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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11期|李新勇:曾记铁匠铺(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11期 | 李新勇  2025年11月20日08:06

李新勇,现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有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长篇小说《风乐桃花》《黑瓦寨的孩子》等。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花城》《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部分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

曾记铁匠铺(节选)

李新勇

糖坝老街清白无尘的风,似乎最先得知老铁匠李少文打算交班的消息,比县文旅局的邵副局长、文化馆的齐馆长以及本镇的吴副镇长、老街居委会的王主任一干人都早。它吹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在谈论这消息,吹拂得多快,便传播得有多快。人们满心疑惑,李师傅还不到七十岁,此前经营了六辈人的铁匠铺,在他手中依然风生水起,究竟是哪一股执念,让他决心将这份心血托付他人?

李师傅要交班的消息发端于何时呢?有人说,还不是因为两个多月前的那个老道士。

那是春节前几天,糖坝老街来了一个背着行囊的老道士,他风尘仆仆的道袍给老街上干净的风掺和进了远方的气息,那是一股海腥味,或者说是被汗水反复打湿的衣服鞋袜上散发出的汗酸味,掺和了松针、仙茅、菖蒲、香樟等植物的叶子和花草的气味。他站在曾记铁匠铺屋檐下跟老铁匠打招呼:“师兄,生意旺火哈!”老铁匠正在打一把剪子,抬头见是个戴着一顶松松垮垮偃月冠、任由几缕白发从冠沿落下来挂在面颊上的老道,回答说:“感谢金言,旺在暖仓!”

老铁匠说罢,低头继续捶打,翻过一面,将凉下来的剪子重新放回炉膛。抬起头来,见道士还立在那里,就知道他打算进来歇个脚。老铁匠对道士说:“该怎么称呼你?我是少字辈的。请到屋里来喝茶!”老铁匠手上的活儿眼看要好了,没停下来。老道士答道:“贫道刚才没称呼错,你我平辈,你是师兄!”几句话往来,就算叙了谱序。老铁匠说:“师弟,请进屋喝茶!”话起话落,两人自然熟络,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老铁匠重新把剪子夹到铁砧上。道士在门边放下行囊,挽起袖子,从地上抄起铁锤,双手捏定,一起一落,跟老铁匠打起剪子。“一火”结束,老铁匠用钳子夹着剪子对着门外的光看看,说:“成了!”稍后放到磨石上磨出锋刃,就算大功告成。老铁匠搁下工具和剪子,抽了一条凳子请道士坐了,向道士捧上他那个可以装两斤开水、二两老鹰茶的大茶缸。二人坐在凳子上自报年龄,老铁匠今年六十七,道士八十二,但照老规矩,只要是平辈,道士就得称呼铁匠为师兄。老铁匠招待道士一顿好饭菜,临别还送了烧饼、鸡蛋、矿泉水。告辞时,道士问老铁匠:“师兄,人生七十古来稀,抛掷流光与愿违。你离七十也快了,可曾想过把眼前这副担子交给年轻人?”老铁匠没听懂道士话中的什么“流光”,但不影响他对整句话的理解。他说:“早年间就想撂下铁锤歇手嘞。可我们这打铁的营生,若不是老街被鼓捣成旅游景点,我早该闭炉收摊了。如今靠卖些铁家伙纪念品,打制点犁耙镰锄,日子过得将就。我寻思着,等来年农历二月十五祖师爷诞辰那日,就把这一屋的砧子、铁锤啥的,一股脑儿传给后辈。”

老铁匠与老道士会面这事儿,被老街上的邻居传得神乎其神。一个抡铁锤的铁匠,一个踏云靴的道士,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行当,先前素未谋面,却一照面就以师兄弟相称——年纪轻的被叫成师兄,年纪长的反被唤作师弟。师弟还被师兄好酒好肉地款待,临道别时,身为师兄的老铁匠竟还送给道士盘缠。要知道,那道士初上门时可是袖管空空,连阵带响的清风都没捎来半分。有人说,准是道士一跨进门槛就撸起道袍袖子,帮老铁匠抢着打了几锤铁,那股子热乎劲儿跟亲弟兄似的。旁边立刻有人驳嘴:“这街上跟老铁匠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谁上他那里不帮他打上几铁锤的,他老人家不见那么客气过!”有人大胆想象,说那道士其实就是前来点化老铁匠的,老铁匠将他送出老街,老道便飘然不见。对此,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糖坝老街本身就是个值得言说的地方,而老铁匠李少文又是糖坝老街绕不开的人物。

先说糖坝老街。其外有条绵延几十公里的“五尺道”遗迹,作为秦朝七大工程之一与长城齐名,足见老街已存世两千多年。稍远的山梁上,还有一个著名的古代关卡隐豹关,从明朝至晚清皆有驻军。老街仅一条街,无岔巷,当街铺面既是门面也是入户门,后面多带两进或三进院子。单看门面,难辨家境贫富;即便行商巨贾混于市井之中,也毫不张扬。最妙的是,街东头两百多门面属四川,西头一百多属云南,一街跨两省,曾是出川入滇要道——川地生丝、盐巴、绸缎、布匹、蜀纸,滇地火腿、茶叶、核桃、花椒,挑夫马帮皆经此而过,繁华至极。如今老街商铺林立,汇聚天下百货与民间珍奇,加上开放为景点的十余座曾为染坊、糖坊、私塾、戏园、镖局的明清院落,热闹程度不输当年。

曾家第一代始祖于咸丰年间推独轮车,靠风箱、砧子、钳子、铁锤,在这条街上捶出了一份让子孙开枝散叶的产业,如今有相邻三个门面,三门三进二十多间房。曾记铁匠铺传到李少文手中,已是第七代。铁匠铺以守信用、讲义气闻名,过去善造刀砍不开、矛戳不进的金盔锁子甲,曾专配地方武官。店堂正中立有一副金盔锁子甲,虽常年不掸灰,仍光洁如新。祖上铁匠得“曾记铁匠铺”匾,传为正五品宣抚司同知所题。堂屋正中的金盔锁子甲是李师傅年轻时打造的,李师傅凭借这副铠甲,被县里的文旅局和文化馆评为市级非遗传承人,每年获得一千五百元非遗保护专项资金。

大家的谈论最初没有焦点,但随着谈论的频率和次数增加,这个话题隐隐约约集中在一个点上:老铁匠到底会把曾记铁匠铺交到谁手上?

