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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忆
来源:文艺报 | 陈 昊 王天宁  2025年11月13日08:46

在一场细雨里,我们又一次奔赴三大高原交汇之地的甘肃洮河岸边。大地静默,长天远阔,山河回响,有一种力量顶天立地、百世生芳,融入中华血脉与万古江河,灼灼其华,让那些在离离彼黍间行进的大地之子泪水迷蒙……我们来此,是为了记录一个人。他改变了这里,把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人民,也永远留在了人民的心里。

他,就是“时代楷模”“全国优秀共产党员”“最美奋斗者”——临洮县原县长柴生芳。

“有事你就给我打电话”

十年之后,马衔山青紫色的高峻山脉依旧坚定地挺立在陇中大地上,鳞片一样密布着白色地膜。辛店镇,这个在世界彩陶史上不可回避的古镇,腰间悬挂着绿荫如盖的苟家山村。

苟胜利是这山脉褶皱与时空罅隙里的一位普通农民。此时,他正开着新买的越野车,拉着一双俊俏的儿女行进在一条开阔的柏油路上。女儿已大学毕业,儿子则刚参加完高考,考上了一本。从临洮县城到苟家山村,抄近路有60多公里。两条坚实平整的柏油路一口气通到了苟家山村,再续上水泥硬化的村道,一直通到了社里。路上车辆不时迎面而来,又一闪而过。路边下地的农人不慌不忙地走着,树下的人三五聚拢,谈论着庄稼或生活。正是青蒜收获的季节,一阵阵清香包裹着装满了远销中亚、东南亚一带的高原夏菜的货车。车牌打头的字五花八门,他乡来客口音陌生而亲切,围着一脸笑意的菜农讨价还价。苟胜利的汽车闪过村庄,大路两边的地膜上簇拥着白花洋芋、细叶百合,还有沁着馥郁药香味儿的黄芪、党参、当归……

从辛店镇通向苟家山村的路,苟胜利和乡亲们曾经走了几十年。原来的路况并不好,陇中歌谣里就唱道:“下一场场雨水,拉一道道沟,冲走了胡麻种大豆。”可现在,乡亲们回家的路都有两条了,一条通过家门前,另一条则经过一座座山梁通到田边地头,连接着更加平整通畅的上辛路。这路从前叫“伤心”路,现在则常被唤成“上新”路。

这十年里,苟胜利家已经由一个贫困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康家庭。让他喜上眉梢的是在2016年,按照三年前柴县长为他指引的药材种植道路,再加上打工,当年家庭总收入就达到了9万多元。社里道路修好以后,他利用调整种植结构后的收益,破天荒地决定花费近10万元购置家族历史上的第一辆小汽车。现在的他还是装潢的好手,活儿精细,方圆百里口碑颇好,也为他带来了更多的收入。那个唯唯诺诺、带着几分木讷与无奈的青年农民转身成了闯新疆、下兰州的复合型“新农人”,如今的他举止落落大方,自信、健谈。

可这十年,每一次进步,苟胜利都会回想起那个指引和帮扶他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引路人——柴生芳县长。有几次梦见柴县长关心地问他:“胜利!好着吗?”这时候的苟胜利就会突然醒来,一抹自己的脸满是泪水。

那年4月的一天,苟胜利正在半山坡上窄小的房子里照顾瘫痪在床90多岁的老奶奶。忽然院子里走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位中等身材、领导模样的人进到房子里。他看了看苟胜利收拾得干净锃亮的中堂,随意就势坐在靠墙的旧沙发上。沙发下面的弹簧早就坏了,苟胜利正着急,但领导模样的人已经开始仔细地打问起他的生活了。苟胜利后来才知道,这人正是柴县长。

柴县长问一句,33岁的苟胜利答一句。他记得,那时的他像遇上出门回家的兄长一般亲切。就是在那一天,柴县长了解到他一家6口人的生活情况。他和爱人赡养着老奶奶,还拉扯着两个孩子,哥哥又患重病在身,没法干活。他靠家里仅有的20亩种着小麦和洋芋的山地养活一家人。小麦和洋芋卖的钱少,家里嘴巴勒得紧,手头拮据,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点肉。

柴县长拧着眉头,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做着记录。“这样种地不行,要调整种植结构!”柴县长注视着苟胜利,语重心长地说。他侧过身子和同行的干部、村民算起了账:种一亩小麦收入400元,种一亩洋芋收入千把元;可如果在保证口粮的前提下,种植药材一亩地收入就能有4000多元。他又把目光转向苟胜利说:“你试种一下药材,看看怎么样?”

