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2025年第9期|漠然:雪落有声(中篇小说)
1
在朱东亮的记忆里,1941年的雪花落下是有声的。
一片一片,带着火车的汽笛声,带着车轮碾在钢轨上的隆隆声,带着站台上人们的嘈杂声,还有,带着那清脆的枪声。
手枪是伸在朱东亮耳旁打响的,以至于惊得他浑身一抖,手中的信号旗掉落在站台上,耳朵嗡嗡鸣个不停。站台上顿时大乱,似乎又响了几枪,朱东亮看到女人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男人猫着腰抱着头,人们四散奔逃,尖叫声他听不到,但从人们都张着的嘴和脸上的表情,他看到了人们的惊恐。除了耳朵里嗡嗡鸣响,心跳声也震耳欲聋。
开枪的兰景云一脸淡定地把枪拎在手里,硝烟把落在枪口上的雪融了。一群警察和几个便衣举着枪将不远处倒在站台上的两个人围了。兰景云看了身旁的朱东亮一眼,弯下腰把信号旗拾起来,塞回他的手中,又在他肩上按了按,面无表情地说没事儿,继续接你的车。
兰景云跟朱东亮并肩站在那里没动,警察架着被打伤的两人过来,地上拖出蜿蜿蜒蜒的红色痕迹,像其中一个人戴着的红色围脖。有警察拽着那人的头发把脸仰起来,与兰景云面对。兰景云一只手把那人的围脖一圈一圈地从脖子上绕下来,抬起另一只手里的枪在那人脸上拍了拍,把围脖递到他眼前晃晃,左侧的嘴角扬了扬,他冲警察摆手说,带回去。
兰景云和警察走了,旅客渐渐散去,落地的雪花在站台外积了厚厚一层。苏小莉低着头从朱东亮身旁经过,一股好闻的上海雪花膏味儿便荡漾过来。朱东亮看到苏小莉左手提着箱子,右臂弯上的挎包里露出一角猩红的围巾。苏小莉微微侧过脸看了一眼朱东亮手中红色信号旗,眼中有光一闪,又低下头快步匆匆出站了。
朱东亮望着苏小莉风雪中的背影,那背影很熟悉又很遥远,朱东亮心里动了一下,疼,很疼。
在枪响前的十来分钟里,朱东亮从站台值班房出来,接这趟从关内开到凌州的列车。
北风凛冽,朱东亮一只手拎着信号旗,一只手按了按头顶的帽子。迎面走来一队日本兵,大头鞋踩在站台的青条石上,声响齐刷刷的。朱东亮侧身站下,毕恭毕敬地向日本兵鞠躬九十度,躬鞠时眼角余光瞄着日本兵。带队的日本兵昂着头,高傲地斜了他一眼。
日本兵经过,朱东亮直了身子,才发现车站装卸工陶大越刚才站在身后。陶大越看日本兵走远了,摘下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掸了掸裤腿上的土,又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转身走了。
朱东亮站到接车位置,迎着来车的方向,火车鸣响汽笛进站,团团蒸汽升腾,把朱东亮浸在其中。蒸汽喷在身上是热的,潮湿的热。列车驶过,身子又被冷风刮得打了个机灵。
列车停稳,旅客小心翼翼从车门口顺着扶梯一凳一凳走下来,穿藏蓝色束身呢子大衣的苏小莉,便跳入了朱东亮的眼睛。
苏小莉一手提箱子,另一只臂弯里挎着包,扶着扶梯从车厢迈向站台,雪花落在她大衣上,仿若夜空缀上几颗星星。在朱东亮的眼中,这女人神态举止、身段服饰、动作姿势似曾相识,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李静这个名字,再细看苏小莉容貌,与李静大相径庭。若非一年前,李静从楼上一跃而下坠落在他面前,只看身材和侧影,朱东亮真把眼前的苏小莉当成李静。
第一次见到李静,是同样的凌乱的站台,同样冰冷的列车,同样昏暗的天空飘着白雪。李静从车上下来时,一队日本兵便把俊俏的她拦了。这年头,整个东北都让日本人占了,他们想拦领拦谁,想杀谁杀谁。有理由的,怀疑是抗日组织,没有理由的,自然是全凭日本人愿意,而拦李静,就是因为她生得俊俏。
那天朱东亮也在站台接车,远远地看到了,快步过去。日本人在车站经常找中国人麻烦,尤其找漂亮女人麻烦。站务员朱东亮,服务于满铁凌州站,遇到这种事都会伸手帮一帮同胞,日本人偶尔也会给他个面子,即便是偶尔,也只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带队的日本军官禾田大佐正色眯眯地盯着李静白皙的脸,用日语盘问李静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一旁的翻译官刚张口,不想李静用流利的日语回答,我叫李静,从奉天来。说罢,膝盖微曲,把手提的行李箱落在地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伸出如笋般双手递上。
禾田没想到这个漂亮女人日语讲得这么纯正,一怔,接过证件,上下打量着,又改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李小姐是日本人?
李静用中国话对答,我是中国人,在日本留过学。
禾田听罢,把李静的证件揣进自己口袋,问,李小姐,你的证件呢?
李静脸上飘过阴云,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了,明明证件在禾田手里,她哪里还有呢。正不知怎么作答,朱东亮佯装偶遇,迎面大声地与禾田打招呼说,禾田君,真巧啊,你瞧我这儿有什么。说着走到禾田身旁,掏出盒香烟,拆开抽出一支,双手递给禾田说,车上刚从关里捎来的骆驼牌,美国货,您尝尝。
禾田扫了朱东亮一眼,并不理他,继续跟李静说,李小姐,你要是没有证件的话,就得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雪花飘进李静的衣领,落在凝脂般的后颈上,耳后的朱砂痣更艳了。她打了个颤,镇定下来。
朱东亮双手举着烟禾田不接,他有些尴尬,正想进一步跟禾田套关系为李静解围,警务处特务股股长兰景云大步走过来问,是李静小姐吗?
几个人一齐望向这身着黑色毛呢大衣,面皮白净的汉子。三九的天气他没戴帽子,耳朵和鼻头被北风冻得发红。李静最是疑惑,这个陌生男人似乎认得自己,她点点头。
禾田的守备队与兰景云的特务股经常打交道,两人再熟悉不过。此刻出现的兰景云,缘何认得这个刚下车的女人呢?禾田疑惑着,没说话。
兰景云带着冰冷的风走到李静面前,自我介绍后客气地说,铁道局的铃木长明局长昨天打电话,说你坐这趟车到凌州,让我来接站。
哦?给大日本满铁工作的?禾田问。
是的。李静答,在日本学的铁道专业。
难道奉天没有铁道的事情做?禾田目光如刀,锋利冰冷。
兰景云也望向李静,面无表情。
李静嘟起嘴说,我哪里愿意来呢?要不是铃木长明局长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求我帮忙,我才不来呢。
禾田清楚,满铁跟军方合作的关系不仅仅是运输军用物资,满铁凌州铁道局调查部是重要的情报机构,他们收集经济、农林、交通、运输、商业、金融、殖民等方面情报,不仅为满铁使用,每周二和周五必定与军方的情报机构举行碰头会交换情报,内部出版《情报汇编》,很多满铁职员有着军方情报人员的双重身份。关东军一位高级将领曾当着他们这些军官的面,挥舞着手臂,慷慨激昂地说,满铁的延长之处,就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势力圈,是我大日本帝国的殖民地,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城堡!
满铁凌州铁道局局长请来的人,还找了警务处的人来特意接站,可见李静身份重要,禾田肃然起敬,双脚并拢,挺直腰板,抬起手向李静行了个军礼,从口袋里掏出李静的证件,下颌微含,双手奉还道,原来是铃木局长请来的客人,欢迎到凌州!
李静接过证件,兰景云上前拎起她放在地上的箱子,打圆场道,都是自己人。禾田君,那我们就走了。
禾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示,侧身退了一步。李静冲他微微点了下头,兰景云提着行李箱跟在她身后。
李静从朱东亮身旁走过,藏蓝色束身呢子大衣被风刮起下摆,她侧过脸用手压了压头顶的法式卷沿帽,眼神触到了朱东亮,脸上泛起礼貌的微笑。那张美丽的笑脸让朱东亮心生荡漾,他嗅到了李静身上好闻的上海雪花膏味道。
那是第一次见李静的场景,即使已经过去一年多,朱东亮还是忘不了那一面,那一眼,那一人。
今天,就是在朱东亮盯着跟李静长得特别神似的苏小莉发呆时,兰景云的枪响了。
2
到凌州的一路不易,苏小莉坐了两天车。列车走走停停,还有日本宪兵和乘警多次盘查。火车出了奉天就开始下雪,一片一片朝车后落去,车越走雪越大,天地连成一片白色。苏小莉望着窗外,念着此行凶险,生死茫茫,那扬扬洒洒的雪也添了几分悲壮,她贪恋地望着,看着,不知人间这雪还能再看几场。
苏小莉对面坐着同行的老孙。两人从同一站不同车厢上车,走到同一座位,老孙礼貌地问苏小莉对面的座位是否有人。得到苏小莉否定的回答后,老孙便坐下,两人周围也坐了其他人。两人一路无话,只偶尔眼神互相交流,确认周围安全。
赴凌州前,上级与苏小莉秘密谈话,告诉她斗争形势严峻,凌州地下工作急需一名情报人员,兼具发报、破译密码及铁路情报分析,打通凌州抗联与中共南满省委情报通道,苏小莉是眼下情报人员中,具备这些条件唯一人选。交待苏小莉到凌州福伦小学任教,以教师身份做掩护,收集满铁凌州铁道局军事运输情报。老孙同行,负责苏小莉此行安全。上级问她个人有什么要求,苏小莉只淡淡地说,照顾好桃桃就行。
出发前那晚,苏小莉给桃桃细心地洗了小脸蛋,又给她洗小脚丫。洗小脚丫的时候,苏小莉手指头挨个儿洗桃桃的脚趾缝儿,把桃桃洗得奶生奶气地笑。桃桃笑喘着说,小姨,别洗了,痒死了,痒死了。两只小脚丫在水盆里躲来躲去,与苏小莉的手玩儿藏猫猫,把洗脚水踢踏得溅在苏小莉身上、脸上。苏小莉并不恼,继续捉着桃桃的小脚丫,说,小坏蛋,让小姨吃你的洗脚水,看一会儿我把你按在水盆里,让你也尝尝。
娘俩洗完,苏小莉抱桃桃上床,侧身躺在桃桃旁边,把桃桃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柔柔的,软软的。桃桃刚接来时只有三岁,现在一晃六岁了。个子倒是长了一些,像根细小的竹竿上顶个大脑袋。她阔阔的额头,尖尖的小下巴,水灵灵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带着点自来卷儿,跟她妈妈小时候长得太像了,跟苏小莉长得也颇有几分相似。
那天月亮特别大,月光在屋里洒下一片白,像极了东北的雪。桃桃说,小姨,你能不能不走呀。苏小莉把下颌贴在桃桃冰凉的脑门儿上说,小姨去几天就回来,去给桃桃买奶糖。桃桃的小手穿过苏小莉的腋下,搂着她说,我不要奶糖,我就要小姨。妈妈走的时候也说去给我买奶糖,她到现在都没回来!
