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5期|王小忠:飞雪茫茫
1
吱呀咣当的声音不断传来。梦中有一切美好,就是没有发出如此声响的任何事物——咣当,又是一声,而且越来越近,像狗熊拍门板,又像醉汉踢酒瓶。我被惊醒,并认真听了一会儿,只有窗外寒风在呼啸。炉火差不多快熄了,炉面上的茶壶还带着微弱的喘息,像弥留之际的老人。被窝里暖和,而我的脸颊冻得生疼。住惯了楼房,再回村子就怕两件事情,一是半夜上厕所,二是在寒冬腊月的早晨穿衣。
想起来就有怨气。我刚从车巴河驻村回来,今年又去搞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衔接工作。怪谁呢?自己申请下去的,也只有自己承受了。常言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四年前驻村时,何尝不是如此?然而想起车巴沟的美景风光,想起车巴河的清水悠悠,想起背着相机于山间森林出没时,就忘记隆冬里的艰苦了。似乎生来就是贱骨头,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其实我还是喜欢这里的。也是因为车巴河是洮河上游主要支流,发源于甘南州卓尼县境内的车巴沟,它流经我的故乡,唤醒了我所有美好的记忆。我又想起四年前第一次来村子的情景。村子是卓尼县的一个农牧区,除了放牧,也种庄稼。和临近县城小镇的众多半农半牧区一样,年轻人都会说普通话,也会做生意。村委会小二楼修建在刀告村与车巴河中间,与村子隔了一条马路,和柏木林隔了一条车巴河,显得孤零而寂寞。那时候工作节奏快,紧张繁忙,天天有活,月月有事。说到底,就是进村入户,宣讲惠民政策、安全常识,了解群众生活状态,适当的时候还要出些“鬼点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群众富裕起来。刚来村里,人生地不熟,语言有障碍,工作难度很大。还好,我认识了黑脸大汉旺秀道智,他可是村里唯一会解方程的人,性格开朗,有威信,许多事情上大家都愿意听他的建议和意见。我们磨合了十天半个月,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那时候,只要他有空闲时间,就会陪我去自然村,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很多,当然争吵也很多。
四年前的感觉比现在好多了,冬天飞雪茫茫,也好像没有现在这么冷。周末有时不回家,我背着相机在山头上东奔西跑,怀揣对自然的敬畏与热爱,用镜头记录了一个又一个动人的瞬间。为了拍到河岸边的各种鸟儿,我还买了长焦镜头。当然,我痛苦的根源是折磨了我多年的湿疹。听村里一位老人说,得了湿疹,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煮只灰喜鹊吃。灰喜鹊?我只知道花喜鹊。母亲在的时候经常说,花喜鹊喳喳喳叫唤时,就会有亲戚来,因而年幼的我们经常盼望花喜鹊登上门头。
想想看,母亲离开也整整四年了。母亲的突然离开,让我悔恨不已。那时我刚到车巴河边的刀告乡驻村两个月,因为河水的轰响和早晨牛羊出栏的吵闹,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睡不着时就想玩手机,久而久之,严重的焦虑与失眠开始困扰我,生活进入无序状态,感觉精神也会随时坍塌。入睡前,必须关掉电话,并将它置于很远的桌子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然而母亲半夜脑卒中时,却无法联系到我,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等我回家时,母亲已安静地躺在尸床上。
懵懂的少年时代,心中总是充满了渴望与梦想,总是沉浸在维特式的烦恼中,感受着青春的热烈与缠绵,却又怀着无畏的勇气,像老渔夫一样,坦然接受失败,勇敢面对挫折,怀揣永不服输的精神,以积极向上的态度面对生活的种种挑战。然而光阴短暂,母亲离开后,我突然有了沧桑感,对生命也多了几分敬畏。关于青春、关于梦想的记忆,仿佛被飞雪覆盖,变得模糊而遥远。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想起母亲。每到周末,我都会背着相机,走向那扇熟悉的家门,会给菜园里的母亲拍照,也会给炉灶边忙碌的她留下幸福的瞬间。我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那些曾经以为可以轻易挥霍的时光,却成了我心中的伤痛。
那时候的村子十分破败,村口的杨树也是皱皱巴巴,没有一点光鲜漂亮的模样。老鸹住在高高的枝头,日夜不停地叫喊。猫头鹰有时也会蹲在南墙上,没等发出凄厉的声音,就被人们赶走了。唯有布谷鸟和花喜鹊的叫声,才会让整个村子安静下来。布谷鸟一叫,就要开始种豆了。喜鹊在门头跳来跳去,我就盼望着那个远房的用青稞换梨的舅舅来。那真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都不敢去想,因为无法回头。
事实上,我并没有彻底离开过村子,然而长相厮守的那份心却渐行渐远了,唯有那份执念无法释怀。就这样,我和村子不离不弃而又相互背叛着。此时,我再次住在村子里,在盛大的车巴河边,和生我养我的村子隔了一座山的距离。
2
车巴河边鸟儿很多,那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鸟儿里,我不知道哪只才是灰喜鹊。于是,我背着相机,茶余饭后就去河边。
“有了打鸟的炮,却不见了鸟儿。”我对旺秀道智说起买了镜头的事。他听后不住摇头,说我不会过日子,还说城里人吃饱了撑的等等,总之没有一句是好话。
终于有了那么一天,他看到我拍的那些照片——大山巍峨,田野翠绿,森林稠密,蘑菇可人,就连他家菜园里的白菜都变得玲珑剔透。“都是假的。”旺秀道智说,“你看看,这里哪有这么好?”
