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2025年第10期|羌人六:青莲(节选)
一
人生的某个阶段,那种称之为怀旧的情绪如脸庞上横七竖八的皱纹与日俱增。往昔岁月待过的地方、亲历的故事、见过的人裹挟几许沧桑几分哀愁扑面而至,断裂带乡亲父老赶集似的骤然浮现在记忆的街角,往来如梭、熙熙攘攘,世界仿佛在哪儿掉了个头,拐了个弯,一切恍若新生,回到面前,正是:“雪里梅花初放,暗香深夜飞来”。儿时酷爱足球运动,膝盖上伤痕累累交织的疼痛与幽默涂改了彼此的界限,就像再也爱不动我的父亲,老把足球说成“脚球”。他知道我用脚踢飞的球打碎了玻璃,因此,飞行的足球不能只当它是一只飞过去的蚊子。已然化作齑粉的往昔辗转归来,似在提醒风尘仆仆在时间里边为了生计飘来荡去的我们:人生并不是鲁尔福言之凿凿的“活着就是每时每刻都在毁灭世界”,于忙忙碌碌的生活,于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尚有一些“昨日风景”在默默等候我们迟来的拥抱、重逢和修补,强悍的岁月抹布丝毫不能抹去它的存在,生活的磨刀石亦不能使其销声匿迹。往昔,一棵名不见经传的树,悄然活在自己的角落,任凭风吹雨淋日晒,任凭日夜循环往复,如影相伴。或早或晚,一切都将原原本本,卷土重来。寒风萧瑟的冬天,记忆中突然涌现的“青莲”,就是这般情形。岁月漫漫,当我写下这个熟稔于心又形如末路的字眼,那些水汪汪、毛茸茸、皱巴巴的往昔片段,裹挟着一种脱胎换骨后留下的死茧、蛛网、烟尘,形如空气皮肤上那些风中翻飞的树叶,纷至沓来。
二十世纪末的某个夏天,断裂带草木葱茏,天气炎热的夏天,刚放暑假的我离开出生地,到青莲镇桃花山下的三嬢家里“做客”,跟他们一家朝夕相伴,表妹莉儿、三嬢和她的丈夫我姑父,直至假期结束。异地他乡的生活,在脑子尚未开窍又极少出远门的我,无疑是种新奇的体验、冒险和挑战。当然,并非一切都是簇新的,比如三嬢家低矮简陋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就远比断裂带上我们家的房子破旧矮小,弱不禁风地伫立在江彰平原果树环抱的浅丘上,仿佛在我抵达之前,它就已经历尽沧桑;三嬢家附近,两个方方正正的鱼塘朝夕相伴,旁边竹林下一口脏兮兮孤零零的水井,时有蛙鸣。从那里路过,立马飘来一股臭鸡蛋的味道,让人刻骨铭心。这是我关于“青莲”的粗浅印象。童年、少年与青春岁月水漂似的遁隐在岁月深处多年以后,与青莲有关的记忆变成了一堆碎片:一只飞过去的蚊子“嗡嗡嗡”。年龄跨过三十七岁门槛,常年在成都绵阳两座城市之间来回奔忙的我,足迹很少印在青莲的皮肤上。于青莲而言,我是名副其实的匆匆过客……岁月生长,青莲的记忆始终躲藏在我记忆深处,水草一样寂静无声,冥冥之中,一次漫长的等待与我并驾齐驱。
早年,我出门浪游的机会凤毛麟角,说是寒碜,也名副其实。据说,我两岁左右因为肺炎在九〇三医院住了好几个月,这是一回;另一回,则是那个忘记了具体年份的暑假在青莲三嬢家的一抹时光。在九〇三医院住院的经历据说惊心动魄,根据父母讲述,我差点一命呜呼,想到他们的话语,我总会不由自主眼睛瞄地,好像我的命是从地上哪里捡回来的,尽管如此,我的脑袋仍是一片空白,压根没有印象。记忆,我的愁泉泪谷,还是财富?追溯记忆源头,我最早的记忆应该是在外婆家的屋檐下,那时候我出生不久,母亲又怀上弟弟,生活艰难,担子重、忙不过来的他们于是决定把我送到外婆家……盘点起来,在青莲的那段生活时光,算是我弥足珍贵的早年记忆,此去经年,那白云般远去的记忆悄然而至……青莲,江油的青莲,李白的青莲,三嬢的青莲……我路过又渐行渐远了的青莲,时光一去不返。
土地是不会分开的。1987年降生于龙门山断裂带上的我,那会儿自然没办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土地是不会分开的,我和断裂带是不会分开的,没办法分开。那会儿,断裂带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全部,因为哪里也去不了。儿时,断裂带用她的山水相连、用她的草木相依、用她的日日夜夜,哺育着我,哺育着我的乡亲父老。那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地里的一茬茬庄稼,生长,收割,循环往复,祖祖辈辈,永不变化……外婆家的那片山过去也叫“棺山”,有很多明清时代的墓穴,年长日久,墓地又变成耕地,时不时地,一些骨头从地里冒出来,在我的梦中游来荡去。那些年,陪亲人在地里劳作,我总是忍不住观察那些置身庄稼地的坟茔,死亡是不会分开的,我想,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无法分开。