苏小莉胳膊上热热的,潮潮的,她知道枕着胳膊的桃桃哭了。小小的身子在她怀里轻轻颤抖。苏小莉眼睛也热了,有泪往上涌,可是她的悲伤不能让桃桃看到。她把下巴在桃桃脑门儿上轻轻挨了挨,说,妈妈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只是她事情还没办完呢。小姨说话算数,去去就回,回来给你买奶糖。
桃桃扬起小脸,伸着细溜溜的小手指到苏小莉面前说,那拉钩。苏小莉便曲了小手指,在黑暗中跟桃桃的钩在一起。
离别前的那一晚,苏小莉一夜未合眼,一会摸摸桃桃的小脸蛋,一会摸摸她的小脚丫,内心五味杂沉。即便如此,苏小莉在第二天把桃桃往孙嫂怀里一塞,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趟去凌州的火车。
火车咣当咣当地走,人们七嘴八舌拉着家常。苏小莉和老孙各自想着心事。车行至凌州前一站,老孙按出发前安排,站起身往车厢一头儿走去。苏小莉看着老孙略胖的背影在过道上三晃两晃地就到了连结处,那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列车员,两个人只悄悄说了几句话,老孙便返身回来,还未到座位,火车就开了。坐下时,老孙脸色惨白。苏小莉知道发生了状况,很想问他怎么了,她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
老孙把脸扭向窗外,看那飘飘洒洒的雪。惨白的脸色渐渐平静,两颊泛起红润,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坐了一会儿,老孙从口袋里掏出盒烟,抽出一支,夹在两指间。老孙不抽烟,这是联络暗号。苏小莉站起来往车厢连接处走去,老孙紧随其后。
来到车厢连结处,两人背对站立,互相望着不同车厢的方向。见周围无人注意他们,老孙把烟叼在嘴里,划着了火柴说,有消息老家那边出了叛徒,具体涉及到哪条线哪一级还不清楚,上级提示我们要注意安全。一股浓烈的烟味儿飘过苏小莉头顶,她听到背后的老孙被呛得咳嗽起来。
苏小莉沉默片刻,这真是个坏消息。她咬了咬下唇,坚决地说,既然上级没明确指示不去凌州,我们按原计划执行!老孙说,好。一会儿下车的时候,跟我隔开一节车厢,我先找到接头人,联系上了你也先别亮明身份,远点儿跟着我们,如果有危险,你先撤。老孙说得决绝,不等苏小莉回答就转身,迈开大步从她身旁走回了座位。
苏小莉回到座位,皱着眉头,一个劲儿用眼神暗示老孙。老孙并不看她,开始还望向窗外,后来干脆闭上了眼睛。他决心已定,苏小莉有想哭的冲动。火车快到凌州站时,老孙起身朝后面车厢走,他掏出红色的毛线围脖,围在脖子上。苏小莉跟他走相反的方向,朝着车厢前面走去。
下火车时,苏小莉看到站台上有人手中拎着条一模一样的红围脖,老孙朝那人走去,两个人站在一起刚说了句话,枪就响了。
3
苏小莉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儿,失魂落魄地走着。虽然她在心里预测了一万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预测了最坏的结果,可站台枪响的那一刻,她还是被惊到了。她无法去救老孙,这个结果是老孙预料到的,贸然救了,两个人谁都走不掉,老孙被捕或是牺牲也就毫无价值。老孙就是要做一枚“弃子”,保她全身而退,完成任务。
无数次执行秘密任务,无数次有同志牺牲在面前,这次她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她想起了跟老孙几年来出生入死的配合,想起了老孙那略胖的身材在车厢里晃动的模样,想起了老孙把红围脖绕在脖子上的大义凛然,更想起了家里等待他回去的孙嫂。
苏小莉走着,雪落在她脸上,落进眼睛里。老孙和接头的同志一同被捕了,她与上级失去联系,成了落单的孤雁。下一步怎么办,跟谁联系,她心里一下子没了方向。
走出车站,站在广场上茫然四顾,出站的旅客已各奔东西,零零散散找着各自的方向,只有白茫茫的雪,还有几个偶尔擦身而过的人力车。
喂。背后有人叫了一声,似乎在叫苏小莉。她回头,看到一个粗壮男人穿着土布黑棉袄,两只手交叉在袖子里,棉袄对襟抿着,用一根麻绳扎起。
男人瓮声瓮气地说,姑娘,你打哪儿来?跟我一个朋友长的很像呢。
苏小莉垂下眼帘说,你认错人了。说完,疾步往前走去。
男人扫见她挎包露出的围巾一角,紧跟几步,试探着问,老家二妗子病了吗?
苏小莉止住脚步,瞪圆眼睛看着男人说,咳嗽总不好,郎中给开了方子,还缺贝母和冬花。
我这儿只有芭叶和双皮,也不知道能不能配得上你的方子。
苏小莉兴奋得想哭,她想上前握住这个男人的手。但想到刚才站台的一幕,还是忍住了,只朝他微微地点点头。
男人难以掩饰眼中的激动,低声说,苏小莉同志,我是凌州铁路党支部的陶大越,跟我走。
陶大越接过苏小莉的箱子,箱子的隔层中,有一部小型电台静静地躺在里面。两人一前一后,雪地上留下两排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狂风疾雪之中。
不远处,一个老头儿蹲在墙根儿下,雪在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层。苏小莉和陶大越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老头儿的眼中。见他们走了,老头儿站起身,并不拍身上的落雪,跛着脚一瘸一拐,举起手中的酒瓶,灌下一口烧酒,哈着酒气唱道:“大雪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间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老头儿唱几句,灌几口酒,摇摇晃晃地朝着铁路旁的一排平房走去,悲悲切切的唱词,也被雪给盖了。
一辆黑色福特轿车挂着雪一样白的窗帘,兰景云坐在后排闭目养神。司机陈顺子说,大哥,车站人走没了,刚才不是抓着共党了吗,咱们为啥还不走?
兰景云眼也不睁地说,我闻到共党的味儿了,应该不只抓的那俩,同车来的可能还有。
陈顺子说,在哪儿呢?给他们都抓起来,一个也别跑了!说着,眼神四下搜寻。
兰景云立起食指晃了晃,说了句走吧,回去审共党,陈顺子便听话地发动了汽车。
朱东亮下班,跟接班的办好交接,向日本领工员鞠了躬,从车站值班房出来。一路上遇见值勤的守备队,朱东亮站下打招呼。正欲走出车站大门口,见禾田斜挂着手枪从哨位里出来。朱东亮再次站下,说,禾田君还在执勤呀,真是辛苦!
禾田看起来心情不错,揽过朱东亮肩膀,亲热地说,你下班了啊!
朱东亮说,是的,工作刚刚结束。
禾田隶属关东军第八师团凌州司令部,到车站守备队不久便与朱东亮结识。朱东亮经常给禾田送各种洋烟洋酒等稀罕货,这些东西在东北少见,是托铁路朋友从关内捎来的,在车站工作,接南来北往的列车,条件便利。禾田也习惯了中国人对他的巴结,享受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的感觉。他喜欢朱东亮,更主要的是喜欢听朱东亮拉二胡,禾田对中国的二胡有种痴迷。
那次夜晚执勤,禾田被一阵悠扬的二胡曲牵着走到值班房。禾田站在门外,曲声时而颤音断奏,时而酣畅快意,时而婉转低回,时而高亢激昂。那曲子让他醉了,他轻手轻脚推开门,屋子里灯光昏黄,朱东亮挺拔的后背对着门口,脸面向站台的窗户,琴头从左肩上露出来,二胡的弓在他右手中不是在拉,是在揉,就在这揉动之中,曲子便倾泻而出了。后来,禾田跟朱东亮学起了二胡,学得有模有样,两个人成了私下里的师徒。
禾田问,一会儿我下哨,喝一杯怎么样?
朱东亮弓着腰说,谢谢禾田君,我爹天天喝个烂醉,今天中午回家我都没见着他,晚上我得看看他回来没有,下这么大的雪,我怕他醉倒在外边。改天,改天我给禾田君做几个我的拿手菜。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盒香烟塞给禾田。
禾田没再纠缠,拍拍他的肩膀说,那好吧。
朱东亮说,今天警务处的人在站台上开枪了,就在我耳旁,现在耳朵还嗡嗡响呢。朱东亮把头往前探了探,用手拨起耳朵给禾田看,又说,这帮警察也真是,咋啥也不说就开枪呢,连问都没问,万一打错了可咋办。
禾田笑着比划说,你的,不懂我们。警务处有情报,很准,这趟车下来的共党戴红围脖,在站台接头。
朱东亮竖起大拇指奉承道,厉害!真厉害!