我说:“好不好先不说,就说是不是你们村子四周?”
旺秀道智摆弄了一下我的相机,说:“所有的事物被这家伙吃进去,再吐出来,就不真实了。”
我很惊讶,他竟说出如此高深的话来。我又说了那个镜头多好多贵,旺秀道智就露出鄙视的神色,说:“那么贵,能买十几只羊呢。”
我没有说啥,我们继续翻看照片,终于翻到了那些不知名的鸟儿来。“蓝马鸡、雉鸡、嘎啦鸡、杜鹃、上天雀儿、麻雀儿……”旺秀道智都认识,但从他口中始终没有听到灰喜鹊。随拍摄地的变化,从刀告村一直到唐尕村,从乌鸦到野鸡,就是没有灰喜鹊。
咣当,又是一声,我差点喊出声来。深更半夜,巨大的声响让我冒了一身冷汗。我掀开被子,穿上冰冷的衣服,先是看了看门锁,然后走到窗前。外面一片漆黑,电线发出尖利的鸣叫,没有严丝合缝的窗户哗啦啦颤抖着。暴风雪要来了。望不见对面的柏木林,我不知道森林里的豹子有没有躲藏的地方?田地里的野猪有没有被惊醒?那吱呀咣当的声音不断传来,像在小二楼院子里,又像在对面的村子里。分辨不清源自何处,听着让人毛骨悚然,再也无法安稳入睡了。
炉火已彻底熄灭,茶壶停止了喘息,房间里弥漫起一阵一阵的凉意来。硬着头皮,我打开门锁,我要劈柴生火,坐等天亮。真有点后悔,按照惯例,此时应该安安稳稳在家里睡着。也是自己多了私心,周末回了一趟老家,周日提前返回村子,想着睡个懒觉,免得周一清晨瑟缩着出门。
刚打开房门,那咣当声又传了过来。算是看清了,原来是走廊里的那扇门。前几日我注意到了,只是一时懒散,没去理会。那扇门是铝合金做的,因为时间久,加上出入的人多,合页上螺丝掉了。为防止它翻倒,我特意用桌子挡住,谁承想,狂风之夜竟然让人惊魂不定。我生气地朝那扇门使劲踢了两脚,巨大的声响再次传来,已经不怕了。
别人劈柴喂马,面朝大海,要过个幸福的日子。我半夜起身劈柴,只为暖和一下身子而已。天空黑得像一团墨,还好,风停了。小二楼院子一片阒静,它被无法言明的孤寂与寒冷包裹着。
火生着了,一会儿茶壶又发出吱吱的声响,房间也渐渐暖和了。到了后半夜,我有点坚持不住。炉火是不敢捂的,前段时间,几个在外借宿的孩子因缺乏常识,让煤烟呛死了?乡政府怕我们也出事,于是就给每个村委会安装了一氧化碳警报器。那玩意儿灵敏得很,稍有烟雾,就会尖叫起来。尤其是夜里,没有让煤烟呛死,也会让它吓得半死。因此,我在晚上一般不会捂住炉火,今晚算是例外了,因为外面下起了大雪。前些日子一家南方电子厂前来村里招工,恰好我不在村里,他们临走前将资料留给了我。原想天亮去趟唐尕村,现在看来,宣传招工的事情只能搁置下来了。
临睡前我拨通了旺秀道智的电话,不是有意骚扰他,是他经常这样骚扰我。奇怪的是,他的电话一直处于呼叫转移状态。我只好带着失落甚至仇恨睡着。可是谁能想到,第二天天刚亮,旺秀道智就使劲敲门,惊扰了我的美梦不说,还把我吓得心快到掉到地上来了。
3
大雪足有一尺厚,院子里除了旺秀道智的脚印外,还有许多小动物的蹄印。我铲出一条路,然后将木锨使劲在台阶上磕了磕。旺秀道智听到声音,就冲出房门,对我说:“你给谁使气呢?木锨整坏了要赔,那不是你家的。”
我也没好气地说:“也不是你家的。”
旺秀道智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就你这思想,这素质,难怪再次被派下来驻村。”又说:“昨夜那么晚打电话,到底想要干吗?”
