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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5期|王爱:长眠之所
来源:《绿洲》2025年第5期 | 王爱  2025年11月14日08:05

1

牛高马大的张老五,用草绳束腰,穿一双解放鞋,推一个四轮小推车。他一年四季在明溪镇上穿梭,肩头上别着小话筒,一天到晚卖力地吆喝老鼠药。推车上堆放着大大小小的药包,上面挂着大大小小的死老鼠。

孩子老实听话,他想为母亲解除烦恼。可他没有钱,只好巴巴地跟着张老五,从这头跟到那头,却不敢跟他开口。孩子怕张老五,也怕他摊子上袒胸露腹垂头丧气的死老鼠。他总觉得那些老鼠死不瞑目,它们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充满了怨恨。

张老五在这条街上转了两三个来回,也没有卖出去一包老鼠药,看到孩子就更觉得碍眼。他骂他“小杂种”,让他滚蛋。孩子畏缩着,觉得很丢脸,但他不想回家,比起张老五跟那些死老鼠,他更害怕看见母亲躺在床上哭泣的样子。

张老五驱赶不走他,收工的时候,问也不问,甩给他一包老鼠药。一边咒骂一边还本能地宣传药效。

“你这个小杂种不就是想白拿药吗?拿走给我滚,都吃下去,吃了立刻死光光。”

张老五的咒语果真应验,孩子的妈妈为了毒死脑中的老鼠,当天夜里将老鼠药全部吃了下去。

七弯八拐的公路沿着崎岖陡峭的山崖盘旋而上,蔓延到尽头,还有一条近五公里的土路顺势延伸。那条路漫长险峻,曲折多弯,碎石沙子遍布,令人望而生畏。去山上的人要走一截停一下,边走边歇,不熟悉路况的人往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达山顶。尤其是大雪封山的时节,道路很滑,徒步的人也很难上山。更何况山高路险,沟壑纵横,天坑遍地。

车子爬上那条土路时,天色稍微暗了点,下起雪来。雪下得很小,但经风一刮,路面就开始结冰,变得湿滑。他不是没有留意到这种细微的变化,但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他是一个老司机,一心想着要趁着路面还没积下厚雪,赶快上山。儿子在车座前头,裹在他的一件厚大衣里,只露出两只活泼的眼睛。儿子丝毫不觉得冷,一路上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好像脑子里存着十万个问什么,看见什么都要问一问爸爸。他心里藏着事,嘴里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儿子,速度不知不觉快了起来。

出门前,趁妻子不在家,他临时起意带上儿子。每次大吵后,他都害怕妻子带着儿子私自离开,让他从此再也见不到儿子那张小脸。只有儿子待在视线范围内,他才会安心。在他的连哄带骗下,儿子以为这是一次冒险,欢天喜地爬上摩托车,对即将到来的新鲜刺激的高山生活充满了期待矛盾。他在儿子心中是个好爸爸,儿子相信他,依赖他,对大人之间的争夺毫不知情。

昏黄的山林子里,陡然传来几声鸟雀沙哑的啼哭,刺耳、惊心。他悚然一惧,没有任何预兆,车子突然滑向一边,继而冲出路面,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在车子冲向路下面的坑洞时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拦住儿子。但是徒劳无功,随着下坠的势头,孩子竟然从他的腋下漏了出去。孩子的头重重地撞向坑边的石头,鸦山只觉得手臂一阵剧痛,意识模糊起来。

“爸爸,爸爸,我们翻车了。”

那时候,孩子还能发出声音。他半边身子着地,被车子压住了,他推了推车子,没有一丝力气。他忍着疼痛,从车下钻出来,茫然地站起来,抱着孩子爬上路面,接着往山下跑。没有过路车辆,也没有遇到任何人,他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儿子哭了起来,声音很微弱,他在喊爸爸,喊痛。他不敢停下,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下山,只有明溪镇才有医院。他中途又摔了两跤,这时候,儿子已经不理他了。他抱着他软绵绵的身体,一次一次地腾出手来,将儿子垂顺冰凉的手脚往怀里拢。黏稠的液体不停地从他手指间往下淌,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啪嗒啪嗒的滴落声显得异常清晰。儿子的小脸雪白一片,上面蹭上了一些泥雪。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再也不朝他笑了。

2

雪下得很大,整条山脉被厚厚的积雪包裹,几乎看不清前行的路。傍晚时分,有人离开明溪镇,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最高的山峰上走。寒风堆砌,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脸上像扇人耳光。她缩着脖子,哆嗦着问道:“你确定他就在山上吗?”