那天临走的时候,柴县长还不停询问着苟胜利:“还有什么困难?有事你就给我打电话。”苟胜利窘迫地搓着手,请求柴县长给不能干重活的大哥安排个轻省活,没想到柴县长当场就答应了下来。当时,苟胜利能做的,就是给柴县长倒一杯茶。可柴县长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水不喝了,以后再喝。”

苟胜利后来才得知,柴县长走出他家的院子后,又在狭窄陡峭的土路上拐进小路察访了好几户,之后还去了村卫生所、学校等地。直到夕阳从马衔山头掉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柴县长也没有顾得上喝苟家山村群众的一口水。

那一年,苟胜利听柴县长的话,试种了一亩黄芪和一亩党参,净收入达1万多元。从那时开始,柴县长每年都要上苟家山村十几次,无论风吹日晒、刮风下雨,他都要在苟家山村一户挨着一户察看问询一整天。他当然也不忘来苟胜利家里坐坐,关心他的生活。至今,苟胜利仍记得清清楚楚——柴县长总共来他家里11次。

“应该叫‘划得来山庄’才对”

民心为碑,山河做证。茂盛的庄稼像儿女一样在洮河两岸平展展地铺开来,莲花般的村庄盛开着生机,慢慢旋转着。南屏镇,这个十年前只有一条“L”型街道的山口小镇,现在已成为拥有数纵数横“井”字形道路的街镇。商铺、饭馆一应俱全,招牌多彩鲜亮,行人光洁体面。一群群“红领巾”洒下阳光般的笑声,扑棱着奔向国旗招展的学校。

那场惊动全国的“7·22甘肃岷漳地震”之后,涉及5万人异地搬迁、脱贫致富的南屏镇灾后重建开始了。一场春雪刚过,柴生芳来到南屏镇重建项目刚完成了“三通一平”的工地。他抓起一块块砖头,仔细查看渗水的干湿程度,又在水泥槽里查看水泥与灰浆的比例,再走过去细数绑扎好的钢筋数目。他在现场反复叮嘱,灾后重建是关乎群众生命健康的工程,决不能搞成“豆腐渣”。

在叮当轰隆、呼喊应接的工地上,他头顶安全帽整整查看了两个多小时。忽然,他抬头望着远方阳屲山里精神抖擞的树丫,指着一座雪迹消尽的山头问道:“那里还有咱们县上的村庄吗?这里是不是到了临洮县的边界?”在场的乡干部杜文革指着山坡,扳着指头数:“安家社、下康家社,最南面的叫‘划不着山庄’。”“划不着”是陇中方言“不值得”,这是当地人眼中一个不值得一去的地方。

柴生芳神色凝重地说:“怎么叫‘划不着山庄’?应该叫‘划得着山庄’才对!”

十年之后,一条平坦的绕山公路沿着山脊盘旋而上。半山腰处,一组组的群众在路边认真地栽种着护路的树苗。他们对这条新修的进山公路珍爱有加。这样一条流畅的绕山公路到康家沟的村部后并没有停止,一直通到山脚里,又变成两条水泥路。一条向着左边的山脚延伸进去,沿着山坡一直通到山顶的“划不着山庄”;另一条绕行康家社,沿着那几十户人家的门前,也通向山顶。两条路在山顶汇合,形成一个闭环,如同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南屏山。

家住山顶上的孙社平是“划不着山庄”的社长,每天开着电动三轮车在平顺的公路上行驶,他心里乐滋滋的。自从柴县长到他们社里后,十余年来,社里已今非昔比。不说通到镇上、县上的道路已全面硬化,就说村里安排资金为“划不着山庄”的12户人家依照地形推出了130亩耕地这事,就让村民们受益良多。原来跑水、跑土、跑肥的山坡地,由牲畜耕种和人工掏挖改为机械耕作,小麦单产由300来斤一举增加到500斤上下。如今还将自来水引至山顶,为群众解决了水上塬的历史难题,家家通上了自来水。这在因缺水而苦甲天下,流传着无数人与水窖的悲情故事的定西山区来说,不啻一次恩养、一次重生。通路还为村里娃娃上学带来了方便,那些黑灯瞎火掉泥塘、一不留神滚土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家家用电动车接送学生娃,娃娃们也可以乘坐直达校门的公交车……