我依旧没好气地说:“你不是经常半晚上打电话吗?跟你学的。”
旺秀道智笑了笑,说:“幸好没信号,就算有信号,也顾不上接。”
我说:“半夜顾不上接电话,鬼知道你忙啥呢。”
旺秀道智说:“天亮走到郭卓沟口时,信息一个接一个,才知道你半夜打电话了,这不过来找你了吗?”又说:“知道你这个态度,就不来了。”
我跺了跺沾在鞋上的雪,进入房间。炉火还是没有捂住,早熄灭了。望着黑洞洞的火桶,看着地上的煤渣和窗户玻璃上的冰花,我叹了一声。旺秀道智不再说话,他走出房门,一会儿楼梯下的柴房里就传出了劈柴的声音。
旺秀道智重新生着火,然后又用木锨铲开一条雪路,揭开棉毯,从幽暗的深井里拉出水管,提了一桶水。一切弄停当后,坐在床沿边,用肩膀轻轻碰了碰我,说:“满意了吧?说说昨晚啥情况?”又说:“我知道你因为没有骚扰到我,心里不舒服。谁愿意接二连三地来这里?住在暖气楼房里多安心。可是话说回来,谁让我们是党员呢?党员不能计较个人得失。”
我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老婆有孩子,热炕暖火。我呢?住在这里像个孤魂野鬼。”
旺秀道智露出吃惊的样子,说:“昨晚孤魂野鬼来找你了?”
我说:“豹子来找我了。”
“那你命大。”旺秀道智说,“豹子慰问过的人,一般情况下骨头都不剩。”又说:“你啥没见过?再说了,你不是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吗?喜欢这里的淳朴民风吗?”
我被他逗笑了,说:“说得好听,你来试试?”又说:“那是当年的想法。”
旺秀道智摇了摇头,说:“我在这里住四十多年了,已经发现不了美和淳朴。你是有文化的人,可能和我不一样。”
我说:“不知道你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收拾我的。”
旺秀道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说不高兴的事情了,水开了,喝茶。”他的屁股离开床沿,清洗了两个杯子,拉开抽屉翻找了一遍,又说:“上次的那个茶喝完了吗?”
茶是四川朋友送的明前蒙顶甘露,也只一小罐,而且在冰箱里冻了快十个月。不提茶还好,一提我又来气了。我说:“早喝完了。”又说:“都让你带来的人喝光了。”
旺秀道智笑着说:“你们当干部的就是小气。”又说:“家里来人了总要倒茶吧?”
我说:“怎么不带到你家去喝?”
旺秀道智依旧笑着说:“我家只有奶茶,只有松潘大茶。”
我说:“那也不能把我的茶一口气整完呀?”
旺秀道智说:“那天人多。”又说:“都说你的茶好,还说让你下次多带点,等他们从南方回来了给你也买些好茶。”
我笑了起来,又问:“那天来的人多不多?”
旺秀道智说:“每个村的都来了。”
我说:“有人签约吗?”
旺秀道智说:“现场签的人不多,大家都加了微信,反正还早着呢,都说等开春再看。”
“是个好事情。”我说,“现在能找到一份工作也是不错的。”
旺秀道智说:“话是对的,但招工的都是电子厂,大家怕去了又被送回来,而且在南方,据说夏天高温会热死人的。”
我从桌子抽屉里拿出电子厂的资料,对旺秀道智说:“这是一项富民政策。”又说:“厂里有空调,冬暖夏凉。要不去村里动员一下?这真是个好机会。”
旺秀道智说:“改天吧。”又说:“那天你在就好了,你说的话村里人都会信。”
我说:“他们说的比我说的更有权威。乡政府和县上领导都在,而且电子厂的人也在,还怕啥?”