与禾田分开,朱东亮加快脚步朝家走去,雪下得越发急了。
4
苏小莉随陶大越进家门时,迎面遇见陶大越媳妇陈素娥。这女人皮肤黝黑,身板健壮。陶大越没说话,朝她点了点头,她便心领神会,把对开的堂屋门虚掩上,搬个板凳坐在门后,在笸箩里拿出针线和补丁,做缝补衣服状,手里忙着活计,眼睛盯着院子,一切做得娴熟有条不紊。陶大越领苏小莉进了西屋,合上门。即便不是晚上,屋里也暗得很,对面站人只能看个轮廓,五官都模模糊糊。
陶大越将提着的箱子放在桌上,拿出火柴,哧的一声划着,点亮了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映着两个张年轻的面孔。
条件不咋样,你将就住。陶大越指指火炕说,被褥新浆洗的。别人要是问起,就说你是我姑家表妹。你先住下,回头我打听打听被捕同志的消息,再想办法请示组织,看下一步咱们咋整。
苏小莉说,得尽快营救老孙,我怕敌人对他下毒手。
他一时半会儿没生命危险,我是担心他叛变。
不会的!肯定不会!苏小莉眉头紧蹙地说,老孙不可能当叛徒。她把按在桌子上瓷白纤细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还是以防万一吧。你先住我家,等打听清楚消息了再换个地方,起码老孙还不知道有我这条线来接应你。另外,你不能再去福伦小学,我担心……后面的话陶大越欲言又止。即便不说,两个人心里清楚得很,老孙知道此行所有安排,一旦扛不住刑,不仅苏小莉完全暴露,凌州地下党组织也会被牵出来。
地下工作就是这样,行走于险峰之颠,一步差池,万劫不复,不得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逢乱世,谁不想保全性命?可人人想如何安身立命,这国就没了。他们甘愿以命相搏,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坚信,一定会胜利。
陈素娥手脚麻利,不大功夫做好了晚饭。三个人围坐桌边,陶大越囫囵地往嘴里扒饭,陈素娥也不言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给苏小莉碗里夹菜。苏小莉突然就想起,以前姐姐也是这样往自己碗里夹菜,哪怕是碗里都摞出了尖儿,也还是夹,生怕她吃不饱。苏小莉嘴里含着饭,失声对着陈素娥喊了声姐。
陶大越说,叫啥姐,叫嫂子。你管俺叫哥,可不能跟她叫姐呢,出去叫了人家觉着怪哩。
陈素娥瞅瞅自己男人,说,外边叫嫂子,家里叫姐有啥不行。我有这漂亮妹子,美死呢。
陶大越把碗墩在桌上,严肃地说,别扯淡!叫习惯了容易秃噜嘴。再者说,让特务听见就不是你美死,是妹子的命就没了。
陈素娥没言语,低下头继续吃饭。
苏小莉知道陶大越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可还是对着陈素娥在心里迭声地叫了一连串的姐。
陶大越家在铁道边,火车一过,房子地动山摇。苏小莉住下这晚,火炕烧得她周身都暖暖的,身下滚热,鼻尖儿冰凉。她在隆隆的火车声中辗转反侧,脑子里徘徊着老孙决绝不容商量的表情。
苏小莉很自责,得到有叛徒的消息时,应该果断终止这次行动。可她当时以为,即使有叛徒出卖,他们此行的消息也不会这么快传到凌州,只要与凌州站的同志接上头,其他行动可以再做打算。但她恰恰忽略了,有叛徒的消息虽然是在车上刚得到的,但叛徒出卖他们行程却非今天。而且,没得到组织上的命令,直接撤回去她也不甘心。她又想,哪次执行任务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安全,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每个人都会去试一试,尽全力去完成,哪怕冒再大风险也值得。她相信,老孙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的决定。
窗外的雪,还在扑扑簌簌落下。在雪落间,有如泣如诉的二胡响起,那曲子荡进苏小莉的耳朵,让她想起家乡的月亮,想起家乡的袅袅炊烟,想起蒲草悠悠的蒲河,还有,跟姐姐一起的童年。想着想着,她沉沉地睡去,梦中呓语,轻轻唤着,姐姐,姐姐。
远处,几声犬吠高高低低。雪地上有两排脚印,一侧深一侧浅,从铁道线上延伸进旁边的一个胡同,不久,便被落雪淹没了。
朱东亮到家时,门敞着,堂屋地下已落了一片雪。他伸脚往屋迈,在那片白雪上留下了一个深黑的足印。
爹。朱东亮喊了一声,屋内没人应。每天这个时候,朱长风应该在家,而且会烂醉如泥地倒在炕上,但饭一定是做好了的。朱东亮从小没见过娘长什么模样,爷俩相依为命。印象中爹外出了几年,那几年把他寄养在邻居家,爹隔一段时间就托人给捎上生活费。自打爹回来,很少见他爹清醒,爹对酒比对他还亲。
朱东亮把东屋西屋找了,没有,柴棚也找了,还是没见朱长风影子。朱东亮到灶台上看了看,锅里摆好两只窝头,还有两个土豆。再看灶坑里,一片漆黑冰凉。朱东亮叹口气,看来朱长风这是想着做饭的事儿了,却没有生火。朱东亮出去抱了柴,添在灶坑里开始生火做饭。火生起来,屋里也暖了。朱东亮蹲在灶口,火苗舔着锅底,心事像那火苗般烈烈作响。
前一天晚上,朱东亮接完车按规定巡视站里线路。走到站台最东头道岔,他从钢轨的岔尖开始一根一根数着枕木,数到第九根时便停下,见四下无人,放下巡检灯,蹲下假意系鞋带,再次看了四周,确定没人,伸手扒开枕木侧面道砟,露出枕木端头一个木楔。朱东亮拨了木楔,有个小洞现于眼前,他伸手指在里面抠出张卷着的字条。字条不大,只有三行字,落款“江鸥”。朱东亮看完,记下内容,把字条塞进嘴里吞下去。那纸有些干涩,朱东亮伸了伸脖子,喉结努力地多动了几下。当天晚上,他就把字条上的信息,一字不落地传达给了陶大越。
这是朱东亮与组织联络的一条秘密通道。上级是谁,他不知道,只是之前与他联络的交通员告诉他,如果需要到这里接取信息,就会有人在他家院子门口的井台上摆块划着“十”字的石头。之后,交通员再也没出现过。朱东亮猜,自己做的,应该就是接替了那个交通员的工作。
朱东亮很好奇,是谁在井台上给他摆下取消息的指令呢?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特别留意井台,谁靠近了他都多看几眼,有次甚至晚上不睡觉,暗中连续盯了井台两天,却不知什么时候,石头又神奇地摆在了那里,下面还隐隐地刻着“十”字。
后来他知道,做这些事的都是党组织里的人,这些人的信仰总会让人充满希望,这些人的智慧总会出奇不意,这些人的勇敢总会让人热血沸腾。朱东亮仰慕他们,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成为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朱东亮在灶前想着,有点愣神,以至于朱长风站在他后面也没有发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扑进鼻腔,他才猛然回过头,叫了一声爹。
朱长风站在他身后,仰脖往嘴里灌下口酒才说,吃饭吧。
朱东亮站起来扶着他边往屋里走边说,饭还没做好呢,还得再等一会儿。
咋没做好呢?我出去前都做熟了!你闻闻,你闻闻,这味儿都出来了!朱长风又开始耍酒疯说胡话。
朱东亮气乐了,爹现在真是越来越糊涂。看他醉酒的样子,也没法跟他分辩,便哄着他说,那不是凉了吗,我再热热,马上就好。
两个男人一个家,这些年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直到朱东亮在车站上班,有了些收入,日子才比以前略强。这顿饭做得慢吃得快,吃过晚饭朱长风倒进炕里打起震天响的呼噜,不比窗外过的火车声小。
朱东亮见他睡着,退出来,到西屋拿出二胡,望着院子里的雪,想起白天见到苏小莉那张美丽的脸,有些许惆怅涌上心头。他拉弓的腕间轻抖,按弦的指尖微颤,曲子便轻缓流淌在铁道线旁的各条巷子里。拉了一曲,难平心中苦闷,朱东亮便倒身睡下。半夜里听到门响,爹年岁大了,睡到半夜就没觉,经常出去走,朱东亮心里想着,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5
自从被接到陶大越家,苏小莉心一直悬着,为老孙,更为陶大越这憨厚的两口子。苏小莉在陶大越家住的几天里,陶大越四处打听老孙的消息,与组织联系如何安排苏小莉。苏小莉呢,只能躲在家里焦急地等待。
在这低矮的房子里,时间被拉长了,日出日落,过得特别久。苏小莉在这里的每个晚上,都能听到悠扬的二胡曲,有时早些,有时晚些,二胡拉得很好听,不论是什么曲子,苏小莉总能听出淡淡的哀愁。那哀愁像流水,又像天上飘过的云,更像是她初次到凌州,见到那飘落的雪,哀愁得有些惨烈。苏小莉喜欢听,甚至到了住下的第三个晚上,早早便期待着二胡声响起。后来,琴声如期而至,荡进她耳朵的曲子是《听松》,有松涛阵阵,还有岳家军战马嘶鸣。她想起了奉天城隆隆的炮声,想起了姐姐把桃桃交给自己的那个有月亮的夜。
那晚,桃桃小小的身子倦在姐姐的怀里,苏小莉接过来的时候,桃桃粉嫩的小脸上晶莹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在苏小莉红色的衣袖上洇湿了一片,那红更深了。
姐姐的眼睛粘在桃桃的小脸蛋上,嘴角微微抽动几下,颤着声音说,以后,她就是你女儿。
悲伤漫过苏小莉心头,她把桃桃抱在怀里,问,一定要去吗?
姐姐点头,很坚定,耳后一缕碎发垂下来,她抬手,捋着鬓角把头发又别在耳后,挡住了那颗朱砂痣,翠绿的耳坠荡来荡去。
苏小莉跟姐姐面对面坐着,桌上的台灯把姐姐的脸映得红红的。苏小莉说,姐,姐夫已经牺牲了,你再有什么不测,想没想过桃桃怎么办?说完,眼泪已顺着眼角淌到了下巴,滴在桃桃的小衣服上。苏小莉爹娘没的早,从小寄养在大伯家,大伯家这姐姐就像她亲姐一样,她知道没娘的滋味,她不想桃桃将来跟自己一样,从小就没了爹娘。
姐姐仰起脸,躲着苏小莉的目光,让自己的心坚硬起来,她抑制着眼中的泪说,还有你呢。
苏小莉轻声叫着,姐,能不能不去?她不是商量,而是哀求。
姐姐说,不能。她说得坚定,不容质疑。
苏小莉希望再争取一下,让姐姐改变决定,她低下头,眼中含泪,望着怀里熟睡的桃桃柔声说,桃桃已经没有爸爸了,不能再没了妈妈。
姐姐说,必须去,国恨家仇。
姐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倔强得很,她决定的事儿,没有人能改变。苏小莉不再多劝,问,这次去哪儿?