母亲的三妹,三嬢是个例外,她嫁出了外婆家,嫁出了黄家山,也嫁出了断裂带。三嬢嫁到青莲,大概是我出生那几年的事。母亲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三嬢嫁到断裂带之外的青莲,其余的都跟祖祖辈辈的乡亲父老一个样,留在了自小长大的断裂带上,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哪是我们不想出去,是你外婆自私,不想我们嫁得太远。”那天,在绵阳家中,母亲忽然气鼓鼓地这样说道,像是自说自话,我听得一头雾水,外婆垂垂老矣,好多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年过花甲的母亲的声音却透着哀怨:“你的外婆,当年就是想把我们留在身边,好一辈子帮她种地。”母亲说的是她们姊妹的命运,母亲把话说晚了,好多事情早已板上钉钉。
母亲大人,该把自己放在秤盘上,量一量。
嫁到青莲的三嬢,仿佛挣脱了某种命运的三嬢,那些年是母亲们歆羡又望尘莫及的对象。
二
川西北断裂带上,乡亲父老历来没有使用“脑袋”这个词语进行表述的习惯,对于嘴唇、鼻子、眼睛和耳朵纷纷安营扎寨的脑袋,人们似乎更喜欢“脑壳”这个地方色彩浓厚的字眼取而代之。脑袋,听起来比较沉重,仿佛一个什么都在往里面填充的袋子;而脑壳则显得内敛而无足轻重。但事实并非如此。细细咀嚼“脑壳”的含义,如此丰富,断裂带上,但凡一个人干了傻事、犯了错误,或者让事情难以挽回,人们就会咒骂当事人“没长脑壳”“不长脑壳”予以谴责,表达内心强烈的愤怒,话很重。如果有人说自己因为某件事“脑壳痛”,那就说明事情可能到了难以挽回、非常棘手的地步。早年,被日子刷新也在日子里变旧的早年,生活似乎把一切的负担与忧愁都安置在我母亲身上,装在她的脑袋里边:父亲生意蚀本,打麻将把家里的钱输得精光,先后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梢的我或者弟弟不懂事,都会让她脑壳痛。那些年,因为我们这样那样的事情,母亲总是脑壳痛。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当年到青莲三嬢家暂住,是因为我的桀骜不驯、无比叛逆,不但让母亲脑壳痛,也让父亲脑壳痛。两个人脑壳一起痛的时候,我被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弄到了青莲三嬢家去走亲戚,这是相当靠谱的解释,否则,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弟弟?记得,我在外婆家见过外公调教新买的耕牛的情形,凶狠的鞭子亮闪闪地落在桀骜不驯不肯犁地的耕牛身上,几天下来,一头老实听话勤勤恳恳的耕牛诞生了。我暗自笑过耕牛的不知天高地厚,也惊讶外公高超的驯牛本领。讽刺的是,那头听话的牛早已不知所终的多年以后,犁铧与土地碰撞缠绵的声响在外公那一代人的背影中渐渐消失的多年以后,我终于意识到彼时的我在父母眼中其实也是无知无畏的初生牛犊。“乌鸦说猪黑(脏),自己不觉得。”这句乡下老话,带给我无穷余味,也因为这句话,那个暑假,我挣脱了父母的管束与憎恶,踏入一片陌生而崭新的世界:青莲。
“多年来我只字未提的青莲,记忆中一直都在,原封不动地在。原本以为的擦肩而过,于芜杂的扑面而来的生活日常包裹围追堵截的当下慢慢咀嚼回味,却是心绪万千,别有滋味。”当我写下这句话,我看见姑父当天买船票时那张小心翼翼的脸。现在,已然忘记当初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断裂带、离开父母,依稀记得的是我屁颠屁颠尾随着一个大脚拇趾能把人夹得龇牙咧嘴、皮肤黝黑身板结实的男人抵达青莲,抵达我青莲的三嬢家里。虎背熊腰的男人,是我三嬢的丈夫,我叫他姑父。
“甲辰年冬天,有关青莲的记忆仿佛历经一次漫长的沉睡悄然醒来,在我杂草丛生的记忆里边醒来,逼近我的魂灵我的喉咙我的话语,感觉起来,就像夜间跋涉途经一栋古旧冷清的房子,里边突然透出一片明灿灿的灯火,猝不及防,又百感交集。岁月过去了,记忆中的人事亦在岁月的眺望之中,有了更为清晰的脉络。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这句话,频频出现在我过去的书写之中,现在,我分明感到这句话的嘲弄和揶揄。”记得动身前往青莲那天,姑父带着我坐车赶到江油,又坐车赶到彰明镇,从那里坐船过江,然后翻过桃花山到的三嬢家里。天很热,我和姑父汗流浃背。坐船过江的时候,我恨不得变成一条鱼,钻进水里游个痛快……“白驹过隙,岁月已然淹没我从前的面容,记忆也在它的剥蚀下模糊了最初的轮廓,但到青莲的一路奔波,我依旧刻骨铭心。