旺秀道智说:“大家都观望,现场签劳动协议的并不多。”又说:“完了都挤到你房子来了,茶也喝光了。”
我呵呵笑着,说:“喝光就喝光,但愿喝了我茶的人都去电子厂,工资那么高,去了培训一段时日就可以直接上班。”又说:“要不现在就去动员吧?”
旺秀道智看了我一会儿,放下手里的杯子,说:“你脑子有毛病吧?这么大的雪。”又说:“我早上从牧场走的,路上的雪快没过小腿了。”
我笑着说:“这样的天气才好,群众家里都有人。”又说:“你昨晚不在家?”
旺秀道智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又说:“估计还会下,要不我也不会在大雪里赶回来。”
我说:“你去牧场干啥了?你家有没有牧场。”
旺秀道智说:“我阿姐来电话了,让我送点药。今年下的羊羔多,估计天气太冷了,许多羊羔都拉肚子呢。”
我说:“好不容易去一趟牧场,你怎么不住几天?”
旺秀道智笑着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好奇,住了好几年牧场,再也不想住了。”又说:“帮阿姐给羊羔灌完药,差不多半夜了。”
“然后呢?”我说,“你不会加夜回来了吧?”
旺秀道智说:“是呀,看着雪越来越大,只好半晚上回来了。你也知道,接连下几天的话,就走不出高山牧场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说实话,昨天下午进沟时就飞着雪,那样的天气谁愿意出门呢?但阿姐家的事情不能不管啊。”
我点了点头,说:“看来今天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又问:“明天呢?”
旺秀道智说:“反正招工的事情也不急,等天气好了再去也不迟。”
我们坐在火炉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阴得很重,纷纷飞雪已覆盖了早上铲好的两条雪路。炉面上的茶壶叫得很欢,可是没有茶了。
旺秀道智说:“昨晚打电话就为招工的事情吗?”
我摇了摇头,说:“晚上风很大,走廊里的玻璃门差点刮倒了。”
旺秀道智突然站起身,去走廊里看了看,说:“合页上的螺丝都掉了,赶紧修一修。这么大的雪,晚上野生动物会来的。”他说完就走出了村委会院子。
我想,他一定是去找螺丝和螺丝刀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依然没有来。看着外面茫茫飞雪,我拉开被子,又睡了起来。
中午过后,昏黄如豆的太阳出来了。飞雪小了很多,但没有完全停,可是风却刮了起来。桌子上放着一袋茶叶,我知道旺秀道智来过了。来到院子,发现路也重新扫了,一边通向村子,一边通往河岸边。远山像巨兽的脊梁,无头无尾,无边无际。小二楼背后的柏木林毫无表情,茫茫一片。
4
下午旺秀道智又来了。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茶是松潘大茶,要煮着喝。没有多余的茶壶,只能放到我刷牙的搪瓷杯里煮。只是可惜了精致的搪瓷杯子,因为煮过松潘大茶后,边缘那层焦黄茶锈再也无法清洗干净了。
旺秀道智一边用筷子捣着杯里的茶梗,一边又摇了摇炉灰,添了煤块,说:“多熬一会儿,喝起来才有味道。要不加点盐?喝松潘大茶是要加点盐的。”
“茶还是单纯点好。”我说,“加盐后会伤了茶的味道。”
旺秀道智说:“这你就不懂了,松潘大茶加了盐才能提神。如果再加点牛奶,就更好了。”又说:“你这人毛病多,可你是干部,我也只能随着你。”
我笑着说:“这和干部没啥关系,就是个人习惯问题。你这么一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旺秀道智说:“欺负谈不上。但你的习惯的确不好,性格也不好,啥事情都要随着你,霸道得很,霸道的人迟早要吃亏。”
我笑着说:“喝茶就喝茶,怎么还拐弯抹角骂起人来了?你总是深更半夜骚扰我,算不算欺负人?算不算霸道?”
旺秀道智说:“我是好心,怕你被煤烟打死。”又说:“谁让你晚上不关机呢。”
我说:“老父亲八十了,我能关机吗?”又说:“已经安了一氧化碳警报器。”
旺秀道智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那个报警器,说:“能起作用吗?”