李师傅自打年轻时接手铁匠铺到现在,只打过一副金盔锁子甲,其余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为五乡十里的老百姓打制菜刀、柴刀和镰刀上。李师傅打的刀三年不磨也不会崩不会卷口,买上一把能用几十年。当地人走亲戚,带一把曾记菜刀当礼物,就是最大的人情和体面。

关于曾记铁匠铺姓曾而李少文姓李的疑问,在众人的谈论中逐渐有了答案。当年办第一代身份证时,办事员图省事——李少文自幼随爷爷和父亲打铁,爷爷因尊崇祖师爷李老聃,给他取小名叫李少文。办事员在老街上长大,对街坊都熟,见李少文来办身份证,未加询问便直接登记为“李少文”。“李少文”在这条街上妇孺皆知,其曾姓真名没几个人知道。拿到身份证后,一家人觉得无须更改,李少文自己也嫌麻烦,他笑称这名字不算离谱:一个铁匠,虽称不上武夫,但文化确实不多,“少文”正好契合。李少文的亲儿子曾旺火曾在铁匠铺干了多年,后来改行跑马帮。大孙子曾加盐高中毕业后,在铺里干了四年。自他加入后,铁匠铺多了不少新奇产品,如可装礼品盒邮寄的巴掌大锄头、钉耙、镢头、风车、墨斗等,价钱比真家伙高得多,好好的铁匠铺被他弄成了半个玩具车间。小孙子曾加仁比哥哥早入行五年,论资历该是师兄,但没人刻意排辈,生活中兄弟俩哥仍是哥,弟仍是弟。

春节假期刚结束,年初七上班,分管非遗传承工作的文旅局邵副局长一到办公室落座,就给下属单位主管非遗工作的文化馆齐馆长打电话,问道:“你可知道老李打算把他的‘宝座’传给哪个?”

齐馆长在电话里打哈哈:“嘿嘿嘿,反正不可能传给我!”他右手在台历上翻了几下确认时间,接着说,“日子定在农历二月十五,也就是三月六日,到时候我开车,咱们一辆车过去。”他心里盘算着,不管老李传给谁,只要师徒班子搭建起来,他就能让这个非遗项目从市级升格为省级,实现本县省级非遗项目零的突破。他也有顾虑:在使用传统农具种地的农民越来越少、高标准农田都机械化的年代,谁还会买李师傅那些农耕时代的柴刀、镰刀、火钳、铁铲?光卖几把能用两辈人的菜刀,一年到头光喝西北风都不够,得按一比五的比例兑上东南风,才能勉强熬到年关。

清晨,老铁匠李少文醒来,躺在床上望了好一会儿天花板才起床,拉开窗帘,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屋子。老伴儿早早起床开她的店门去了,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窗外划过檐角的风声。几只不怕冷的鸟儿在窗外光着身子的树枝上鸣叫。老铁匠洗了把脸,在脖子上围上一条红色围巾,骑上电动自行车出门了。

到了老伴儿的早餐店前支好车,他走进热气腾腾的店铺,自己取了两个萝卜丝包子和一碗豆浆,选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开吃。有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老街坊端着一碗牛肉臊子面冲着收银台喊了一句:“老板娘,吃霸王餐的人又来了,你到底管不管?”说罢哈哈笑着坐到老铁匠对面。老铁匠夹起一个萝卜丝包子往他的面条碗里送,故意放低声音说:“收买你,莫声张!”说罢也笑起来。邻居伸出左手,跟捏着筷子的右手一起盖住面条碗,说:“别别别,不能坏了你们家的规矩,你们家的包子都是两个两个放一起吃的!”两人说笑着,各用各的早餐。

老伴儿的早餐店靠近老街入口,这里过去就是曾记铁匠铺,旁边从前是马店。给马店的骡马打马掌是铁匠铺的主要活计。老铁匠往铺子里扫视了一眼,老伴儿站在一个小小的柜台后面收钱、添补餐巾纸、负责指挥整个店堂。后厨有三个面点大师傅,外面跑堂的有两个,一个是五十多岁的大姐,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苗条姑娘。这姑娘是老铁匠未来的孙媳妇何楠,胸前挂一条蓝印花的围裙也遮不住她的时髦,反倒把她贤惠而青春的美丽衬托得越发突出。一个早餐店能养活那么多人,老铁匠一直认为老伴儿的本事比他大。

老铁匠吃完早饭,再次骑上电动自行车。老伴儿在店里的小柜台后面问:“这么早就要去敲你的翻天印?”这时辰打铁确实太早,部分街坊尤其是年轻人还有好多人没有睡醒呢,铁匠铺的活儿再急也没必要一大早叮叮当当,把人从美梦中拽出来。

老铁匠答:“我到曾家坎去整点苞谷烧。趁天还早,先把办酒席的酒备齐,回来再到铁匠铺开门生火。”说这话的时候,远处山峦上刚露脸的太阳,洒了他一脸金色阳光。

里面传出一句“路上慢点”,老铁匠把右手里的车把往后旋了半圈,应了一声“晓得”,车便出去了。一呼一应,两句话几乎重叠在一起。

到了曾家坎的曾记苞谷烧前,围墙高耸,院门紧闭。老铁匠朝院里喊了几声,又拍了一阵大铁门上的门环,才从门缝里见有人走出房门来开院门。院门打开,老曾的脸和身子逐渐从渐开的门洞处露出来,见是老铁匠,老曾脸上漾起笑意说:“一大早听见喜鹊叫,就知道有喜事临门,没想到竟是李师傅,稀客稀客!”

