电子文件。想看的时候随时看,放大看,缩小看,可以剪裁,可以调色,可以美颜,可以做成音乐相册,还可以通过微信传给别人一起看。如今,AI也能做出图片,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
高一结束那年夏天,同学妩儿把大心和英子约了出来。他们三个的家很近,方圆不出一公里。所以,小学、初中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到了高中,竟仍然阴差阳错地考进了同一所学校,进了同一个班级。不过,大心和英子从小家住军区大院,而妩儿则一直住在大院西面的一个小区里。当然,“军区大院”是个很古老的叫法,大心小时候就这么叫。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里,“军区”已不复存在,代之以“战区”,变成一种和现代化战争相适应的全新架构。历经四五十年,大院里的家属区倒没有太大的变化,拆了几栋三层红砖楼,又盖了几座六层混凝土结构板楼,剩下的宿舍楼一直保持原样。院子里的一条主路和几条小路也依然保持当年的走向。更有年代感的是,大院里还有几座民国时代奉系军阀的旧宅子,木质地板和楼梯,天花板很高,在今天来看,依然奢华洋气。这些宅子曾经当成宿舍分给大院里的军人住过,那时大厅和过道里堆满了煤气灶和自行车,棚顶吊着的灯泡昏黄发暗,且满是灰尘和蛛网。后来,市政府又把它们收回来,重新修缮,作为文物保护起来了。
妩儿的家与军区大院隔了一道院墙和一条小街。在她出生之前,那里曾是一片平房,密布着蛛网一样的煤渣小路,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80年代中期,平房统统拆掉,盖起了六层或七层住宅楼。妩儿以为,中国所有城市的住宅楼都是那个样子。直到她离开了那座北方城市,才发现其他地方的住宅楼其实很不一样,比如北京的,比如上海的,还比如西安、兰州的,每个地方都有各自的特点。看到了那些住宅楼,也就想起了那座城市。再后来,这座城市有了更加宏大的战略规划,这些过时的住宅楼也拆掉了,建成了小区,小区内的楼大多是二三十层。小区北面,是被称为“金廊”的商贸中心区域,陆陆续续建起了五六座几百米高的摩天大厦,其外观的现代感放在中国任何一座一线城市,乃至世界级大都市,都毫不逊色。
妩儿、英子和大心三人早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这种朋友关系中有种超乎寻常的东西,还带着点儿不顾一切的味道,是世故的成年人无法理解的。怎么会形成这种关系呢?是少男少女们积年累月朝夕相处中沉淀而成的?说不好。有这么一件事。那还是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让全班同学订阅某一本杂志,说是对提高学习成绩有帮助。所有人都订了,唯独英子没订。老师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需要。说来说去,老师就发火了,让英子站起来,当着大家的面承认错误。英子也来了犟脾气,低着头不认错。老师严厉地问大家:“你们谁还不订?举手!”班级里鸦雀无声。于是,英子就很孤独地站在那儿。老师准备更严厉地批评她,并且让她必须订上那本杂志。这时,大心站起来,硬着头皮说:“我也不订,我也不需要。”老师大怒,把两人赶出教室,在走廊站了一下午。上过两节课,老师发现,不光是英子和大心在罚站,隔壁班的妩儿也过来一起站着,说是要陪着两人。后来,这事儿没了下文,到了放学时,三个人就一起回家了,老师也没再强迫两人订杂志。不过,三个人之中,大心和英子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一些,在此基础上,才各伸出一条线,加进了妩儿,组成坚固的三角形。妩儿约两人出来是为了道别的。她要和家人一起去台湾探亲,听家里人讲,他们一家今后可能要留在那边。她要在台湾上高中,上大学,也许将来还要到美国读书。妩儿觉得自己要离开这儿了,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那个地方不是临近的省市,而是要跨过一片海,将来或许还要跨过一片大洋,去见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事,没见过的风景。
三人见面的地方是一家寿司店。每个人要了一份名叫“大团圆”的寿司组合。这里的夏天很干燥,也并不十分热,正午的空气白花花的,微微带着些灰尘。杨树上的叶子又大又绿,没有风,叶子也静止不动。附近只有一条小路,没有车,没有行人,很是寂静。这是故乡独一无二的夏天。三个人默默地吃,零星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大心一想到妩儿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就十分惶恐。他透过寿司店的玻璃窗,向透明的、淡白色的夏天里望去,有种不知身处何方之感。
妩儿穿了件白色连衣裙,一束光从侧面照在她的肩上、手臂上,带着金光的微尘在她的身体周围跳跃。妩儿带着一丝不甘、一丝感伤的神情说道:“我要走了。这个地方,就交给你们俩了。答应我,要彼此对对方好,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要在一起,不要分开。”说完,她拉起英子的一只手,又拉起大心的一只手,放在一块儿。大心愣愣地看着妩儿,发现她此时此刻有种从未见过的美,简直是一个全新的人坐在对面。少年时代是个不可思议的时代,一株不起眼的植物可能一夜之间就开出惊艳的花儿。同时,大心也不明白,他和英子对对方还不够好吗?如果更好,会如何去好呢?
夕阳西下,三个人一直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回家。先是妩儿进了她家住的小区,接着是大心和英子迈进大院的铁门。离家越来越近,英子看着大心,眼里满是困惑。一瞬间,两人都明白了,撒开腿向妩儿住的楼下跑。他俩在楼下喊妩儿的名字,妩儿伸出头看了一眼,飞奔下楼。然后,三个人紧紧搂在一起。妩儿在英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在大心的脸上也亲了一下。亲过之后,她无法克制自己,又忘情地在大心的嘴唇上亲吻起来。许久,她把大心和英子推开,道:“你们都走吧,不要再来找我。记住,将来如果再见面,咱们还要像今天这样,永不变心。”
妩儿走后,大心觉得自己的世界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妩儿的走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但这种感觉的到来,大致就是在那个时候。世界被撕开了口子之后,一团黑色的,但看上去又没有颜色的东西弥漫进来。眼前的景象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被这种黑色蒙住了。就好像醒着的时候也在做噩梦。
这种感觉非常可怕,不知从何而来,停留几个小时,或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之后,又莫名地消失。大心想阻止它的到来,或让它快点走,可毫无办法,就像个得了绝症的人,只能眼看着自己被恶疾啃咬,能否恢复,或早点死、晚点死全在听天由命。在这种感觉里,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还有怀疑。他时常会想,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现在看起来的样子,它真实的样子要可怕得多。同时,还有一种深深的无意义之感。为什么要起床吃饭?为什么要上学,去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应付永远也没有尽头的考试?甚至,人为什么要活着呢?他有时觉得连父母也很是古怪,每天忙作一团,做作地说着他们自己也未必相信的道理。他们生下我,养活我是为什么呢?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可靠的答案。是绕过这些问题向前走呢?还是留在原地?有时,他试着向父母,向同学,甚至是向老师去问这些问题,可不仅没有得到有意义的答案,反倒是自己像个异类似的。难道别人就从来没有过这些困惑吗?他们怎么能忍受这些问题,而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呢?于是,他失望地退回到自己这里,退回到一个很小的退无可退的地方。
这种恐惧实在是太强大了,他无力去面对,他也觉得不应该去死,而应该活着。于是,他觉得可以姑且认为,这个世界本就是一架机器,有着钢铁一样的逻辑和钢铁一样的秩序。如果你不能发现它背后的意义,那么不妨遵守它的纪律。比如,你想得到一个好的成绩,那就必须去十次几十次地背课本上的知识,无论你觉得那些文字是对是错,是否有道理,是否和你想的一样,是否能说服你。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规定去答题,你就可以得到高分。你可以不去考个好成绩吗?不能。除非你做好了与这个世界彻底决裂的准备。
可是,这种“姑且认为”的想法就能保护自己了吗?还是不能。大心觉得自己根本无力保护自己。在高考前的两个月左右吧,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小屋子里,只开台灯,面对着一大摞厚厚的教科书,突然脑中一片空白,一个字、一句话都记不起来,所有的东西像海上漂浮的碎片,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更可怕的是,在白天的模考中,很简单的一道数学题竟然都没做出来,而数学是他一直以来很有信心的科目。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记忆力、分析力和判断力处在崩溃的状态而且不见恢复的迹象,很多过去他认为是学渣的同学竟然都能考出比他还高的分数。在那种深深的恐惧中,他很是困惑而且无力,这是怎么了?我完了吗?
大心想起了妩儿。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而我,还要翻过眼前这座万仞高山。过去,我从未怀疑自己能否翻过去。可是,现在我无法面对的事实是,我可能翻不过去了,我可能要留在这里了。我知道,我要忍耐,只有忍耐才能翻过去。可是,我现在被击垮了,再也没有机会了。真是不能想象啊!我竟然被它们击垮了。我抵抗不了如洪水一样的习题和考试,抵抗不了这背后无限的压力和困惑,我保护不了自己!
胡思乱想至此时,大心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着觉了。大脑疲惫而狂乱。他甚至都没法再坐在桌前,而且突然间觉得屋子太过狭小,即便是深夜,也很想跑出去,到外面走一走。这种情况让他度日如年,又不知如何改变。他甚至不知该对谁说,该怎样说出自己的绝境。
承认错误似乎并不管用,承认失败也不管用。时间是个钢铁粉碎机,轧碎了血肉之躯,也彻底轧碎了思考能力。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死,但仅仅是“知道”。过去在彼岸的死,现在慢慢向此岸靠了过来,与此岸合拢,只需迈一下腿而已。笔筒里有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有一次,小刀划伤了自己的手心,血流了出来,伴随着不那么疼的刺痛,还有血流出来的感觉,一瞬间,心中的恐惧好多了,混乱的思绪被捋顺,又能集中精力学习,尽管可能只是一小会儿。可是,管他呢!这种感觉很好,能让我活下去。于是,大心悄悄用枕巾包住手,继续学习。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英子再也不来学校了。一天中午一点左右,还未上课,大心趴在桌子上,睡不着,只是闭着眼,他已经很久没和任何人说话。不一会儿,上课了,可英子的座位空着,人没回来。下午课结束,她还没回来,学习材料和文具都原封未动。直到晚自习结束,她也未回来。第二天,隐约听同学说,英子退学了,不再来学校了。再后来,班里来了心理疏导老师,找每个学生谈话,忙活了一周时间。
二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是黑色的。大心至今都记不起在那个夏天里都做了些什么。好像一直在昏沉沉地睡觉。天是暗黄色的,周围是灰色的,闷热闷热的。他考出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成绩。他没有崩掉,既是拼尽了全力,又是听天由命。他倾向于认为,这世界很像是个钢筋铁骨的机器,虽然很笨重,说不定哪一天就散了架,可它毕竟还是有些确定性的。它轰隆隆哗啦啦地向前走,终究是离目标越来越近。正是这个信念让他坚持了下来。
这个黑色的夏天是一道界限。大心的少年时代在这里结束,青年时代在这里开始。他报了一所地处六朝古都的军队大学。到遥远的南方去,远离故乡,上军校,听起来很是与众不同,也很合大心的心意。与过去一刀两断,永远都记不起它。所有的疑问都暂且埋在心底,希望在未来能重建答案。向前走,再也不回头!