我说:“要不你试试?”
旺秀道智说:“怎么试?”
我说:“你夹一块正在冒烟的煤,靠近它。”
旺秀道智不服气,真还移开茶壶,夹了一块冒烟的煤,踩在凳子上,将它放在警报器下面熏了起来。“你看,不起作用吧?”他话音刚落,哇哇哇的尖叫声立刻响了起来。旺秀道智从凳子上翻滚而下,煤块掉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地板发出吱吱的声响,青烟直冒。我将四散的煤块扫到铁簸箕里,尽管速度迅疾,但笤帚还是被烧出了锯齿的样子来。旺秀道智坐在床沿上,脸色煞白。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旺秀道智缓了半天才回过神,嘿嘿笑着说:“这东西灵得很,就是声音太吓人。”又说:“怪不得你晚上不敢捂火了。”
我点了点头说:“的确。”又说:“前段时间几个孩子的事你听说了吧?就因为缺乏常识让煤烟呛死了。其实群众家里也应该安上这个东西,安全点。”
旺秀道智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孩子真让人操心,什么事情都不懂,还自以为是。”又说:“课本上难道没学?”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肯定学了,但在具体的生活实践中就犯迷糊了。”
旺秀道智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气,说:“这样的天气,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我也跟着站起身,望着外面被飞雪覆盖的柏树林,说:“是啊,大雪封山的日子,有点无所适从了。要不,我们去村里动员一下?”
旺秀道智沉思了一下,说:“可是,这天气……”
我说:“等雪化了,路就更不好走了。”
旺秀道智笑着说:“安心喝茶吧,松潘大茶暖胃,不像你那个明前蒙顶甘露,喝了整天肚子胀。”
我笑着说:“不说茶的事情,与其这么无聊,还不如去村里。”
旺秀道智说:“要不到河边转一趟吧?待在房子里也没意思。”
我们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和手套,走出村委会小二楼。外面风很大,雪粒打到脸上,让人禁不住打起冷战来。
5
太阳暗暗红红躲躲闪闪,不肯大大方方出来。不过雪后的车巴河更加美丽了,远处的山峦隐藏了昔日的伟岸与挺拔,近处的树林也静若处子。河岸边的灌木枝上挂满了雪,那雪禁不住河风折腾,一片一片落下来,在地面上积起小小的尖尖的雪山来。
我们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不见飞鸟,也听不到野兽的嚎叫,只有狂野的风像带着利刃的魔鬼,不分好坏,横砍竖刺。旺秀道智指着远处的一座山说:“那就是村里的神山,无论天气多么恶劣,都守护着我们。”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山峰在雪中若隐若现,真有几分神秘与庄严。我说:“那你向山神祈祷一下吧,先让这刺骨的恶风停下来。”
旺秀道智笑了起来,说:“山神也好像睡着了。”
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通往柏树林的那座用巨椽搭成的桥边。椽子上有雪,不敢贸然踩踏而过,只能沿着河岸走。快到肖吾村时,河堤也找不见了。能听见河水哗哗地流淌,却无法分辨雪地与河面的分界,只好原路返回。这次不是背后受敌,而是和风正面对抗,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
旺秀道智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说:“好像有狼。”
环顾四周,除了雪还是雪,狼躲在哪里呢?旺秀道智见我有点紧张,又说:“狼不会主动攻击人,只要不侵犯它们的地盘就行。”
我松了口气,说:“你经常遇到狼吗?”
旺秀道智说:“有时候会遇到。”又说:“只要你不去惹它,它就不会惹你。”
我们继续前行,脚步明显加快了。旺秀道智继续说:“狼聪明得很,它们知道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安全。”又说:“你知道狼为什么总是成群结队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旺秀道智说:“狼知道单打独斗是斗不过人的,只有团结起来,才有力量。”
我说:“狼真是了不起的动物。”
旺秀道智说:“是啊,狼不像有些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一边听,一边想,这家伙又拐弯骂人了,不过我也没有做过损人利己的事情。清贫一世,干好自己的本职,再干点自己喜欢的就够了。那关于电子厂来村子里招工的事情算不算本职?我又质疑起来。世界原来的样子就是矛盾,不要刻意去破坏其平衡点,何尝不是利己利人的事情呢!