老铁匠把车推进院子里支好,环望一圈,感觉哪儿不对。这地儿他来过几十遭,记得从前的苞谷烧虽说是家庭作坊,却更像个敞亮的酒厂,眼下咋看都只是个寻常农家院,酒缸影踪全无,连糟坊那股子酸香都没了。他和老曾是平辈堂兄弟,老曾明显长他几岁。老铁匠咧嘴笑道:“早前一翻过小山坡,转过山湾塘,大老远就能被你家的酒香牵着走,如今跨进院子转三圈,还是闻不出个所以然。难道我的鼻子扯拐了?”

老曾说:“兄弟,是老哥我自己扯了拐。五年前闭炉歇火咯。儿子大学毕业做了教师,如今住在镇上不常回来;孙子博士毕业落户上海。我这把老骨头,哪儿还抡得动烧火棍?后继无人,必须关门,嘿嘿嘿,阿嚏!”老曾习惯性地想扯个笑纹,没想刚咧开嘴,一个响喷嚏倒先蹿了出来。

“可以请帮工噻!”

“祖传手艺,原本传内不传外,如今我敞开门招徒弟,也没人愿意跟我学!”老曾说,“再说如今还有几个人喝散装白酒?要么不喝,要喝就喝牌子响当当的好酒名酒,名酒装进土陶罐子也摆不上酒席,何况散装白酒价钱低,辛辛苦苦忙活,烤出来的酒还不够管两个工人的工钱。”

说罢,老曾又习惯性地笑笑。老铁匠心想:幸好那道士提醒得及时,这一趟我必须把“壮丁”抓到,还要争取抓到个好“壮丁”。

“多好的苞谷烧哪。”老铁匠咂摸嘴思忖,早年不单四川的散酒商翻山越岭来驮货,云南盐津的小老板都跨省来寻。他拧转车把正要返程,跨上车子又回头问:“老哥,还有存货不?”老曾道:“开烧锅时攒下几十坛,歇火后只出不进。”“藏哪儿了?”“全都封在一个溶洞里头。”老铁匠猛地倒车回头,眼尾堆起笑纹:“远不?”“自个儿地界儿,能跑天边去?”“走,带兄弟瞧瞧!”老曾返院推出辆锈迹斑斑的二八大杠,老铁匠拍拍电驴后座,“辛苦老哥屈尊就卑,搭乘我这电毛驴如何?不费力气还节省时间。”

老曾不推辞,支好二八大杠,等老铁匠把车推出院子,锁了院门,上了老铁匠的车,左手搂着老铁匠的腰,右手指指点点,不一会儿来到三座孤峰脚下的溶洞。洞内空间足够大,空气湿润而清新,高高矮矮摆了四五十个大酒坛子。经年洞藏的苞谷烧奇妙的香味在溶洞里似有若无,隐隐约约嗅到一点点,便让人口舌生津。溶洞的深处不时传来清脆的水滴声。老铁匠不禁赞叹:“你真会找地方!”老曾说:“我不敢居功,这地儿是我的曾祖父开烧锅时找到的。”

老铁匠感慨:“我们今天吃的都是祖宗留下来的饭。”

老曾愣了一下,答道:“我曾记苞谷烧,对不起老祖宗!”

老铁匠赶紧劝慰:“儿子做校长,孙子成了上海人,一辈更比一辈强,走的都是上坡路。老哥你要知足哈,知足常乐!”

“可惜了这门烤酒手艺!”老曾说着,从一口酒缸上取下红色布包,解开扎在口子上的麻绳,揭开塑料密封盖,舀了半碗酒递给老铁匠。

密封盖刚掀出一条缝,苞谷烧的醇香便像千万个憋久了的精灵获得了自由,波澜壮阔地从缸口喷涌出来,在溶洞里恣意飞舞。老铁匠的脸上顿时荡漾起幸福的期待。

扑鼻的酒香勾得老铁匠直接把碗凑到嘴边,才蹦出个“谢”字,两口酒就顺着喉咙往下窜,从嗓子到肠胃,烧出一条火辣辣的线——那股子燥辣劲来得爽利,刚中带柔,熨帖得人直想叹气。再抿一口,绵柔醇香裹着一丝甜意才漫上来。第三口下去,火苗子威力不减,一串一拃长的火苗经喉咙,取食道,直抵胃和肠。老铁匠连拍大腿:“着啊!就是这味儿!多少年没尝着了!痛快!”他掰指头算,整整五年没碰着曾记苞谷烧,这舒坦劲还是年轻时烙下的,不冲头,不口干,地道!

这酒就靠苞谷、山泉、酒曲三样,筛洗、浸泡、蒸煮、发酵、蒸馏,说起来不过几步简单的工序,前后五六天,却酿成城里花钱都买不着的纯粮酒。在这溶洞里窖藏这些年,只怕松木都能捂成阴沉木的成色。

老铁匠动了心思,指着酒缸问:“老哥,这儿统共藏了多少?”

“都在这儿摆着呢,”老曾抬手划拉一圈,“扎绳压红布的是满缸的。”

红褐色的大酒缸肚上都贴着红纸,记号笔标着封缸日期和度数,每缸足秤一百斤。老铁匠瞅见一坛标着“1992年7月23日”的,眼都亮了——三十多年的老窖,一滴掺和的都没有!他不由得眼热老曾的溶洞和酒,心里嘀咕:自家祖宗咋就选了打铁没学酿酒?酿酒多舒坦,能把日子泡得醺醺然。要真干这行,他早就在铁匠铺摆口酒缸,接个活儿抿半茶盅,再接个活儿又抿半茶盅,喝足了解渴,醉透了收工。想到这儿他又暗笑:到底还是丢不下铁锤!

