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润:编辑轶事
报社先是在机关大楼上,后迁到一座二层小黄楼,再到迁出小黄楼与电视台合并,有13个年头。
编辑大都来自基层,年龄参差不齐,彼此间互称老师,或在姓氏前加个“老”字。这样一来,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还显得亲切自然。
那时我初到单位,资历尚浅,所有人都是我的老师。
1
报社头儿姓聂名赐伯,长得慈眉善目,一口湖南话慢条斯理。
他和善、谦逊,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范儿。做什么事儿都喜欢身体力行,且一丝不苟,丝毫看不出他是报社一把手。比如改稿子,他会先戴上老花镜,将标点符号和错别字改好,然后才开始看内容。稿件若具有新闻性,一落笔就改好了。不利的一面是,万一缺乏新闻要素,就白费劲了!老聂有他的道理:“不管通讯员的水平如何,首先我们要尊重人家的劳动!”
他做过团场中学校长,通讯员在他眼里与学生无异,将稿子当作文改是顺理成章的事儿。通讯员的水平参差不齐,新闻敏感性也有强弱,改稿子“前功尽弃”的事儿时有发生,但老聂从不抱怨。一般是打电话让作者补充新闻要素,实在“抢救”不过来,也顶多说句:“可惜喽!”然后将废稿轻轻放入一个铁丝编的文件框了事儿。久而久之,废稿摞了一沓子。大家在心疼老聂之余,也被他的严谨和职业操守感动着。
在一个通讯员培训班上,编辑部主任点了这件事儿,许多通讯员当场垂下了脑袋。渐渐,来稿质量有了明显提升,无论是标点符号、字词句,还是新闻要素。老聂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改稿比以往更认真了。
因为有毛笔字功底,老聂的钢笔字没得说,工工整整,就像他的为人处世。他主持编前会很民主,主要是让科班出身的编辑部主任唱主角,最后他补充几句就散会:“……时间很紧,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但签发文件或发票时就判若两人了。极其严苛,有时候对着发票上的数据还要算一下才会小心翼翼签上:“同意”或“准予支付”字样,那字,像刻上去般有立体感。
对老聂的误解始于职称。我进报社前是师范学校讲师,拥有名副其实的中级职称。本以为顺理成章地转为编辑即可,哪里料到,老聂去了一趟职称改革办公室情况就变了。他严肃地说:“你的职称不能平转,得重新申报。”语气之坚决、表情之严肃,让我一下无法接受。
记得上班第一天,老聂握着我的手,说出了那番让我热血沸腾的话语:“欢迎你,年轻人!我们从《新疆日报》上发现了你……”他将我细细打量,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是不停地嘘寒问暖,眼神里流露着父爱般的慈祥,让我刻骨铭心。后来才知道,老聂有个与我同年的儿子,只可惜在自然灾害年月里得了病,长年累月卧床在家。想必活蹦乱跳的我让他触景生情了。其实也不全是这样,老聂对谁都很真诚,只不过我的进入给报社增添了活力,尤其是我的第一篇稿子《一封来自猫耳洞的回信》被《新疆日报》刊用,成为改变我命运的契机。可此时,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我非常伤心,这还是那个宽以待人的老聂吗?见我急了,他便说:“你若不相信,可以去问问职改办的黄主任。”
我二话没说,就去了当时设在科委的职改办。我曾被抽调到教育系列职改办帮过工,和黄主任很熟。结果,黄主任给了我一句活话:“只要你们报社证明你的能力,就可以平转。”我如获至宝,大步流星回到报社,将这一重大转机传达给了老聂。可他没有表态,沉吟片刻说:“我个人意见啊,编辑和讲师不是一个行业,严格地讲是有区别的。建议重新申报比较好,一可以进一步检验你的业务水平……”没等他说出二,我扭头就走!
岂有此理!名副其实的讲师居然不能平转为编辑,老聂想干吗?跳上自行车我一路狂奔,在十八团大渠渠首前我停了下来。面对滚滚而去的一渠碧水,我心潮难平。出具一个证明我工作能力的书面材料就这样难吗?天,渐渐就黑了下来,我打定主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可这件事已惊动了整个报社,老同志们轮番来做我的工作。我被激怒了,拿出获奖证书和讲师证与他们理论。奇怪,他们避重就轻,不约而同地表达了一个意思,重新申报对我的未来有益!这不就是老聂的意思嘛。我开始冷静下来,细细梳理奖项和论文,越梳理越有底气。我就证明给你们看,我够不够格!