离开前,大心翻墙潜回高中。天很热,虫子在树上鼓噪。他站在学校实验楼下,带了一束白色玫瑰花。直到高考结束后,家人才含含糊糊地告诉大心,英子并不是退学了,而是选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可怕的表达谁也不忍把它说出口。此刻站在实验楼后的草坪上,大心想起他和英子曾经躺在这里看天空。大心仔细地打量着周围,在两米外的草丛里发现了一枚红色发卡。这是英子的。大心呆呆地想:或许错在我吧。如果我能和你聊上几句,你就不会走了。可是,我连自己也救不了了。他接着想:你是坚持不下去了吗?是的。但凡你还想坚持一下,你都会对我说的。
大心走到那枚发卡旁边,想捡起它。可觉得比死还可怕。它沉重如山。不过,他觉得这是对一个好友的责任,哪怕死也要紧紧抱在怀里。于是,他把这枚发卡珍藏起来,对谁也没说。
中午的太阳压得很低,白花花的。还未开学,校园里空荡荡的。教学楼也没锁,拉开沉重的铁栓,他走到三楼,走到教室门口。大心从后面那扇门上的玻璃望进去,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简直不能相信,两个月之前,自己还在这里痛苦挣扎;两个月之前,英子在这里无望地走出来,永远离去。英子啊!你当时要是再坚持一下,现在是不是就站在光明里了呢?你永远留在过去了,而我还要向前走,咱们越来越远。你永远都是十八岁,永远很美,而我,将会被迫是二十八岁、三十八岁……六十八岁、七十八岁,直到又老又笨又丑。英子啊!我是来救你的,我多想把你救出来呀!我不敢去见你的父母,他们也走不出这个黑色的夏天。我会把你的发卡一直带在身边,带你去看世界。我到了哪里,你就到了哪里,我看到了,就是你看到了。将来,我还要带着你去找妩儿,到更远的地方……
与关外的北方城市相比,那座位于长江岸边古香古色的城市很是不同。那里夏季很热,很潮湿,有很长的梅雨季节,难得见几个响晴天气。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晾不干衣服,浑身总觉湿淋淋的。三四月份,春天水汽腾腾而来。长江北岸那一带有大片农田,漫山遍野的翠绿色当中是一大片一大片黄得炸裂的油菜花,第一次见时,简直把大心惊呆了,还有浓烈的桂花香气,也是生平第一次闻到,就连当地人的口音,似乎也有种浓得化不开的香甜味道。很好,很好,陌生的气候、陌生的口音、陌生的氛围、陌生的人们,统统与以往不同了。大心鼓足力气想要重新开始。他一心一意地把一切做好,努力成为一个新人。报到第一天,有几个同学是父母送来的,临别时竟然哭了。大心想,原因无非两条:一是想家,一是怕苦。可自己对这两条都毫无感觉,更不会掉眼泪。这种伤心真是太小儿科了,快点开始吧!
在军校里,几十人上百人的组织单位不叫班,而叫队。队往下有区队,区队往下才是班,每个班十人。大心那届学员队几十人,全是男生。学员队属于哲经系。也就是说,学员们今后要分别朝哲学和经济学两个方向学习。当然,这里的哲学和经济学可不是普通的哲学和经济学,而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和经济学。他们也会学西方哲学和经济学,不过处于次要的地位。招生老师告诉大心,他将来要朝哲学方向学习。大心倒没什么异议。大多数人恐怕都愿意学经济学,将来离开部队时也好找工作。可父亲对他说,如果想在部队长干的话,学哲学反倒更重要。大心想,那就长干下去吧,那里看上去是个很有确定性的地方。
入学之后,要先在江北训练基地训练和学习一年,然后回城里校区。每个人都得把头发剃成寸头。基地周围只有几个小村子,找不到理发室,于是同学之间互相剪。结果,差不多都理成了光头。大心照了照镜子,有点认不出自己,不过有种和过去斩断一切联系的痛快之感。
最初的军事训练和部队里的新兵军事训练一样,甚至比后者强度还大。听着号音起床、集合、吃饭、开会、熄灯,要训练军姿、敬礼、队列、射击、器械,还要长途野营拉练,等等等等。每一天,他身体都极度疲劳,精神也高度紧张,比如,半夜睡得正沉,外面吹了紧急集合号,就必须在一两分钟内穿好迷彩服,打好背包到操场集合列队。新学员们还很生疏,洋相自然不一而足。大概是神经紧张的缘故吧,大心五天没有上大号,和同学交流得知,最长的有十天。总之,大心一心想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新人。在身心精疲力竭的时候,心里头那个“我”却异常兴奋,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路向前狂奔。他忘掉了失败,忘掉了恐惧,忘掉了无望,忘掉了身后的深渊,严格遵守纪律,做好每一件事,真诚地让自己成为一个好的军人。
大心在三班,班长是一位下士,副班长是从四川来的同学树生。军训结束后,下士班长将回到他原来所属的连队,而由学员们自己担任区队长、班长、副班长等职务。算起来,下士班长二十二岁,比新入伍的学员大四岁。
白天被暴晒了一天,站军姿时能感觉到汗水像一群虫子似的,从后背爬到腰际,又漫过腰带,顺着大腿爬到脚踝。几个月下来,回到校本部礼堂开大会时,被老学员们称为“煤球”。南方的晚风,真的可以解忧。被一个白天的酷热拷打之后,又潮又重的晚风抚过脸庞,还有赤裸的胸膛和后背,浑身有种莫名的幸福感,就好像与这个世界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了一样。渐渐变蓝的夕阳里,有一声哨响。开班务会,在宿舍两排双层铁架子床中间,十个学员坐在军用马扎上,成两列,下士班长与大家对坐。
班长一本正经地在前面讲评一天的训练。大心坐在靠右第三排。也许是因为晚风真的很让人放松,他听到班长的某一句话后,竟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班长停下来,眼露凶光,一声不吭地盯着大心。可越是这样,大心越是抑制不住笑。班长狠狠地冷笑一下,歪着头,道:“我就看着你笑。”大心却像癫了一样,继续笑,弓起腰,想憋住,可就是憋不住。班长站起来,大步跨过前两排坐着的人,抬起右脚,踹在了大心的胸膛上。大心毫无防备,一头跌进后一排学员的怀里。
后面的事,大心晕晕乎乎地记不大清楚了。爬起来,坐好,开完会,晚点名,洗漱,熄灯。他一夜未睡,像是在滚烫的海水里翻腾了一夜。我怎么才发现,班长早看我不顺眼了,而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在开玩笑。是我的错,我做得还不够好。我是个“城市兵”,干什么都慢腾腾的,还不那么遵守纪律。我的军姿不标准,被子叠得也不挺拔。尤其是,班长有句口头禅,他总是说:“报告,报告个鸭子!”而我,竟然当着他的面学过一回,把大家都逗笑了。大心对自己讲了一夜,道理都对,可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情绪一会儿自责,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狂乱,一会儿又非常沮丧。是我的错,我做得还不够好,我有什么资格呢?他失望地回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身后还是那个黑色的深渊,随时可能掉下去。看来,高兴得还太早,过去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离我远去呢?
三天之后,训练刺杀课目。每人发了一把九五式突击步枪和一把同型号的多功能刺刀。上手时,大心感觉这把刺刀又糙又重,简直像握了一柄钢管。刀身很粗,当撬棍也没问题。刀背是一排密密的锯齿,刀刃没开锋,但很厚实。尤其是几何形刀尖,虽然并不尖利,看上去却很有力度。
第一次看到这把刺刀时,大心的心战栗了一下。他猛然间想起了高三夜晚,割破自己手心的那把刀子。很难说是恐惧,还是感伤。他像与老友重逢那样抚摸着刺刀的刀身。它的刀刃钝钝的,看起来很友好,也很可靠。
大心把刺刀装上突击步枪,按照军事教员的要求,站好刺杀姿势。听到“突刺,刺!”的口令,身体前弓,倾尽气力将枪身送出,同时喊道:“杀!”刺杀格斗有一套完整的招式,这是最基本的一式。突刺的动作做过几回之后,大心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尤其是当他喊出“杀!”那个声音时,他感到身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对,是自己,是我自己活过来了。原来,刀不是用来伤害自己的,而是用来保护自己的!这刺刀简直就是我自己呀!想到这儿,他不禁泪流满面。不过,没有人看出来,天太热了,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分不清汗水还是泪水。
那天下午,训练卧姿瞄准课目。靶场的水泥射击位置像烧红的锅底一样,趴上去烫人。大心用一只眼瞄着突击步枪准星和靶心,汗珠一个劲儿往眼睛里流。这时,班长走到他跟前,使劲踢了他的屁股一脚。大心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地想着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从上学以来,似乎这已经成了个顽固的脑回路。被扣分的时候,先是看答案,然后顺着答案找方法,同时否定自己的思路。
大心蹦了起来,举起拳头,死死盯着对方。他非常害怕,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脑中一片空白跳跃到拔拳相向的状态的。可他越是害怕,越是不敢向后退一步,身后就是万丈深渊,而且,身心快要爆炸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顶着他向前走。他看到班长的眼中也露出惊恐犹豫的神色。相持了几秒钟,对方身体后倾,微微右转,向后退了几步。于是,大心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其实,格斗经验丰富的班长只是虚晃一枪,待大心脚步生疏地扑上来,就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然后反手扣住他一条胳膊,拧到背后,用肘压住他的脖子,使得他的脸埋在土里。大概有几十秒钟,胳膊快要断裂的剧痛让大心动弹不得,但丝毫没有打消他反抗的念头,心中熊熊烈火已经不能扑灭。班长贴着他的耳朵说:“小子,我敬你是一条汉子。现在,我要放开你,你马上回去老老实实趴在地上。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否则,学院肯定要处分你,我的三等功也丢了。冷静冷静,好好想一想,千辛万苦考进来,是不是想滚蛋?现在,我放开你……”
班长的手缓缓松开。大心用喊“杀!”时的眼神盯着他,然后拍拍身上的土,跑回射击瞄准位置。同班其他九个同学一动未动。下午的阳光酷烈依旧。
三
这是一段高度紧张,既陌生又新鲜的日子。少年时曾经钟情过的一切,现在都经历过了。身上有了新式军装,被授予一杠无星的学员军衔。手握过刺刀,脚踢过正步,开枪射击过,还投过无柄手榴弹,手枪、突击步枪都打过,在夜间射击时,还把靶心的指示灯打灭了,得到了教官的称赞。当然,得到喜爱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训练。比如你想要一支枪,那你就得时时刻刻握着它,抱着它,提着它,端着它,瞄着它,直到它把你的手心磨出血泡,爬战术动作时把你的腰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直到托举着它的双臂痛得像要断掉,直到你见到它就怕,就恨,就恶心,真想把它扔掉。到了这个地步,它才属于你。
很快,到了冬天。训练基地在山脚下,但地势比平原高。在宿舍楼里,可以一望南方的田野。大心十分惊叹的是,这里的大山在冬天依然苍翠。满山的竹子,叶子不黄不掉,只是比春季和夏季时生长得懒了。土地也没有闲着,种过三季水稻后又种上别的什么农作物。这一切,在天寒地冻,四五月份万物才活过来的关外是无法想象的。不过,这里的冷也给大心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在第一个冬天里,他的手和耳朵就生了冻疮。屋子里没有暖气,没有空调,更没有北方农村的土炕,潮湿带着寒冷钻入墙壁,钻入衣服,钻入血肉。那是一种无处躲藏、坐立不安、彻入骨髓的冷,是一种虽然冻不死人,但异常折磨人的冷。意外的是,在这种并不喜欢的气候里,大心一脸密密的青春痘倒是都不见了。
刚过新年的一个晚上,上完晚自习,树生找到大心,郑重其事地说:“有件事,我要和你谈一谈。”入伍训练结束后,下士班长离开,副班长树生被任命为班长。树生的老家在四川盆地的边缘,属于山区。大心第一眼见到他时,觉得他脸上有种说不清的尘土色,脸颊黑红,颧骨部分的皮肤粗糙起皮。这种颜色直到四年后毕业时才消失。两人坐在顶楼的楼梯上,灯坏了,有一束月光照进来。这里很冷,说话时有白烟从嘴里喷出来。不过,宿舍比这里也暖和不了多少。
树生用一种很生疏,又有点尴尬的语气道:“系里委托我和你谈话,想必你也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你的《军人伦理学》课程考试才考了三十多分。系里让我转告你,这一届新生里,只有你一人不及格,而且分数这么低。给你一次补考的机会,如果仍然不及格的话,就做退学处理。”
公事公办的话说完了,树生松了口气,道:“我觉得你不可能考这么低分,到底是怎么了?”大心暗想:该发生的事,还是找上门来了。事情是这样的,课程考试前几天,他突然睡不着觉,心慌,冒冷汗,那种异常熟悉又可怕的感觉让他记起了高考前的那段日子。《军人伦理学》上的字字句句,他不仅记不住,甚至还看不懂。比方说其中引用古人的话,如孔子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孟子的“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等等。他觉得这些话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远,既生硬又枯燥,不明白其中有什么意义,对自己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考试时竟要把它们当成答案吗?真是荒谬。他抵触而又困惑。
更严重的是在考试时。当试卷摆在眼前,那种可怕的感觉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有些窒息,眼前起雾,周围景物严重变形,不受控制地飘移。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别害怕,只要按要求写好答案,你就解脱了。不过两个小时而已,很快就过去了。两个小时之后,一切如常。”可是不行,他突然觉得一分一秒都熬不过去了,只需几分钟,就会憋死。恐慌之时,他问自己:“我该怎样自救呢?”