青莲,名字古典好记的青莲,距离断裂带挨边五十公里的青莲,大地皮肤上群山环抱、遍地梅林的断裂带之外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青莲,青莲居士李白魂牵梦萦的青莲,母亲的妹妹、我的三嬢黄开蓉以婚姻之名安家落户的青莲,我来了……”现在,当我默念“青莲”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记忆陡然变成一把利斧,为我劈开一条通往岁月深处的道路……漫长的旅途抹去了我远离家门最初的兴奋,那天,在路上的时候我才知道,为了省钱,姑父特地舍近求远,没有选择直接从江油坐车回青莲,而是绕了很远的路回家。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只觉得姑父吝啬,大热的天连根冰棍也不给我买。姑父没有解释,一切根由都是我后来用眼睛“看”出来的,用“耳朵”听出来的……坐船过江的时候姑父掏出了身上唯一的两块钱买了船票,这时,我才知道姑父为何精打细算了……“这是我侄儿,看着个子高,还是碎娃儿,他的票,就免了嘛。”姑父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跟卖票的人商量。卖票的人尽管满脸嫌弃,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姑父的“讨价还价”。蓝天白云,江水深阔,姑父的难处和窘迫,在少年时我的眼底水落石出。船终于靠岸,姑父愁泉泪谷的表情才稍稍恢复正常……说实话,我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气。那天,下了船,姑父带着我片刻不停地顺着一条盘山小路向山上走去,舟车劳顿,肚子也饿,我头晕眼花,浑身绵软,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感觉很不舒服。“你晕车?这是桃花山,再坚持一下,翻过山去我们就到家了啊。”姑父回头给我打气,挤出一个坚强的微笑。就是这样,一路跋山涉水,汗水淋漓的我终于到了青莲,三嬢的家里。
那天,本来以为到了青莲三嬢家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三嬢给我和姑父分别煮了一碗没有丁点油荤的清水面,我完全吃不下。真是又累又饿又困,或许,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萦绕着我。眼见为实,三嬢的家境不是我原本以为的“要啥都有”,破旧的瓦房,家里陈旧的桌椅,难以下咽的清水面,还有路上姑父弹尽粮绝的荷包……都无声赤裸地暴露了只差没有用笔写在脸上的那个“穷”字,也彻底粉碎了我本该有的新鲜感。
屋子里热得像蒸笼。姑父找来一个黑乎乎胀鼓鼓的汽车内胎,让我躺在屋外房檐下休息一会儿,我晕晕乎乎仰面朝天地躺着,可能是蚊子的嗡嗡声不绝于耳,三嬢、表妹莉儿和姑父叽叽咕咕鸟儿似的说着什么话,我没有听进一个字,眼睛疲惫地望着黑漆漆的房梁上那闷热中纹丝不动的蛛网,我感到自己也像是不小心钻进了一个由父母人为编织的陷阱。他们告诉我:“三嬢那里好好耍上一段时间,就来接你。”在还很陌生的三嬢家里,在看样子也是穷得掉渣的这个家里,我完全不懂事不醒事的脑袋像是忽然开了窍,明白了一点什么了,只是一点,而已。想起来的路上自己是怎样望眼欲穿,每路过一家百货店,都眼巴巴盼着姑父能给我买根冰棍解渴,出于少年的羞怯和自尊心,我始终只字未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不过,幸好没让姑父为难,否则,也许我们就只能游过那条宽阔的大江回家。我还想起外婆说过的一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嬢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有个预判,接下来的日子,我将在青莲独自面对“匮乏”。
……
节选自《文学港》2025年第10期

羌人六,四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绿皮火车》,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长篇小说《尔玛史诗》。曾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第二届四川十大青年诗人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