这些由柴生芳三次赴京争取来的“六盘山片区交通扶贫攻坚示范试点县”项目,两年时间修建了1115公里道路。这些路已经延伸到临洮的山川大地,造福了代代临洮人民。

那次听到“划不着山庄”,对新词极为敏感的柴县长呼唤一声:“走,咱们就去一下‘划不着山庄’。如果这次不上‘划不着山庄’,咱们就等于白来了。”

乡上的干部看着背阴处树上的雪,面有难色,柴生芳却已经上了车子。皑皑白雪把道路两边的树枝压弯下来,两相交错让道路变成了一个雪洞,汽车就在这个雪洞里钻行着。到了转弯的地方,树枝彻底堵塞了雪洞。众人下车想办法抖落树上的雪,然后车子再沿雪洞盘曲而行。到了半山坡以后,树林不见了,山道越来越窄,车子没法前行,柴生芳和同行的干部跳下车,沿着草路艰难行进。这时脚下的湿泥一滑,柴县长一个趔趄,顺手抓住路边的一棵毛刺树,同行的康家沟村主任靳军海赶紧跨上前扶住了就要跌倒的柴县长。一看,柴县长满手的毛刺,沁出了星星点点的血珠。柴县长却把手一甩,豪放地说:“没事!我是农民的儿子,本身就是放羊娃出身。”

沿着一条细长的山路步行到了半山腰,柴县长望着四面伸展的壮美山岭,不无惋惜地说:“这样美丽开阔的山川,怎么会叫‘划不着山庄’?就是应该叫‘划得来山庄’才对!”大家深有同感地乐呵呵笑起来。又走上一个山嘴,大家发现柴县长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便劝县长休息一会儿。而这时候的山景更加壮观,两道斜斜的蓊郁山岭被前面一道布满梯田的山岭隔挡了一下,把整个山川围成一个巨大的院落。天当顶,云为饰,草木葳蕤的院落里空气清新得让人迷醉,宛如天空打开了一扇秘境之窗,静谧中听得见草叶坠落、云雀啄羽。柴县长叫来靳军海,问:“你觉得这里景色怎么样?在这里可以建一个农家乐山庄,让城里的人来亲近自然,又给当地老百姓找一个致富的路子。”

“在这里建一个农家乐山庄好是好,就是没有钱投资。”

“只要你有信心,我帮助你!”

实际上,靳军海还不清楚柴县长的话并不是信口开河。针对临洮县致富项目少、资源缺乏的窘境,柴生芳曾多方调研论证过。临洮要因地顺势,发展壮大以农家乐为“引子”的文化旅游产业,增加群众收入。他热心指导和积极推动,全县先后建成了以岳麓苑、水泉山庄、佛归寺生态园为“龙头”,以马家窑、辛店、寺洼遗址、秦长城起首为“主干”的历史文化古迹旅游布局。岳麓山森林公园、神龟奇石园、南屏山等自然景观和洮河沿岸以餐饮、垂钓、住宿为重点的农家乐,吸引了大量游客,成为人们休闲、娱乐的好去处。如今,临洮的农家乐休闲旅游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态势,“兰州后花园”的称号叫得更响亮了。

十年之后,甘肃文旅火爆出圈,天水麻辣烫的“热辣滚烫”等多次登上热搜。这似乎与当年柴县长的思路不谋而合,如同那些山路一样,在山顶最终完成一次壮美的会师。

苍山之间,炊烟袅袅,时闻鸟翅掠下落雪,一位博士县长和一位山村干部就这样心气相投地交谈着。这时候,树林里钻出来一位穿深蓝色旧中山装的农民,和大家打着招呼。村干部介绍说这老人叫孙玉才,今年83岁,是“划不着山庄”年龄最大的人。孙玉才热情地拉着来人的手,邀请他们到他家里去。

走到山坡的一个台子上,眼前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破旧院落。低矮坍塌的山墙,充满烟垢的门窗,被烟熏得墨黑的炕洞门,充满了各种零乱的杂物。柴生芳挨个转着这个院落的房间,看着每一件沧桑的家具,又看了看墙上的一张旧报纸,说:“您在这房子里住了有三十多年了吧?”