大心紧张地握着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觉得手中又握住了一把突击刺刀,紧紧地,保护性命一般。于是,他猛然间做了一个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去他妈的,不写了。于是,他把仅仅写了一小部分的试卷交了上去,完全不顾后果,大步回宿舍去了。教员扫了试卷一眼,在身后问道:“你检查过试卷了吗?你不再写了吗?我的话你听到没有?!”大心头也不回,一声不吭地走掉了。心中高喊着:“去他妈的!谁也别想再吓唬我了。”一路上,大心很后怕,小腿肚子直哆嗦。可走出去几十步后,反倒无所顾忌了,要杀要剐随他们去吧!
直到树生来找他。树生恳切地说:“好好复习吧。这一回,系里是来真的了。我告诉你,你上次向班长动拳头的事情,系里边后来是知道的,不过,是两个月后才知道,训练都结束了,也没人告,就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一回,不行了。”
树生恳切的语气简直让大心愤怒不起来。他在拒绝接受和说出心里话之间犹豫着。大心用柔和的口气说:“我去不了考场,我不敢去。”树生不可理解地看着他,眼睛在月光下亮亮的,一点私心杂念都没有。树生说:“你是文科不好吗?你是不会背书吗?还有四五天时间,我们一起来背,我教你。”大心一下子失控了,他怒吼道:“不考他妈的试啦,再也不考啦!让我滚蛋吧!”
树生一点也没畏惧,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要是想走的话,咱们一起走。”大心惊呆了,看着树生。树生平静地说道:“你要走,我也走。”大心问:“为什么?”树生依旧平静地说:“不为什么。咱们能在一个班就是缘分,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人。”大心听得出来,这种平静不是轻飘飘的平静,而是不顾一切,必定有严重后果的平静。他把脸埋在手掌里,泪流满面。
两人坐在楼梯上,一直谈到了后半夜。大心没觉得冷,反倒是热气腾腾的,额角覆上一层薄汗。他曾经很后怕,一下子对树生说了这么多心里话,而和对方才相处了短短几个月,一点也不了解。不过在后来的岁月里,大心确信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树生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在树生的身上,他感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不太好描述,大心姑且概括一下:它是一种彻底的、真诚的、无私的,还带着大无畏牺牲精神的善意。你每每怀疑它是一种伪善的时候,都会发现对方是来真的,绝不含糊,哪怕牺牲自己的一切也在所不惜。这是一种能让你自惭形秽的善意。几年后,大心问树生:“假如我当初真的不参加补考,你真的要退学吗?”树生点点头,答:“我打定主意走!我必须让你回心转意,你应该参加补考。我也相信你不会辜负我的一片心意。”树生真的陪大心一起复习,直到补考。这一回,大心考了96分,竟然达到了优秀成绩。系里看到这个分数,暂且放过了他。就这样,大心的青年生涯,也是军人生涯真正开始了。
大学四年是一段与世隔绝的漫长的枯燥的而又沧海桑田的时光。经过这段日子,树生确信自己与外面的世界渐行渐远,永远都不一样了。住在学院的围墙里面,只有休息日才能请假外出,多是半天时间,且一个班只有一个名额。所以,外出的那个幸运儿不过是匆匆在花花世界里走马观花一回,还要帮不能外出的同学办些急事。到了大四,所有人都习惯了围墙里的生活,有机会也懒得外出了。这四年里,大心学了一些知识。他并不抵触这些知识,也最终接受了这些知识,并且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里无数次感动。这些知识是画在一张白纸上的,就像初恋情人一样。无论后来在何等境遇里,这些知识都是所有知识当中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也是最亲切的。就像一个男人,无论他到了多大的年龄,无论他经历了多少女人,无论现实情况允许不允许,也无论时光可能不可能倒流,他都有奋不顾身回到初恋情人那里的难以磨灭的冲动。
在大学毕业离校前一晚,大心与树生又有过一次彻夜倾心的长谈。此时,每个人都已知道明天将要去哪里。树生在全队综合积分靠前,本可以优先选择在别人看来“很好”的部队,却选择了地处西北高原的边防部队。大心呢,排名中下游,没多少选择余地,本就是抱着“不回老家,去哪儿都行”的心态,选择了地处东南沿海的陆军某重型合成旅,是一支两栖登陆作战部队。
平时,学院里绝不允许喝酒,酒味儿是最危险的味道。可那一晚,队领导、系领导们都莫名地消失了。门岗听说是这个队的人,也会痛快地放行。各个班买来酒菜,聚在各自存放包裹的库房,一直喝到半夜。大心班里的十个人只有树生去西北边远艰苦地区,大家敬他的酒也格外多。喝着喝着,夜深了。有几个同学拉着树生的手,背靠着背,说着情深意切的话,也流了泪。大心没有流泪。他很难受,但这种难受是一种刀尖向内的难受,所以,越是难受,就越没法流泪。大心猜想,同学们流泪是因为树生去的地方很苦,为他今后的命运流泪吧?慢慢地,有的同学躺在凉席上睡着了,有的爬回床铺去睡了。天一亮,就必须各奔东西。大心与树生来到一座民国时期旧式建筑的天井里,仰望乌蓝色的夜空和正在天顶的月亮,沉默了好一会儿。
树生说:“真的不用为我流泪,有什么可流泪的呢?”大心问:“为什么要上高原呢?你不怕一辈子回不来吗?”树生道:“咱们都是四海为家,哪有什么回得来,回不来?我是真的想去。我觉得,人只能活一辈子,最坏是个死,为什么要随大流呢?咱们在这儿待了四年,城市生活你也看到了,也就这样,我不喜欢。人挤人,像一群老鼠为了点蝇头小利,你咬我,我咬你;还花里胡哨的,看上去光鲜,却一点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再过十年二十年还是这个样子。我真的不明白这里到底有什么好?”
树生接着说:“那里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愿意过那样的生活。既然想清楚了,既然自己认为它是对的,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有时,看上去最近的路最远,而看上去最远的路却最近。我不是投机分子,也不是野心家,我就是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我就是愿意走那条路,最终走到我的人生目标。这又有什么错呢?”
