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2025年第5期|姜贻斌:刘复习的种菜经验(节选)
古人相这个名字很让人发笑。
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吧?
我们窑山偏偏就有。
长得也让人发笑,额头前突,眼睛深凹,嘴巴凸出,牙齿外露,像北京猿人。
一点也没有冤枉他。
也有人叫他古猿人的。窑山人一般叫别人师傅。尊重他的人,也有叫古师傅的。不能认为人家长得丑,就叫猿人什么的。
古人相走窑,上班从不晓得偷懒耍奸,咬着牙齿卖力气,恨不能把吃奶的力气拿出来,每天累得腰酸背痛。回到屋里吃罢饭,便像倒墙般往床铺上一砸,呼呼大睡,炸雷都打不醒,好像古家祖宗十三代都没有睡过觉,要在他这一代把瞌睡全部补回来。
古人相是个老实的走窑人,一心把力气用在国家煤炭事业上,不给他评个劳模,那是对他很不公平的。幸亏古人相胸怀宽广,并不计较,照样努力挖煤。哪承料想,还有麻烦找到他脑壳上,真是让他太想不通了。
找他麻烦的是推车工刘复习。
刘复习上班不发狠,表现一般,推着笨重的矿车,就像在推纸糊的车,不肯下力气,因此,矿车停滞不前,气得在后面推车的人大骂。所以,多年来,他一次先进都没有评到手。还有,刘复习的父亲是个病秧子,长年拿着药砂罐熬草药吃,不仅自己浑身药味,屋里也弥漫着浓烈的药气。所以,窑山人都称刘家是开中药铺子的。还有,刘复习的老婆张二花,是个家属工,跟别人抬材料时,伤到了左眼睛,未治愈,不久就瞎掉了。如此一来,老父跟老婆便成了刘家的不幸和包袱。只不过人是很难说的,纵使有千个缺点、万种不足,总还是有某个优点的吧。对于这个,上天摆得比较公正。比如说,刘家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刘复习却以种菜蔬闻名于窑山。谁都晓得,赫赫有名的刘复习,种的菜蔬呱呱叫。走到刘家的菜地,满眼绿汪汪、红艳艳、白生生、黄灿灿,实在是惹人喜爱。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刘复习辛勤伺候的功劳。刘复习每天下班归来,往菜地边一站,双手叉腰,望着喜人的菜蔬,满身心的疲惫一扫而光,脸上流露出惬意的微笑。他那骄傲的目光,不会瞄一眼人家的菜地。他甚至觉得,只要瞄一眼别人的菜地,满身心的疲惫又会涌上来。怪就怪在这里,谁家的菜蔬都没有他家的长得好。无论人家怎样精耕细作、扯草淋肥、松土捉虫,菜蔬的长势仍然比不上刘家,很有必要请蔬菜专家前来研究。
凭此一点,刘复习的尾巴几乎翘到天上去了。走在路上,眼珠子不看人,看哪里呢,仰望星空。实际上,窑山让人仰望星空的机会不太多,因为漫天煤灰,遮云蔽日。至于他经常仰望星空,那是他在装模作样,看不起别人。
羡慕归羡慕,嫉妒归嫉妒。有些人毕竟还是想把菜蔬种好的,因为只有种好菜蔬,才能够省钱。有句俗话说,水菜当得饭。水菜就是指菜蔬。比如说,一碗南瓜可以当饭,一碗冬瓜可以当饭,一碗丝瓜可以当饭,一碗叶子菜也可以当饭,几乎都能够当饭,当然,辣椒除外。你说那时候谁屋里不是五六张嘴巴,甚至八九张嘴巴,窑山一户人家里竟然多达十六张嘴巴。由此可见,种好菜蔬的重要性。尤其到夏天,下午四五点钟左右,挑水淋菜的队伍颇为壮观,在水塘或在水龙头取水的人,简直像蚂蚁搬家,灌溉着惨遭阳光暴晒的菜蔬。所以,他们都很虚心,纷至沓来,向刘复习讨教栽种菜蔬的宝贵经验。
刘复习虽然频频接受别人的香烟,并把它们夹在两只耳朵上,或放进口袋里,却还是不把人家放在眼里,抽口烟,噗地朝天上一喷,大大咧咧地说,哎呀,我没有什么经验啰,还不是像你们一样,捉虫、施肥、淋水、扯草,我总不会给菜蔬喂高丽参吧,我总不会给菜蔬吊葡萄糖吧。一句话,通通把人家逼退,搞得人家心里很不舒服。哎呀,你刘复习就是栽种菜蔬厉害,也没有什么值得傲气的吧,你又不是推矿车的劳模。人家劳模那才叫威风,胸脯上戴着大红花,身后还有炮仗欢送,还能坐上包车,去县城或省城开会,好不风光。