孙家人惊奇于来人的判断,佩服地靠近前来。柴县长仔细地听他们介绍完种植情况,又问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那个周末,柴生芳在“划不着山庄”挨家挨户转完了12家埋在树林里、蹲在山头上的人家。当树林里露出嫣红的光线,他们才从沟底里腾起的暮色中向山外走去。那些晃动的背影,被夕阳放得巨大,在苍山如海的北国高原上起伏着,如同一群下山的神。

就那样,9个多月的辛苦走访,柴生芳行程4万多公里,跑遍了全县323个行政村中的300余个。一份浸润着柴生芳县长心血和相关部门同志汗水的方案出台了。这份细化到村组的表格达78页、总计140页的《全县深入推进扶贫攻坚行动实施方案》,把323个行政村分为强村和弱村两大类,其中144个强村为产业示范村,179个弱村为产业潜力村。他还提出了“强村主提升,弱村抓培育”的工作思路。一条道路在一个县长的大脑里缓缓铺开……

“文化改变临洮”

1924年,瑞典地质学家兼考古学家安特生在洮河西岸的马家窑村一个山坡上考察时,发现了一组彩陶。这一发现轰动了世界。六十多年后的1988年,马家窑遗址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作为北大考古文博学院的高才生,柴生芳心里十分清楚马家窑文化遗址对研究马家窑文化及黄河上游地区史前文化所具有的重要价值和意义。他提出了“文化识别过去,文化需要觉醒,文化改变临洮”的思路。

他常为临洮丰厚的文化遗存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而焦虑着:县上没有像样的博物馆,大量珍贵稀有的文物被锁在柜子里,因为无法展览而发挥不了时代价值;县上许多优秀的古典珍本图书也被存放在庙宇里与神像相伴,满是灰尘与烟垢;大量非遗文化、传统艺人得不到保护而面临着流失……

现实让他焦虑,却也给了他行动的力量。翻开十年前采访笔记的内页,一切依然历历在目:柴生芳带领县文广局、发改局的负责人到国家文物局,汇报衔接马家窑遗址和战国秦长城的保护项目。他每到北京,便择机联系时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北京代表处文化遗产保护专员的同学,一起吃临洮热凉面和酿皮子。在简单的临洮味道里,他如数家珍地向过去的老同学详细陈述临洮文化事业建设与发展存在的困难,争取更多支持。

君子之交淡如水。老同学也具有强烈的文化使命感,他支持并和柴生芳联系了北大考古学系的同学,大家共同谋划和编制了《马家窑遗址保护工作规划》并争取到国家的批复立项。柴生芳以数次的上京奔波、四处宣传和推介,争取到战国秦长城保护资金及临洮三馆建设项目资金。

2018年7月,一座占地1万多平方米的现代化新建筑在洮河岸边的文峰西路拔地而起。一楼是这个文化大县特色突出的博物馆,一个个坯胎古拙、纹样斑斓的马家窑彩陶,摆放在精致崭新的展架上,如同一部复活的中华史书,透明的玻璃柜内还附有研究标签和简介。建筑面积3949平方米、展厅面积2036平方米的博物馆,终于让4件国家一级文物、43件国家二级文物、168件国家三级文物,以及10224件其他文物找到了安身之处。二楼则是一架架摆放整齐的书架和阅览台,珍藏古籍达9814册,地方文献4210册,总藏书量16.9万册,每年供7万多人次的阅读和学习。三楼是可媲美省、市图书馆的主题开放区域。

就是这座临洮人久盼的展馆,让“国家一级文化馆”临洮县文化馆、临洮县美术馆、临洮县画院找到了各自的家。三馆整体设计的玻璃幕墙结构时尚,醒目的“临洮县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镶嵌门头。楼前来自临洮花卉基地的鲜花精气神俱佳,显示着另一个主打的苗木花卉产业何其发达。

“中心”的对面是一个大型广场,北面是临洮县政府办公楼,4楼便是柴生芳曾经夜以继日工作过的地方。很多人经过那里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2014年8月15日凌晨,一个令人心碎的时刻。不停奔波劳累的柴生芳在办公室中,离开了这个他为之奋斗、奉献的地方。柴县长走了,倒在了脱贫攻坚的第一线。

在中国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自秦制诞生以来,曾有数以万计的县令在自己的辖域晴耕雨读、宣导教化,在民众心里种下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留下盛世清名与朗朗乾坤,支撑起中华民族一部伟大绵延的历史。县长就是这历史的细胞、文化的单元、民族的精英。总有一种丹心照耀汗青,总有一种初心生腾芳华,滋养着这个伟大的、生生不息的民族,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十多年了!临洮县的人民没有忘记他们的柴县长。人民把他们的好县长葬在了洮河岸边的岳麓山上。他们说,让柴县长望着洮河上拱起的彩虹桥,望着拔地而起的水镇民居,望着那些家人围坐着的温暖灯火,望着晨昏之间奔走在乡村平坦大路上的苍生黎民吧。他们说,让柴县长看看,十多年了,“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

他们说,柴县长一定正欣慰地看着这大地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