姐姐说,上海。
苏小莉心里咯噔一声。上海,全中国的情报中心,汪伪的、军统的、青帮的、日本人的,各种组织都交织在那儿,各找各的情报,此去九死一生。她说,姐,保重,我等你回来接桃桃,答应我,一定回来。
姐姐没有答应,只是微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又摸了摸桃桃的小脸蛋,仿佛两个都是自己的孩子。
这是苏小莉最后一次见到姐姐。
听着二胡曲子,苏小莉想着姐姐的模样竟睡着了,即使窗外火车驶过,也没有搅扰她的梦境。
第二天下午,陶大越按照组织安排,将苏小莉转移到铁道局对面的陶记包子铺,那是凌州地下党组织的一个秘密联系点,一座不大的小房子,外面堂屋摆得下五六张桌,里面有厨房和两间卧室,陶大越夫妇住一间,苏小莉住另一间,她房间立柜后面有个隐蔽的夹间,供苏小莉发报时使用。苏小莉自此潜伏下来,凌州的情报从她指间变成滴滴答答的电波,传给凌州的抗联和中共南满省委。
自打搬到包子铺住,苏小莉再没听过那么好听的二胡琴声。
朱东亮再次遇到苏小莉,是半个月后。
街上的雪没化,上面结了冰,即使朱东亮走得小心翼翼,也会偶尔趔趄一下。他往前走着,就发现了前面扎着两只手走路的苏小莉。这背影摇曳生姿,仿若柳絮翩翩,很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便随着她走。苏小莉走得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让朱东亮看得心惊肉跳,便加紧了步子,与她近些,更近些,以备不时之需。
走到满铁凌州铁道局大楼前一条街,苏小莉脚下再次一滑,整个儿纤细的身子向后倾去。朱东亮上步伸手,将她稳稳托住了。苏小莉连忙道谢。朱东亮忽然想起那天站台上的一幕,想起这个神似李静的女子,便说,咱们见过,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苏小莉慌了一下,忙镇定下来说,你认错人了。
这是苏小莉来凌州,第二个人说她跟别人相像。眼前的朱东亮,苏小莉有印象,就是那天站台上拎着旗子的站务员。不知为何,那匆匆一瞥便记住了。
朱东亮说,我朋友叫李静,总感觉你俩哪里特别像。
苏小莉说,不好意思,我不认识李静。说话的时候,苏小荷心里翻腾了一下,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姐去了遥远的上海,与凌州隔着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来这儿呢。第一个说她眼熟的人是陶大越,当时她以为陶大越是为了与她搭讪后接头,今天再次有人说她与别人相似,苏小莉想,凌州真有那么一个人与自己相似呢,说不定哪天就会遇到。想着,心里多了几许期待。
朱东亮说,哦,那还真是认错了,实在不好意思。但是,嗯,也说不好,你俩有些地方特别像。说话时,朱东亮突然发现手还揽在苏小莉的腰上,慌忙拿下来,尴尬又手足无措。
苏小莉很大度地笑笑说,谢谢你。
两个人并排走,朱东亮问,听你不是凌州口音。
苏小莉警惕起来,说,嗯,来投靠亲戚。
兵荒马乱的年头,老百姓流离失所,能有个地方投亲靠友实属幸运。朱东亮没再多问,怕惹了苏小莉伤心。
苏小莉手指临街一座低矮的瓦房说,我到了。
朱东亮抬眼望去,房顶烟囱炊烟袅袅,房门对开,棉门帘下有人进进出出,房门前挂着陶记包子铺的招牌。你在这儿住?朱东亮问。
嗯。哥家开的包子铺,给他帮忙。苏小莉轻声说。
这是陶大越家开的。朱东亮差点脱口而出。前阵子陶大越跟他提起过,上级组织派来两个情报员,其中一个被捕,由于担心暴露,另一个安排在自家包子铺。朱东亮知道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他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掩饰着内心的喜悦说,好,那我走了,再见。他在心里想,原来是自己的同志,可真好!
朱东亮快步朝前走去。他感觉到苏小莉站下了,在背后望着他,一直望到街角拐弯处,朱东亮拐进胡同。他停住脚步,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大概二十秒,朱东亮蹲下身,在墙角看着苏小莉走进了陶记。他又返身回来,沿另一侧街边,走到陶记对面,探头往里张望。见苏小莉进屋后与陈素娥笑着说了些什么,才一掀门帘进了里屋。朱东亮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便转回身走了。
苏小莉从里屋出来,跟陈素娥说了声,嫂子,有点事我再出去一趟,匆忙出了门,在后面悄悄地跟上朱东亮。朱东亮的脚步轻盈欢快,他仰着头,似乎边走边哼着歌,偶尔还跳了那么一下。苏小莉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地跟着他的背影,直到朱东亮走进满铁凌州铁道局大楼。
苏小莉在寒风中站住,内心疑惑朱东亮的身份,转身往回走时,与朱长风撞了满怀。朱长风一手提着酒瓶,醉眼迷离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啊。苏小莉浅浅地答,没事儿。便低下头,迈开步子飞也似的逃了。
朱长风背向苏小莉,摇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唱道:“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除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6
朱东亮步入铁道局大楼,外面冷风刺骨,这里依然温暖如春。
这楼是日本人设计的,很是宏伟,主楼六层,两侧附楼各五层,平面呈“山”字形对称布局。朱东亮来这里送车站的文件,要先到一楼警卫室登记,那里有两名警察职守,一般还会有一名日本宪兵队的便衣。朱东亮出示证件,登了记,才到警卫室对面的收发室。
他一般到这里,只是把火车捎到凌州站的文件或是信件送过来,今天也是。他把信件交给收发室的时候,想起了与李静在这里的相遇。
那次,就在这楼里,他送完文件从收发室出来,正巧遇到李静在楼门前,吃力地抱着一大摞文件盒往里走,眼看着摇摇欲坠,便叫他帮忙。朱东亮跑过去接了她手里的东西,她拍了拍两只手,跟门卫打了招呼,带着朱东亮穿过门厅,贴在他身旁按下铜制电梯按钮,上了三楼。朱东亮第一次真正走进满铁大楼,第一次有了到调查部的机会。
进到办公室,李静指挥着朱东亮把档案盒放在桌子上,对他说了声谢谢。朱东亮正待离开,李静说,还要谢谢你那天在车站想帮我解围。
朱东亮这才想起,眼前女人是那天在车站被禾田为难的那个。见到李静,他也很欣喜,便问,原来李小姐在调查部工作,这可是重要部门呢。说话时语调里满是快乐。
李静笑笑,没应,却问他,你在车站工作?
朱东亮说,是的,站务员。
李静穿件浅灰色开襟毛衫,两只手抱着肘,面向办公室门口倚着桌角站在那儿,背后是刷着淡黄油漆的木楞玻璃窗,阳光洒进来,在地上映出一格一格的痕迹,也让李静雪白的皮肤泛着光泽。朱东亮又闻到好闻的上海雪花膏味儿,他刚想开口说话,李静却突然沉下脸说,好了,你走吧。说完,李静走到朱东亮旁边,收拾起他刚刚放在上面的档案盒。
朱东亮有点莫名其妙,好好的说句话,怎么突然就变了脸。他犹豫着转过身,才发现兰景云手里拎着牛皮公文包,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
朱东亮知道他的身份,装作不认识,低头打算从他身旁经过时,兰景云阴冷冷地说,站住。
朱东亮扭头,与兰景云四目相对,问,先生有什么事吗?
兰景云没说话,眼睛盯住朱东亮,朱东亮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兰景云足足盯了有十秒钟,阵阵寒意从心里往皮肤上泛。此刻的朱东亮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慌,千万不要慌。
李静站在屋里说,兰股长怎么了?
兰景云也不扭头,继续盯着朱东亮,瞬间把嘴角扬上去,绽开一个轻轻的笑,说,你的鞋带开了。
朱东亮目光扫在鞋子上,确实右脚鞋带开了,懒散的拖在地上。他蹲下身,系好了鞋带,说了声谢谢。
兰景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走进办公室,一边从公文包里拿份文件递过去,一边问李静,哪儿来的?
李静接过文件大致看了下,说,收发室叫来帮我拿东西的。
兰景云在李静对面椅子坐下,把腰挺得笔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往上拽着皮手套,把两只手套都拽下来,叠放在一只手中掐着,轻声说,调查部这种地方轻意还是不要让陌生人进来。
李静的丹凤眼瞟了兰景云一下,不屑地说,满铁的事也要归兰股长管喽?
兰景云微微一笑说,提醒,兰某只是提醒。接着另起话题说,这是最新的凌州《官绅名簿》,新调动来的几个人已经更新过了。
李静接过,翻看了一下说,警务处调查的还挺详细嘛。不过,有两个人和我们调查部掌握的不太一样。说着,李静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绕过桌子,走到兰景云面前指给他看。
兰景云眉头拧了一下,白净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说,我们再去调查一下,回头给李小姐答复。
李静说,调查清楚了就行,咱们情报共享。
兰景云起身告辞,临走时说,不知李小姐晚上是否有空,请你去仙乐斯跳跳舞怎么样?
李静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说,我听说上海有仙乐斯,凌州也有?
兰景云哈哈大笑说,李小姐既见多识广又孤陋寡闻。说你见多识广,你知道上海有仙乐斯,说你孤陋寡闻,你却不知凌州也有仙乐斯。真是成也仙乐斯,败也仙乐斯。
李静说,好呀,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下班就去瞧瞧。
在铁道局大楼与兰景云相遇,让朱东亮内心七上八下。不仅如此,他回到车站值班房,偶然发现自己口袋里多了一个纸卷。这纸卷什么时候,又是通过怎样方式到的口袋里,他一无所知。他关了门,把纸卷在桌子上铺展开,发现纸卷很长,却空空如也。他想了一下,到墙角抠下一块松动的砖,从里面拿出小瓶碘酒,用棉花轻蘸,均匀地涂在纸条上,一行淡蓝色的字便显现出来:今晚九点一刻,有军列到凌州,转告贵叔。——“夜莺”。
贵叔是陶大越代号。朱东亮平时接到最多的情报和信息都是“江鸥”留下的,至于他是谁,朱东亮从来都不知道。今天这个“夜莺”又是新的情报员,至于是谁,朱东亮更不知道了。地下工作就是这样,他们之间没有自己的名姓,通过代号互相联系。甚至很多人直到牺牲,都素未谋面,还有些人明明在身边,却互相不相识。
第二天,凌州日报以《凌州站外军列遇袭脱轨帝国勇士未损英勇之志》为标题,报导了这一震动凌州城的事件,车上大批枪支弹药被洗劫一空,押运军警伤亡大半。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点点滴滴在朱东亮内心徘徊,只要想起,就会让他热血上涌。
朱东亮办完公事出了铁道局大楼,他突然很想再到陶记包子铺去看看,迫切地想见到苏小莉,想跟她聊聊那个叫李静的女人。这种冲动自打见到苏小莉那天就有了,他一直压抑着,有秘密压在心底的滋味不好受,可他朱东亮,本身也是秘密的一部分。路过包子铺,他还是忍住了,站在暗处往里面张望一阵,只见到陶大越媳妇出来进去的身影,没看到苏小莉。
铁道局前这条马路略宽阔,人来车往,稍显热闹。朱东亮停脚时,一辆挂着太阳旗的电讯侦测车迎面慢悠悠驶过。朱东亮愣了一下,迅速警惕起来,他盯着那走走停停的车子,后面跟着军用卡车,卡车车厢的篷布里面,也许有不少荷枪实弹的士兵或是警察。
那天阳光惨白,房顶的积雪偶尔被风刮起,雪粒沙沙做响,星星点点落在朱东亮脸上,飘进他的眼睛里。正全神贯注间,忽觉身后有人在肩头轻点一下,朱东亮猛然回头,陶大越半明半暗的脸便展现在他眼前。陶大越把帽沿压得很低,低声说跟我走。
朱东亮也不答言,转身等着陶大越走,陶大越话不多说,快步走去,待相隔两三米,朱东亮才迈开步子随着他。
这是陶大越以前交待过的,外出两个人必须保持一段距离,有特殊情况另一个可以随机应变,有机会逃生。陶大越交待这事的时候,他严肃的模样有点吓人。朱东亮当时不服气地还嘴说,有情况就拼了,两个人一起逃生的可能性更大。
陶大越说,不怕牺牲是好事儿,但别做无畏的牺牲,要为胜利保存实力。
胜利这个词朱东亮不止一次听陶大越说起,每当他听到这两个字时,都热血沸腾,可热血沸腾后,又是阵阵心疼。胜利的代价太大了,从他朱东亮手上传递的消息,总是一个又一个同志被捕牺牲,总是一个又一个交通站被破坏,他为那些或老的,或年轻的,或女的,或孩子感到惋惜,感到痛心。但他们这些人,为了他们心中坚信的胜利,生生不息,战斗不止,这也让朱东亮心生敬佩,有这样不惧生死的一群人,有什么理由不胜利呢?当初朱东亮也是因为有这样一群人,才加入革命的,身为他们中的一员,也要同他们一起迎接胜利的到来。
随陶大越转过两条街,走到车站附近一处无人巷子里。陶大越停住,待朱东亮走到近前,依旧压低声音交待说,最近关东军调动频繁,有消息说要从铁路运输部队和军需物资,很可能有大的军事行动。满铁有一套独立的密码,在凌州有两本密码本,一本在铁道局机要室,另一本就在凌州车站调度室的保险柜里。保险柜的钥匙禾田手中有一把。
朱东亮说,从禾田那拿到钥匙问题不大,但进调度室,再打开保险柜有点难度。
凌州站调度室负责调度指挥所有进出凌州站的列车,行车重地,全由日本人负责,即使下班以后,车站守备队也当作战略要地按时巡守。
陶大越说,一般每天晚上九点左右,守备队换班中间倒是有空档,也许能有机会。
朱东亮说,好。
陶大越见朱东亮答得痛快,有些疑惑,问,你想好了怎么办?
