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10期|詹文格:骨头的声音
一
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古稀一过,父亲的腿脚开始蹒跚,我和姐姐多次提醒,劝他不要再骑车外出。可固执的父亲每次都装聋作哑,他用沉默的方式,来忽略我们的提醒,来抵抗我们的劝说。
做兽医的父亲,一辈子走村串户,奔波乡野,实在闲不住。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父亲在畜主家阉完牛蛋,主人热情地邀他进屋喝酒。几杯小酒下肚,如遇知己,话便多了起来。两人频频举杯,边喝边聊,不知不觉日头便已西斜,眼见天色不早,意犹未尽的父亲起身告辞。他背上药箱,跨上破旧不堪的摩托车,往家里赶。夜色将至的时刻,父亲就要到家了,可是他突然酒劲上头,在村口拐弯的坡道上,连人带车翻入水沟。
我们闻讯赶到时已是半个小时之后,两三百斤重的摩托车还压在父亲身上。我和几位亲友手忙脚乱地爬下水沟,赶紧将车挪开,然后伸手准备抬起父亲。当我摸到父亲的脚踝时,双手猛然一抖,指尖像触碰了电闸,下意识地往后退缩。
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骨折,父亲的左腿胫骨受摩托车踏板挤压和冲撞,像一截被砍伐的树枝,完全断开。脚跟朝前,脚尖向后,脚板出现九十度错位。如此恐怖的一幕,以致后来想起断骨的场景,我就毛骨悚然。凛冽的寒意如刀锋晃眼,我忍不住抱紧了双肩,那种难言之痛像鼓动的暗流,从词语中传导而出。
回望父亲的一生,他屡因贪杯犯错。如果说酒是温柔的炮弹,那父亲便是资深的战俘。他根本用不着威逼利诱,闻到酒味就主动投降。由于无法抵制酒水的诱惑,酒一度成了父亲的精神依附。对他来说,能成为酒的俘虏是一件荣幸的事。不管日子如何困窘,哪怕举家食粥酒常赊,他仍有勇气结交酒友,出入酒铺,成为酒铺影子一样的常客。
困顿的日子,父亲利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以此来忘却尘世的烦恼。带着情绪喝酒,往往不胜酒力,父亲几乎每喝必醉。让人无奈的是,他酒醒之后不仅毫无悔意,而且还能为下一次醉酒编造出荒唐的理由。
父亲喝酒之前说过几箩筐的大话,没人记住一句,但醉酒之后篡改的诗句,却成了相传的佳话:酒中自有千钟粟,酒中自有颜如玉。这话成了他喝酒的借口。他喝酒不是为了酒,而是为了寻找酒里的“千钟粟”,遇见酒中的“颜如玉”。
嗜酒的父亲饭量极小,有时甚至一天不进一粒饭食。酒醉真君子,饭撑死脓包,这是他的口头禅。这世间只有酒友才懂浪漫,最痛快的便是开怀畅饮,彼此欣赏。酒让父亲滋长出一种傲慢和豪气。
那些年,识文断字的父亲和所有的酒徒一样,在酒水中沉陷不起,丢盔弃甲,迷失方向。酒不断瓦解着父亲的尊严和体面,他隔三差五就醉倒于途中,满头满脸的呕吐物,被路过的野狗舔得一干二净。狗伸着灵巧的舌头,每舔一下,父亲就喊叫一声:莫吵我!再舔一下,还是莫吵我!后来这场景经过乡村口头文学家添油加醋、渲染润色的二度创作,成了流传甚广的经典段子,变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被送进医院的父亲必须手术,打钢钉、夹钢板,四个多小时的接骨缝合,连医生都被弄得疲惫不堪。父亲的断腿只是理论上得到了修复,我知道,不管如何修复,那根胫骨的裂痕永远存在,所谓的愈合只是皮肉的遮掩、欲盖弥彰的安慰。
经过百余天的卧床休息,父亲终于可以拄拐挪步,又过了一段时间才放下拐杖,开始试探着单独行走。那段时间,父亲像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半年后可以正常外出了,不过那条断腿仍然僵硬,毕竟老胳膊老腿,能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不错了。