大心觉得树生的头脑里有种自己永远无法企及,并且令人生畏的东西。可自己却十分信任他,打心底里信任。他相信从树生嘴里说出来的没半句假话。他头脑里浮现着一幅巨型的中国地图,明天自己将朝东南走,到大海边去。树生将朝西走,到一个遍地沙石、寸草不生、空气稀薄的地方,车子跑几百公里也不见人影,仿佛到了天边一样。突然,地图一晃,山河依旧,人的一辈子却过去了。
大心问:“咱们在这儿学习了四年,脑袋里灌了这么多知识。你说说,你觉得自己真正相信的,并且接受的是什么呢?”树生道:“是平等。”大心道:“是公平吗?”树生摇摇头,道:“是平等,就是这个词,而不能替换成别的什么词。人和人是平等的,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不仅在道义上是平等的,在事实上也应该是平等的。”大心问:“这怎么可能?不是有许多人批评过这种观念吗?”树生道:“有再多的人批评,也不代表这种观念是错的。人类的智慧在这个方向上没有多少突破,也不代表这种观念是错的。人类社会如果不努力朝着这个方向走,那它不过是在原地打转转,兜圈子,不过是一次次改朝换代,一次次轮回,人类文明根本就没有向前走。所以,尽管眼前没有路,还隔着万丈深渊,但人类文明终是要向着这个目标走过去的。就像在黑茫茫的大海上,我们看到了一盏灯光。我们不能因为暂时没有驶往那个方向的船只,就抛弃它。”
那一晚,两人又是谈到了天亮,说了很多的话。当时,大心以为自己会牢牢记住某些情深意切的内容,但许多年后,他发现那些都记不得了;记住的,反倒是这几句天真烂漫又枯燥无味的话。
四
大心去的陆军合成某旅驻地在海边,气候和长江边差不多,只是更加潮湿,夏季阳光更加酷烈。对于北方人大心来说,这不是家乡的感觉,而是四海为家的感觉。他背着一人高的迷彩背包走进营区时,正值下午。很多晒得黝黑的士兵在训练场上跑步或打篮球,迷彩服洗得简直接近灰白色。他们普遍精瘦精瘦的,看不到一个胖子。大心就知道,这是一个训练强度非常大的部队。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训练场的高墙上,刷着高宽各三米多的大字——“祖国统一、使命神圣”。这个醒目的标语让第一次看到它的大心很是震撼,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到了哪里,将来要干什么。后来,他甚至觉得,正是看到这八个大字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命运从此不一样了。
新入职军官培训结束后,大心被分到了侦察营的武装侦察连。这支连队在整个合成旅对体能要求最为严酷。大心原本以为自己将被分配到一般合成营,当排长,当指导员,将来去旅政治工作部,干组织、宣传、纪检什么的,毕竟是学这个的嘛。不过有一次,旅长来教导队座谈,他突然问大心:“听说你在政治学院时三公里能跑九分半?”大心不解地“嗯”了一声,答:“最好成绩九分十七。”旅长嘿嘿笑了,说道:“你可是块干侦察兵的好料子。”这一句话,就让大心成了侦察排长。
下到武装侦察连没一个月,大心被派遣参加集团军组织的五个月侦察集训。他在侦察业务这块是一穷二白,上学时只在报纸、画报和网络上看到过侦察兵把脸涂黑,浑身披着伪装网,在丛林里生吃野兽的画面,却不知一名真正的侦察兵要干点什么。在集训队,每天早晚要各跑一个十公里,每周要跑一次三十公斤负重武装越野三十公里。可是让大心暗自惊讶的是,自己并未遇到多少困难就完成了这些课目,甚至在一众老侦察兵中,成绩还很靠前。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忍耐痛苦的能力似乎很强。别人在叫喊中,在龇牙咧嘴中拼命去做的战术动作,自己在沉默中就完成了。别人似乎时时刻刻在与痛苦做着殊死的搏斗,而这些痛苦好像还未触及自己的神经。他明白,那个一直躲在黑暗中的“我”仍然没有从黑暗中走出来,那个“我”还在与恐惧做着斗争。而身体上的疼痛与这种恐惧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在这个负有明确使命的重型合成旅里面,每个人都必须过一道门槛,那就是迎着死,不怕死,每个人都要思考“生与死”的大问题。这个问题渗透在艰苦卓绝的训练当中,也渗透在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里。比如,连长和指导员会问刚来的新兵:“你怕不怕死?”比如,训练课目当中就有一项是观看战场血腥伤亡的纪录片,让士兵们知道真正的战争是怎么回事。还比如,连队会组织关于生死意义的教育、座谈、讨论和故事会,让每个人自己得出答案。所有这些内容组成了这支部队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士兵们精神气质的一部分。如果你只是走马观花地来看一看,瞧瞧威武的两栖装甲突击车,瞧瞧很有科技感的指挥通信车,瞧瞧撼人心魄的一五五自行火炮,那你是无法一窥他们精神深处的秘密的。
在学院时,一位教西方哲学的老师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对死亡的理解。”此时,大心才发现这句大白话其实蛮有道理。大心身边的每个军官、每个士兵的的确确都有一套自己对死亡的理解。有的宏大一些,有的务实一些,有的严谨一些,有的肤浅一些,有的慷慨激昂,有的粗鲁野蛮……不过,无论如何,这些理解都能说服自己。所以,在大心看来,所有的答案不分高低贵贱,在死亡面前一律平等,都和金子一样宝贵。
那么大心自己有答案了吗?还没有。不过,大心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和别人不一样。无论一个人多么英勇无畏,他总是愿意活着的。而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我”,其实是不知为什么而活的,至少在过去曾经强烈地想过结束这一切,而至今也没有找到过硬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在黑暗中,是没有答案的。所以,当有人问大心:“你怕死吗?”他可以很肯定地说:“我不怕死。”
在这五个月的侦察集训中,一个活生生的“我”和一个处在黑暗中的“我”一直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活生生的“我”过得不错,侦察业务的每个训练课目都完成了,完成得还不赖。尽管浑身伤痕累累,每根骨头、每块筋肉似乎都被打断又重新长好,尽管小便尿血、趾甲脱落、肌腱拉伤、满脚血泡、半月板积液,尽管,尽管……但活生生的“我”一直处在一往无前的兴奋状态中。每天快乐幸福得简直不舍得停下来。只有在这时,黑暗中的“我”才会安静下来,似乎找了个角落睡觉去了。
侦察集训最后一个课目是六天七夜的野外极限生存训练,完成这个课目并且没有被淘汰才算成为一名合格的侦察兵。除了枪支和战术装备外,他们背囊里只准装三包单兵口粮和两包饮用水。首日海上武装泅渡三十公里,登上训练专用无人岛。然后,每日负重三十公斤,翻山越岭、过河入林、披荆斩棘上百公里,还要完成穿越封锁线、挖筑隐蔽点、标记敌方火力坐标、抓控俘虏、斩首关键人物等任务。
有几项内容让大心刻骨铭心。比如一小队十个人,只穿作训短裤被关进一个狭小的黑屋子里,然后扔进一卷几千响的“大地红”鞭炮。屋子里顿时震耳欲聋、烟雾呛人、无处躲藏,鞭炮爆炸的火花、碎屑崩在全无保护的肌肤上,像被万根针刺一样。鞭炮响过,又扔进了烟雾弹。这时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短裤也脱下来,用自己的尿液打湿,捂在嘴上,脸紧贴着墙与地面的角落。三分钟时间到,外面有人命令:“可以出来了!”这时,十个几近赤裸的男人才能从烟雾中钻出来,然后,趴在草地上呕吐。
难受劲儿还没过,就来到一处水塘边。等在那里的一众教官把每个人的脑袋按在浑浊的泥水里,必须在水下待够三分钟。如果你坚持不了三分钟,在水里挣扎,就把脑袋提起来,让你喘几口气,继续按下去,如此反复。最终,无论能否坚持三分钟,大多数人的状态都和死了一回差不多。瘫倒在水塘边,像条离了水的大鱼一样贪婪地倒气。在这一刻,你才能体会到,死和没死区别不大。
你随时可以退出这些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意志上、人格上均难以承受的课目,但退出时要把属于自己的突击步枪和刺刀交还集训队,从此不再当侦察兵。没有一个人这样做。到第五天时,随身携带的单兵口粮和饮用水都耗尽了。挣扎着奔袭到一个课目点,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浑身轻飘飘得像空了一样,四肢明明想用力,却偏偏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仿佛不是自己的手脚。这时,有等在那里的教官,拖出一只装着活鸡的竹笼子,每人发给一只。大心一把抓住鸡翅膀,无师自通地拔掉鸡脖子上的毛,一只脚踩住鸡爪子,一手拔出刺刀,把鸡喉咙割开,将鸡血灌进嘴里。那味道简直是透明的,但血接触到舌尖和嗓子的一瞬间,身体的饥渴被激活引爆了。有个声音在大叫:“好渴!我要喝,我要喝!”这时,大心甚至都等不得用手拔下鸡毛,而是焦急地用牙齿撕,也并未撕干净,就连毛带皮肉嚼起来。
一只活鸡下了肚子,大心吐了口气,坐在湿滑的草丛里。被泥浆浸透的迷彩服现在又沾上了不少细碎的鸡毛和一长条一长条浓稠鲜红的血块。可他完全不在意,反正一会儿又要钻进泥水里,这些统统会被洗去。不一会儿,哨子响了,又要奔袭到下一个课目点。大心将刺刀在河沟里涮了涮,插回刀鞘。水中泛起血红色,浮起几根鸡毛,向树林深处缓缓流走。太阳快落山时,到了下一个课目点……
第七天夜里完成最后的课目。大心所在的小队以战术队形冲进某个一比一等比例建造的红白相间民国建筑风格大楼内。经过战斗,来到建筑物三层。在一间办公室里,有个战友戴着头套,躲在宽大的双开木质门后,头套上贴着一张真人大小的面部照片。当大心看到这张脸时,不禁毛骨悚然又怒火万丈,集训中忍受的所有痛苦全部转化为炸药一般的仇恨。他第一个冲上前去,狠狠锁住对方喉咙,抽出伤痕累累的突击刺刀抵住对方胸口下方,大喝道:“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你被俘虏了!”在如此的尖峰时刻,大心觉得那个处在黑暗中的“我”走了出来,和这个活生生的“我”融为一体。那个“我”不再晦暗无光,不再沉默不语,而是华光一现地对着这个世界微笑了一下。
零时,号音响起,所有课目结束。大心躺在一块干燥的水泥地上,动也不想动。有个教官走过来,笑道:“祝贺你!”然后将一枚圆形的、印有某某侦察尖兵字样的标识贴在大心左臂一块空出来的魔术贴上。又过了几天,集训结束。大心回到了武装侦察连,一时间觉得连队的普通日常生活简直像幼儿园过家家一般。
五
当侦察兵这个军人生涯的开端顺利得让大心感到吃惊。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又丝毫看不到有什么危险。军人的人生嘛,到了哪儿,就在哪儿,没有什么应该还是不应该。不过,一次意外让他偏离了这条看似惯性巨大的轨道。
爆发于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十年初期欧洲的一场战争让世人大跌眼镜,也让人们对战场充满了新的遐想。自三十年前海湾战争以来,世界各国就认识到,“信息化”将是未来战争的核心特征。一支信息化的军队才算是迈进了现代军队的门槛,否则,有多少飞机、大炮、坦克,也只是一支原始军队。面对信息化的军队,敌方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你对敌方一头雾水,飞机起飞即被击落,坦克露头即被摧毁,大炮更是连炮弹都没机会打出去。总之,将陷入“这仗还怎么打”的噩梦里。近年来,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突破,“智能化”被认为是未来战争的另一个核心特征。这个同样不难理解,一台智能化了的战争机器该是多么可怕啊!情况差不多类似于一个只会加减乘除的儿童和一台超级计算机比赛计算圆周率。只是这场战争让人们看到,与人类超前的理念相比,让这些理念实实在在落地更为重要。一支军队的成长与成熟是缓慢的,也许经过了几十年、几代人的不懈努力,他们才能变成当初想要的样子。可这也相当了不起。经过了漫长的埋头苦干,当你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看离目标还有多远时,你会吃惊地发现,曾经仰视的、神一样的对手竟然已近在咫尺。
在这场战争中有两样东西令人瞠目:一个是“星链”,一个是看起来很像是儿童玩具的无人机。星链曾短时期内让看似弱势的一方成了“千里眼”,成了眼疾手快的武功高手,相比之下,看似强大的一方则一时间成了近视,成了瘫子,在战争初期很是被动,颜面尽失。而无人机这个似乎人畜无害的玩意儿成了让双方士兵闻风丧胆的杀器,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个少则几百元,多则万把元的东西几乎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在小商品市场随处可见的东西,竟然意外地改变了这场“原始”战争的基本形态,许多战术原则被彻底地、永远地改写了。比如,那些威风、漂亮、科技感十足且花了天文数字资金研发的主战坦克,现在不得不加上一个笨拙可笑的,很像是乌龟壳的大盖子,才能避免自己被廉价无人机摧毁的厄运。外行人可能觉得是个意外,可如果用“信息化”这个原则来考量,却又能发现其中的内在逻辑。战争机器是个活生生的有机体,现代战争是“体系”的抗衡。你姑且可以用“人”本身来思考它:它要有大脑,有拳头,有眼睛,有神经,有血管,缺一不可。而那些看似无足轻重的东西,无不是在关键节点上,使得战争机器无比强大起来。而将来呢?战争机器会成为“超人”吗?它会脱离人类的逻辑,而创造出一套全新的逻辑来自我发展吗?看来会是这样的。那么,这套全新的逻辑会是什么样子呢?这大概才是至关紧要的问题。
毕业第二年,大心被授予中尉军衔,成为一名中尉侦察排长。不久,合成旅派他到集团军无人机团接受侦察技术培训。大心初到无人机团时,简直是被震惊了。他做梦都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当兵的一群人。和自己不同,无人机团的军官和士兵执行任务或者演习训练并不是在野外或训练场,他们的飞控室在塔台大楼里。这是一个整天在泥水里摸爬滚打,迷彩服早已洗白了的侦察兵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无人机也很震撼,虽比不上真正的战斗机那般英俊,但个头一点儿也不小。它们起降时,发动机的声音震耳欲聋,从头顶掠过,传来刺耳的尖叫和轰鸣声。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钢铁大鸟的身躯里没有人。它们在预制程序的控制下,平稳地起飞、航行、降落,那种分毫无误的可靠感觉,远远地把人甩在了后面。它们通常飞到几百上千公里外的大海上,对海面、岛屿、舰船、飞机进行观察,将机翼下的大千世界看得一清二楚。在辽阔的天空里,一条由卫星中继的数据链把它们和后方紧紧连接在一起。每每联想到这个画面,大心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
无人机侦察业务对大心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经过两个月的跟班培训,他可以独立上岗执行任务了。他和其他数名战友一起,组成一架无人机的测控机组,每名战友担负各自的职责。大心专注地盯着设备显示屏,关注每一组数据,每隔一段时间将数据报告给机组组长。同时,他还紧张地观察着实时画面。虽然同样是大海天空,却与在内地饱览大好河山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如果天气晴朗,你可以看到在海面上缓缓行驶着的军舰。此时,有经验的老兵会立即辨识出它的国别、型号、武器装备,甚至是指挥员的姓名、经历等等,仿佛远远地见到了“老朋友”一样。画面在缓缓地移动,还可以看到海军港口、空军机场、陆军军营,以及分布在山中的指挥中心大楼、防空阵地、炮阵地、洞穴,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如果拉近镜目,甚至可以大致辨识出较大的繁体颜楷标语。在执行某些任务时,也会遇到一些意外情况。比如,有异国军机伴飞,偶尔搞个小动作,从无人机头顶掠过,洒下航空燃油等等。只是,无人机的航时和航程都很大,远远超过有人驾驶战斗机,对方飞一会儿也就没法再跟着了,只得无奈返航。大心甚至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对方人员的气急败坏。大心有时也在想,一名有血有肉有脾气的飞行员,他在天空里监视这样一个无知无识、不知疲倦、一声不吭只知一门心思往前飞的钢铁大家伙,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呢?