小松点点头,没有作声,朝前望去,仿佛什么也看不清的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小松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鸦山了。自从那次醉酒打架后,鸦山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明溪镇上。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失踪了。只有小松知道,鸦山就在山上。那座废弃的高山转播台,是他最后的归宿。

几十年前,在明溪镇西北方向,海拔一千七百多米处的巍峨高山上,为转播北京亚运会修建了电视转播台。如今在有线电视、网络电视的冲击下,转播台早已废弃。除了轮班值守的工人,那上面鲜有人迹。鸦山原本姓白,是驻守在转播台的工人。他也是个诗人,鸦山是笔名。

“你为什么非要在这种鬼天气里去找他?”小松问道,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醉意,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喝多了,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跟她说鸦山,说他们之间的事情。

“那你呢,这种天气还要带我去山里。”她反问道,有点跟不上小松的步伐。

小松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山顶。风雪中,那座铁塔若隐若现,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苍茫的天地之间。他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凶起来:“有些事,我和他之间要有个了断。”

山路越来越陡,积雪越来越厚。女人的脚步变得沉重,呼吸也变得急促。小松走在前面,不得不伸手拉她一把。女人手指冰凉,冻得嘴唇发青。小松不解,他到底有什么魅力啊?能让一个陌生女人千里跋涉,不顾危险前来寻找他。女人说,她是鸦山的读者,是他的崇拜者。很多年前,她就被鸦山发表在杂志上的一首小诗打动了。后来,她从杂志社要到地址,她给鸦山写信,鸦山也很快回了信。一来二去,两人断断续续通信好几年,聊诗歌,聊文学,一直到她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两人变成知己朋友,从诗歌也聊到了工作和人生。后来,她就再也没收到鸦山的回信了。她写的多封信石沉大海,鸦山就这样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从来不存在一样。多年过去,她也经历了人生变故和沉浮,可她始终忘不掉也放不下跟鸦山的这段情谊,她决定按照鸦山在信中反复给她描述的场景来寻找他。

“你愿意带我去找他,也是因为从前那些事,你一直记得,你忘不掉?”她走走停停,又忍不住问道。

小松愣了一下,使劲晃荡了一下头,想要驱赶脑袋里浑浑噩噩的感觉。他怎么会不记得?又怎能忘得掉?那些年,鸦山就像他的影子,总是在暗中跟着他。每当有人欺负他,鸦山就会第一时间冲出来,十分凶狠地将那些人赶走。鸦山替他挡过拳头,替他抡过笨重的书包,还把他扛在肩上疯跑过,帮他温习过功课,陪他写过作业。鸦山的处境并不好,但却是他的保护神,是他唯一的依靠。

“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你恨他?”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满。

“恨?”

小松放开她的手,脚步顿住了,眼神变得迷茫。他没有回答,又继续往前走。恨吗?他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恨。

鸦山曾经写信告诉过她,他诗人的名号只有圈内人知道,在外面,他常被人戏称为“秀才”——读傻了脑子且没有用的迂腐人。也因此,妻子看不惯他,时常抱怨唠叨。他跟妻子长期分居,他的书生意气不但无法跟妻子产生共鸣,反而时常遭到妻子的蔑视和嘲笑。鸦山说,那双曾经捧着诗歌的双手,如今立着一把刀,把理想和现实切割,毫不留情,鲜血淋漓。他的诗歌无用,拯救不了他的家庭、他的命运。他们的感情走到了尽头,他们早就该分开了,迟迟不离只是因为孩子。他们有一个儿子,才四岁。