职称,严格按照有关规定申报,经过评审顺利通过了!红头文件下来那天我欣喜万分,老聂逢人便说:“人家可是靠实力硬碰硬评上的!”不错,我是凭借《新疆日报》上那篇稿子进入报社的,可讲师和编辑隔着一座“山”。当昔日的讲师成为拥有编辑职称最年轻的报人,机关上下的议论戛然而止了。我终于明白老聂的良苦用心了。中级职称让我豪情万丈,编报和写稿两不误,我像一台开足马力的火车,不知疲倦地呼啸前进。
春节到了,我想买些东西去老聂家表达一下心意,被编辑部主任拦住了。他告诉我:“你来得晚,还不了解咱老聂。好好工作吧,那才是对他最好的回报,比什么都强!”看来,老聂那双慧眼发现的不止我一匹“千里马”。其实,去老聂家的想法进报社第一天就有,一直没有成行的根本原因是犹豫不决。自从知道了他儿子的事儿,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大过年的,我的出现无疑是在老聂伤口上撒盐。直到他退下来,我都没去过他家。倒是我的成长进步让他时常流露出父亲般的眼神,我捕捉到了。
老聂儿子走时,报社的人都不是个滋味,打算一道去看看悲痛万分的他。商量来商量去,我被留了下来。那天,我呆呆地坐在空无一人的编辑部里,心里一团乱麻。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能有现在的业务水准,与老聂的教诲是分不开的。顿时,老聂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浮现。
2
美术编辑姓董名介吾,40出头,长得很精神,浑身上下充满活力。
他主要负责要闻版组版工作。要闻版是报纸的脸面,由编辑部主任亲自编,改好稿件后交给董老师组版,然后送印刷厂排版。
那天中午,我去董老师家通知一件事儿,大太阳下的院子里,他正汗流浃背地刨一块木板,地上一大堆刨花。他告诉我,这是他千辛万苦找来的枣木,刨平后再雕刻,刻好就可以拓了。我一头雾水,什么“雕”呀“拓”呀的,但知道了一种艺术叫版画。
几天后,董老师给了我一份资料。原来版画是造型艺术之一,作者运用刀和笔等工具,在不同材料的版面上进行刻画。可直接印出多份原作,故又称“复数艺术”。早期大多用于复制图画,绘、刻、印三者分工,称为“复制版画”;后发展成为独立的艺术形式,由作者自画自刻自印,称为“创作版画”……我看得头晕目眩,隔行如隔山哪。
一个星期天,办公室里就我们两个。他放下手里的碳素笔对我说:“我最敬佩的人就是彭老总,他是我们湖南老乡,更重要的是,作为开国元帅,彭老总一生战功卓著,刚正不阿,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此时,他正在创作版画《彭老总》,草图堆了一桌,都不尽如人意。
突然,他对我说:“有一首毛主席的诗,你知道吗?”
我说:“哪一首?”