腿伤以后,父亲不敢再骑车,断骨的教训提醒他,老了不可逞强,“肉包铁”的摩托车不讲情面。有几次我看见父亲站在楼道口,以顾影自怜的神情,注视着那辆破车。老人目光呆滞,神情落寞,一言不发。
春节前我们一家人在清理楼道,属于谁的杂物由谁去处理。没想到这次父亲竟然心意决绝,他将那辆伴随他半生的旧车当废品给卖了。目送摩托车被小四轮拉走,父亲无声地低下了头。
只见腰身佝偻、腿脚弯曲的老父,木雕似的一动不动,那一刻我心头像有寒风吹过。从他布满阴翳的眼仁中,映射着秋风扫荡的旷野,流露出无法消弭的伤痕。我知道这是迟暮者的忧伤和无奈……
转眼父亲年已八旬,很明显,他的腿比之前跛得更加厉害,但还能缓慢行走。无数重复的日子如同流水,让人淡忘了过去,虽然他一直在跛脚前行,但儿女们无法感同身受。那根断裂的胫骨随着身体的衰老,开始再度疼痛。每到阴雨天气,旧伤复发,父亲就会悄悄拿出活络油、镇痛膏,在患处涂抹。纵有再多的疼痛,他也从不吭声,只是默默承受。
二
如果说父亲骑行的风险难以预测,那么闭门不出的岳母突然摔倒则纯属意外。
一直独居的岳母身体硬朗,饮食起居一切正常。可是一次突然来袭的重感冒,如致命的霜雪,袭击了头晕目眩的老人。岳母起夜时站立不稳,脚底一滑,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岳母事后回忆,身体着地时,她听到自己的臀部咔嚓一声,当时并不知道那就是骨头断裂的声音。摔倒后她反复挣扎,可是无论她怎样挣扎,皆是枉然,钻心的疼痛让她完全瘫软,身体使不上一点劲。
岳母知道这一跤摔得不轻,自己挣扎只会加重伤痛,想让儿子来救助,可夜半时分,除了窗外断断续续的鸟叫,用力呼喊也得不到一丝回声。就这样在地上躺了六七个小时,一直躺到天亮之后,直到二儿子进来送早餐才发现,老娘躺在地上已经多时。当二儿子抱起一身冰凉的老娘时,心里针扎似的疼痛。
闻讯赶来的兄弟姐妹立即联系车辆,将岳母送进了医院。经过拍片检查,确诊为髋骨断裂,医生告知要通过手术置换人造髋骨。
开始由于岳母不同意手术,儿女们只好尊重老人的意愿,准备选择保守治疗。主治医生将手术治疗与保守治疗的结果作了对比。岳母虽已年逾八旬,但身体状况不错,心脏、血压都很正常,这种情况再活个十年八年没一点问题。假如不通过手术置换人工髋骨,岳母便起不了床、走不了路,只能长期卧床。长年卧床的老人,不仅生活毫无质量,而且身体脏器将加速衰老,各种疾病接踵而至。
对比之后显然保守治疗不可取,既然这样,那还得尽力劝说老人。十个孩子轮番出动,一番软磨硬泡,岳母最终同意手术。八十多岁的老人,六个多小时的手术,在她生命的长旅中如同一次涅槃重生。漫长的手术,焦急的等待,尽管磨砂玻璃的大门什么也看不见,但亲人的双眼还是不停地朝里张望。
我站在过道的窗户边,凝视着眼前的骨科诊疗室。这个并不宽敞的诊室,像一叶横渡劫波的方舟,布满了无数祈祷。洁白的墙壁上悬挂着超大的骨骼结构图,旁边的柜子上有一尊胶质的人体骨架,虽然是一具模型,但每一块骨头都连接着生命,那些惟妙惟肖的构件,被逐一命名。
解剖为了探索生命的奥秘,一个成年人一共有二百零六块骨头,它们分为头颅骨、躯干骨、上肢骨、下肢骨四大部分。维持我们生命运行的器官全都依附在这些骨架上,骨头结构精巧,算法准确,堪称造物主的旷世杰作。一根一根的骨头,就像房屋的梁柱支架,上下左右、内外前后相互协作,共同构建了人体的骨骼系统。这个功能多样的系统,负责支撑身体、保护内脏、协助运动。当我们健康无恙的时候,感受不到骨头的作用,只有断骨之后才会刻骨铭心,瞬间悟道。骨头就像无名英雄,它从生到死,默默支撑身体的大厦,从不露面自夸……
吱呀一声,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取下口罩的医生像庭审的证人,将那块圆球形的骨头递给了我们。望着那块闪着光泽的骨头,所有在场的亲人都一脸惊愕。那块骨头的表面光滑如洗,上面没有黏连一丝皮肉,骨头的表面寡白,看上去与猪骨羊骨没有差别。