不久,大心转到无人侦察直升机大队学习。这种螺旋翼无人侦察机体形略小,大心第一眼见到它时就很心仪,这才是“老陆”们的好兄弟嘛!当这个百灵鸟一样轻盈可爱的铁家伙稳定感十足地起飞时,当大心从屏幕中清晰地看到方圆几十公里、几百公里内,过去需要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去标定的目标时,心中不禁无限感慨。
可也是这时发生了意外,彻底改变了大心本可以当个出色侦察兵的人生轨迹。那天下午,天空响晴,连云也没有几片,风速基本为零。阳光酷烈,低低地压着地面,机场周围的鸟都躲了起来。这种天气条件下几乎没有发生意外的可能。那个中午,大心还睡了一会儿,两点钟带着飞行包进场,两点半到达车载飞控方舱。下午的训练课目本是个应用较少的课目,甚至只是个保底的课目。当时,大心站在方舱外,由于控制链路切换有误,结果在停机坪上的1号机纹丝未动,倒是在机库中的2号机的螺旋桨猛地转起来,“嗷”的一声向上蹿起三五米。然后,机身发生倾斜,螺旋桨击打在坚硬的混凝土地面上……
合金材质的螺旋桨裂成几截,其中一块碎片击中近百米开外正在进行发动机保养的老兵,将他的上臂打成粉碎性骨折,基本无法完全恢复。这位勤恳的老兵在一级上士军衔上任期已满,已经申请晋升四级军士长。对于老兵来说,多年艰苦奋斗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而这块从天而降的合金断片击碎了他的梦想。
同时,这架无人侦察直升机价值不菲,对个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事后评估,虽然没有报废,但返厂维修也将花去一大笔资金。更令人折磨的是,上级派来事故调查组进驻无人机团,搞为期三个月的全面整顿,此中痛苦,不一而足。然后,大心受到了降衔处分,从无人机团回到合成旅,并且调离武装侦察连,到装甲步兵九连当起了少尉排长。
一天下午训练结束后,大心只把突击步枪交还给军械室,而将刺刀悄悄留了下来。他穿着迷彩服,把刺刀别在腰带里面,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他来到海边,坐在一块礁石上。一轮圆圆的夕阳贴在黑色的海面上,几只黑色铁皮一样的小艇停在海平面上。
大心出神地想着:这回,我错在哪儿了呢?他一帧一帧地回忆着切换控制链路那几秒内发生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手指是怎样自信满满地按下了切换按钮,又怎样孟浪地扳动操纵杆,让无人机做起飞的动作。这两个动作之间竟然连毫秒级的间隙都没有,在那里仿佛又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人世间的巨变沧桑都填不满它。我怎么就敢让无人机起飞呢?我为什么不核实一下呢?只需跑几步,大声问一下,或打开对讲机,问上一句。
我为什么不死了呢?我怎么对得起无人机团,我怎么对得起那位马上要晋升的老兵?大心从衣服下面抽出刺刀,拔出刀鞘,对着夕阳看着它的刀刃,一阵绝望。都是我的错,而我无法原谅自己。是呀!这个骇人的错误已经发生了,是个抹不去的存在,像横亘在眼前的大山一样,绝对无法绕过去。我该怎么原谅自己呢?我该怎么对自己说:“你没有错,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内疚,也不必自我折磨!”大心发现,黑暗深处那个自我否定、自我毁灭的“我”又爬起来了,慢慢来到面前。大心困惑地问道:“我,还有什么希望呢?或者说,希望在哪里呢?还是自生自灭吧。”
一扇黑色的门就在前方,而无限的痛苦又在折磨着自己。大心知道时间可以带走一切,可时间慢得可怕。他用刺刀刀身拍打着手心的旧疤,高中时的黑色记忆一下子死灰复燃。他仿佛又回到了英子离开的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站在了她无人道别的那条路上。此时此刻,时间像牢笼一样停止了。
刺刀不是保护自己的吗?怎么又要用它来伤害自己呢?大心很是无助,这个信念动摇了。自己成为不了无坚不摧的刺刀,刺刀也保护不了自己。他抓着刺刀,向海水中走去。海水温热,浸湿了迷彩服。浪头一下一下将他向回推,可他坚持向前走。水花打在胸前,打在脖子上,打在额头上。不久,脚尖离了水下的碎石沙子。身体也漂了起来。
满是星星的天空一下子从头顶来到眼前。迷彩服被海水打湿后,变得不透气,里面的空气鼓鼓的,很可笑,像救生圈一样不让身体沉下去。这天空真的太迷人了,让我最后看你一眼。迷彩服会越来越重,气泡早晚要被挤压出去。大海为什么也这么温情?水流像丝绸一样柔软。
海水越来越黑。黑暗中的那个“我”倒像是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无比地实在起来。他张口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像一颗手榴弹爆炸了一样,一团火光之后什么都没留下。大心也没听懂那个“我”说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大心觉得自己的头被石头重重地撞了一下,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被海浪推了回来,搁浅在礁石丛中,手中仍然紧握着突击刺刀。黑暗中的那个“我”不知去向,想死的念头也不见踪影。
在浑浑噩噩中,大心想:如果谁都没法原谅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那大海终归是原谅我了。
六
在越来越近的秋季,战区将组织“某某某某——20××B”联合演习。大心带领装步九连离开部队驻地,来到了大海边的两栖作战训练场。清晨,辽阔的海滩上浓烟滚滚,很像是古代燃起的一股股狼烟。无数辆昨夜刚刚保养好的两栖装甲突击车、步兵战斗车在试车启动。不久,他们将按梯队驶进海水里,进入登陆舰,到大海的深处去。那里有一座训练专用无人岛。
仰起头,不时可以看到战机编队从晴空掠过。银灰色的机身反射着太阳光芒,和突击刺刀刀身上的镀铬涂层颜色很是相似。他们掠过头顶,随之发动机的轰鸣传来,像是黎明暴雨前,由远及近的一串串、一道道、一排排雷声。他们仿佛傲慢的钢铁大鹰,笔直向前,波澜不惊;又像是一群胸有成竹、绝无悬念、来去无踪的绝世杀手,千里之外取敌人项上人头,让对手胆寒。站在地面仰望他们,会让人不禁自觉渺小。
偶尔,参加演习的海军编队也会路过近海,让岸上的步兵们看到。这些最先进的战舰携带着最尖端的导弹,是十足的沉默杀手。他们来到哪里,敌人都不得不退避三舍。每每望见这些和刺刀镀铬涂层同样颜色的庞然大物,大心都会油然想起远方,想起自己从未去过的,也可能永远到不了的地方。那里是真正的天涯海角。同时,他的心头还会涌起强烈的悲壮感,因为他知道,如果有一天战争爆发,我们面对的绝对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对手,那一定是一场天地山河为之战栗的血战。而对于个人来讲,无论是在海上,还是在天空,还是在两栖登陆舰里,很多人都注定要一去不回。当然,也存在一种可能性,敌人已经没有胆量动手,那时严酷的战争可能避免。但是,大心觉得,军人不应该幻想后一种可能性,而前者才最大概率是自己真实的命运。
在极端疲劳之时,大心反倒时常记起少年时的事情,比如英子和妩儿。而这两个人,已经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大心曾在休假时去妩儿家找过她,可房子已经卖掉,有了新住户,而且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妩儿的联系方式和通信地址。英子更不必说,她已经永远地不在了。不过,大心发现了一个神奇之处。这些年,他一直把英子的红发卡带在身边,而每当他遇到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败,仿佛走到绝处时,他都会拿出红发卡,贴在胸前,心想:英子,我绝不会走你的路,我还要带着你走遍天涯海角。我要坚强下去,谁也打不倒我,永远都有希望,我一定会像火中凤凰那样重生的!想着想着,手不颤抖了,心脏不狂跳了,脑子也不再翻江倒海、惶惶无定,一切都平复下来。所以,他更离不开这枚红发卡。
有一次,当他累得精疲力竭时,还做了一个梦。英子和妩儿手拉着手来找他。两个人都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本来是英子走在前面,可近在咫尺时,英子把妩儿推到他怀里,转身走了,头也没回。妩儿搂着他的脖子,像是刚刚还见面的家人一样,牢牢盯着他,炙热地笑了笑,在他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然后,大心就醒了,一点也没有因为梦见一个死去的人而害怕,反倒是很惆怅很失落。他的脸上还热乎乎的,那重重的一吻好像真的还留在那儿似的。
他还特别思念从毕业起就再未见面的树生。于是,他在演习课目间隙期拨通了军线电话。树生的声音传来,与八年前并未有多大改变。这让大心鼓起了信心。树生很高兴,问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大心答:“去年第二季度,被任命为指导员。现在干了整一年了。你呢?”树生答:“我也干指导员呢,今年第五年了。”大心脱口而出:“想不到你干得这么早,又干了这么久!真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树生在电话那头笑笑,道:“没什么呀!现在的合成旅是重型旅,编制大,所有人都慢。”大心暗想,树生这种明事理的劲儿还是没变,让人觉得有些虚伪,又让人从心里感动。
树生问:“指导员干得怎么样?顺手吗?”大心说:“唉!算是迟来的安慰吧。当排长那会儿,捅了个大娄子,把无人机给摔了,降衔处分。回儿回儿搞安全训练教育都提到我的事情,也算是旅历史上的名人了。比别人多干了好些年,快熬不下去啦!”树生问:“结婚没?”大心答:“没呢!谁愿意跟着咱呢?你呢?”树生答:“结了,老家镇里面的小学教师。女儿今年两岁。”
大心“嗯”了一声,心中略有失望和惆怅。他觉得树生是“圣人”那一类,不应是这个样子,有种唐僧娶了女儿国国王的感觉。树生问:“你那里的生活条件怎么样?东南沿海,应该挺富裕的吧?”大心答:“部队驻地在一个离海边很近的小村子旁边。村子里几十户人家,年轻人出去了,剩下的都是六十岁往上走的老年人。大白天的,也见不着人。晚上七八点钟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小路边坐坐,然后早早就熄灯了。村口有个小卖部,东西都卖给部队里的人。里边有个大姐,五十出头,会说普通话,是村里最年轻的。这里三面环山,一面望海,山清水秀,可就是有点与世隔绝的感觉。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八年,可有时中午一觉醒来,望着窗外贴得很近的雾蒙蒙的大山,还会有那么一刻不知身在何处。”
树生道:“你在东面大海边,我在西面高原上。这里除了雪山就是戈壁,除了风沙就是石头,巡逻车跑上百十公里也见不到一个人。我这手,跟茄子一样紫,每年都要掉皮指甲,吃复合维生素也不管用。站在边境线山顶上向四周望出去,真是千山万壑尽在眼底。虽然喘不过气来,身体像只风筝一样被山风吹得要飘起来,可国旗一展,看见碧空之下一抹红,还是忍不住流泪。”
大心问:“你那边怎么样?”这么一问,彼此都懂。树生答:“基本上不回驻地住了,长年在山上住帐篷。睡觉时衣服都不脱,每个人地铺边上放着一根和人差不多高的磨尖的钢管。这东西比刺刀还厉害,轻松把人捅个透心凉。我时常梦里听到吹紧急集合号,一下子坐起来,心怦怦跳,想,这回他妈的是又要开干啦!”树生又道:“当然了,外人看到的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干仗,其实我们身后有个最先进的作战体系在支撑着呢!”