其实,刘复习只要态度温和,低调待人,耐心地传授栽种菜蔬的宝贵经验,人家还是没有意见的,也不会嫉妒。但刘复习却仗着自己的菜蔬种得呱呱叫,很了不起似的,说话的口气很大,像水牛的叫声,根本不把人家放在眼里,好像窑山最风光的是他刘某人,这也太高估自己了吧。所以,麻烦也跟着来了——刘家的菜地,经常莫名其妙遭到残酷破坏。
每次看着遭受践踏的菜地,刘复习十分恼怒,恨不能拖个人出来,暴打一餐,打得对方像损坏的菜蔬,以便出口恶气。看到辣椒苗被拔出来了,南瓜被钉上了钉子,空心菜枯蔫了,或是菜棚子七零八落,冬瓜掉落在地,丝瓜奄奄一息,刘复习跳起来骂,甚至骂到了人家祖宗,直骂得喉干舌焦。只是骂了也不解决问题。
刘复习骂人时,菜地有许多人在浇水、施肥、扯草、捉虫、择菜,只是谁也不接腔,好笑地看着恼怒的刘复习。刘复习找不到具体的攻击目标,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那些搞破坏的人行动诡秘,存心跟他过不去,只要刘复习转过身,他们便把菜地蹂躏一番,而且没有人告密。他们是一伙的,以看他跺脚骂人为乐事。有的人更狡猾狠毒,竟然捉来许多肉肉的绿色菜虫,像撒种子般撒在刘家菜地里,这几乎让他家的菜地全军覆没。这更是让刘复习恼怒不已,却又十分无奈。
看着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蔬被人无情地破坏,刘复习很心痛,也很愤怒。心想,唯有收买某个人,才能抓住破坏者,一旦抓住破坏者,老子就要跟他算总账。因此,他曾经许诺过王老四跟张海水,如果他们揭发破坏者,他将奉送辣椒十斤,南瓜五十斤。谁知王张两人狮子大开口,将辣椒增至一百二十五斤,南瓜增至五百五十斤,不然一律免谈。刘复习极其愤慨,离开谈判桌,并回敬王张一句冲天骂。刘复习心想,既然收买不成,唯有看守菜地,才不至于让它们惨遭祸殃,才能守护住自家的劳动果实。
刘复习想去菜地边搭个棚子,派家人前来日夜看守,看谁还有狗胆敢来破坏。问题是,派谁去菜地看守呢,这需要一个闲人才行。而自己天天上班,老婆也天天上班,两个崽女要上学,没有谁能够时刻守在菜地。虽然有个病恹恹的老父闲在屋里,却不能派他去看守菜地。如果老父在棚子里发病,家人又不在身边,那就是死路一条,况且,菜地离家里至少有两千米远。到时候,菜地可能守住了,很有可能把老父的老命都弄掉了。刘复习很烦恼,常常茫然地望着菜地发呆,不知怎样才能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他想,要么就不种菜了,买菜吃,但也太划不来了。刘复习曾经想过,不如把菜蔬种得差点,故意让它们要死不活的,自己也不出这个风头了,那么,很有可能就不会有人来捣乱了。但他又立即否定这个想法。老子种个菜,难道还要被迫降低种菜水平,让众人嘲笑吗?那老子这张脸就没有地方放了。
其实,刘复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明白是因为自己的脾气不好,口气太大,眼中无人,所以得罪了相当多的人。因此,他也想改改脾气。比如,跟人说话时,脸上流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声调变得轻细点,不必像当了矿长样的,但他却又怎么也改不过来。看到人家前来向他讨教栽种菜蔬的经验,他的脾气便无端地从腹腔里冒了出来,变成了斥责的口气。哎,你怎么种个菜蔬都种不好?哎,那你崽女是怎么养大的?哎,栽种菜蔬没有比养崽女那样难吧?