快到灌木林了,过了灌木林就是通往小二楼的路。刚到林边,突然嘎啦啦飞出几只野鸡来。旺秀道智哎哟一声,双腿一软,就趴倒在雪地上。我不住大笑,说:“不是狼,是野鸡。”
旺秀道智红了脸,抖了抖身上的雪,气呼呼地说:“野鸡比狼还凶,狼吃人前还会打个招呼呢。”
我说:“野鸡怕你吃了它们,所以不能打招呼。”
旺秀道智不说话,只是埋头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指着前面的一片雪地说:“看,真有狼脚印。”
这次是真的,再不敢怠慢了,我也加快了脚步。回到村委会小二楼,重新添了炉火,洗了搪瓷杯子,可旺秀道智没有久坐的意思,他躲闪着,嗫嚅着,说:“要回家了,总不能这样白白浪费时间。”
我没有执意挽留。我说:“改天去趟村子吧,过完年电子厂就开工了。”
旺秀道智点了点头,说:“我陪你去,这个事情比在河边溜达重要。”
炉火着了起来,我坐在火炉边,想着招工的事儿,也算着回家的日子。令人失望的是,窗外又飞起了茫茫大雪。
6
我最后一次去郭卓沟,是雪后的第五天。主要工作有两点:一是招工动员;二是防火宣传。两项工作都重要,一方面牵扯大家工作生活质量的提高,另一方面林区防火不能大意。除此之外,还有自己的一点儿私心,郭卓沟山大林深,说不上真能遇到灰喜鹊。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又整整等了六天。第七天一早,我就给旺秀道智打了电话,再不能等下去了。大概也是一年里最后一次进村入户,所以我做了充分准备。相机四块电池都充足了电,衣服多加了两件,同时还穿了翻毛大头皮鞋。旺秀道智也穿着厚厚的藏袍,戴着狐皮帽子,看起来臃肿不堪。进沟的路几乎被雪封锁,两人一前一后,踏着厚厚的积雪,向进沟路走去。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我不时回头看旺秀道智。要是平常,他总在前边等我。
从小二楼出门,不到一公里就要左转,之后踏上小桥,穿过龙多村、加录塔村、扎咋村,便可到唐尕村了。雪像铁一般,根本没有融化的迹象。除了车辆碾过的两道深槽边能见地皮外,全是白茫茫一片。过了桥,积雪越来越厚,车辙也越来越浅。道路和两边的灌木连成一片,倘若没有偶尔露出雪面的河流的话,我们就无从判断路面的宽窄。这条路原本再熟悉不过,闭上眼都能走到村子里,此时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一路上都沉默着,似乎对这样的天气充满了敌意。不过对我而言,一切可以换算成工资的一部分,而对旺秀道智就有点不公了。当然他不会这么去想,他的敌意大多来自我的邀请和阻拦。他不同意在大雪封山时去村里,是我硬拽着他去的。如果去,他就要骑摩托车,还说他的技术无人能及,能在羊肠小道上骑摩托车放牧。不是对他技术怀疑,而是冰天雪地骑车太滑了。再说了,他早年因骑摩托车而留下的瘢痕像碗口一样大。
旺秀道智低头不语,磨磨蹭蹭落在后头。我知道他心理上有抵触,情绪上有反抗。我等上他,然后说:“这样的路况骑摩托车会摔死的。”
旺秀道智依旧不说话,也毫无表情。我又说:“不是不相信你的技术,是我害怕。”
旺秀道智说:“那就别去了。”
我说:“走路不用害怕。”
旺秀道智说:“那走呀,停下干什么?”
我尴尬地笑了笑,又继续前行。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龙多村。村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来到一家门口,但见门环上插着一根柏枝。
旺秀道智说:“这家不能去。”
我说:“为什么?”
旺秀道智说:“你不知道?”