婚到了非离不可的时候,妻子要带儿子走,鸦山当然不同意。妻子说,既然这样,那就上法院吧,让法院来判。鸦山心知自己没有任何胜算,何况轮到他去转播台值守,一去就是数月。在妻子外出的空当,鸦山决定带着儿子提前躲回山里。

这是鸦山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在信里,鸦山一反常态,对她说起了自己的婚姻家庭,说起了生活的苦闷和人生的不如意。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收到鸦山的信了。

3

小松其实忘记了,是他主动喊鸦山去家里的。

“你来嘛你来嘛。”

口气十分殷勤,有求他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一个孩子的撒娇。鸦山犹豫了一下,就跟着小松去了。有了第一回,就有无数回。渐渐地,鸦山跟着小松回家就变得平常起来。后面的事情小松也有点稀里糊涂,明明是自己主动喊鸦山来家里的,鸦山先认识他,后面才认识妈妈和奶奶。小松没想到,鸦山的到来会让自己失去母亲,会给家里带来灾难。

小松和鸦山究竟是哪一天认识的,没人记得。鸦山每天在明溪镇上喝酒,喝醉后就哭,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睡觉,不是掉进河沟里就是醉倒在荒郊野外,要不是被路过的人看见,都死了好几回了。小松就是那时候看见鸦山的,在鸦山某一次酒醉后,好心地将他从烂泥坑中摇醒。

那时候,小松已失去父亲。他的父亲给人修建房屋时发生事故,从房梁上摔下来,还没拉到医院就死掉了。没有父亲的人经常遭到欺负,不是在上学路上就是在放学路上,一群孩子总是合起伙来围堵他,搜刮他身上的钱财、玩具。小松瘦弱得像一条小狗,被人欺负时不哭不喊也不求饶。等他灰头土脸地回家,又会遭到不明真相的母亲责骂。

鸦山实在算不上小松的救星或者骑士,他满脸沧桑,胡子拉碴,浑身酒气,衣服也穿得破败,倒像个流浪汉。起先,那几个小子也没把一个老酒疯子放在眼里,嘲笑他,捡起石头扔他。直到鸦山发起酒疯来,旋风般地撂倒了其中一个,他们才害怕起来跑掉了。

那以后,小松就时常出现在鸦山周围,借助鸦山恐吓驱赶那些试图接近自己的人。鸦山不是看不出小松的心思,但是他乐观其成,并不点破。小松上学,他就跟在后面,放学,他也跟在后边护送。渐渐地,大家知道,小松的身边多了一个酒疯子,像一个保镖,只要有人想欺负小松,鸦山就跳上前来保护他。后来,再也没有人敢随便招惹小松。

风言风语就是鸦山应邀去小松家里后出现的。小松的母亲年轻守寡,也颇有几分姿色。人心难测,明里暗里,什么难听说什么。更有阴谋论者,信誓旦旦地说早在小松的父亲没死之前,就曾看见小松的母亲跟鸦山好上了。说不定,小松的父亲发生意外也跟酒疯子有关。

总有人不请自来,到小松的奶奶跟前嚼舌根子。难听的话听多了,小松的奶奶就坐不住了。孩子母亲曾经在丈夫坟前发过誓,在小松长大成人之前决不另嫁,决不让儿子受委屈。一口唾沫一个钉,小松父亲尸骨未寒,她不能做对不起活人也对不起死人的事情。

很多时候,小松对奶奶的唠叨充耳不闻。实际上,他喜欢鸦山,鸦山的到来,让他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也让家里多了一丝生气。小松也想听从奶奶的话,为了捍卫死去爸爸的尊严,将鸦山赶走,他却始终不愿那么做。

小松母亲是个刚烈的人,听了闲话,生生气出病来,她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好几天水米不进。小松放学后在她床头转一圈,他不懂事,母亲生病了也很着急,但是这着急也有限度。有时候,没有好玩的好吃的也会着急。他对母亲的关心,也就跟对那些零食玩具的关心差不多。

小松母亲说,自己睡不着觉,一睡觉就有老鼠在房间里四处乱跑,弄出来很多声响,吵得她心烦意乱,片刻不得清静。她怀疑有老鼠钻进了她的耳朵,在啃食她的脑髓。要不然,她脑子里整天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让她没有办法好好睡一觉。她就是这样才整晚整晚不睡,睡不着才会生病。