便是这种蛮横无理的口气。
话题又来到古人相这边。古人相也种了菜蔬,种得却比较潦草,说句有点诗意的话,杂草与菜蔬齐飞,被小小的菜虫统治着菜地。若不细看,像养牛的草场,或是菜虫试验区。所以,他家栽种的菜蔬,很可能是最差的。但古人相并不性急,他的观点是,有得吃就可以了,又不是拿去卖,何必把心思花到菜地上。古人相是这样想的,我一个走窑人,还是要多挖煤炭,公家是叫我们来挖煤的,又不是叫我们来栽种菜蔬的,不必搞得像个菜农一样。由此可见,古人相跟刘复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再者,古人相性格温和,几乎没有跟人闹过意见,是人们常说的好好先生。按说,他跟刘复习是不会纠缠在一起的,生活却偏偏让他们纠缠在一起。
刘复习看到自家菜地屡遭破坏,又抓不到破坏者,便想报告派出所,可人家哪里会管你这种小事。所以,刘复习决心自己调查破案,抓出这个破坏分子,将他大打一顿,杀一儆百。在他被破坏的菜地上,虽说留下许多脚印——包括自家人的脚印——却杂乱无章。况且,刘复习又不具备公安人员的侦破水平,难以提取别人的脚印作为比对证据。所以,对于那些讨厌的脚印,他只能发出哀叹。刘复习不罢休,经过多次仔细地查看,终于有了重大收获——他发现了耙子留下的痕迹。这个挥动耙子的人,下手极其凶狠,恨不能把他的菜地挖地三尺。刘复习蹲下来,睁大眼睛,发现这个破坏分子用的是二齿耙,而自家并没有二齿耙。哈哈,这便是最好的证据,也是极好的线索。看他还能跑得脱吗?到时候,老子不铲死他,算老子没有本事。
有了这个重大线索,刘复习怀疑的范围缩小了。他经常站在自家菜地边,一看到拿耙子来菜地翻土的人,他就要走过去看看。人家问他看什么,他冷冷地说,要你管。
耙子分为三种,二齿耙,三齿耙,四齿耙。刘复习一看,人家用的都是三齿耙跟四齿耙,偏偏不见二齿耙。那天,好不容易看见有人拿着二齿耙出现在菜地,刘复习立刻上前盘问,只是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因为人家的二齿耙是刚刚从镇上买来的,崭新崭新,一看就还没有“作过案”。刘复习觉得这个破坏者很狡猾,他拿二齿耙破坏自己的菜地,知道会被别人留意,便把作案工具藏了起来,不再拿到菜地了。虽然暂时没有查出来,刘复习却很有把握,因为窑山只有丁点大,看他把耙子藏到哪个屁眼里。老子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二齿耙找出来。
刘复习在菜地没有发现作案工具,就换了一种思路,那就是挨家挨户去查访。他到邻居屋里,假装只是跟人家扯白话,其实他是有意识地去套别人的话。他先是故意说天谈地,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耙子上,问别人是否有二齿耙,还说如今二齿耙不多了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别人觉得奇怪,一向傲气的刘复习,很少到邻居屋里扯白话的,现在怎么像个访贫问苦的干部呢?有些人故意不上他的当。刘复习这里说耙子的事情,人家那里便东扯葫芦西扯叶,反正不顺着他的话题走,弄得刘复习很烦恼,又不便发脾气。发脾气容易影响情绪,影响情绪就会影响思路。刘复习克制着自己的脾气,仍然辛苦地去查访,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看来要把这把可恶的二齿耙寻找出来,并非易事。刘复习很倔,不相信找不出来。他不仅自己去查访,还发动全家人去查找。他还交代全家人,一旦有了线索,一定要马上向他报告,以便迅速破案。他觉得自己像派出所所长,把几个便衣像撒网一样撒了出去。