他深情地说:“就是那首写彭老总的。”
那我知道,是毛主席写于1935年10月21日的《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最早发表在1947年8月1日的《战友报》上。彭德怀接诗后,将最后一句改为“唯我英勇红军”并退还给了毛主席,彰显了谦逊和格局。董老师被我的情绪所感染,索性吟道,“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想不到,一向不苟言笑的董老师还会诵读诗词。彭总的战功、品格深深吸引着我们,探讨向着纵深发展着,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个星期天对董老师的创作推波助澜,他反复推敲,几易其稿,草图最终定稿了。之后,他争分夺秒,只要有时间就全神贯注地刻了起来……在办公室,更多的是在家里。
他爱人魏老师是上海人,端庄大方,非常有气质。当过老师的她负责报社的通联工作兼编校,这是件很繁琐的事儿。先将通讯员来稿一一登记,然后交编辑部主任分发给各版编辑。报纸出来后,还得给作者一一寄报纸和稿费。长年累月,不要说做,看都看烦了。可魏老师始终一丝不苟,没有点责任心是坚持不了多久的。照理说她是初校,就是挑大样上的错别字什么的,后面的事儿是编辑的,最终还有总校对嘛。可她不,非常较真,一些编辑粗心的问题就被她发现,并消灭在萌芽状态了。编辑们很是感激,若是到了编辑部主任那里就得扣分了。她的这份坚守和丈夫的执着,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这时,经过董老师的自画自刻自印,版画《彭老总》诞生了。拓印那天,董老师显得格外庄重。刻有彭总肖像的枣木板静静地横在桌上,他用柔软的纸轻轻擦拭着,然后着墨,最后拓印。一张、两张……看得出,他将对彭老总的敬仰和爱戴全注入版画中。《彭老总》相继在一些大报刊出,捧着报纸他陷入沉思之中。这幅版画作品凝聚着他太多的心血和情愫,一篇《我刻彭老总》的创作谈随即发表。几十年来,无论在什么岗位,对版画艺术的追求他从未止过步。
他的作品当然不止版画,配图(题图和插图)更是一绝。他不是简单地配图,而是把文章悟透了才动笔,这是不折不扣的二次创作。所以,他的配图能够准确表达主题,真正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我们报纸副刊上推出的作品,如《柴圈儿今昔》、《暴雨降临古镇时》、《奖杯奏鸣曲》、《普罗米修斯》等配图后“蓬荜生辉”。
我的第一篇报告文学《追赶“油龙”的队伍》,就是因为董老师配了图才得到读者的喜爱,还获得《工人时报》征文奖。在通讯员培训班上,我直言不讳地说:“图文并茂是这篇作品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如果读者不喜欢,是不可能获奖的!”
这是心里话,也是对董老师配图的崇高敬意。长篇通讯《壮骨雄魂》配图推出后,还向《兵团日报》投了稿。当时董老师有点担心:“人家兵团日报社有美编,不会用咱们的题图的。”我执拗地说:“不一定,好的题图哪家报社都喜欢!”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才将题图一并寄出。结果,《兵团日报》在显著位置推出《壮骨雄魂》时用了题图,产生较大影响,连《解放军报》、《中国国防报》也相继刊发了。
我俩的合作越来越频繁,每当我们的作品打响,他都会认真地说:“小老弟啊,是你的文章写得好……”我清楚,文字和题图缺一不可,是共同的目标和业务水准让我们双赢的,这给了我们源源不断的动力。
报纸拼贴画是董老师独创的。在参考了许多资料后,他开始琢磨,修改来修改去,终于完成了第一幅作品。这件作品上了我们的文摘版后,可读性一下子飙升了许多。接着,许多家报纸采纳了董老师的报纸拼贴画,从此,他一发不可收。大漠驼铃、火焰山、坎儿井、葡萄园……都是他的创作源泉,他的拼贴画具有浓郁的地域特征是很自然的。哪家报纸会拒绝这来自天山脚下的创意呢?我曾以纪实文学《大漠风云入壮图》推介了这位湖南伢子的矢志不渝精神。
报纸拼贴画有笔墨就能干,可版画就得自己掏腰包了。有时候遇到一块上等木料,他会像孩子般手舞足蹈的。那仅仅是第一步,还得又锯又刨,直到达到他的标准。一身汗水一身刨花是常有的事儿。十年磨一剑,为了版画事业他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和才华。
退休后,他和魏老师定居上海。《文汇报》《新民晚报》上不时有他的作品,笔耕不辍的董老师始终没有忘记新疆这片沃土。
3
经济版编辑姓高名铮,大伙儿都叫他“小高”。
他五官周正,眼睛炯炯有神,鼻梁很挺,若不是小儿麻痹症影响了他的整体布局,说他是美男子也不为过。
一个腿部有残疾的上海阿拉,千里迢迢投身于西部建设洪流,就这点,常人就比不了!据说与父母在香港会面那年,他仅仅接受了一架照相机,其余的什么都没要。就这架照相机,恐怕还是出于职业的需要考虑的。不善言辞的他这样做,立马让人与《牧马人》里的许灵均联系起来。许灵均被打成“右派”后到西北牧场劳动,得到当地牧民的关怀照料,并与农村姑娘李秀芝结成连理,还毅然放弃了到美国生活的机会。小高与许灵均情况不是完全相同,但有海外关系是一样的,这在当时是致命的短腿。小高的政治前途不会被看好,谨小慎微大概源于此。
在农场劳动时,他邋遢、落魄,但脑瓜子极其灵光。一位风风火火的农场姑娘慧眼识珠,毅然决然嫁给了他,还生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不久,他被调入刚恢复的师报做了编辑。一家四口告别连队进城那天,农场姑娘的眼里溢出泪水,丈夫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秀才了!