二人把溶洞里的酒缸点了一遍,三十二缸原封未动,洞口堆着十几个空缸。老铁匠直起腰问:“我想全买下,老哥肯卖不?”

“你莫不是喝迷糊了?”老曾瞅着老铁匠直乐,“不就办个交班席面?十斤酒怕都喝不完。承你抬爱这酒,可再好的东西也不能独吞不是?”

老铁匠见老曾不松口,便不再强求。老曾说得在理,好物贪多,要落人话柄。两人合计一番,敲定老曾卖十五缸酒给他,其中一缸按一斤一罐灌进土陶小酒罐,三天后让老铁匠的儿子牵三匹马过来驮,余下十四缸暂存溶洞,贴了标签随用随取。

钱货两清,字据落定,锁好洞门。

返程路上,老铁匠拨通儿子电话,让他三天后早八点去曾家坎找曾记苞谷烧的曾伯伯,把一百罐酒驮到他老娘的早点铺。儿子问还有啥交代,他叮嘱:“路上爬坡下坎多加小心,别碰碎了酒罐!”

糖坝老街朝东十公里的鼓楼镇,有一片山峰如手指林立,每根五六十米高的“手指”组成峰丛。在峰丛中央有一个隐秘的小山村,二十年前,城里的有钱人出了不错的价钱买下山民的旧房,雇马帮运来建材,修成了十几家古色古香的小院儿,号称在此集体养老。如今仍在搞花园式基建。住户多是六旬到八旬的老人,每日栽花种草,锻炼娱乐。这里常年平均气温十四度,大冬天房前屋后也有鲜花姹紫嫣红。村里还设有医疗室,两个医生为老人和马帮免费服务。

小山村靠一条破旧坎坷的山路与外界相连,养活了好几个马帮。老铁匠的儿子曾旺火靠着三匹马,从糖坝老街购得新鲜蔬菜和水果送往山村,往返二十多公里,日入两三百元。有个赶马人建议老头老太凑点钱修条公路方便出行,一个戴眼镜的白发老男人合上书反问:“要真有这条路,跟住在城里还有什么区别?”又低头看书道,“要真有那么条路,你们和你们的马,立马就失业了!”马帮从此再无人提这类可能断了生计的事。

老铁匠打来电话的时候,曾旺火正把各家各户的蔬菜和水果递到站在院门口的女主人或者保姆手上。曾旺火三匹马脖子上的铜铃声,每天上午八九点钟都会在小山村里响起,接菜的人靠耳朵就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站到院门口,一分钟都不浪费。

老铁匠在电话里说:“三天后,你到曾家坎找曾记苞谷烧的老板曾伯伯,电话是……”老爹快五年没有给曾旺火打过电话,这电话不仅让曾旺火意外,还让他感到可能即将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要在他身上发生。

五年前,文物贩子趁曾旺火妻子病逝、儿子曾加盐读高二要用钱之际,连蒙带骗以三匹马的价格从他手中换走老铁匠家传的鼻烟壶和玉石烟嘴,那都是咸丰年间的物件,还企图染指祖宗传下的四个淬火厚壁陶瓷缸,因老铁匠每日要用且缸体笨重而未得逞。那时候,曾旺火作为老铁匠的副手,整天守着个铁匠铺,一年忙到头却挣不到几个钱,连大儿子缴九百块钱的学费都拿不出来。四五天后,老铁匠发现物件失踪,一怒之下将曾旺火赶出铁匠铺,过年也不让他回家团聚。曾旺火自知理亏,用卖物件的钱买回三匹马,靠给小山村运送物资谋生,日子渐有起色,还收获了鼓楼镇文姓寡妇的好感,对方带着个十来岁的男孩。

老铁匠从曾家坎回到曾记铁匠铺时,三个小伙子正忙着张罗生意。临街柜台上摆满巴掌大的铁制犁头、钉耙、镰刀等缩小版农具,这些游客眼中的“铁制纪念品”,全是曾加盐四年前从学校回来后鼓捣出的新花样。起初他带弟弟曾加仁做这些小物件时,老铁匠没阻拦——年轻人爱折腾是好事,何况打制迷你农具也需真功夫。

没想到这些小玩意儿成了爆款,每天能卖出七八件,旺季十多件。曾加盐还把它们拍成照片挂到一个叫什么宝的网上,日均快递出货好几单,节庆期间更是翻倍。如今这类文创收入比老铁匠传统打铁高好几倍,老铁匠也不得不承认,年轻人的脑子活泛。

再过一个小时,城里的旅游大巴就要抵达。此时若背背篓过街,没体力和耐心根本挤不动——老街日均数千客流,摩肩接踵间全是商机。曾加盐兄弟俩站在柜台后打包快递,阳光穿过铁铺檐角,把那些迷你农具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洒了一地被捶打过的星光。

老铁匠把车推进里屋。三个小伙子纷纷跟他打招呼,一个称呼他“爷爷”,另一个喊他“叔公”,还有一个咧开嘴唇笑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老铁匠问:“你们在搞个啥?”