大舅接过那块换下的骨头,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对于这个突然而至的问题,大家毫无准备,是弃是留,意见不一。有说当成医疗垃圾处理,有说放进生圹埋藏,有说用火烧掉。可是感觉这些方法都不太妥当,反复考虑,最后决定将骨头冷藏起来,等岳母往生的那天,再将这块骨头一同带走,使老人残缺的身体获得圆满。
将近一个月的住院治疗,岳母终于出院,出院时医生叮嘱,每天都得扶老人下地行走一至两次,一次不少于半小时。
刚开始岳母受不了,伤疤未好,疼痛未忘,断骨的经历使她不敢轻易迈步。人造骨头带着一种金属的生硬,在身体的排斥中寻求适应的过程。金属与骨头的磨合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手术之后,岳母好像元气大伤,脸色变得蜡黄,双眼无神,身体虚弱。一个活着的人,将身上的一块骨头硬生生地剥离出来,这事想着确实有些残忍、有些难受。可是如果不换掉这块破碎的骨头,就像梁柱腐朽,房屋很快就会坍塌。从此,岳母的身体将无法站立,她的余生只能在床上度过。
古人刮骨疗毒,今人换骨疗伤,在生命的紧要关头,一根骨头决定了生死存亡。换骨的医生手法纯熟,让我联想到古代的庖丁,镌刻在岳母臀部的疤痕,像一只吸血的蜈蚣,深深陷进了皮肉。从此,残破的身体里藏着一件异物,那金属的部件拒绝血液的滋养,僵硬的关节传递着冰冷的工业气息。跛行的岳母,感觉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骨头的声音。
对于一个老年家庭来说,断骨之痛尚未走远,新的变故又悄然降临。壬寅岁末,因疫情感染和基础病叠加,父亲和岳母相差半个多月,先后住进了医院。由于病情突然恶化,最后两个老人都撒手人寰。
遗体火化时,岳母那块置换的骨头被一同放入了炉膛。火呈现了真相,当外在的身体被火熔化后,只有支撑身体的骨头还遗留在眼前。手术时固定在断骨部位的钢钉和钢板完好地退出了炉膛,裂痕消散,骨头与钢铁在大火中彻底分离,所有的灰烬随风飘走,只有疼痛存留心间。
三
对于一个完整的生命来说,骨头是至关重要的存在,每一具行走的肉身都须臾不可分离。
紧邻办公楼的围墙外,有一户人家,我在办公桌前每天都能听到那栋靠窗的房子内有人呻吟。尽管声音不是很大,但细碎持久,听着揪心。尤其是情绪低沉时,特受影响,那种压抑的声音,断断续续,如芒刺一样扎向心尖。
我曾向好几位同事打听,这户人家是不是有卧床不起、重病在身的老人。面对我的提问,一无所知的同事满脸茫然,他们除了摇头,还是摇头。这些沉迷自我的年轻人,不像我这样咸吃萝卜淡操心,留意民间生发,靠近人间烟火。他们除了完成工作任务之外,其余时间各有爱好。喜欢运动的去跑步打球,喜欢安静地躲进房间,刷视频、打游戏、听音乐。他们的眼睛有选择地观察,他们的耳朵有选择地倾听,对于近在咫尺的呻吟从不留意。每天只要游戏一开、耳麦一戴,肉身便成了绝缘体,神游天地之外,所有的声音都被屏蔽,只留下一个唯我独尊的小世界。
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后,我听到了那间屋子内发出的惨烈叫声,那种叫声与往常的呻吟完全不同,明显多了一种惊恐和绝望。
自从听到呻吟以来,我一直有探知的欲望,可是又怕贸然登门太过唐突,于是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时机一直没有等来,但这次实在是忍受不了那样的声音,简直是一种听觉的摧残。午后我看到雨过天晴,于是赶紧出去买了牛奶、水果,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我不知道这天下午的探寻是一次冒险,自己竟然一脚踏进了无边的黑洞。在窗外的土屋中遇到了稀有之事,那一刻我理解了骨头的真正意义,懂得了“罕见病”这个医学名词的内涵。
一墙之隔的邻居,看上去近在咫尺,其实这个咫尺是一种假象。当我真正需要进入这户人家时,才猛然发现,原来咫尺竟是天涯。由于两点之间并无直路,我想进入那户人家,还得绕行一段很远的距离。