编辑是为他人做嫁衣的,处理稿子再正常不过。通讯员的稿子上密密麻麻,全是他修改的字迹。有的稿子有新闻价值,但文理不通,改着改着,他干脆给人家重写一遍,好像这是他的文章。他编的经济版非常“经济”,没有一点“死角”,每篇稿件都恰到好处。连报缝都被他处理得妥妥的,很难再插进一字一句。更绝的是组版,在严格计算了稿件字数和标题位置后,他先在划版纸上一瞄,也就几分钟吧。然后用一支铅笔“噌噌噌”打草稿,之后用尺子一篇一篇细化,像是在画一幅画,极其讲究。末了,还不忘用橡皮擦去多余处。“噗!”一口气吹过,他如释重负地会心一笑,就组好了。
在印刷厂,划版纸就是“图纸”,排字师傅据此从木架上一个字一个字拣,等铅字盛满油腻斑斑的盘子,再端到模板前细细排。删除一句话或几个字,现在只需轻点鼠标就可抹去,没有任何麻烦。“铅与火”的时代,删除一字,就得用镊子拔去一个小铅块。删除一行,需要忙活好半天。小高的版已经非常好了,可他还嫌不够,挽起袖子去架上取来字,再拿镊子在模板前精益求精,仿佛在创作一件工艺品。此时他判若两人,有说有笑,完全融入车间,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岁。我便问他是否读过谌容的小说《减去十岁》?他幽幽道:“知道!要是真能那样,该多好哇……”一起工作这么久,还是头回见他多愁善感。
第一天上班,我处理完稿子,面对尺子和划版纸颇不以为然。本以为“唰唰唰”很快就好,哪知道,操作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百字的小方块,呲牙咧嘴望着我,从哪里下手?我拿着计算机一边算一边划,直到夜幕降临办公室。
这期社会版,撇开内容,版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岂止是难看,还让排字师傅费了老鼻子劲了!不光我划版差,其他三个年轻编辑也不行。既没有小高快,更达不到人家的精准,只能甘拜下风。可寸有所长!他们三人相继离开报社后,个个成了气候,一个当了宣传部部长,一个做了纪委书记,一个跨界做了行政干部,唯有我坚守在党报编辑岗位上尽职尽责。这是后话。
那天,见我如此沮丧,小高便安慰我:“不要灰心,熟能生巧,划多了就好了!”说罢,俯下身子一丝不苟地改稿子了。从此,我便恭恭敬敬地拜他为师。版做得越来越好,还不时受到排版师傅们的夸奖。当我越来越得心应手时,报纸印刷跨上了“光与电”,电脑时代到来了。
小高做编辑部主任后,依旧兼着会计,算账编版两不误。他管着报社的采访本和稿纸,谁来都照章办事。
一次,一名记者不知道怎么就与小高吵了起来。记者领完稿纸刚要离开,被小高叫住,将稿纸顿了顿又数了一遍,果然多了,他便硬生生抽回。记者脸涨得通红,冲小高发了火:“高主任,你咋这么抠呢?我这是工作!”小高嘿嘿一笑,也不生气:“都是为了工作!咱报社底子薄,不抠不行啊……”记者死活想不通,不就是几张破稿纸嘛,何必那么认真?几个老同志一开导,他汗颜了,原来小高对事不对人,没有任何恶意。在勤俭节约问题上,报社一直都在大力倡导,数小高做得最好。
小高的字很特别,笔画清晰有力度,特别是阿拉伯数字,写的跟印刷体似的。平时,他见缝插针写些新闻稿件,在电脑尚未普及的那些年里,他这笔字可是如虎添翼!年初,师宣传部要对优秀通讯员进行表彰奖励,小高的名字赫然在目。因为没有太多时间下去采访,他便与通讯员合作,在事实基础上加以完善或重组,有时候通过电话进一步充实内容。就这样年复一年,他乐此不疲,几乎年年都是新疆人民广播电台优秀通讯员。其敬业精神和顽强毅力,可以窥斑见豹。
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我从印刷厂看版回来,恰巧碰上小高,他推着自行车,后面是个背着书包的半大小子,一头汗水。不用猜,他儿子。儿子高大壮实,将父亲衬托得愈加精巧。无论体量、个头,还是颜值,儿子都远胜一筹。可能是贪玩忘了回家吃饭,小高只好去找。顶着烈日,拖着条病腿走在滚烫的街上,能没有恶气?可转眼间气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疼爱,这让我感触良多。血缘这个东西挺奇怪的,它浓于水呀。但愿这个臭小子不要忘记父亲汗流浃背找他的这个中午。