我说:“农区已经没有啥讲究了,就算有,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旺秀道智哦了一声,说:“就是不方便。”
我们接连走了几家,不是挂柏枝,就是煨着桑。旺秀道智很不高兴,说:“回吧?改天再来。”
见他面带难色,我没说什么,只能往回走。村口遇见一位刚从玛尼房出来的老人,我先用汉语说了一番,老人摇了摇头。旺秀道智又用藏语和老人交谈了几句,然后转头对我说:“他说孩子们都愿意去合作社打工,不想去电子厂上班。”
我叹了口气,说:“既然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就不强求了。”
旺秀道智说:“是啊,想法和我一样。这么厚的雪,这么冷的天,就是不想出门。”
我说:“那我们回吧。”
旺秀道智继续说:“你也看见了,好几家都挂了柏枝,也都煨了桑。”
我说:“那一定是家里添了新人,或者是有人生病了。”
旺秀道智说:“牧区没有雪天串门的习惯,或许就是善意的拒绝。”
我点了点头,默默走着。风似乎比来时更加猛烈了。
7
午后时分,我们已到扎咋村。风停了,天色似乎有所好转,一坨一坨的乌云向四周扩散,我的背上已经出汗了。道路两边的青稞架像钢铁战士,它们背负着燕麦和芫根,没有表情,没有怨恨。鸟儿都会聚在青稞架上,热闹非凡,架上的积雪在它们的扑打和叼啄下,早已变得斑驳起来。我有点兴奋,赶紧拿出相机。
“灰喜鹊这么多,明天估计就晴了。”一路很少开口的旺秀道智突然说。
“灰喜鹊?”我认真地说,“哪个是灰喜鹊?”
旺秀道智指着一只刚刚落在青稞架上的鸟儿,说:“就是那个。下雪时它们会躲起来,天将要晴了就会集体出动。”
我仔细看了又看,叽叽喳喳的整个青稞架上几乎都是那种鸟儿。我一边拍照,一边很认真地说:“能打两只吗?”
旺秀道智语气十分坚定,且满带嘲讽地说:“除了人肉,还有啥你不想吃?”
我一听也是火冒三丈,气冲冲对他说:“你进天堂,我入地狱,可以了吧?”
旺秀道智扑哧一下差点笑出鼻涕来,他说:“留着你这张嘴,过几天来村里好好做动员工作吧。”
接下来我们又不说话了。快到龙多村时,蓝天透了出来。我敞开衣襟,将相机从左膀换到右肩。
旺秀道智说:“你就知道照相。”
我说:“要不我们去趟高山牧场?”
旺秀道智说:“又去照相吗?你疯了吗?这个天气会冻死人的。”
我知道他有意刺激我,我说:“你答应过我,下雪了要去趟牧场。是不是男子汉?”
旺秀道智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那走吧,你是干部,我听你的。”
已经出了郭卓沟,再不可能返回,只好去麻扎村旁边的若贡沟。走了约一公里,旺秀道智停下脚步,说:“不去了吧,牧场在十公里之外呢。”
我也有点犹豫。雪很厚,小腿都被淹没了,每走一步,积雪就被拉成一道槽,费力而艰难。按照这样的速度,就算赶到牧场,怕也不能拍片子了。晚上返回更危险,防不住就被野兽打了牙祭。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继续向前走了不到一公里。
旺秀道智说:“回吧,不早了,重新选个时间。”
我点了点头,听了他的话。返回的路似乎变得更狭窄了,眼睛也有点模糊,四周灌木好像跟随我们的身子也轻轻摇晃。风来自四面八方,尖利而勇猛,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旺秀道智笑了起来,说:“受不了吧?沟里的风会更大。不过风刮两天,天就彻底晴了。”
我不想让他看笑话,说:“不是冻的,是尿憋的。”
旺秀道智说:“冻得尿都夹不住了,还不愿在房间里待着。”
我无话可说,只好踏着他的脚印,费力地跟随。回到冷如冰库的小二楼,第一件事就是生火。有旺秀道智在,生火的事情就轮不到我。没等我将照片拷完,一壶水已烧开了。
我打开相册,一边看,一边说:“这就是灰喜鹊?其实柏树林附近的河边也有很多。”
旺秀道智趴在电脑前,一边看一边说:“灰喜鹊不能吃,吃了会有罪。”
我如实说了灰喜鹊肉能治湿疹的民间传言,但不管怎么解释,目的还是要吃。旺秀道智沉默不语,于是灰喜鹊的话题被无情地搁置在一边。之后的闲聊便索然无味,六点不到,旺秀道智回家去了。
灰喜鹊的确太可爱太漂亮了——我放大照片,但见它身形修长,背部羽毛呈灰蓝色,层次丰富,恰似幽夜的天幕泛着神秘的光泽。头顶乌黑,如同薄暮时分的轻云。翅膀边缘处略带银白,好像披了一件梦幻的纱衣……
8
天彻底晴了,但冷得无法形容。好几天不见旺秀道智的影子,我待在房间,翻遍了报纸,又跑到隔壁房间,翻遍了有关种植和养殖技术的书,就是静不下心来。
这天中午,外面突然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我知道是旺秀道智来了。他推开门,径直走到火炉边,说:“这么好的天气,闷在房间干啥?”