首先必须从正门出去,前行五十米,然后左拐,再从大路直行,再进入小巷。走完幽深的小巷,穿过一处狭窄的山窝,可以听到前面潺潺的水声。水声来自峡谷内一条小河,河流随山势蜿蜒而去。我跨过河上的木桥,往里折返,再绕过一丛芭蕉树,进一片竹林,穿过密集的竹林,前面出现一片菜地,菜地后面就是那栋老旧的土房。
绕行屋前,猛然发现,平时从高处俯瞰的角度完全不同,眼前这栋天天见面的房子,从平处看去竟然如此陌生,陌生得根本不像与我一墙之隔的邻居。
一条满嘴胡须的黄狗,龇牙咧嘴,老远便汪汪狂吠。我站在屋场边缘,不敢靠近。听到狗叫声,屋内出来一位个子瘦小的妇人,她见我手中提着东西,一副想进屋又不敢进屋的样子。
妇人向我点头打着招呼,脸上露出含蓄的笑容。她赶紧过来撵走了黄狗,因害怕黄狗偷袭,我像个听话的孩子,战战兢兢地跟在妇人身后,穿过地场,迈上阶沿,一脸警觉地走进了屋内。
很奇怪,从我迈入屋内那一刻起,床上的病人竟停止了呻吟。妇人飞快地端上茶水,搬来竹椅,热情地让座。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就像早已演练编排的节目。
当我从狗吠的惊恐中平静下来时,这才看清眼前的妇人。她头发纷乱,衣衫湿透,沾满泥土的鞋子还留着雨水的痕迹。
原来在田野上干活的妇人没带雨具,被突然而至的阵雨淋得湿透,她在我到达之前,刚刚迈进家门。刚才的风雨惊动了床上的病人,所以叫声比往日激烈。
局促不安的妇人去里屋换衣服,我开始打量这栋老旧的房子。泥土构筑的山墙虽然低矮,但厅堂、房间却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一尘不染。特别是箩筐、背篓、镰刀、锄头等各种农具摆放整齐,给人一种井然有序、忙而不乱的感觉。
妇人换完衣服,将头发绾起,整个人变得精神起来。我指着桌上的牛奶、水果告诉她,我是在旁边单位上班的员工,今天特意过来看望一下家里的病人。说完我斜睨着前面的房间,意欲进去探望。
妇人听说我来探望病人,突然面露难色,显出一种不太情愿的样子。不过也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还是将我带进了房间。
迈进房门,我大吃一惊,原来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并非年迈的父母,而是一个后生。说他是后生也不太准确,如果只看苍白的脸庞、瘦弱的身躯、空洞的眼神,好像还是个半大的儿童。
房内尽管燃着檀香,开着窗户,但还是有一股污浊的气味,我知道这是久病在床和药物混合的气味。妇人告诉我,这孩子在床上已经躺了二十六年,从小就患上了一种怪病,俗称软骨病。
我之前虽然听说过软骨病,但不了解软骨病究竟有哪些症状,直至见到这个病例时才明白,软骨病比下肢瘫痪还要可怕。这种病不仅软化了骨头,还消解了意志。病人的身体像一块融化的麦芽糖,软塌塌的,越拉越长。毫无支撑的病体,不管怎样努力,也别想将患者从床上搀扶起来。
躺在床上的人,像一株抱病的植物,枝枯叶黄。病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如白纸,从上到下见不到一丝血色。眼望这骨瘦如柴、张嘴喘息的样子,不由令人想起清朝吸食鸦片的烟鬼,样子比肺痨晚期的病人还要恐怖。
这个下午,我以一种逃离的心态走出了昏暗的屋子。二十六年,九千多个日日夜夜,吃喝拉撒全套护理,我想象不出这瘦弱的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面对眼前这位举重若轻的妇人,我根本找不到安慰她的理由和词语。临别时不敢再与她的目光对视,我害怕自己的莾撞无意间触碰到她的伤口。想着我们这些浸泡在糖水中的人,竟然感知不到生活的甜味,所谓的劳累、忧郁、愁苦是何等的矫情。我们的胆怯和脆弱,我们的逃避和自保,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软骨病。