小高退休后,我曾代表报社去上海看几位老同志。他还是那个样,惜字如金,尊口难开,依然如故地保持着劳动人民的本色。报人的敏感性和责任感丝毫没有衰减,这让我着实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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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主任姓高名敦禄,戴副宽边眼镜,声若洪钟,很是威严。倒是一口山东腔,拉近了与基层通讯员的距离。
他学识渊博,特别是遣词造句的功夫好生了得。主谓宾、定状补、的地得……他运用自如,颇有心得。一篇新闻稿件,只需粗粗浏览一遍,他心里就有数了,然后“唰唰唰”几笔,废话就没了,真是快刀斩乱麻。
他对我们这些新手高标准严要求,该说就说,丝毫不留情面。而且四个版面他要一一审定,不合适的,毫不客气地打回重来!
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40年大庆前,报社走进一位业界大腕儿——经济日报总编辑艾丰,此时老高已经荣升副总编辑。
那天,他俩亲切握手,寒暄了好一会儿。艾丰走后,老高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发黄的合影照片,让我找找他俩。尽管我怀着无限崇敬的心情,可毕竟年头太久,加之照片上密密麻麻,没有找到!老高拿过照片,指着第二排中间的两个人,很自豪地说:“看看,这是谁?”天哪,年轻时的老高和艾丰还真帅气!用意气风发形容恰如其分。他们读的是令人羡慕的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专业,地地道道的科班出身。以前都传,老高的同学如何如何,这天我们眼见为实了。至于照片上那些人,随便说一个名字都如雷贯耳。那届学生,最差都是省报的头头脑脑了,唯有老高,屈居一个师报,有点大材小用了。
老高的主要精力是把关,把政治关和业务关。在他主管编务的日子里,报纸从未出过什么大问题。
有一回,通讯员发来的稿件上,“省略”了一位副团长的副字,这下可好,正职不干了!打电话质问报社:“……师里什么时候免得我的职?”报社赶紧给人家道歉,还出了更正,把责任全揽了下来,毕竟没有核实嘛。那位通讯员受到严厉批评,他感到很委屈,平时不都是省掉那个“副”字叫的嘛,何必如此较真!老高以此为戒,不仅在编前会上讲,在通讯员培训班上讲,还在一篇新闻论文里引用了这个例子。真实是新闻的生命,老高的较真和警钟长鸣是有理论依据的。
老高主要写社评或编者按之类带导向性的文章,这类文章政策性强,语言极其凝练,非常难把握,可老高写得得心应手。还有,顶多署个“本报评论员”,读者根本不知道作者是谁,若没有点奉献精神是难以为继的。十多年来,老高默默地写着社评、把着报纸关,偶尔也写那么一两篇新闻稿件。他虽然写得少,可标题新颖,导语精炼,主体部分紧凑,我们暗暗佩服。
这时,副刊编辑到位了。他精力旺盛,积极性高涨,编好版之余跑了不少单位采访,写出一批副刊稿件。副刊稿件嘛,自然文采飞扬,激情四射,这得花费很大的心血。一次,一篇洋洋洒洒的稿子被老高“唰唰唰”删去一两千字,副刊编辑心疼得直哆嗦。那是多少个夜晚熬灯费蜡的结晶啊!回到宿舍,副刊编辑越想越委屈,就摸出酒来喝了一口。敲门声就是这时响起的。拉开门一看,居然是老高!原来老高也感到不是个滋味,可能自己有点过激。便买了两份热腾腾的饺子提着来了。编辑非常感动,赶紧给老高让座,老高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两人就聊开了。
老高开门见山:“你是不是觉得,我老高不会写副刊稿子,凭什么改你的稿子?”