朱东亮实话实说,还没想好。
陶大越说,那你也敢答应?
朱东亮把后背倚在墙上说,嗯。
陶大越问,为啥?
朱东亮说,我不怕死。
陶大越在朱东亮胸前擂了一拳,说,好小子!你的身份更容易接近调度室,这个任务我配合你,回头咱们商量一下怎么行动。
朱东亮说,好。
陶大越递给朱东亮一个袖珍相机,教了使用方法。
陶大越想走,朱东亮说,我问件事儿。
陶大越说,你问。
朱东亮说,李静从楼上摔下来,是不是跟铁道局机要室的那个密码本有关?
陶大越沉默了,只有风在胡同里呼啸。
朱东亮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了。陶哥,我再问一件事,嫂子包子铺里的那个上级派来的……话没说下去,脸却如夕阳一般红了。
陶大越问,怎么了?
朱东亮说,那天我在车站见过她。就是兰景云抓人的那天。
也就是朱东亮口中的“那天”,陶大越接到消息,有一男一女两名同志要来凌州,他们奉命去接头。按事前的安排,上级派来的两人都戴红色围脖,陶大越和另一名同志在凌州站站台与他们对接暗号。可火车到站前,陶大越突然接到指示,情况有变,两人分别接头。这个指示是列车员传递出来的,当然,中间传递的那个情报员,是朱东亮。陶大越他们迅速按指示调整了接头方案。
朱东亮问,我能不能去见见她?
陶大越仰头望了望巷子上方狭窄的天空,轻悠悠地说,因为她像李静?
朱东亮默默地点了点头。
陶大越说,为了安全,不见了吧。沉默片刻,又说,组织会安排。
朱东亮再次默默点了点头。
陶大越又说,没有特殊情况,尽量别去陶记。至于她和李静的关系,我再打听一下。
朱东亮嗯了一声。
说完话两人形同陌路,先后走出巷子,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房檐上一块积雪落下,正砸在两个刚刚站立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7
两天后,兰景云走出警务处,办公室里的上海三五牌座钟敲过七响的最后一响,厚重的余音在走廊里回荡,大院里的灯已经亮了,光束里被风刮起的雪花纷纷扬扬。他立起衣领快步走下台阶,乌黑发亮的福特轿车停在那儿,他猫腰钻进汽车,对司机陈顺子说,凌州站。汽车便发动起来。
兰景云坐在车里闭着眼,汽车晃动时,车窗上的白纱窗帘也跟着晃动,别在后面的南部十四式手枪硌了他的腰,他扭动了下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汽车驶出警务处不远,猛地急刹住,兰景云险些撞在前排的椅背上。他迅速伏下身,掏出手枪,打开保险,枪膛里子弹随时可以击发。他从车里往外望去,外面已经漆黑一片,汽车灯把马路照得雪亮。
陈顺子骂骂咧咧道,妈的,撞人了。
陈顺子下车,地上一个酒瓶滚出很远,散出浓重的酒气,朱长风跌坐在车前。
陈顺子骂道,找死啊!
朱长风唉哟着,并不理他,他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去捡那酒瓶,将酒瓶拎在手中,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
坐在车里的兰景云看到陈顺子追上去,拎起朱长风的衣领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推搡开说,滚远点儿!
朱长风踉跄几步再次跌坐在地上。他并不恼,举起酒瓶先是灌了一口,醉眼朦胧吐着酒气,含糊不清地说,滚,滚,我滚的远远的,惹不起你,躲得起。说完,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来,往车里瞄了一眼,一步三摇地走远了。
兰景云盯着车外两个人,将手中的枪别回腰间,端坐成原来的模样。陈顺子开车门进来,带进一阵凉气和几片雪花。陈顺子说,真晦气,一个酒鬼。
车子再次启动,兰景云并不搭言,望着朱长风远去的背影,自顾自地念叨着,世人皆醒我独醉。
陈顺子看着后视镜里的兰景云,不知他是说自己还是说朱长风,犹豫着问,大哥,你也喝酒了?
兰景云凄苦地笑笑。
汽车驶进凌州站守备队驻地,一列火车刚刚到站,旅客纷纷往外走,兰景云背手迎着人流,仿若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他步子很慢,在背后的手,随时可以掀起衣服抽出皮带上的手枪。干了这么多年特务,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不仅仅因为他是为日本人服务的警务处特务,还因为他是国民党东北党务办事处的叛徒。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对卖主求荣的叛徒同仇敌忾。
直到走进守备队禾田的办公室,兰景云才松弛下来。
禾田拿一把二胡,吱吱呀呀地拉。兰景云进来时,看到禾田穿着军装,二胡像在他怀里仿佛抱着一支枪,死板而滑稽,看不出那是件乐器。朱东亮立在一旁,手打着拍子,正指导禾田从最基本的音符拉起。
二人见兰景云,朱东亮停下,站直身子,禾田依旧拉着二胡问,兰股长光顾守备队,不是特意来听我拉二胡的吧。
兰景云瞄了朱东亮一眼,朱东亮知趣地颔首对禾田说,那我先出去了,二位先谈。
禾田停住,站起身把二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冲朱东亮点下头。
朱东亮走出办公室,后背阵阵发冷。每次见兰景云,他都没由来的紧张,那种感觉,仿佛大限将至。有那么一刻他在心里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会死在兰景云手里。他咬咬牙,死就死吧,有什么大不了,他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那么多同志慷慨赴死,他对死亡甚至有种冲动的向往。
朱东亮顶着风雪,沿站台朝调度室方向走去,调度室在另一个站台。一辆蒸汽机车正迎面缓缓驶出车站,朱东亮眯了眼,伸出手遮了一下,瞬间手就冻麻了。他望见陶大越健硕的身影在调度室外一晃便不见了,他知道,陶大越已经做好接应的准备,朱东亮加急了脚步。
密码本递到苏小莉手中时,泛黄的牛皮纸封面带着陶大越温热的体温。
密码本是拍照后翻抄的,有了密码本,苏小莉将监听到满铁滴滴哒哒的电波,破译成了一条条情报,又经她指尖在寂寥的凌州夜空中,流向抗联组织和中共南满省委。
苏小莉在隔间里发报,陈素娥用棉被蒙了窗户,又搬了小凳子坐到外间放哨。陶大越在一旁看着她娴熟的手法,听着电波阵阵,他觉得那声音特别好听,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为了这一刻,他和朱东亮冒的一切风险都值了。
发完报收拾停当走出融间,苏小莉揩去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陈素娥进来,往铁皮炉子里添了的柴,炉火烧得正旺,劈材噼啪做响,映得苏小莉脸蛋通红。
苏小莉在革命队伍中摸爬滚打这些年,经历情报战线的战斗不在少数,深知密码本得来不易。越过守备森严的警卫、开锁拍照这些都不是特别难,难的是一切做得要细心,又要神不知鬼不觉,盗拍密码本即使没当场被捉,日本人事后只要稍有怀疑,也会立刻启动更换密码程序,那到手的密码本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苏小莉追问密码本的来历,她第一次在陶大越口中听到了朱东亮的名字,这个名字与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连在一起。
行动那晚,守备队换班前最后一次检查调度室,日本兵拉了拉门,又用手电隔着窗子往里照去,见并无异样,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在对面站台的朱东亮把这看得一清二楚。
朱东亮纵身跳入钢轨中间,飞快横越过线路,又跳上调度室站台,在日本兵拉长的背影中,猫着腰迅速接近调度室。此刻,朱东亮口袋里已配好的调度室和保险柜钥匙碰得轻微作响,那钥匙是前几天他教禾田拉二胡时,趁禾田正全神贯注于乐曲与手法之间,顺利地按出了钥匙模型,转交陶大越配好的。
铁轨上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一列运煤车缓缓进站,车头的探照灯扫过,朱东亮迅速缩进阴影里,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合着车轮与钢轨摩擦的尖叫,蒸汽机车释放出火与水交融化成的蒸汽,这如硝烟的蒸汽,成了朱东亮最好的掩护,他飞三两步蹿到调度室门口,用最快速度打开门闪身而进。平日工作中他常在这里出入,对保险柜的位置并不陌生。
朱东亮打开保险柜门,从腰间皮袋里拿出手电和一块黑布,将黑布罩在保险柜外,把手电和头探进保险柜里,打开手电。在被笼住的手电光中,带着樱花图案的皮面密码本就安静地躺在那里。朱东亮迅速拿出微型相机,翻开密码本,借助手电的光亮,拇指推动卷片器,食指果断按下快门。
拍完后把一切恢复原来模样,朱东亮正准备撤离时,门口有一队脚步声传来。他飞快躲进里间字台下,屏住呼吸。此刻有任何闪失,几天来做的一切将功亏一篑,朱东亮焦急之际,忽听不远处有清脆枪声乍响,他知道,那枪声来自陶大越。守备队嘈杂的脚步声,追着枪声渐渐远去了,他听到门口安静下来,快速从写字台下钻出来,打开门飞也似的逃离了调度室。
站台上枪声叫喊声,响彻凌州站的夜空,雪虽然无声地落下,却铺天盖地。
8
对于苏小莉,情报本的作用是巨大的,她据此破获了大批日本关东军和满铁的军事情报,其中就包括日本特务机关军高级军官松本苍介由上海秘密来凌州的情报。
那个电报的频道异于寻常,发报手法也与之前那些熟悉的发报员截然不同,手法驾轻就熟,电码节奏密集紧凑,电码发完迅速静默。苏小莉在捕获的瞬间,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份极其重要的电报这手法让她突然内心一惊,想起了“夜莺”。