眉清目秀的曾加盐身长一米八,宽肩窄臀呈倒三角,声音充满磁性:“刚才有人来让打把铲子。我们刚把料剪下来,正打算上炉膛。”

老铁匠制止他们:“先别整这个,先把昨天傍晚接的活儿整完。”说罢,跟三个小伙子一样,在自己的薄款棉衣上套了件草绿色的工作服,拿起炉膛边的铁钳,从地上夹起一块铁锹毛坯,送到红光迅速生长的炉心里。

老铁匠接过牙齿雪白的小伙子递来的茶缸,缸里是浓如中药的老鹰茶。他冲小伙子竖起大拇指,对方露出白牙笑了笑,仍未开口——这是与曾加盐同岁的哑巴弟弟曾加仁。曾加盐出生几天后的清晨,老铁匠在铺门口拾到一个被旧布包裹的弃婴,孩子不会哭,后来证实不能讲话。老铁匠以双胞胎名义为其落户,取名曾加仁。没想到这孩子听力异于常人,一米外的悄悄话都能捕捉,虽无法发声,却乖巧孝顺。读完初中,曾加仁留在铁铺学艺,如今已是个“资深铁匠”。

称呼老铁匠“叔公”的何北方,是曾加盐的高中同学,也是女友何楠的哥哥,在兰州上大学,是桥梁建筑专业学生。这戴副眼镜的瓜子脸小伙,肤色白皙,头顶后倾,一身西装衬得他文质彬彬。放假归来的他从不摸锤,却总能把事儿讲得头头是道,铁铺里的迷你农具纪念品大多出自他的设计——他常直接用记号笔在材料上勾勒线条,曾家兄弟则负责煅烧、捶打、淬火等工序,将图纸变成精致的铁制工艺品。

三个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站在铁铺里,满脸胶原蛋白。老铁匠的粗粝工具与他们的青春气息形成鲜明对比。阳光穿过檐角,将铁锤与犁头的影子投在干净的地面上,仿佛给这门老手艺镀上了一层年轻的光。往来游客总忍不住驻足,看这“铁铺三杰”如何用锤子与图纸,敲打出老街上最独特的风景。

老铁匠钳着铁锹毛坯在炉前翻动,烧至玫瑰红时向两个孙子递了个眼神。弟弟曾加仁熟稔地用铁钳将毛坯夹上砧子,小锤当地清脆一击,哥哥曾加盐的大锤便精准砸在标记处;小锤连敲两下砧子,大锤便在原落点闷声续力。锤声高低相和,火星溅落如星,为老街添了几分古朴韵律。

“铁要烧到心里红,人要活出骨子硬。”老铁匠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他还说:“打铁要讲究‘三快两慢’,‘三快’就是下锤快、淬火快、开刃快,‘两慢’是烧铁慢、回火慢。”一火锻打后,毛坯两度回炉烧红,反复捶打成型。第三次烧至玫瑰红时,曾加仁眼疾手快夹起铁锹,精准浸入第三个淬火的陶缸。水面扑哧腾起白雾,其间隐约跳动着几星火苗,三秒后火苗隐没,铁锹完全没入水中。三十秒后取出再回火,烧至微红散热——这一套工序下来,铁锹既坚硬又柔韧,正是手工锻打的精妙所在。

打铲子时,老铁匠突然发问:“知道为啥铁匠铺一早不打铲子?”见年轻人摇头,他笑着解释,“老祖宗规矩,说铲子是往外抛东西的,不招财。具体缘由我也说不上,反正这规矩代代相传。”何北方敲着台面接话:“四川话里‘铲铲’就是‘啥都不行’,骂人‘懂个铲铲’,劝人‘凶个铲铲’,反正跟‘铲铲’沾边,就没好事!”何北方口才好,逗得四人都笑起来。铁铺里腾起的白雾混着欢笑声,冲淡了炉温的灼烫。

看着曾家兄弟默契的锤点,老铁匠心底熨帖。手工锻打的细枝末节,机器永远不懂得——比如淬火时那转瞬即逝的火苗,比如回火后铁器暗含的韧性。更让他舒心的是,和这群年轻人相处,他既能用资历赢得敬重,又能在说说笑笑间忘了年纪。炉子里的火还在烧,四个人在铁砧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像一幅流动的打铁图,把老手艺的魂儿,都敲进了古镇的时光里。

所有收到请柬的人都搞不懂,为啥老铁匠搞个交班仪式要放在上午八点半。在众人眼里,这种交班仪式不过是老师傅摆排场“昭告天下”,少不了配一场丰盛的宴席。文旅局的邵副局长给文化馆打电话说:“搞得跟赶早去铁匠铺上班似的。”齐馆长也纳闷,哪有把仪式放在大清早的?早饭自然不留,整个仪式顶破天一小时结束,难道要把大家摆在居委会早春的场坝上先吃两个小时的冷风、烤两个小时不要钱的太阳再开午宴?或者干脆就把中午那顿招待省掉,直接打发大家哪里来哪里去?

老铁匠的六个师兄都还健在,收到请柬,均表示要来。他们中年龄最大的年长老铁匠十五岁,六师兄也年长老铁匠三个月,全都金盆洗手,养老享福了。四个徒弟也收到了邀请,答应来的只有两个。这些徒弟二十年前纷纷改了行,有人到云南种天麻,有人贩卖专用于刊刻碑文的黑色花岗石,有人搞土方、做水电,如今只剩过年才聚。徒弟们一口一个“师父”喊得跟当年一样亲切。在老铁匠心里,不再打铁的徒弟顶多算亲戚——对一个一生热爱打铁的匠人来说,这是最大的宽容,也是最大的理解。

儿子曾旺火接到电话时,正琢磨着借仪式缓和父子关系,不料老铁匠开口便是“打铁比武”:“农历二月十五,在糖坝老街街道办前面的场坝上,我摆了三套捶打翻天印的家伙,有一套是给你准备的,分别打马掌、菜刀和金盔锁子甲的头盔,比造型,比淬火,比速度。你把你那三匹宝贝马牵回来,打马掌得比着你那三匹马的蹄子打。”

曾旺火吓了一跳,慌忙把手机拿到眼前——老爹中气十足,一字一字凿得他耳心发痒。他把手机举到右脸边上,隔空对着手机说:“老爹,你饶了我吧,我五年不摸铁锤,只怕连根钉子都打不出来了。”

老铁匠的声音继续雄壮着:“曾家世代打铁,当年忙时你娘都来搭手。你要是和儿子打下这三样,就算再丑,也能继承一门一进的房子,不然就相当于放弃。记住,把你女人和她孩子都带来。”

曾旺火赶着三匹马回到鼓楼镇跟女人商量。女人老早就想在老街上拥有一个门面,由她操持一门生意,让男人少辛苦点。文家女人对曾旺火说:“你爹到底还是惦记你的。要是不在乎你,他不通知你,你也没啥话可说。你是个打过二十多年铁的人,叮叮当当往砧子上捶就是,难不成打铁比绣花还复杂?”