对她的说法,小松和奶奶将信将疑,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老鼠,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小松的奶奶甚至说,这就是现世报,老鼠成精了,专挑恶人来收拾。小松母亲气得直流泪,但她不想继续跟婆婆争辩。趁婆婆外出,她哄小松去找张老五要点老鼠药,说只有把家里的老鼠全部毒死了,她的病才能好。

家里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老鼠,母亲下葬后,小松的天塌了,他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甚至还背上了害死母亲的罪名。小松不愿承认母亲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过错才死的,他无法接受母亲的死,只能将无处发泄的愤怒投向最亲近的鸦山,他对鸦山的态度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小松恨张老五,但他认为鸦山也要负很大的责任。

从那以后,小松看鸦山就带着一丝仇恨。为了躲避小松,鸦山离开了明溪镇。多年过去,两人再没有见过面。奶奶倒是一反常态,在孙儿面前谈起鸦山时,言语客客气气。

4

小松长大成年了,可对鸦山仍然敌意难消。那一年,从未放弃过缓和两人关系的小松奶奶,趁孙儿在家,特意从街上打了一壶酒,炒了一大桌子菜,偷偷把鸦山叫来吃饭。

拒绝不了老人的好意,小松和鸦山喝了酒。饭吃到一半,酒意上头,两人便起了冲突。小松才学会喝酒,但已熟知酒桌上论英雄的那一套规矩,他知道怎么挑衅才最有效。

起因很简单,鸦山喝了酒,话渐渐多起来。就像对待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照常谈论一些山里的趣事,话里含酒,纵情恣意。鸦山对山顶风景的描述还是一如既往的文绉绉,不接地气,中间还穿插着很多他自己写的诗歌。小松当然知道,鸦山那些话不是对大字不识的奶奶说的,他根本不在乎老人是否能听懂他说的话。鸦山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奇怪,鸦山爱读书爱吟诗,骨子里颇有些风花雪月的浪漫情调,说起话来也犯酸气。

鸦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高山才是真正的人间佳地,他心中的理想之所。可鸦山的言语在小松看来,却是吹嘘卖弄,夸张矫情,简直是张狂到忘形了。

“你给我闭嘴,高山那么好,那就不要来明溪镇,滚回你的高山去!”小松忍无可忍,出言打断了鸦山。

鸦山吃了一惊,停住了话题。小松的当面顶撞似乎让他下不了台,他伸手去拿酒杯,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酒,看也不看小松,自顾自地夹菜吃饭。仿佛刚才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水,小松的呵斥根本无法影响他分毫。鸦山无动于衷的样子让小松更加气愤,他认为鸦山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看到鸦山喝酒,小松不甘示弱,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全在酒上较劲。鸦山喝一杯,小松也喝一杯。两人你来我往,一杯接一杯,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空气似乎凝固一般。

眼见鸦山又倒满一杯酒,小松就像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头晕胸闷。他明白,这是一场男人跟男人之间的对峙,他绝不能输。船的一头慢慢下沉,小松定定神,稳住自己慢慢跑到另一方翘起的船头上。小松劈手夺过奶奶想要偷偷收起的酒壶,用嘴拔开盖子,直接对着壶嘴喝起来。酒壶见底,小松笑起来,放肆地盯着鸦山,将空荡荡的酒壶对着鸦山晃了几下。

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酒,鸦山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来,将空酒杯朝地上摔去。随着破裂声传来,小松已双手掀翻饭桌,杯碟碗具碎落,饭菜汤水撒了一地。

小松奶奶不知所措,她被两人的行为吓住了。自己孙儿就算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鸦山发这样大的火。她急得哭起来,用瘦小的躯体挡在他们之间,可是没用,她怎么也拉不开两个喷着酒气的男人。酒是真的壮人胆。小松被酒精怂恿,根本不顾奶奶的劝阻。他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也管不住自己的手。多年来承受的言语伤害、背负的巨大的精神压力,都由酒精变成怒火,径直烧向鸦山。