第一次接“夜莺”电码在三年前,那时苏小莉按组织安排,以奉天电报局工作人员的身份做掩护,每隔半月左右,秘密与“夜莺”联络一次。那时,“夜莺”发来的电报简短利落,苏小莉熟悉“夜莺”指尖敲出的每一个电码信号。
“夜莺”的情报虽然不多,但每一条上级都非常重视。苏小莉在往来的电报中,分析出“夜莺”所处的环境很危险,每次她与“夜莺”联络结束,都会发“珍重”,可“夜莺”从来不回。苏小莉清楚,不是“夜莺”没有礼貌,而是在隐蔽战线工作,每发多一个电码,都会增加暴露的危险,她在心里默默地替“夜莺”祈祷。直到一年前,苏小莉最后一次与“夜莺”联络结束前,习惯性地发了“珍重”,“夜莺”出乎意料地给她回“珍重。同志!”自那以后,熟悉的电码信号消失了,“夜莺”也消失了。
仔细辨识,当下听到这发报手法虽与“夜莺”极为相似,但这发报员在每遇到数字“7”和“9”的时候,最后一个短音“滴”都有些拖。苏小莉想,“夜莺”发报的干净利落,无人能敌。
苏小莉抄写最后一个电码时,铅笔尖“哧”的一声,划破了发黄的草纸。她摘下耳机,飞快翻动密码本,把一串串阿拉伯数字变成文字,松本苍介来凌州的车次和时间便跃然纸上了。
苏小莉心情是复杂的,每次发现重要情报,她既兴奋又担心,因为每个重要情报者意味着要有一批同志为此甘冒风险,陶大越就是他们中的一个,而苏小莉自己的风险,她却从未想过。
那天,陶记的一屉包子刚出锅,陶大越顶着满屋子蒸汽推门而入,肩膀上的雪瞬间就化成了水滴。陈素娥和苏小莉正围在灶台往外捡包子,陶大越喊声素娥,两个女人一齐回头望向他,陈素娥本能地应了一声。陶大越勾了勾手指,转身走进里屋,陈素娥放下手中活计,在围裙上把两只手手背手心反复擦了几把,随着陶大越进去。两个人关上房门,窸窸窣窣地在里面说话。苏小莉一边捡包子一边想,应该跟那份情报有关吧。
陶大越从里屋出来时,没跟苏小莉说话,只对她点了点头便走了,陈素娥低着头心事重重。苏小莉问怎么了,陈素娥咬了咬下唇没言语。苏小莉试探着问,陶大哥是不是有任务?陈素娥没说话,但担心的表情一览无余。
苏小莉追到门口,想再看看陶大越,她只看到陶大越远去的背影,陶大越身旁还有一个清瘦的背影,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望着他们渐渐远去,苏小莉在心里默默为他们祈祷,直到背景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当年,姐姐的背影也是在她的凝望中远去的。
两天后,日本特务机关高级军官松本苍介在凌州火车站被刺杀的消息震惊东北,陶大越也失踪了。
松本苍介乘坐的火车到达凌州站那天,五辆黑色福特轿车已早早等候在站台,汽车都没熄火,发动机嗡嗡作响,站台上军警林立。松本苍介和警卫从车上下来,与迎接他的禾田、兰景云等人一一握手打招呼后,一行人走向汽车,朱东亮把信号旗交到一只手中,弓身规规矩矩向他们行礼。兰景云走过时,脚步缓了缓,习惯性地一瞥,犀利的目光在朱东亮脸上掠过,朱东亮攥紧了手中的信号旗杆,把头再往下低了低,兰景云并未在意,一头钻进小轿车。
陈顺子替兰景云关好车门坐进驾驶室,朱东亮快步奔向值班室的身影出现在后视镜中。陈顺子抬手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让朱东亮的身影在镜面里消失不见,便启动车子驶出站台。
朱东亮奔进值班室,拿起桌上的电话,手指插进播盘,飞快播了熟记的号码,听那头有人接起,朱东亮简洁地说,第四辆,说完果断挂了电话,心也随着那小轿车去了。
当天行刺过程,朱东亮没有亲眼看到,街头巷尾传遍了那天的故事。松本苍介的车队在去凌州旅馆路上遭遇到伏击,伏击的行动队放过前三辆车,雨点般的子弹密集地射向车队的第四辆,轿车被打得千疮百孔,松本苍介当场毙命。枪战中,行动队五人牺牲,只有一人负伤逃离现场。那天朱东亮的心一直悬着,即便行刺任务完成,他也为同志牺牲而难过,更为那些生死未卜的同志担心。
有战斗就有牺牲,同志们的牺牲没有让朱东亮感到畏惧,而是增添了他对胜利的向往,他也渴望像同志们一样,走上真正的战场,与他们并肩作战,经历弥漫的硝烟,可眼下他的任务是潜伏,是传递情报,他想,总有一天他的向往会实现。
一连几天没有陶大越的消息,朱东亮茫然地走在凌州冰冷的街上,没有组织的命令,他不能轻易去陶记这个秘密联系点。
走到陶记门外,他只是远远地望了望,然后继续在街上走,不知不觉走到了铁道局大院外,他仰头望向四楼那个黑洞洞的窗口,一年前的景象在他的脑海中反复闪现——李静穿着藏蓝呢子大衣,像片被狂风撕碎的纸鸢从那里飘落,檐角的冰棱折射着冷光,在李静坠落的瞬间也从檐角坠落,碎成满地晶莹的冰渣。
朱东亮只记得李静纵身从窗口纵身一跃的情形,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他按照“江鸥”的指示,去铁道局取情报。在计划中,朱东亮到收发室的信箱里,取一本铁路运输图表,那图表挖空了内芯,会镶嵌进拍有密码本的胶卷。那天的计划是落空的,朱东亮不仅没取到情报,却见到了李静从窗口飘落的一幕。后来,他在凌州铁道局员工的支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李静坠楼前的十几分钟里,她从机要室偷拍到了密码本,就在她出来刚带上厚重的铁皮门时,已经暗中盯了她许久的兰景云和两个特务,从对面电报室出来把她截在走廊。
兰景云冷笑着与她说,李小姐舞跳得不错,只可惜以后我少了这么好的舞伴。
李静往后退了一步,背靠着机要室的门瞬间镇定下来,她拢了下大衣下摆,笑笑对兰景云说,兰股长什么意思?我听不太懂呢。
兰景云说,听不懂?那李小姐到机要室来干什么呢?这中午吃饭的时间里面没有人,李小姐不会不知道吧。而且据我所知,你们调查部也不应该有机要室的钥匙吧。
我来找人的,门没锁,见没人我就出来了。李静泰然自若地答。
这谎编的你自己信吗?我们已经盯你好久了,你可不是进去就出来的,那个时间足够你在里面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兰景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静的脸。
李静说,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那跟我回警务处聊聊可好?请李小姐慢慢讲给我听。兰景云倒提着手枪逼近一步,脸上的笑容不太分明。
李静说,我是铃木长明局长请来的,你从铁道局把我带走,还是先去跟局长说一声吧,要不然大家都尴尬。
兰景云犹豫了一下,说,要不这样,我们先搜个身,如果是误会,我给李小姐道歉,如果你身上真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不用我多说,相信铃木局长也会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李静说,如果我身上没有兰股长想要的东西,那就不是向我倒歉,我希望兰股长能跟我一起去铃木局长那儿把事情说个明白。
兰景云说了声好,便冲身后两个特务挥了挥手。两人刚要上前,李静说,慢着,还是兰股长亲自搜一下吧,要不然别人搜漏了,你还得再麻烦一遍,何必呢。
兰景云闭上眼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盯着走廊棚顶的吊灯出神。铜制的吊灯悬垂着深褐色的流苏,铜锈斑驳处泛着幽绿的光,钨丝灯泡把走廊映得一片暖意。他在等,等李静向自己求饶。他得到线报知道李静身份的时候就曾想,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若是潜伏进铁道局的共产党,真是太可惜了。今天在现场被捕,如果这女人能求饶或者愿意合作,那他兰景云非常愿意网开一面。
走廊里,有三两个人站在远处朝这边张望,片刻的寂静,让兰景云知道了这个女人跟其他的共产党一样,有一副硬骨头。他回过仰着的头,平视着李静说,那我来吧。说完把手枪别在腰间,腾出双手,上前一步到李静面前。
李静微笑着摊开双臂,一副配合的模样。兰景云把双手伸向李静的一瞬,李静迅速向左侧身上步,左手扣住兰景云手腕向外推去,右拳带风砸向他面门。兰景云万万没有想到,这女人敢在三个全副武装的男人面前动手,见粉拳带风袭来,他快速向后撤步。李静身手敏捷,已伏身扫腿,兰景云撤步正被李静绊住,重重向后跌去。他身后的两个特务毫无准备,被兰景云撞了满怀,三个人挤在一堆,李静抽身向走廊尽头狂奔。
身份已然暴露,厄运难逃,无论是被特务科抓住还是交到日本人手里,结局都是牺牲,走廊尽头窗口的光越来越亮,李静的心也越来越热,鞋跟在大理石地面敲出密集的鼓点。
兰景云的枪响了,子弹擦着李静耳际射进墙面,崩出的石屑在她颈侧划出细长的血线,李静纵身跃上窗台,回头望兰景云一眼,嘴角竟扯出一抹轻蔑的笑,毫不犹豫地破窗而出,她胸前的翡翠别针撞在玻璃窗上突然断裂,坠子顺着衣襟滚落在地,在积着薄雪的窗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楼下的朱东亮仰头望去,李静从窗口飘然而出,大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暗红的毛衣。当她身体砸向地面时,积雪被震得腾空而起,仿佛她整个人都化作了这场雪的一部分,翠绿的耳坠染上了鲜红的血,与耳后那颗朱砂痣红成一片,上海雪花膏的馨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9
苏小莉忘不掉陶大越失踪那些日子里的煎熬。
正常情况下,陶大越每天都回来,即便不回来也捎个口信儿,失踪了这么多天,还是头一次。那五天里,苏小莉莫名的焦虑不安,她隐隐感到陶大越出事了。反倒是陈素娥,却每天一成不变地起床、生火、烧水、和面、包包子、上屉蒸、开张、迎客来人往。
夜深人静的时候,苏小莉跑到陈素娥屋里,躺在火炕上想跟她聊聊陶大越,脱口而出叫了声姐,叫完马上又改口叫了嫂子。
陈素娥在黑暗中笑道,还是听你哥的,以后千万不兴这么叫了。
苏小莉说,好。然后又问,哥已经几天没回来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你不担心吗?