大心问:“你想过会死吗?”树生笑笑,说:“想过,上高原时就想过,一直想到现在。它像把刀子,刚开始是锋利的,现在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无所谓了。在这里吃了八年沙子,生生死死见得多了,早习惯了。跟你说件事吧。几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就在现场。我是带着连里边的战士冲到最前面的,可是被营长用后背挡住了。他把我们拦在后头,自己顶在最前面。后来,我活着回来了,他牺牲了。可以说,我的命是营长换给我的。抬他回来时,荒漠迷彩服被血水浸透了,遗体下的石块上流了一大摊血迹。那个场面谁都受不了,我也不能跟你细说,可能要一辈子埋在肚子里了……”
树生接着说:“反正后来,我们就杀疯了,杀红眼了。在前线,人很纯粹,也很脆弱。我说的这个脆弱不是胆怯、软弱,而是情绪一点就着,比炸药还厉害。我们连有个年轻战士,头被打破了,血流一脸。医生给他包扎了一下,让他留在临时卫生点养伤。他拔腿就往前线跑,根本拉不住。他说,我的战友还在前面,我不能自己留在这儿,否则将来没脸见他们。这种事儿太多了,不到前线根本想象不到那是个什么氛围。想自己会不会死?当时是没有时间想。”
大心问:“当年是你主动要去高原的,后悔过吗?”树生答:“没后悔过,但惶恐过。特别是在逆境的时候,这种惶恐就尤其严重。真有种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的感觉。可是,我一直相信当年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我反反复复地拷问过自己,答案始终没变。我想,惶恐可能要与我一生相伴,可没关系,我还是要朝着我选定的方向走下去,直到走不动,直到倒下为止。惶恐像是一坛老酒,一两年是一个味道,五年是另一个味道,十年又是一个味道。现在八年了,它不辣嗓子了,反倒很醇厚,有些舍不得了。”
树生说:“咱们在学校时学了很多东西,也相信他们是正确的。可正确的东西不会自己实现自己,它需要你怀抱着它一步一步用一辈子走下去。我们这里没有逃兵,大家相伴着往前走。我们一路走,一路看到风景在实实在在地变化。很好。”
树生问:“你还有不想活了的时候吗?”大心听后很感动,看来,这么多年树生一直挂在心上。这事他只对树生说过,连父母都没透露过半句,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大心想了想,说:“只有过一次。其他时候,差不多算是彻底消失了。”
大心接着说:“只是,它只是消失了。我把它遗忘了,或者说把它埋藏起来了,视而不见。但我没有真正地解决这个问题。我犯了一个永远也绕不过去的错误,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迈不过去这道大山一样的门槛。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门外面。无论过了多久,我还是在门外面。”
大心问道:“或许,真正的问题是,我该怎样原谅自己呢?我该怎样抹去一个注定抹不去的痛苦呢?过去,我曾经认为自己可以是一把突击刺刀,自己可以是自己的理由,可以保护自己而不是伤害自己,甚至不惜用暴力去解决问题。可是我发现仅仅依靠突击刺刀是行不通的。我想把自己淹死在海水里,没想到大海却救了我。”
树生说:“是人都会犯错误的。当然,这不是我要对你说的。”树生接着说:“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相信自己一生都在做一件对的事情,并且有决心一生都朝着一个正确的方向跋涉,你就能原谅自己了。你觉得无法原谅自己的,其实不过是回头望时的小沟小壑。当你有朝一日迈过了万水千山,也许就释然了。有时,我们以为信念是黑暗中的火把,其实它也可以像大海一样辽阔。对我来说,它就像高原一样辽阔。”
树生说:“作为一个平凡的人,我们的终点也许不在山峰上,而只是在泥沼里,不过道理都是一样的。泥沼里也有大海高原。”
七
为期十五天的演习结束了。无人岛上的空气仿佛水洗过一样,肥厚翠绿的叶片上湿漉漉的,不停地滴水。几十吨重的装甲战斗车吼叫着,冒着浓油一般的黑烟,在山间泥路上缓缓前行,车顶上的三十毫米机关炮炮管不断地扫着树上的枝条,又哗哗地带下小雨一样的水珠。大心坐在装甲战斗车后舱里,久已未洗的迷彩服是真正地臭了。内衣内裤水淋淋地贴在身上,作战靴里还积着泥水,咯吱咯吱响。耳朵后面结着泥痂,头发又湿又油,一绺一绺竖着,像刺猬。其他人也一样。想来,这狭小空间里的气味一定是没法闻的,可身在其中,竟也闻不出什么臭味,只能闻到强烈刺鼻的柴油味。在发动机发出的轰响之中,隐约有持续不断的突击步枪、反坦克火箭弹发射筒、军用水壶以及各类携行装备相互磕碰的咕咚咣当声响。声响让人昏昏欲睡,又渴望马上回到营房去,狠狠洗个澡,躺在干爽的床铺上睡上几天几夜。
装甲步兵战斗车来到岸边,不远处海面上停着几艘体型巨大的登陆舰,等着接他们回去。现在,演习结束,完成了所有课目,又返回岸滩。一番艰苦卓绝的演练结束后,大心在异常疲惫中暗暗有种自豪感,仿佛真的从一场胜利的战斗中归来。而这场胜利又仿佛穿越时空,与某个神圣的使命和某个注定要写进历史的时刻重叠在一起,让人心潮澎湃。而最重要的是,我活着回来了,亲眼看到了这一切,而许多人注定回不来。其中复杂的情绪旁人绝难明白。
大心刚回驻训点,连潮湿的迷彩服还没脱,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大心把它拿出来,取掉密封塑料袋。原来是营教导员,让他去临时营部一趟。教导员是中校,军改以来,由于一个旅所属的营在数量上几乎翻了一倍,所以营主官可以从少校高配到中校。
教导员同样狼狈,手里攥着湿得快滴水的迷彩帽,挺直腰板,看样子是有什么重要又为难的事情。他问道:“小金最近干得怎么样?”大心想了想,小金是入伍第五年的下士,综合排名靠前。大心如实回答:“还不错,综合排名靠前。”教导员低头,嘬了几下牙花子,道:“这回演习会有专项三等功名额,给小金吧。他保送上军校用得上。”
大心没多考虑,答道:“这可不行啊!有比他强的。综合排名是公示的,前几名大家心里有数。就比如说这一二三名吧,你把三等功给排第三的,不给排第一的,而排第一的又没犯错误,连里还不炸了呀!”教导员苦着脸,让大心很是有点过意不去。教导员说道:“你的难处我知道,可我也把我的难处跟你明说。让小金立三等功,然后保送上军校是上级交代的。”
大心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答道:“可我良心上过不去啊!”教导员继续说:“这事办不成,咱旅的政委、政治部主任的压力可就大了。我倒没啥,老帮菜一根,很难进步了。虽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吧,但我觉得你还得把这事办成。”
大心问:“那咋办?”教导员说:“你是指导员,你问我咋办?”大心垂着头,回到连部,迷彩服也忘脱了,一直坐到半夜。如果上级下达了有关战斗任务的命令,那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后退半步,决不含糊。这也是命令,可那股坚定完成的劲头却没了。大心琢磨着,如果硬着头皮去执行,也能落实。损失的是自己的信誉和连队官兵对自己的信任。好处呢?无非是将来自己提拔的时候……想到这儿,大心一阵恶心。这种恶心是一种真正引起身体不适的恶心,是一种无法原谅自己的恶心。
大学二年级时,某个给他们讲过课、上过报纸的人被审查的震撼消息给大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那是他精神坐标轴上刻骨铭心的钢钉。正是因为这件事,无论经历多少磨难,他都从未动摇过。他最珍视的,最害怕失去的也是这种信赖。因为它是无价的,是唯一可以和自己生命相交换的东西。从那以后,涉及士兵利益的事情,都有固定的程序,每一步都是公开的。墙上有举报箱,箱子上有举报电话。战士一个电话,上级部门的人就来了。这么多年以来的耳闻目睹、亲身经历让大心确信,在这方面上面是真的下了决心,绝不只是嘴上说说。自己的周围也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巨大变化。
后半夜,大心逼迫着自己去思考该怎么把这事办成。为了缓解压抑的情绪,他还暗暗给自己解释,人之常情嘛,人间哪有清澈见底的规则?突然间,他把不锈钢保温杯摔在地上,茶叶溅了一身。他怒骂道:“娘的,这种人对得起为了胜利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士兵吗?”他的手颤抖着,把茶叶一撮一撮抓下来,四下里看看,挂在保温板墙壁上的突击刺刀还未交还。他拔出刺刀,砰地插在行军桌上,恨恨地说道:“让我跟你一起干这种昧良心的事,滚你娘的蛋吧!”