小松指责鸦山是这一切的源头,当初他不该来明溪镇,不该出现在自己面前;是鸦山让他失去了母亲,变成了孤儿。他说了很多过头的话,他甚至将拳头从奶奶的头上递了过去。他记得自己狠狠地砸向鸦山的面颊,直到他鼻青脸肿,直到他双手捂面,直到他蜷缩着蹲下身子。

鸦山起先还能挥舞手臂抵抗一阵,但他的手往往举起,又很快垂下,后来他跌坐在地板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终于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动作。鸦山一动不动,瘫坐的姿势僵硬无趣,像一尊石雕,像屋子里凭空多出来的物件。他像一个多余的人,跟这里格格不入。

过了很久,鸦山终于抬起头来,他的鼻梁好像被打断了,血从嘴角慢慢流下。他酒醒了,看不到一丝醉意,充血的眼睛里泛出血来,又似悲哀和欣慰。

“小混蛋你终于长大了。”

俩人于这种强弱悬殊的较量中分出了胜负,他们之间的关系来了一个转变。鸦山不再是强者,小松也不再是一个弱者。这么多年,小松头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鸦山,似乎他长成了男子汉,也用拳头捍卫了自己的尊严。

“是的,这里不是你的家,不欢迎你,你可以走了。”

小松挥挥手,舌头隐隐发麻,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入侵者。然而,他慌乱不堪,心脏怦怦乱跳,打人的那只手一直在微微颤抖。他感受不到称心如意的快乐,这一仗始终要打,他安慰着自己,甚至不敢去看那个曾经如父如友待在他身边的保护者。

鸦山再也没有说话,他捧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脑袋,挣扎着站了起来。经过门口时,他趔趄了一下,喷出来一股浓烈的酒味。

小松的奶奶哭着追出门去:“哎,不要走,哎,你站住。”

她转过头来又骂孙子:“你个背时鬼,你要遭雷劈的。”

屋里的人和屋外的人,没有谁肯听她的话。鸦山的脊背扁薄成一片影子,蹒跚着远去,以极慢的速度在他们的视野之中消失了。

5

白雪茫茫,覆盖着苍山。路不再有标志,不再有颜色,不再有变化。一大片白色绵延到山顶,路成了捷径,变得又直又近,让人即刻到达。小松头脑昏沉,吞下的酒精在体内生发,好似整个身体处于云端中。四周都是幻境,路面高低不平,虚实相生,踩上去又感觉没有踩上去,脚步摇摇晃晃,却变得轻快。冷风一吹,冰冷使小松获得某种快乐,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灵平衡。那种因酒精带来的灼烧感消退不少。小松觉得自己生出双翅,脚下乘风,腾云驾雾,一口气就能飞到山顶。

奶奶过世第三天,小松圆完坟,坐在地里喝完一瓶酒。他感到胃有点不舒服,脑袋晕晕乎乎的,奶奶是他最后一位亲人,把她送走后,小松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隐隐觉得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那是奶奶临死前千叮万嘱的。可奶奶具体交代了什么,他这会儿被酒精填满,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

走回镇上,一个外地女游客正向旁人打听什么事。小松径直走过去,他不想搭理任何人,耳朵里却听见那个女人似乎在问去高山转播台的路怎么走。小松突然想起来,酒疯子鸦山被他赶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卖小吃的阿婆耳朵不好,接连“啊”了几声还是没搞清楚那女人到底要买什么。

“人家不是要买你的油粑粑,人家是问路。”旁边卖肉的张屠夫忍不住搭话。那女人虽已不年轻,但有几分姿色,张屠夫嘿嘿笑起来,说话十分油滑。“美女去那里做什么,那可是修仙的地方,凡人去不得,除非去给妖怪当老婆。”

那女人见有人言语调笑,羞恼起来,低头快步走了。张屠夫的笑声在看到小松的时候戛然而止,他表情有点不自然,讪讪地把脸偏向一边。

“妈的,什么世道,卖老鼠药的都杀上猪了。”