陈素娥没说话,黑暗中,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泪落在枕头上,吧嗒吧嗒响,在夜里听得清清楚楚。苏小莉把手从被窝里伸到陈素娥被窝里,握着她的手。陈素娥挥了另一只手揩了泪说,他没事儿,他肯定没事儿……陈素娥没说下去。
苏小莉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平静了一会儿,陈素娥轻轻地说,从他干这个那天,他就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我也随他,女人这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他了,就活着一被窝儿,死了一个坑儿。你们做的事儿我不咋懂,我就知道我男人是干大事儿的,我信他。
苏小莉听着,不觉眼中的泪也漫上来。
陈素娥说,他不回来,肯定是出啥事了,可他平时啥都不说,咱有劲儿也没处使。你看我这几天没事儿,那是装的。你说我要是急火火的哭天抹泪儿,你可咋整,我是你嫂子,我得当你的主心骨儿。
原来平静的表面下,竟如此波澜壮阔。苏小莉掀开被窝,钻进了陈素娥的被子里,头挨着陈素娥的肩头,想叫她一声姐,却捂住了嘴,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她发报向上级汇报了陶大越失踪的情况,上级反馈回来的信息只有一个字:“等”。
一个“等”字四个电码组成,写起来也只有十二划,可真等起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把人的精神拉得紧紧崩崩。
从陶大越失踪的第一天开始,朱长风每天都出现在陶记门前,他摇着酒醉的步子,偶尔脖筋暴跳地吼上几嗓子京戏,有时醉倒在门旁的台阶上,酒瓶在地上叮当做响,却从不走进包子铺。
陶大越在抗联营地睁开眼时,望见山洞口残阳如血,身旁火堆烧得噼叭作响,身下的狗皮褥子仿若轻柔的云朵,包裹着他健硕的身躯。暖,身上一阵一阵的暖,更有心中的暖,在这支革命队伍里,他浑身上下都是暖的热的。
陶大越动动身子,想坐起来,腿上的伤疼得钻心,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低低呻吟了一声。
坐在洞口的汉子听到动静,扭脸看他醒了,把烟袋锅在石头上磕了磕,口鼻中喷出长长一股烟。他站起来把烟袋锅别在腰间,走到陶大越身旁说,你可醒了!
陶大越蠕动着嘴唇叫了声徐政委,干裂嘴唇上一道一道血口子渗出血来。徐政委急忙到水缸里抠出一块冰,放在饭盒里在火堆旁化开,一点点润他的唇,又喂他喝下去。抗联躲在深山老林,冬天大雪封山环境恶劣,吃水靠从河里取冰存在水缸里,随吃随化,赶上敌人搜山追捕不能生火时,只能舔冰解渴。
半饭盒水浇灭了陶大越嗓子眼儿里的火,人活泛起来。徐政委扶着陶大越靠在自己身上,说,没事儿了,你安心养伤。
陶大越问,任务咋样了?
徐政委说,不仅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漂亮,松本苍介当场被击毙。
陶大越放心地点点头,又问,行动组的同志们呢?
徐政委沉默了,握着陶大越的手轻轻地颤着。
陶大越没再问下去,沉默是无言的答案。袭击车队那天,行动组撤退时遭到了兰景云和日本宪兵的奋力还击,陶大越亲眼看到同志们一个个倒下,在他的记忆中,那天的一切都是红的,是血的颜色,像极了今天的残阳。后来他自己也中了枪,带着伤躲过了敌人的追捕,逃进山里抗联营地。
有战斗就有牺牲,他们要革日本人的命,要革汉奸特务的命,他们就时刻面临着追捕、酷刑、枪杀,甚至包括他们的家人。既然选择了革命,就选择了与死亡相伴,他们都不惧怕牺牲,但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们牺牲,没有人不痛彻心扉,痛过了,擦干眼泪依然上路。
徐政委说,你托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
陶大越眼中闪过光亮,挺了挺身子。
徐政委说,消息是“江鸥”传回来的,李静确实和苏小莉有关系,她是苏小莉的姐姐,原名苏小荷,代号“夜莺”。
“夜莺”“夜莺”,陶大越轻声念叨着,李静的身姿和面容浮现在眼前。不,不应该叫她李静,应该叫她苏小荷,苏小荷才是她的真名实姓。陶大越问,苏小莉还不知道她姐姐就是李静吧?
徐政委说,不知道。苏小荷受中共满洲省委直接领导,她的真实身份和任务,只有少数省委领导知道。在隐蔽战线工作,家人知道的越少越好,我想她肯定也没跟苏小荷提起过。
陶大越说,怎么把姐妹俩都派到凌州?
徐政委说,苏小荷身份是高级机密,她与苏小莉虽然都为我党做地下工作,但分属不同战线。另外,苏小荷牺牲后,她的档案便封存了,知道她情况的人就更少。苏小莉又是眼下唯一符合条件的情报员,所以把她派到凌州来,是组织安排,也是阴差阳错。
陶大越半卧着,看到天边的半个日头正西沉下去,泪沉出眼角,为牺牲了的苏小荷,更为前赴后继而来的苏小莉。
10
松本苍介事件发生半个月后,特务突袭了陶记。
清晨,街面行人逐渐多起来,陶记对开木板门吱呀吱呀呀地向外推开,陈素娥挑棉门帘出来,掩好两扇门。有顾客与她打招呼,掀起门帘进去。门帘起落间,苏小莉的身影在厅堂内晃动。
三辆黑色福特轿车划过大街驶入小巷,悄然在陶记门外不远处停住,低垂的窗帘晃着晃着便停了。车内的兰景云掀了窗帘一角,朝陶记门口望望,他旁穿灰布长衫的男人低着头,黑色礼帽压在眉毛上。
身兰景云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长衫男人犹豫着没动。兰景云望着窗外说,你回不去了,即使我放过你,共党也不会放过你。
长衫男人嘴角抖了一下,像要哭,又像要说话,却没发出一丝声响。他推开车门,奔街对面而去,风卷着雪花飞进车里,落在司机陈顺子的脸上,他盯着远去的背影,两只手握紧了方向盘。
长衫男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在陶记外看了一阵,又犹犹豫豫走回福特轿车旁,拉开门坐进轿车里。没有人留意到,长衫男人朝陶记张望的时候,朱东亮穿了满铁制服,一手提饭盒和一手提包袱从街对面走过,匆匆走进了陶记。
兰景云问,看清楚了吗?
长衫男人答,看清楚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兰景云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冷冰冰地问,到底是,还不是?
长衫男人沉默了片刻,眼神无光地望向车外,仿佛在对自己说,是她,穿蓝白花棉袄的那个。
兰景云说,你可以再想一会儿,想好了再说。
长袖男人说,是。
兰景云说,你要是耍花招,我让你生不如死。
长衫男人说,不敢,不敢。
兰景云迅速拔出手枪,打开车门下了车,后面车上的特务快速聚在他身旁,兰景云简短地吩咐,陶记里蓝白花棉袄的女人是共党。说完,大步向陶记走去,特务们也纷纷拔出手枪随着兰景云冲向陶记。
两个身着满铁制服的工人从陶记出来,见一群人提着枪冲过来,惊了一下,低下头拎着饭盒迎着他们向车站方向走去,特务们死死盯着陶记,跟两个人擦身而过,身后响起一片慌张的杂乱。
长衫男人坐进车里,紧张地望着陶记,身上被拷打的伤疤往外渗着血,缠着绷带的十个指头上,已没了指甲,他感觉不到疼,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片刻也不想停留。他悄无声息地哭了,咸咸的眼泪把他的伤口灼得火辣辣。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不想,额头上一阵凉意。他回过神,发现陈顺子正从驾驶座位上回着身,手里的手枪顶在自己额头上。
他既惊恐又绝望,话也失了声调,你……你想干什么?
陈顺子说,你这个叛徒,还有脸活着!
长衫男人大惊失色,拉开车门跳出车拼命奔跑在清晨凛冽的北风里,帽子掉在地上滚出很远很远。张顺子紧追着跳下车,高喊,快来人!犯人逃啦!
巷子深处,有人正盯着停车的方向,听到陈顺子的呼喊,飞步走出巷子,长衫男人正迎着跑到他对面,清脆的枪声乍响,子弹从长衫男人眉心飞进去,雪地上溅了一片血红。开枪男人快步走进人群,空气里硝烟夹杂着的酒糟味道和他一起消失了。
张顺子跑到时,长衫男人已经倒在雪地里,张顺子蹲下身,伸手探他鼻息,那里只有微弱的出气,长衫男人的饱满的胸腔也像泄了气的皮球,正渐渐瘪下去。张顺子俯身在他耳旁低声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共党。说完,伸手把他惊恐瞪大的双眼合上。然后,陈顺子站起身,口中焦急地喊着,快救人!快救人!朝开枪人逃走的方向空放了两枪,匆忙追了过去,晨光把他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此刻,兰景云刚带着特务们堵住陶记大门,用餐的食客一片慌乱。还未展开抓捕,外面枪声大作,他目光一扫,刚才指认的女人已经不见了,看到朱东亮坐在角落里一张桌旁,手里抓着咬了一半的包子,惊讶地朝他们这边张望。
有特务跑进来告诉兰景云,犯人趁乱逃跑,被不明身份的人开枪打死了,陈顺子已经去追开枪人。兰景云皱了眉头,愤怒地朝屋顶开了两枪,屋里的食客们慌乱起来,纷纷夺门而逃。兰景云带人把陶记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根本没有苏小莉的影子,他懊恼地踢翻了椅子,骂道,妈的,见鬼了!