曾旺火对女人最后一句话不以为然,这说明她根本不懂打铁,不知者不怪。曾旺火反问她:“我爹你喊啥?”曾旺火心想,老爹要我把女人孩子都带过去,不会当着这么多人为难他们娘儿俩吧?他不敢把这个担心说出来,怕女人听了当场拍板不带孩子跟他一起回老街。

女人接过话,应答很自然:“不是还没见过面吗?还不都怪你!你不带我去,难不成我自己跑上门去认爹?”

“不是一直没有机会嘛。”

“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来不得半点马虎!”

说话间,又一个早晨的阳光柔暖地漫上老街的屋脊。高低错落的黑瓦间,微风卷着瓦松的新绿。那遇雨即葱茏的瓦松,正冒出鹅黄嫩芽,把春天的序幕轻轻挑开。

两个孙子跟着老铁匠推开铁匠铺的木门,街上来往的街坊纷纷打招呼,连顽童都要逗两句趣。老铁匠答得睿智中带点诙谐,曾加盐回得热络又俏皮,曾加仁则笑盈盈点头,挨个儿向熟人致意。

老铁匠领着孙子们走进堂屋,指了指正中的金盔锁子甲:“祖上靠打这物件,在这山旮旯儿挣下体面,土匪马帮敬咱,连官家都高看曾家三分。虽说都是抡锤的命,我们曾家铁匠却是有字号的。早年主要给川滇马帮打马掌,可别瞧不上这铁片子,爬坡下坎、泥路石板、悬崖羊肠,最验手艺。一匹马四个掌,尺寸得跟马蹄严丝合缝,不然准得栽跟头。那时候马店开街口——就是你奶奶如今卖早点的铺面,我们的铁匠铺就挨着马店。后来公路通了,马帮渐少,我们就给乡邻打菜刀、锄头、镰刀,照样挣得四邻敬重……咱曾家世代随世道变手艺:人要啥铁器,咱就打啥;人想铁器经用,咱就琢磨咋比别人打得好。说白了,活儿得超了人家给的钱,才会有回头客。十里八乡都认曾记铁器,就靠老辈传下的理儿:要干就干透实,钱是人家给的真金白银,咱回的活儿得压得住秤。这叫公平,也叫信义。”

正说着,曾加盐未来的大舅哥何北方来了,腋窝底下夹着一本关于金属纪念品设计和制造的书。他进门冲着老铁匠笑眯眯地喊了声:“叔公,我蹭饭来了!”曾加仁从工具桌上把老铁匠的大茶缸递上去,何北方说了声“谢谢”,摆摆手没接,从斜挎的时髦挎包里摸出三罐王老吉,对两个小伙子说,“叔公的茶缸里装的全是精气神,喝一口下去,深更半夜都还精神抖擞,睁着眼睛闭上眼睛都睡不着。”说罢自己先笑了,两个伙伴也跟着笑起来。他把王老吉分给曾加盐和曾加仁说:“我们喝这个,败火。”又扭头对正在炉子前面生火的老铁匠说,“叔公,你看我们喝就是,不要眼馋,不要过来争哈!”一个玩笑,让整个屋子都活了起来。

老铁匠扫了眼那本书的烫金字,心里透亮,这小子是变着法儿给未来妹夫铺路呢。不管曾加盐能不能嚼透里头的字,光是这书脊就能砸出个响理念:打铁要学新章程,眼观六路,手脑并用,铁砧子也能孵出金凤凰。他冲何北方眯起眼笑:“你小子可是咱铺子里的‘金手指’设计师,叔公建议你上我们这里参个五十万元的股,将来让我这个老不中用的天天来蹭你们三个的饭!”

相较老派铁匠铺,曾记铁匠铺因何北方这几个假期的鼓捣,多了些新鲜物件,比如空气锤、砂轮机、游标卡尺、激光水平仪、切割机、电钻、电焊机……换作旁人,哪会往铁匠铺搬这些“洋玩意儿”?就算搬来也摸不着门道。自打用上几回才发现,抡锤打铁竟也能省劲舒坦。前几日,老铁匠让俩孙子置了四个淬火槽,水槽、油槽、浴槽、灰槽各一。尤其这灰槽,别家铁匠铺见不着。老铁匠从后屋檐下搬来几十块山石,敲碎了混着草木灰、木炭粉铺进槽里,足有四五十厘米厚。他指着槽子对孙子说:“这是我们家的老底活儿,为啥曾家菜刀不生锈?就靠在这碎石粉里多淬一道火。后山遍地都是这石头,可没几个人晓得它能派上这用场。”

何北方笑眯眯地回老铁匠一句:“五十万哪够,我至少入股五百万!”说得屋子里几个人都呵呵笑起来。

“你莫不是想把铁匠铺盘成股份公司,自个儿当董事长,让我们给你打工?”老铁匠跟何北方逗着乐,眼睛却瞅着那书直发亮,“今儿又带啥新鲜章程来了?”