编辑连忙解释:“哪敢哪!我一个小编辑……”
老高不高兴了,罚了他一杯说他不实在。编辑就实在起来:“是,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老高端起酒杯与他走了一个,说:“这就对喽!我老高是山东人,心直口快。咱这样说啊,评论家不写甚至不会写文学作品,可并不代表他们没有鉴赏力呀。还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说啊,自己的东西自己是很难看到缺点的,但旁观者清呀……”
编辑的心胸豁然开朗起来。老高见火候已到,便细细讲了为什么删,还谈了怎样以最简练的笔墨表现最丰富的内容等等。“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老高说完郑板桥的诗句就走了。
这件事后,编辑进步很快,不时有新作品见报,还获得了报纸副刊奖项。几年后,当地区一家文学刊物色编辑时,老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经过老高推荐和组织考察,调令发到了报社。编辑很快到岗,扎扎实实“为他人作嫁衣”,每每回味“饺子就酒”那个夜晚便心潮起伏。
别看老高平时谈笑风生,一旦遇到原则性问题,那是一点都不会含糊的。
有一年,一家当地报纸刊登了一篇关于砖铺路烧砖砍树的稿子,严重失实。老高拍案而起,为了避免混淆视听,他挥笔写下了《忆昔烧砖铺路时》迅速刊出。
原来,老高就是当年砖铺路的建设者和亲历者。1966年8月,218国道修至若羌境内距离库尔勒245公里处,遇到了最大的“拦路虎”——流沙!此时,动力、原材料极端困难,但工程绝对不能搁浅。老高所在的新疆兵团工二师工程支队就发动群众攻坚克难。夜晚,在蚊虫纷飞的篝火前大家集思广益。随着头脑风暴的推进,一个制服流沙的法子脱颖而出——就地挖土、取水,以枯死倒地的胡杨树枝干为燃料烧砖!
经过无数次试验,第一批红砖烧成了!那砖很讲究,每块长22厘米、宽12.5厘米、厚5.5厘米。在技术人员的指挥下,红砖被紧凑地摆成人字形,再铺展开来,用细沙填充砖缝,使整体牢固耐用。一公里、两公里……粗略地算了一下,每公里用砖达60多万块。整整五个春秋,全长102公里、宽7米、用砖6200万块、时速达80公里的红砖公路诞生了。
《忆昔烧砖铺路时》首次以亲历者的视角还原砖铺路诞生过程,公信力不言而喻。特别是建设者不向流沙屈服的精神尤为动人,也彰显了一位报人的职业道德。
2000年,干了大半辈子的老高光荣退休。红砖路作为世界上最长的砖砌公路,赢得了“大世界吉尼斯世界之最”称号,还被命名为“自治区级文物保护单位”。老高喜不自禁,走在大街上,把腰板挺得直直的,格外骄傲!
成为师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后,他一如既往地恪守“真实是新闻的生命”原则,活真实的自己,倒也其乐融融。
2021年记者节前夕,一枚“从事新闻工作三十年荣誉证章”别在了我胸前,这是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颁发的特殊荣誉。那一刻,我想做两件事:一是再抚摸一下35年前《新疆军垦》报那张墨绿色的获奖证书,二是将“编辑部的故事”原汁原味地写出来与朋友们分享。
我做到了。

王安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新疆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出版个人专著19部,其中,《沙海击浪》《在六分之一国土上》分获兵团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长篇报告文学《太阳迟落的高原》获2023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散文《飞渡金沙滩》获第五届“三亚杯”当代华语文学大赛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