朱东亮夹在逃跑的人群中,迈开大步朝自己家走去。
苏小莉和陈素娥在是特务进屋前撤离的。
那天一早,朱东亮刚从被窝里爬起来,钮扣还没系完,半个多月没有音信的陶大越突然风风火火地闯到他面前。
朱东亮见他生龙活虎的模样,想问他失踪这段时间去了哪儿,还未开口,陶大越便焦急地说,事情紧急,先听我说。
朱东亮忍住满腹好奇说,好。
陶大越胸口起伏语速飞快地说,抗联得到情报,有叛徒出卖,陶记联络点已经暴露,特务要在今天抓捕,快去通知苏小莉和你嫂子火速撤离,我接应你们。说完又交待了和苏小莉接头暗号。朱东亮飞快从箱子里找出两件满铁制服,用包袱皮一裹,又提了饭盒直奔陶记。
陶记毗邻铁道局,平时满铁员工到陶记吃早餐不在少数,穿制服的进进出出,特务只留意穿蓝白花棉袄的女人,万万没想到两个人换了满铁制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苏小莉和陈素娥绕过第一条街,听到前后间隔不长的三声清脆枪响。她们加快脚步,响成一片的警笛警哨声,呼啸着闯进她们的耳朵。苏小莉心脏狂跳不止,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的手被陈素娥紧紧拉着。苏小莉想起小时候,闯了祸也是这样被姐姐牵着手飞快地逃。
火车站附近平房区,低矮破旧,墙连着墙房连着房,挤挤压压,每条巷子都七扭八拐,要不是陈素娥带着,苏小莉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素娥。熟悉而低沉的呼唤声从巷子拐角间传来,只那么轻轻的一声,便把陈素娥和苏小莉匆忙的脚步羁绊住了,她们步子稍缓,陶大越就出现在两个人面前。陈素娥与陶大越久别重逢,惊喜地问,这几天你跑哪儿去了?都担心死我了!说着,眼泪涌了出来,十几天里的牵挂和担心和着喷涌而出,还有劫后重逢的喜悦。
陶大越警惕地望着她们来的方向说,这不是说话的地儿,跟我走。说完,急步朝前走去,陈素娥和苏小莉紧紧跟着,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一列火车从房后经过,脚下的地跟着摇晃起来,远处特务的叫骂声和百姓的哭喊声,在汽笛和车轮与铁轨发出的铿锵声中,显得微弱无力。
11
在藏身的屋子里,苏小莉见到了那把紫檀木的二胡。
二胡立在暗红的炕箱上,琴筒下垫着柔软的棉布,琴弓平卧在一旁,苏小莉耳畔忽的就响起了初到凌州时那悠扬的曲声,她眼神不错地看着那把二胡。
朱东亮见她对二胡情有独钟,走到炕箱旁,取下二胡递到苏小莉手中。苏小莉伸手接过,抚摸二胡的云头、琴弦、琴筒……她与二胡一见如故。
苏小莉的手在二胡上游走的时候,陶大越传达了组织安排苏小莉从凌州站乘火车撤离的计划,还听到了关于姐姐苏小荷在凌州从事地下工作的消息。
苏小莉手一抖,指尖在琴弦上拨出一个低颤的音符。原来,多年前那个曾经联络过的“夜莺”竟然是自己的姐姐,她们在电波中相遇,又在电波中分别,彼此不知亲人就在对面,远在天涯也近在咫尺,听到姐姐已经牺牲的消息,苏小莉痛不欲生。
朱东亮也恍然大悟,难怪第一次见苏小莉就觉得跟李静相像,与她们姐妹相遇,真是特殊的缘份。
苏小莉颤声说,我不走,要留在凌州。
陶大越说,不行,你已经暴露了,留下太危险。
苏小莉倔强地说,姐姐没完成的事儿,我得替她做完。
陶大越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任务,她没完成的任务,自然有人接替她完成。你现在的任务是离开凌州,保存实力,别做无畏的牺牲。
苏小莉说,我没和特务正面接触过,完全有条件隐藏下来继续工作。
陶大越说,不是跟你商量,这是命令,必须执行。你是铁路方面情报分析专家,一个人顶一百个人,如果有啥意外,咱们损失就大了。
陈素娥帮腔说,妹子,听你哥的。
陶大越扭脸对陈素娥说,你也跟苏小莉同志一起走。
陈素娥说,我不走,我得跟你在一块儿。说着,过来拉了陶大越的胳膊。
陶大越沉下脸说,老娘们儿磨叽个啥,让你走你就走,你和她一起走方便。然后又指着朱东亮说,你也跟她们一起走,负责安全把她们送到奉天。
陈素娥问,那你呢?
陶大越答,我还有任务,任务完了我就去找你们。
正说话间,朱长风从外边晃进院子,走得跌跌撞撞。听到院里的动静,陶大越警惕地抽出手枪,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几个人别出声。朱东亮紧张地望了院子一眼说,没事儿,是我爹。
朱长风含糊不清地哼唱着曲子,根本没在乎西屋里的几个人,径直回了东屋。朱东亮心里动了一下,像爹这样也挺好,天天醉得浑浑噩噩,不用操许多闲心。只是自己做革命工作,每天行走在危险边缘,万一自己牺牲了,剩下爹自己可怎么办。他想着,心里多了份牵挂,对陶大越说我去看看,便去了朱长风屋子。
朱长风栽倒在炕上,见朱东亮进来,晃悠着坐起来,嘿嘿地笑着说,来,来的好!给你小子个好玩艺儿,然后从怀里掏出块怀表,擎在手中。
朱东亮接过来,亨达利的黄铜珐琅怀表,只有半截表链,他按开盖,盖内刻着的一行小字:“1937.8.13,淞沪会战”。朱东亮惊讶地问,哪儿来的?
朱长风醉眼迷离地说,捡的。送你了,留着,留着。说完倒进炕里,打起了呼噜。
离开凌州那晚,躲在凌州站站台仓库里的苏小莉紧紧拉着陈素娥的手,军警宪特满城抓捕,凌州站是交通要道,盘查会更严格。陈素娥呢,眼睛一直不离自己的男人,她想,这晚要是离开,便是生离死别,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到陶大越了,心中纵有万分不舍,也无奈形势严峻,必须按组织安排撤离凌州。朱东亮坐在靠门口的位置,持枪警戒,观察着仓库外的动静。
等待中,月台上火车汽笛嘹亮的长鸣划破夜空,列车呼啸着进站后稳稳停住。陶大越说,我先出去看一下,安全了你们再走。他和朱东亮从仓库出来,淹没在机车的蒸汽里。
列车停靠在对面站台,从背面上车能避开巡逻的守备队。两个人伏身观察一会儿,见周围寂静,轻敲仓库窗户。苏小莉和陈素娥推门而出,四个人飞快跳下站台,越过铁轨,奔列车而去。
突然,几束手电光从他们背后射过来,纷乱的脚步踩在道砟石上哗哗做响,手电后人影晃动,禾田生硬的中国话在不远处响起,喂,你们干什么的!站在那儿别动!
陶大越走在最后,听到喊声回头望去,见黑暗中十几个日本兵正举着枪包抄过来,手电光刺眼。陶大越抽拉住陈素娥说,咱们留下,掩护他们撤退。说着,从腰间又抽出一支手枪,交给陈素娥,对朱东亮和苏小莉说你们快走!陈素娥与陶大越迅速返身蹲下,向日本兵追来的方向开了火,噼噼叭叭的枪声在凌州站骤然响起,黑夜中流萤飞火,守备队也迅速战术分散,开枪还击。
看到陈素娥和陶大越留下阻击,朱东亮心有不忍,喊道,嫂子,你走,我留下!
陶大越大声吼着,让你走你就走,再磨叽一个都走不了!说着,一把推开已返回的朱东亮,如河水般的子弹从对面向他们奔涌而来。
朱东亮向往走上真正的战场,可突遇枪林弹雨,还是莫名的慌乱,手中的枪失了准头,只顾朝对面胡乱打去。他永远记得那天陶大越中弹后仰面倒在钢轨上的模样,陶大越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怒火不熄,手中的枪指向敌人的方向,从他胸膛出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最终凝固在寒冷的冬夜里。血溅在朱东亮脸上,滚烫又湿漉漉,散发着炙热的腥甜。
眼见自己的男人倒在身旁,陈素娥哭喊着扑过去,把他高大的身躯搂在怀里,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子弹射穿了她胸膛,从后背飞出,在雪地上绽成鲜红的花朵。雪又开始下,落在铁轨上,落在陶大越和陈素娥的身上,落在他们的脸上,随他们的身体渐渐变冷。
黑暗中,一个身影从车厢下钻出来,飞速向苏小莉一行人靠拢,边跑边弯腰向守备队开枪。禾田还未看清楚,密集的子弹呼啸着朝他倾泻过来,身边的几个日本兵应声倒下。然后,有手榴弹飞过来,在禾田身边炸开,瞬间火光冲天,朱东亮在火光中看到了双手持枪的朱长风,惊得他瞪圆了眼睛,朱东亮喊了声,爹!
苏小莉见到朱长风也是一愣,没想到平日里那个摇摇晃晃的酒鬼,竟会如此神勇,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救他们。
朱长风与他们汇合,躲在列车下,一面还击,一面腾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个手帕包递给苏小莉。
苏小莉打开手帕,里面是一个断了的翡翠胸针和一张照片,火光中看到照片上的苏小荷,穿着呢子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头正冲自己笑,背景是模模糊糊的凌州铁道局大楼。
朱长风手中的毛瑟手枪不停地往外抛着弹壳,枪口喷射的怒火经久不熄。他侧脸说,我是“江鸥”,你姐姐在凌州的上线,我只留下了她这两样东西。
苏小莉喊了声姐,眼泪在脸上汪洋成河。
“江鸥”竟然是自己的父亲,朱东亮又惊又喜,他凑到父亲身旁,与父亲并肩战斗,放倒了对面几个日本兵。
朱长风对朱东亮说,快带她走,保护好她!说罢,双手举枪向守备队发起了一个人的冲锋,勇者无敌,朱长风凶猛的火力压得日本兵纷纷退却。
禾田没料到竟有共党接应,黑暗中也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援兵,他正举枪还击间,一枚手榴弹在身旁炸开,爆炸的热浪把他掀倒在地上,禾田的脸在雪光中煞白如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朱长风的枪声打断。
临线有一列货车正隆隆驶过,朱长风用枪挥了挥,回头冲朱东亮和苏小莉吼,孩子,快走!枪声、爆炸声,把朱长风的声音撕扯得支离破碎。
升腾起的火焰,把朱东亮的脸烤得炙热,他托起苏小莉,让她扒住列车扶梯,自己也纵身而上,身子悬在车外,列车卷起地上的积雪扑面而来,两个人身体挨着,紧紧抓住列车扶梯,列车汽笛长鸣,向这座被雪覆盖的城市告别。
苏小莉回望着远去的凌州站,眼泪在风中被牵成了线。她知道,有些雪终将融化,而有些人,永远留在了冬天。
作者简介
漠然,原名黄华,辽宁锦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辽宁省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1997年应征入伍,在武警某部服役两年,复员后在铁路工作。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文艺报》《西南军事文学》《广州文艺》《延河》《飞天》《黄河文学》《中国铁路文艺》《文学港》《北方文学》《芒种》《岁月》等文学刊物,作品入选《小小说选刊》等刊物,出版短篇小说集《暗恋如花》,合著长篇小说《铁老大命运》《对开的列车》。获第二十届全国梁斌小说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