何北方哗啦摊开书:“昨晚啃了半宿,像纯铜镂空书签、金蝉摆件,还有风铃、镇纸这些,都是流水线的活儿,工序烦琐,没技术门槛,扎堆儿做还卖不上价。这号玩意儿该丢给机器厂子去大批量生产。我们要做的,得是别人捣鼓不出的‘铁疙瘩艺术品’,玩的就是,”他指尖敲了敲书页,“工匠精神!”

最后四个字以前老铁匠老觉得别扭,从何北方嘴里蹦出来,他听着竟比淬火水浇在砧子上还顺耳。

何北方从书里抽出一张图纸,说是这几日猫在屋里画的,往工具柜上一铺,就给三人比画开了。那是款瑞龙摆件:龙头与上身拧成S形,龙颈昂得高,眼睛却是俯瞰地面,两道目光柔中带锐,像能看透石板底下的蚂蚁;龙背上两朵抽象祥云如展翅双翼,瞧着就像要驾云升空;龙尾翘得老高,活似破土而出的藤蔓,在空中扫出一股子千军万马的气势。他指尖点着四方形底座:“不管是当纪念品还是摆家里,侧边刻上字,齐活儿!”

图纸上尺寸、用料、重量标得一清二楚。老铁匠盯着何北方直琢磨:这小子幸亏考了大学,还去了大西北兰州,又跟曾加盐攀着亲,不然我们这些抡老锤的,怕不是要被他抢了饭碗。想到这儿,他转头问俩孙子:“要是北方下了这单子,你俩打算咋打出来?”

曾加盐瞥了眼弟弟,曾加仁也回了个眼神,这俩小子惯会用目光递话。一番无声商量后,他俩打算用模具熔铜浇铸。这法子虽说费铜、成本高,胜在能批量做。不过这摆件就算能量产,也不宜贪多。底座单独打制,上头的字用电脑激光雕刻。

听曾加盐说完,老铁匠眼里浮起暖意。何北方却认真道:“我真要下订单——寒假结束前,帮我铸九件带去学校。现在就问一个事:咋做好防锈?”

曾加盐先看老铁匠,又瞥向第四口淬火槽里的碎石草木灰,意思是用这老法子抛光。老铁匠轻轻摇头:“那是给铁器用的,铜活儿使不得。”曾加盐立刻转过弯,冲何北方说:“用铜材酸洗光亮剂抛光。”

老铁匠暗暗点头。每个老行当的真传都像压箱底的宝,不到火候绝不能露。他从曾加仁手里接过茶缸,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茶汤,浓酽的茶水像一个个没影儿的汤圆,全滚进了肚子里。末了他笑问:“你不是搞桥梁的吗,咋想玩‘九龙治水’了?”

何北方笑出虎牙:“叔公,我既爱桥梁,也稀罕您这门手艺。”他敲了敲图纸,“模具翻砂成了后,趁热把龙头龙尾拧巴两下,角度稍变,件件都不一样,个个独一无二。其实我是给您打广告呢。以后限量卖,搞‘饥饿营销’,谁要货就找我下单,我赚个中介费,哈哈哈,反正你们也不亏!”

老铁匠没接话,只盯着图纸上的瑞龙细看,越瞅越欢喜。他心里琢磨:但愿孙子哪天能打一尊更大的纯铜瑞龙。多大呢?至少有那套金盔锁子甲那么大。到时候堂屋正中央就摆这瑞龙,半人多高,龙头微偏,街上行人路过瞥一眼,就能瞧清整尊龙身,霸气里透着祥瑞,不管对主顾还是自家人,都是个顶好的彩头。

农历二月十四,公历三月五日。老街上的行人还裹着冬衣。居委会前的场坝中央支起三套打铁家伙:砧子、铁锤、钳子俱全;炉前一堆炭火,有无烟煤,也有钢炭。旁边还有一堆可供选择的钢板和角钢等原材料。这都是居委会干部带着老铁匠俩孙子忙乎几日的成果,专等老铁匠今日来验场。

半月前,老铁匠拄着烟杆晃进居委会找王主任,邀她参加铁匠铺交班仪式。王主任问咋个操办,老铁匠说:“把我儿子和俩孙子聚一块儿,分别打马掌、菜刀、头盔,比造型,比淬火,比手速。谁打得最地道,谁就接曾记的锤把子。”王主任一听,眼睛亮了,这可是给老街旅游添话题的好由头,到时候叫电视台记者、本地自媒体、做直播的小伙靓女全来凑热乎,借这交班仪式,把老街的传承故事和烟火气传播出去,游客自然闻着味儿来。人气旺了,财气还能差?

老铁匠又说:“别的都好整,就是打马掌有点棘手。马倒是现成的,我儿子有三匹,一人给一匹马打个掌。不过规矩说老街大白天不让马穿街,这事儿能通融通融不?”

王主任指尖敲着办公桌直犯嘀咕:通融不难,可三匹马大白天穿街……满街游客熙熙攘攘的,万一哪匹马受惊尥蹶子,踢踩了人可咋整?现在人人都是“移动新闻台”,一段小视频就能让老街热闹变冷清,这责任谁担得起?

王主任心里透亮,跟老街坊打交道忌直来直去驳人面子,得顺着话头铺台阶,把事儿引到合情合理的道儿上。她笑着说:“您那铁匠铺巴掌大点儿地,到时候来观礼的人乌泱乌泱的,挤不下不说,万一碰着炉火把式可咋整?不如把场子挪到居委会前的场坝上,该摆的家伙什儿您列个单子,我指派专人拾掇妥当,保准差不了。您老提前一天,也就是二月十四来验验场,咱把这事儿办得巴巴适适的!”

老铁匠搓着手直过意不去:“这可给你们添麻烦咯!”