为了支撑这个破败的家庭,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妇人在家留守,丈夫长年跟随建筑队在外务工,将家里两个老人和一个病孩推到了她的肩上。
面对现实的女人并不绝望,她知道逃避不是办法,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内心的坚强、肉体的忍耐、精神的成长,才能找到坚持下去的理由,获得前行的动力,最后爬过一道接一道的沟坎,熬过日复一日的艰难……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单位,感觉有一种寒意进入了骨缝,赶紧上网查找相关病例:重症肌无力、吉兰巴雷综合征、周期性瘫痪、股骨头坏死、小儿麻痹症、肌肉萎缩、痉挛、躯干畸形、软骨炎、软骨病、闭锁综合征、渐冻人症,这些相似的病例、相似的家庭,如一粒粒飘浮在人世的微尘,无声地聚集在一起,成为一座座压垮意志的大山。
几十年来,为了这个病孩,妇人一家省吃俭用,不知求过多少医,问过多少药,可终无半点起色。最后按照“病人无法,郎中菩萨”的传统路径,求神拜佛,企望出现奇迹,可奇迹远在天边。
我不知道妇人的内心有怎样的想法,往后有怎样的打算,随着父母逐年老去,那个躺在床上的病孩,该如何安排?
人体像一架精密的仪器,有时只因一根细小的骨刺,就可让人痛不欲生。骨头一旦出了问题,其病态的反应摧枯拉朽、山崩地裂。我们明白,骨头是生命的核心,这个核心成为身体最坚硬的部位,然而这种坚硬的部位却抗不住疾病的摧残。
作为孩子的母亲,我相信,假如这个世间真有换骨的神医,她会毫不犹豫地奉献出来,将自己的骨头替换给儿子。
四
对于疾病伤痛来说,借用英国作家托马斯·卡莱尔那句“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的话来说,一个没有经历过伤筋动骨的人,也不足以谈论疾病。
作为直立行走的显著标志,腰椎是支撑人体的关键部位。由于长期伏案,四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尝到了腰椎间盘膨出的滋味。那个过程不堪回首,牵连中枢神经的疼痛难以忍受。平躺的身体像一团稀泥,不能动弹,稍微扭动一下身体,旋转一下脖子,就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当时我独自一人在外,疼痛厉害时根本起不了床,连上卫生间也难如登天,来回一趟足能耗去半条老命。首先用手支撑床沿,然后试探着慢慢滚至地上,再一点点爬进卫生间。
骨头唤醒疼痛,所以说这些年来,我“谈骨色变”,因为我反复见证了骨头的疼痛、叫喊、哭泣和忧伤。为此,我在日常交谈中,尽量回避“骨头”这个词语,就像藏在暗处的伤口,不敢轻易暴露。
风雨兼程的时光,片刻不停,像一头无法喂饱的巨兽,吞咽了无数的华彩和艳丽。瘦弱的身体、苍老的骨头,退化成易碎的青瓷,经受不起任何的碰撞和摔打。我们在通往衰老的时光里,在遭遇疾病的险道上,往往越硬朗的部位越容易磨损。个中道理就如坚硬的牙齿,看上去所向披靡,实则相反,在以柔克刚的法则面前,当坚硬的牙齿率先脱落时,柔软的舌头却依旧完好地存在。
【作者简介】
詹文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作家》《山花》《北京文学》《散文》《雨花》等刊,并被《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刊转载。已出版长篇纪实、小说集、散文集九部。曾获“恒光杯”全国公安文学奖、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广东省第四届九江龙散文奖、广东省第三届有为文学奖“有为杯”报告文学奖、江西省第六届谷雨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