第二天晚上,召开会议,教导员让各连指导员汇报推荐立功人选。大心道:“我们连决定推荐全连综合排名第一的阿牛。”教导员有点意外,抬眼看了看大心,问道:“还有吗?”大心答:“就这一个。”教导员低下头,脖子肉眼可见地变粗变红变紫。会议结束,大家解散,教导员也未再与大心说什么。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大心很是惶恐不安。他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但一个月过去,海训完成了所有课目,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只是有一次教导员找过大心,让大心在会议记录本上补上小金的名字。大心铁下心,什么也不顾及了,反正已经上上下下得罪了这么多人,索性就坚持到底吧。他说:“会议记录本不能涂改。如果涂改的话,我不签字。”教导员的脸面上顷刻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由惊愕到恼怒,由恼怒到不解,由不解到理解,再由理解到柔和,由柔和到赞叹,简直是五彩斑斓。大心耐心说道:“教导员,我劝你也不要乱来。”教导员看着大心,脸色黑紫黑紫的。许久,他骂道:“去他妈的,不弄了!爱咋的咋的吧。大不了年底转业呗!”
转眼冬天过去,来到第二年春天。戏剧性的是,资格最老,几乎铁定面临转业命运的教导员得到晋升,被任命为政治部副主任。大心呢?任指导员不到两年,不宜提前晋升。不过,在公开场合被政委表扬了一回。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呢?不清楚。大心只知道去年年底,上级纪委曾经在全旅范围内搞过一次民主测评,教导员所在的营、大心所在的连,综合评分在前三名,战士们对他们两个的评价很高。
有一次开会,已经到旅机关楼办公的教导员,也就是现在的政治部副主任见到了大心,使劲握住了他的手,摇了好几摇,道:“我说指导员,你老小子简直就是我的神啊!”大心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道:“这机关工作干得怎么样?”教导员搓了搓手,叹道:“我就是个老粗,在营主官位置上干点粗活儿还行,干机关的细活儿他娘的有点吃力。只当是为革命工作再出几年力吧!”
八
冬天的海变得沉静了。大心来到海边,海水是苍白色的,漫不经心地用水浪拍打着礁石。远远近近传来厚重的哗哗声,似乎也被寒冷压住,没了夏天时的躁动。当然,在北方人大心看来,这远远称不上什么“寒冷”。望着辽阔的海面,大心想:今年春节,我要休假,回那座曾经的北方重工业城市去。我已经八年没和父母过春节了。
大心来到高中门前,学生在放假,大门关着。这座门是新建的,很气派,想当年只是向内开的黑色铁栅栏大门。当年,几个学生戴着红袖箍站在门口,早晨七点四十五分一到准时关门,迟到的人要被他们记下名字。若是同班同学,或是关系特别铁的,则可以网开一面。现在,大门里空无一人。哦,这已是十二年后了呀!大心觉得心中的刺痛被深埋起来,变成持久的、时时被遗忘的钝痛。他想和高中毕业那年一样,翻过墙去,去实验楼下看看英子和他一起待过的地方。可想了想,自己已没了当年的冲动。算了。他绕着学校外墙走了一圈,透过铁栅栏,看到校园里面又盖了好几座大楼,让人有些认不出来了。而当年最高的实验楼被夹在当中,不再那么显眼,似乎快要被忘记了。
不过,他去了另一个地方看英子。那是位于市郊一座山下的市立公墓。坐了近一个小时公共汽车,下车时公路边很是空旷,一眼望去尽是田野和树林。一条很宽的沥青路向山上而去,越走视野越开阔,慢慢地,远方的城市尽收眼底。
大心找到英子的墓。大理石碑黑白照片上的英子还是高中快毕业那会儿的样子。大心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敢直视她。那一瞬间,过去时光以爆炸式的速度飞快流逝,跨过十二年漫长距离,来到眼前。大心低声道:“我不相信什么转世投胎之类的鬼话,人死了,就是没有了。只是,我觉得你应该活着才对。时光的牢笼其实是没有的,我们可以把它砸碎。无论多么不可能,我们都应该从那个夏天里走出来。你看,你还是十八岁,而我已经三十岁。当年,我觉得三十岁的人都好老呀!甚至都不曾想过要活到三十岁。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对我说,当你走过了千山万水,再回头看那些当初以为迈不过去的坎儿,都不过是小沟小壑。我觉得这话在理,也是我目前觉得唯一讲得通的说法。现在,我把它告诉你。”
大心从兜里掏出红发卡,放在石碑上的照片前比了比,赫然发现照片里英子头上戴的正是这个。只是,照片里的发卡光亮如新,而手中的这个已残破不全。他说道:“英子,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有好几次,上面的红塑料片掉了、断了,我都把它重新粘好。可我实在是怕有一天,我没法再把它修好了。”
他又道:“这些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这是我们当初分别时不敢想象的。有宽阔的江水,有深邃的大海,想必你也一起看到了。我也送你一样东西,这是我用步兵战斗车三十毫米机炮弹壳锤打成的鸽子。我做了一对,放在你这儿一只,我带在身上一只,我继续带着你去更远的地方。又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会托战友,或者最可信赖的人把这只铜鸽子送到你这里来。”
晚上有个高中同学聚会,来的人比较全。大心离家十二年,来到这样大的场合还是头一回。好几个同学都说,当初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成为军人。你当初是个小个子,又那么瘦,也不怎么爱说话。大心笑笑,不语。部队正在干的事情,不能对别人说,一个字都不能提起。可是,他们能想到我三公里能跑九分半,用突击刺刀扒过蛇皮,生吃过活鸡,现在整天与钢铁庞然大物为伴吗?而且有一天,他们还有可能在烈士陵园见到我的名字。如果说起这些,同学们一定会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大心感叹,大家的人生已经在各自的路上越走越远了,远到彼此很难真正理解。而我呢?可能是所有很难被理解的人当中最难被理解的那一个吧?
这些年,只要是在部队营区里,大心几乎是滴酒不沾了。现在他不仅不想酒,而且一想到酒后的恶心难受劲儿,就更厌恶酒。今晚在老家,还是休假期间,他给自己倒了一小茶杯酒,无论如何,今晚只这一杯。大心看着热闹,每次都用嘴唇抿一下。
晚十点左右,聚会该散了。大心这一小茶杯酒也只剩下薄薄一层。他的头有一点点晕,可以说是非常非常淡的一点晕,就像是一幅画上涂了一抹接近透明的颜色,又像是平静的心里远远有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这时,包间的门开了。大心转过头,还以为是服务员来送账单什么的。可他惊呆了,原来是妩儿。哦,简直快忘了,妩儿也曾是这班里的人,只是离开得太早,没什么存在感。
妩儿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一件黑色的毛料裙子,胸前挂了一条细细的百香籽项链,看起来很干练。她推开了大心旁边的男同学,坐下,笑着问道:“啊怎么样?看见我惊不惊喜?”大心笑了一下,没说话。妩儿坐直腰板,从LV大挎包里摸出一支烟、一个金壳打火机,“叮”的一声点燃,说道:“啊这屋里乌烟瘴气的,我不谦虚了喔!”妩儿说话的腔调变了,彻底没了这里的音调,带了很多“啊”“喔”。
妩儿滴酒不沾,只要了一杯茶。大家也未强求。不一会儿,聚会散了。大家走到门口,说着情深意切道别的话,然后各自回家。妩儿碰了一下大心的胳膊,问道:“你也走吗?”俩人找了一个油渍渍的烧烤店,坐下来。妩儿要了一只白瓶老龙口,说:“今晚咱俩就把这一瓶给撅了喔。”说罢,不由分说,要了两只玻璃杯,都倒满了。
妩儿喝了一大口,眼睛红了,尴尬也没了。她说:“下午,我去看英子了。我知道你也去了。”她又生气地说:“你也要喝的!”大心喝了一口,觉得妩儿现在的口音很好笑,既有北方本地的词汇,又有遥远陌生的调调,仿佛一个粗糙大汉用了十几年时间终于学会了绣花。
妩儿问:“啊你笑什么喔?”大心看着她,答:“你要是把每句的‘啊’‘喔’去掉,我就不笑了。”妩儿瞪了他一眼,道:“我试试吧。你怎么笑得出来?”大心答:“我不笑了。”
大心说:“你看到我留在英子墓前的东西了?”妩儿道:“见到了,做得真漂亮。我都有点儿妒忌了。”大心道:“哦,对了,这个给你。”他从兜里掏出红发卡,递给妩儿。他说:“这是英子的。当年……”说到这儿,大心的心中一阵剧痛,实在不忍说出。他勉强说道:“我把它带在身上十二年,随我去了不少地方。我觉得,我去了,就是英子去了,我看到了,就是英子看到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带着它去更多的地方吧!”
妩儿把红发卡攥在手里,握成拳,低着头,身体颤抖。她说:“小时候,我经常想,我要是英子该多好啊!英子没了之后,我说,英子你别走,到我的身体里来。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不分彼此,共同生活。你与我一起活下去!来,你喝掉半杯,然后我问你一个问题……不行,必须喝掉!”
大心道:“你问吧!”妩儿突然把脸向大心靠近,盯着大心的眼睛,泪流满面,问道:“哥,你爱我吗?”大心的脑中巨浪翻涌,眩晕不已。“哥”是英子私下里对自己的称呼,尽管大心只比英子大几个月。这个秘密只有三人小团体才知道。妩儿的脸在醉意中越来越模糊,而英子的脸从泛蓝的高中照片中复活了出来,也说不上谁更真实。尤其这双满是泪水的眼睛,满是不舍,满是爱意,是英子啊!妩儿又说:“哥,我回来了。我不走了。”
两人对视着。好一会儿,妩儿坐直身体,点上一支烟,道:“你干脆就把我娶了吧!咋地?觉得老娘配不上你咋地?”大心苦笑一下,道:“这几句话说得倒是挺正宗的。可是,可是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妩儿不屑地笑笑,道:“阿兵哥嘛,啊我早就知道了。”大心有意强调着说道:“不是阿兵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妩儿问:“你们娶老婆有什么要求吗?”大心道:“也没有什么,只要是中国人就行。”妩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是中国人。”大心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妩儿答:“我在一个微电子制造企业做工程师。”说罢,她拿起大心的国产手机,让大心解锁,摆弄了一会儿,说道:“啊很流畅的嘛。”
不过,大心有关这一晚的清晰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之后的印象支离破碎。也许是那半杯酒的缘故吧?当他醒来时,已经在自己家里了。他晕晕乎乎躺着,一只手捆着绷带。房间门关着,听见爸妈在外面平心静气地谈着无关紧要的话。大心安下心,昨晚大概是没出什么乱子。
他解开纱布,也未受多大伤,虎口处划了一道口子。他闭上眼,费力地,慢慢地回忆昨夜的事情。有一些片段是他和妩儿在谈论着什么,一会儿平静,一会儿激动,一会儿简直是动了气,到了彼此恶语相加的地步。最后一个片段与手上这个伤口有关。他想起,他们谈到了妩儿离开这去台湾后的经历,谈到了她在那里的一些所见所闻,有新鲜亲切,但也时常不解、困惑与伤心。说到那些令她不愉快的遭遇,在汪洋大海一般的醉意之中,大心本能地抄起一根筷子,用标准的手握突击刺刀的姿势在桌面上刺了下去。由于用力过猛,自己又喝多了,筷子戳中了另一只手的虎口……
大心去找手机,他爬起来,走出房间,问爸妈昨晚上是怎么回来的。妈妈说:“是妩儿把你送回来的。她是个多好的孩子啊!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唉,你们那么多年没见,怎么一见面就吵架?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我看这孩子比当年还俊了呢!”