我说:“你怎么有空来找我?”
旺秀道智嘿嘿一笑,说:“再忙也得来看看你呀,不然你不得把我忘了。”又说:“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村里转转吧?”
我摇了摇头,说:“不想去了,再熬几天就回家过年。”
旺秀道智说:“那招工的事情你不管了吗?”
我说:“该宣传的他们都宣传到位了,我想,既然都有想法,就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
旺秀道智撇了撇嘴,说:“有些事情还是你亲自去说一遍好。”
我知道他今天来同样带了想法,但我真不想去,因为我突然明白了,村里年轻人从放牧转到工厂,根本适应不了那种严苛的管理。再说了,很多人都在合作社入了股,都有可干的事情。前几年培训过汽车修理,也培训过厨师,可沟里依然没有出现一个修理师,也没有出现一个能掌勺的大师。去电子厂的活应该留给待业的大学生,而不是普通老百姓。
旺秀道智见我如此坚持,只好说:“那不去村里了,去附近走走吧?”又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答应了他,穿上棉衣,戴上帽子和手套,出了门。阳光刺眼,冷风依旧刺骨。旺秀道智骑上摩托车,我坐在后面,紧紧抓住他。摩托车轰鸣着,向山里驶去。山路崎岖,积雪未消,森林寂静,一切显得纯净和神秘。这是一条我没有走过的路,大约半小时,我们在一处平坦的花花白白的草地上停了下来。远处有几只鸟儿跳来跳去,寻找食物。近处是棵棵松树挺立雪中,枝头挂满白雪。
旺秀道智斜跨在摩托车上,说:“这里怎么样?”
我说:“不怎么样。”
旺秀道智嘿嘿一笑,说:“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别提多开心。”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真有难以言喻的宁静和美好。又不禁感叹,说:“时间真是太快了,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旺秀道智说:“电子厂招工的事你真不管了?”
我说:“不强求。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
旺秀道智又说:“你们单位今年不来写春联吗?”
我说:“大概就这两天吧。”又说:“今年我一定给你要几副扎西德勒。”
9
旺秀道智见我沉默不语,又笑着说:“算了,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强颜欢笑,说:“一晃就是四年,不管怎么说,扎西德勒是一句非常吉祥的善意话语,我们都应该牢牢记住。”
旺秀道智说:“是啊,扎西德勒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美好的愿望。”
我望着四处白茫茫的雪,思绪万千。四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许多事情都已淡忘,但他对藏文书法扎西德勒如此执念,不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吗?
旺秀道智踢了踢脚下的积雪,说:“今年那两个藏文书法家来吗?”
我笑着说:“他们不来,我就绑着他们来。”
旺秀道智嘿嘿一笑,说:“那我可就等着了。”又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能写能吹,能吃能睡。”
我又气又笑又恨,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怼他。我说:“过几日就回家了。”
旺秀道智说:“过完年还要回来吧?”
我说:“我倒希望换别人来,我住的时间久了,反而不利于工作。”
旺秀道智说:“不是时间越久,越利于工作吗?至少大家都熟悉你呀。”
我说:“我的一位朋友说过,水流动的时间一长,就会成为大河大江。人流动的时间一长,就会成为祸害一方的流氓。”
旺秀道智听后哈哈大笑,说:“你这是在骂自己吗?”
我说:“我是在提醒自己。”
旺秀道智沉默了片刻,说:“我怕去了个割鼻子的,来了个拔舌头的。”
我也哈哈大笑,说:“再来一个,人家也不会打扰你。”
旺秀道智说:“你怎么总是要打扰我?”
我说:“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又说:“四年来,我们的心里都装着扎西德勒。”
旺秀道智低下头,说:“我原本是想带你去村里的,想着动员电子厂招工应该是你年前必须完成的工作,也想着让你早点回家,没有其他意思。”
我望着旺秀道智,心中顿时有说不出的温暖。我说:“只要我们尽力就好,我们没有权力去决定别人的想法。”
旺秀道智点了点头,说:“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们走吧,再待下去,天就要黑了。”
我坐上摩托车,紧紧抱住旺秀道智。四周依然是寂静的森林和皑皑的白雪。沿途风景如画卷般刚刚展开,却又在摩托车的急速行驶里跌入无尽的苍茫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