每天晚上,刘复习便坐在竹椅子上抽烟、喝茶,认真听取妻儿老小的汇报,以便收集线索。刘复习担心他们汇报假情况,一定叫他们报出查问的对象,并在本子上记录下来,以免重复。第一天没有,第二天没有,第三天也没有,日子一长,刘复习有点稳不住了,感觉像如此查找下去,作案的二齿耙也许永远也查不出来。一直到第八天,大妹子刘秀秀从学校回来,说起她同学古丽江屋里有二齿耙。刘复习一听,一拍大腿,激动地说,当真吗?刘秀秀点点头,说,当真。刘复习差点跳起来。他坚定地认为,发动群众破案,的确是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悬案”终于有线索了,有了明确的目标,便不愁没有结果。
第二天,刘复习来到古人相屋里。古人相正是古丽江的父亲。刘复习问,古人相,听说你屋里有二齿耙。
古人相刚刚下班不久,吃罢饭,躺在床铺上准备休息。看见刘复习突然闯进来,还问起二齿耙,他便坐起来,点点头,如实说,对,我是有一把。
刘复习也不等古人相请他坐,自己便一屁股坐下来,说,那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古人相不明白他的来意,诧异地说,耙子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金子。
刘复习坚持要看,说,你不明白吧,对于我来说,它可能比金子还要金贵。
古人相想抓紧时间休息,明天还要上班,便希望把这个不速之客赶快打发走。他赶紧下床,从门板后面将耙子递给刘复习。刘复习接过来一看,哎呀,果真是二齿耙。仔细一看,发现古家人可能很久没有用过它了,耙齿上起着斑斑黄锈,像出土文物。刘复习眉毛一皱,想,看来不是用这个耙子作的案。那么,谁家还有呢?
刘复习把二齿耙靠墙壁放着,忽然说,古人相,现在你要向我道个歉才行。
古人相一听,惊讶地说,我凭啥向你道歉?
刘复习说,因为我经过认真调查,发现是你家的二齿耙挖了我的菜地。
古人相听罢,不悦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说,你莫讲混账话,我根本就没有用过这个耙子。你若不信,你看它不是起黄锈了吗?
刘复习冷冷一笑,说,你以为我是个细把戏吗?你挖了我屋里的菜地,再把它放进水里一浸,不就起黄锈了吗。
古人相想笑,终于没有笑出来,极其不解地说,那我有必要这样做吗?
刘复习说,那还不是看到我的菜蔬种得好吗?
古人相听罢,简直哭笑不得,说,别人可能嫉妒你,我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你家菜蔬种得好,我只是羡慕,觉得值得我学习,其他想法一概没有。刘复习,你还是快走吧,我要睡觉了,我不像你天天做白班,你也不像我是个苦命人。
刘复习好不容易才找到二齿耙,哪里愿意走呢?便说,那你要跟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破坏我屋里的菜地?
古人相说,你有什么证据?
刘复习说,证据就是你家的二齿耙,菜地上还留下了它的痕迹。
古人相说,那你也不能说是我挖的,也许,别人也有二齿耙。
刘复习摇摇头,说,没有了,这点我可以肯定,我问过许多人,他们都没有。
古人相无奈地说,那你要我怎样做呢?你说吧。
刘复习说,至少你要向我道歉。
……
(本文节选自《红岩》2025年第5期,更多内容见“红岩文学App”)
【姜贻斌,湖南邵阳人。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火鲤鱼》《酒歌》、小说集《你会不会出事》《窑祭》《孤独的灯光》《漂泊者》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