爸爸说:“你的手机在这儿呢!也是妩儿给你拿回来的。”大心抓起手机,打开。妩儿今早给自己发了一条很长的消息:
大心,我们昨晚都喝醉了。但我相信,彼此的话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爱你的,也有决心嫁给你。这是反复考虑了很久的事情。你知道,在这个年龄是不容易下这个决心的。不过,我大概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我发现我们之间不仅隔着铜墙铁壁,还隔着万水千山。我们就是肉身在一起了,可心还要走很远的路。哥,记住我爱你,有朝一日我要嫁给你。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不是你向我走过来,就是我向你走过去,哪怕要跨过大山大海……一会儿,我要离开了,不要来找我。我把手机关掉了。如果有决心就不要儿女情长。我们总会再见面的。妩儿泪中写下。
九
读过妩儿的长消息,大心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昨晚,她还是一个陌生人,而现在,她是一个不能失去的人。理性告诉大心,现在去找妩儿没有丝毫益处,什么都解决不了。可他没法安静地坐下来,满脑子都是妩儿。他想到了那个困住了自己的黑色夏天,如果可以回到英子离开的那一刻,他一定会阻止悲剧的发生!是啊!人生的痛楚都是来自某一刻,不要让这一刻擦肩而过。于是,大心跑出门,来到妩儿住的凯宾斯基酒店。前台告诉他妩儿已经退房走了。大心也不清楚妩儿要去哪儿,不过,她最有可能去机场。大心叫了辆出租车,一口气赶到位于市郊的机场。他在候机大厅里没找到妩儿,通过广播也一无所获。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昨晚本就是一个离奇荒谬的梦。
失魂落魄地走出机场,大心想:该去哪儿呢?回家?肯定受不了。唯一能缓解剧痛的是再看一眼英子,和她说点什么。他又乘出租车跑了很久,来到城东面山下的市立公墓。下午,北方冬季里的天空纯净而又辽阔,安宁而又寂静,让大心的焦虑一下子舒缓了很多。一只喜鹊站在干枯的枝头,眨着眼睛,蹦蹦跳跳。让大心明白,刚才又是一场大喜大悲。
来到英子墓前,大心看到妩儿正坐在几步之外的青石板上,望着自己。他的眼睛湿湿的,也不言语,默默地,坐到妩儿身边。大心望着深邃的天空,有几块蚂蚁大的云彩。再过一会儿,夕阳西下,半边天空将被染红,整个世界会变成浓红色。他长舒了口气,道:“又看到你,简直是大梦一场。想想看,咱们已经分离了十五年,几乎是陌生人。可昨天只见了那么一面,就把你爱我、我爱你的话都说出来了。脸红得很呢!”
妩儿细细打量了大心一会儿,把头靠在他肩上,低声说:“没有办法呀!没人叫你这么说,也没人叫我这么说,可我们就是说了呀!”她接着说:“现在才好好地看看你。真不错,你没变,还是我爱的样子。这下我不后悔啦!”
妩儿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我这是怎么了?其实,当年我并不想离开这里,离开我熟悉的人,离开你们俩。这种分别对我是多么大的伤害。或许,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试着治愈这种伤害。我去了世界很多地方,在很多地方上学,在很多地方工作,又在很多地方生活。可是当年分别时的撕裂痛楚一直无法忘记,尤其是当我记起一个儿时的挚友已经在这世界上不存在了,那是一个黑洞,我不敢向里面看。”
妩儿接着说:“有时,我想,何必要回头看呢?我就是我,一辈子鲁莽地向前冲就是了。我就是我,我谁都不是!这听起来是不是很不错呢?我一头撞进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头,在那里无所顾忌地重新寻找我自己,重新定义我自己,这不是很好吗?”
妩儿道:“可是,当我一脚踏上家乡的土地,我知道我错了。过去的伤痛也是我对故乡思念的一部分。我就像一个满世界寻找却仍然惶惶不安的游子。尤其是当我看到你时,我竟然发现,在世界上转了一大圈,最熟悉最亲切的还是你这个‘陌生人’。我恨我自己,可我知道这是改变不了的。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做不到不爱你。你看,我找不到别的什么合适的词来表达我的感情。我只会说,我爱你!我爱你!啊好害羞喔。”
大心把妩儿搂在怀里,说道:“遇到你,也让我认真地反省自己。好多年来,我想过很多,每回都能有些新的东西。英子走后,那个黑色的夏天就成了我一生的牢笼。可以说,迄今为止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从里面闯出来。那个笼子很坚固,又是无形无边的,哪怕我像孙悟空那样一个筋斗翻了十万八千里,还是没能跳出如来的掌心。我用过最极端的手段,甚至不惜用暴力手段来达到我的目的。可是我发现,人世间虽然离不开这些手段,但他们毕竟不是最好的手段。如果有一天,我仍然使用这种手段,那一定是迫不得已的最后选择,而不是认为它就是最好的选择。”
大心说:“我知道,有时候我的潜意识里有种极端的、狭隘的、愤怒的情绪。在那个牢笼里,我看不到希望,感觉不到善意,找不到出路。我要杀出一条血路,给自己创造一个未来,一个更辽阔的世界。我错了吗?从道理上讲,我没错。可是有一次我意识到,干嘛不到大海里去游一下呢?如果你坚信自己是对的,就不要惧怕大海,那里充满了希望。什么牢笼也锁不住生气勃勃的大海,不是吗?”
妩儿站起身,对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里冬天的味道和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不一样,我一闻就闻得出来。我的每个汗毛孔都记得它。它又冷又干,冻得鼻尖和耳朵直疼,还有股工厂烟囱冒出的烟尘味道。小时候,你要是在街上走上半天,鼻尖就会沾上灰。女孩子在春天里会把脸蒙上纱巾。那时,大风里的沙子还很多。”
说罢,一缕薄薄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很快在冷风中干掉。妩儿的皮肤冻得苍白,脸颊、鼻子、耳朵却有一抹红晕。她说:“我如果不是这里的孩子,怎么会记得这独一无二的味道呢?还有这大山,还有这城外的坚硬的黑色土地。记得刚上高一的那个秋天,学校组织咱们去郊外农场劳动实践。我抱了一天玉米秆子,一捆一捆地抬到田边码成垛。我沾了一身的枯草秆。空气里有股很重的粪味儿,但和厕所里的味道又不一样,是混合着黑土、树木、灌木、草丛的味道,闻多了就不觉得臭了。刚才我上山的时候,又闻到了这种味道,多想回到儿时去呀!那天,我和英子坐在一捆玉米秆子上。我们一起唱歌,有说有笑,未来不见踪影,但总觉得无限美好。她那时是披肩长发,虽然学校不准留这样的发型,她还是留了。遇到检查,她就扎起来,没几天又散开。秋天的风一吹,她的头发抚过我的脸,痒痒的,让我睁不开眼。对了,还有那金灿灿的无限透明的风,呜呜地从天空上吹过来,穿过收割过的田野,吹到远方。”
妩儿说:“这个城市也变了。我走的时候它还不是这个样子。那时,河的南岸还是荒地,有几座废弃的空无一人的工厂,灰头土脸的。而现在,市政府都搬到那边去了,我认识的几乎所有朋友都在那边买了房子,安了家。这个城市太大了,和我去过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城市相比,都毫不逊色,甚至还要好,好得多。世界上别的地方有的,这里一样也不缺,别的地方没有的,这里也有。有时,我站在这个城市数百米高的摩天大楼下面,会想,这里难道是我过去印象里的世界的边缘吗?看看它崭新而且生气勃勃的样子,这里分明是世界的未来呀!我要找的不在别处,就在这里呀!”
妩儿搂住大心,道:“你会保护我吗?”大心道:“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当然会保护所有同胞兄弟姐妹,不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受伤害,更何况我的爱人。这是我的真心话,哪怕牺牲一切也绝不食言。”妩儿抱着大心的脖子,又松开,说道:“真是舍不得呀!可现在,我还是得走了,晚上八点钟的飞机。你就站在这儿,看着我走。别哭,也别说话。”
她又走到英子的墓前,蹲下来,说道:“为了这份爱,我们愿意等到天荒地老,绝不放弃。过去,是我为你俩祝福。现在,请你为我俩祝福,让我们成为一家人!”
十
夏天到了,四季轮回,大心又与他的连队一起来到海边驻训场,开始了海上训练。指导员当了两年,该经历的事情也都经历了。有时在任务特别紧张的空隙,他停下来,站在沙滩上,望着夏季烈日下的大海。海水波光粼粼,又白又热,海平面上的登陆舰和更远处的无人小岛被刺眼的强光遮住了。有一丝困惑,有一丝惆怅,还有一丝幸福,人生走到了哪里呢?虽然没走到海阔天空之地,恐怕也比过去更宽阔了一些吧?要不,那刺骨的疼痛为何不再那么分明了呢?
海滩上的装甲突击车、步战车、运输车,等等等等,冒着浓烟,大声吼着。这些庞然大物顶部的出舱口处站着士兵,身穿橙色救援背心,手握红色信号旗,果断地传递命令。大心迷彩服胸部兜里震了几下。来了一条信息:“我还是没忍住,趁着出差,来看看你。你给的地址范围太大了,我找不到你,这里的渔民也不清楚。我在某某镇子里,可能离你不远。如果你有空,就来看看我。如果不方便,明早我就走。”
第二天一早,大心请了假,背着一只防水行李袋来见妩儿。他指着海面,说:“那边有个很小的无人岛,我带你上去看看怎么样?”妩儿问:“要带什么吗?”大心答:“什么都不需要带。对了,你会游泳吗?”妩儿答:“会一点点,可以游几十米。”大心笑着摇摇头。
他在渔民那里租了一条装有柴油发动机的木船。这木船小得可怜,单人浴缸长短,里面的木板长期被暴晒,发黑干裂,有股腥腥的鱼虾味。妩儿坐在船头,大心贴着她坐在船尾,操控马达。大约一个小时,就登上了那个小岛。岛子也是小得可怜,上面有一座废弃多年的海情气象观察塔。大心带着妩儿爬了上去,走进一间朝东的观察室。墙皮剥落,满地泥灰,窗户框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无数风风雨雨曾经毫无遮拦地刮进来。不过这里视野很好,风景也很好,海风吹到脸上、身上,把汗水也吹干了,很舒适。
大心从脖子上摘下那枚铜鸽子,给妩儿挂上。两人在观察塔的外阳台上坐下。他撕开一包单兵战斗口粮,递给妩儿一块,又给了她一瓶水。吃完,两人闭上眼睛,听着海浪声,默默无言。下午,大心带着妩儿回到无人岛小码头,小木船不见了。大心说:“来的时候,是我故意没把它拴起来。现在,它恐怕是飘到爪哇国去了吧?”妩儿有些惊慌地问:“那我们怎么回去呢?”
大心答:“我们游回去!”妩儿困惑地看着他,却相信他一定办得到。大心道:“从这里回到岸上是五十公里,而我最远游过武装泅渡三十公里。不过不要怕,你只要拽好我,然后把一切交给大海吧!现在,我带你回家。”他从防水行李袋中抽出一把带鞘突击刺刀,捆在后背,把其余的一切都扔掉了。然后,两人手牵手缓缓走进海水中……
【作者简介:西元,1976年生,籍贯黑龙江巴彦。1994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同年入伍,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解放军文化艺术中心文艺部文学创作员。曾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第二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