小松愤怒地骂了一句粗话,狠狠地瞪着张屠夫。

作为本地人,明溪镇人当然知道高山台在哪里,但除了鸦山,真正到过山顶的又有几个人呢。知晓内情的人说,鸦山是高山台的工人,多年前他带儿子上山值守,半道上出车祸。儿子摔死了,他却安然无恙。鸦山的老婆怨恨他,不让他回家。高山台撤离后,鸦山常年游荡在明溪镇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小松的母亲勾搭在一起的。

小松迷迷糊糊地想到家里没酒了,转身进了酒坊,又打了几斤店家自酿的高度白酒苞谷烧。这两年来,他酗酒成性,很多事情只有在喝醉后才肯面对,才有勇气承受。那次跟鸦山决裂后,喝酒就变得顺理成章,小松也学会了用酒来应付生活中不堪忍受的重负。

中午过后,雪已下得大起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小松在一阵恶臭中醒来,他头痛欲裂,身边一大摊呕吐物,气味难闻。奶奶的衣物虽已集中焚烧,但家里的物件都是奶奶用过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影子。小松烦闷不堪,只觉得空荡荡的屋子无处发泄。他反倒不想睡了,拿出买回来的酒,一口气喝下去一大半。这时候,他才看到有个陌生女人迟疑着站在门口。小松怔怔地看着她,突然记起她就是上午在明溪镇街上问路的人。

“我没有亲人了。”

看着对面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一酸,泪水流了下来,又很快抬手揉眼,想阻止自己把脆弱露给外人看。女人解释说,她要去高山台找鸦山,没有人愿意带路,她是一路打听过来的,听闻此间主人跟鸦山熟悉。小松看着她,借着酒劲,突然有了疯狂的想法,“我也要去高山台,我现在就带你去。”

“现在就去?”女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犹疑起来。

“就现在,你敢不敢?”

“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女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带她上山的人,她不想错过机会。

6

跟小松决裂后,他一直住在山顶,再没有踏入明溪镇一步。他将山下看作前尘往事,不复再提再忆,甚至也懒得再去想他的儿子,还有跟小松之间的是非恩怨。他已经很老了,这种老不单单是身体上的老,更是心理上的老。他甚至老得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自从儿子死了,他的日子就不重要了,每一天都一样。他再没睡过安稳觉。哪怕在梦中,也能听到儿子的哭喊声。妻子诅咒他,她叫他去死,“去死吧,去死吧。你怎么不救儿子,儿子死了,你活得好好的,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你还是不是人啊,你怎么能拿儿子的命来报复我。”

妻子的哭骂让他也疑惑起来,他想,自己不会是真的在报复她吧?要不然,为什么死的是儿子?该死的难道不是自己吗?说什么自己也应该保护儿子啊。他伸出手,看了看,试图为自己辩解。

“你看,我是想保护他的,我尽了全力,我的手都断了。”

“手断了有什么用,你要替儿子死,你明白吗?只有你死了,儿子才不会死。”

他怎么不明白?他就是明白得太晚了,他要是早明白,他早就替儿子死了。妻子歇斯底里,状若疯狂,她恨他,翻来倒去地诅咒他。

那时候,他不敢回家,他害怕看到妻子。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因为这场意外事故而搁浅。他没有地方去,只好在明溪镇里胡混着过,日子不算日子,他就是在那时候看见小松的。

山上环境恶劣,气候多变。一到阴雨天气,他的左手就发酸发痛,也许是长期过度使用造成的。他喜欢躺在床上看书,厚重的书总是习惯左手掌握。平时外出,装着保温瓶的挎包的带子横在左肩上。有重物也是左手举着,右手掏钥匙开门。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生活中所有的重量几乎倾斜在左手上,好像左手能担当重任,能力挽狂澜。他做任何事都会下意识伸出左手,在不知不觉间出力、受伤,直到酸麻疼痛发出罢工的警告,鸦山才惊醒过来,赶紧调整姿势,强迫右手出力,再无意间把重力移到左边,直到左手再一次发出抗议。