王主任摆手道:“您老在老街抡了一辈子锤,德望摆在这儿,为您服务是咱们的本分。”这话要是让播音员念出来,难免假模假式,可从她这老街坊嘴里说出来,诚恳得跟自家兄妹唠嗑似的,听着熨帖极了。

今儿个天麻麻亮,老铁匠急火火赶到居委会。往场坝上一踅摸,大吃一惊。乖乖,幸亏提前来验场,明儿个再来怕要找不着北!就见场坝中央的打铁家伙摆得四四方方,横竖各占六七米,四周除了进出通道,东南西北各码着四五排塑料独凳,围成个“回”字形。居委会二楼还扯出条大横幅,红底黄字晃眼睛:“要看就看糖坝老街,要比就比工匠精神——三月六日,糖坝老街曾记铁匠铺第八代铁匠师傅交班仪式隆重举行!”

老铁匠心里明白:哪是我李少文挑接班人,王主任这是要把曾记铁匠铺的真功夫亮给天下人看哪!

他转身拔腿跑到早点铺,冲老伴儿直咋呼:“老伴儿,出大事咯!”店里客人正稀,老伴儿擦着手从灶台前迎出来。听他连比带画说完,老太太围裙上搓搓手,跟着就往居委会赶。这会儿太阳露头了,斜斜地晒着屋脊树梢,晨风吹得居委会前的国旗呼啦啦响。王主任早在场坝上候着,见老两口来了,赶紧迎上去:“李师傅、阿姨,来得正巧!你们要不先来,我正打算打电话呢!快瞅瞅哪儿还需拾掇,咱今儿个啥都来得及调。”

老铁匠摇头:“场地挑不出毛病,就是这阵仗太大啦!我起初就想请六七个领导,再叫上六个师兄、俩徒弟当见证人,满打满算二三十人。您瞧这凳子摆的,”他指着场坝四周,“少说能塞百把人,上哪儿凑这么些人?要是空落落的,人家不得笑我李少文瞎吹牛,说啥‘一锤响遍五湖四海’,实则没几个人捧场子?”

老铁匠的老伴儿搓着围裙下摆在他身后应和:“就是就是。”她神情有些焦急,又像在看老铁匠的热闹。这对老夫妻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帮衬是要实心实意地帮衬的,热闹也是要看的。究其原因,是两个人过一辈子了,能把什么事情都看淡,两个人在一起舒心,纵使遇到天大的事,都没觉得是个事,一起扛。

老铁匠又说:“要是来的人像你们预料的那么多,活动结束,我有心想请大家吃顿中午饭,在糖坝老街也找不出那么大的席面呀!”

王主任笑起来,中年妇女的微笑是诚恳而温和的,让人感觉踏实、靠谱。她笃定地答道:“吃饭不是大事。您本来在阿姨的早餐店摆的那三桌还是照摆。到时候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和本地捣鼓直播的美女和帅哥,他们要是留下来吃饭,三张桌子上挂几个拐就解决了;其他凑热闹的人,他们看热闹就能看饱,不用您管饭。至于凑热闹的人头嘛,您老就不用担心啦,比如那些到老街来玩的游客,我这居委会的大喇叭音乐一响,只怕这块场坝站不下。秩序我们居委会会组织工作人员维持,您老请放心。现在您老只要捋一捋思路,先干什么,接着干什么,最后干什么,规矩都由您来定。命题人是您,考官是您,裁判也是您。”

老铁匠额头上冷汗直冒:搞复杂了,搞大了。伸手去摸摸背心,湿漉漉的。老铁匠把老伴儿看了看。六十岁刚挂零的小老太婆还在搓围裙,不晓得是幸灾乐祸还是跟在老铁匠的后面着急。大半辈子她没做过老铁匠的主,老铁匠的事情她没有赞成过也没有反对过。她跟老铁匠各人搞好各人的生意,搞得好大家高兴,搞不好也没关系,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日子过得起起伏伏才算有故事,只要大家都不把它当回事,便什么难关都能挺过。

老铁匠把没着没落的目光转向王主任,王主任明白老铁匠的心思。她左手拉着老铁匠的右手,指点着周围的摆设说:“李师傅您看哈,居委会大楼横幅下面是主席台,您和县里来的领导都坐那里。明天早上我们居委会负责摆上席卡,谁坐哪个座位我们提前安排好,按照席卡就座,这个不用您操心……”

老铁匠插话:“我还有六个师兄和两个徒弟要来,还有,我儿子家还要来两个。”他的意思是这几个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不要怠慢了。

王主任点开手机记事本,问老铁匠几位重要人物的姓名,把他六个师兄和两个徒弟的名字一一记下核准,又问他儿子家那两人的名讳。老铁匠顿时卡了壳。人家做他儿媳和孙子好几年了,他至今叫不出名儿。这么一想,心里对儿子的埋怨倒淡了些。他瞥了眼老伴儿,做娘的总该记得清。老铁匠的老伴儿嘴角扯出一丝尬笑,眼神直往别处飘。当着王主任的面不好明问,老铁匠只得说:“到时候座位上贴两张纸,标‘预留嘉宾席’就行。”

王主任应得爽快:“小事一桩,五个字的事儿!”

老铁匠又把炉子、工具、燃料和原材料细细查验一番,件件齐全。看来俩孙子前些日子跟居委会配合得不错,说不定还有大孙子那未来大舅哥的功劳。临告别时,他忽然想起几个要紧人——老伴儿、何楠和何北方,忙不迭问:“预留专座能不能再添三个?”

王主任笑着应下,带老两口查看了居委会左侧第一排座位。老铁匠确认嘉宾席顺序是俩徒弟、儿子家两口、老伴儿、何楠、何北方,再留些位子给街坊邻居。总算落定,老铁匠绷了一早上的神经松快大半,脸上露出笑纹。他琢磨着,老辈人说人生要备四碗面,人面、情面、场面、世面,今儿个算是都凑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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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