生活中百分之九十的负担都让左手承担了,使用过度,现在它显出比右手更重的伤痛来。连带左侧脖子,左边身子,都有不同程度的不适感,致使他整夜整夜无法安睡。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年纪大了,躯体磨损久了,总会出现故障。虽是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却已影响了他的日常生活,让他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尤其是冬日大雪,他无法出门,就一本接一本地看书。

他说不清这些书好不好看,他总是看了十几页后就被左手的酸痛打断。哪怕书里的情节逗得他发笑,他的心也会跟左手一样,时不时会剧烈地酸痛一下。酸痛的左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鸦山冬日的残酷。这种感觉很微妙,既痛苦又必不可少,至少可以证明,他还活着。左手的病征就是以那个冬日早晨作为起点而生发的。他记起自己是左手着地的,世界向左边倾倒时,他的左手挥出去,本能地想护住什么。从那以后,他的习惯就变成了左手,日常生活中,他甚至忘记自己还有右手可以拿来用。

7

终于,他们爬上了山顶。那座废弃的转播台依旧孤独地立在风雪中。四周的松柏被积雪压着,偶尔抽动一下枝丫,便向下啪地甩出一坨冰雪。房子在一片雪白中露出斑驳的木色,在风中不停地发出呜咽声。隔着一面歪斜的院墙,小松抬手嘭嘭嘭地捶打着早已腐朽的木门。里面无人应声,只有风搅动的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此间主人夹杂着喘息的咒骂声。

“老家伙,你给我出来!酒管够,看谁喝过谁,喝死了才算。”

很久以后,直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小松才停下来。那扇薄薄的柴门最终没有被推开,两个相差四十岁的男人各抱酒壶,隔着墙,打算决一死战。风雪中,鸦山也许正端坐在院子里,威风凛凛地迎接着小松的挑战。

谁也不服谁,里面传来动静,大概是鸦山先喝。

“儿子死后,我差不多也死了。哪怕死了,我也能听到她的骂声,去死吧,去死吧。我晓得,哪怕我真的死了呢,她也不肯放过我。她的骂声像这一千多米高的山,全部压在我心口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压得我没法活下去。我早就碎了早就烂了,我就是行尸走肉,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你比我儿子也大不了几岁,人家打你,说你没老子。你就让人家欺负,像个没人要的小可怜狗,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你了。你的眼神盯着我了,让我想起儿子。”

小松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晓得吧,从小到大,多少人看不起我妈看不起我,你又不是我老子,你来我家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妈?你不出现,我妈就不会死,我就不会成为孤儿。”

“告诉你吧,你就是个蠢蛋。鬼才会看上你妈,老子有自己喜欢的人。你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想当你的老子,但我不是喜欢你妈,我是为了我儿子,晓得吧?我儿子在那边无依无靠,我怕他挨饿受冻让人欺负。我不看住你,我就觉得不好过。我不养你,我就不知道我儿子是怎么长大的。晓得吧?看着你长大,我才能知道我儿子读书时的样子,上大学时的样子。你成年了,用不着你赶我,我也会离开。”

“我家的一切难道跟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小松大声问道。

“你妈生病寻死,那是你妈心胸不够开阔,精神上出的毛病。跟我没关系。统统跟我没关系,赖不到我白某人头上来。我是为了赎罪,晓得吧,赎罪、赎罪!”

鸦山非常生气,声音越来越高,似乎又灌下了一大口酒。

小松听到里面传来咕咚咕咚的吞咽声,他还想扳回一局。“你不知道吧,我早就想报复你。那时候我小,我没有把握,我打不过你。就想等长大的那一天,长大就好了,长大了我就不会怕你了。果然,你看吧。”

小松想起那次喝酒打架,鸦山毫无还手之力,顿觉十分痛快。

“你说,我把你当儿子养,凭什么你要恨我。我想知道我儿子长大后是什么样子,有错吗?我把你养大,我养你还错了,没良心的混蛋。”

鸦山咄咄逼人,小松面红耳赤。仿佛鸦山正站在他面前,手指着他的鼻尖在控诉在怒骂。似乎多年前的那场架还没有吵完,此时要在这风雪夜里全部讨回来。

“那你晓得吗,我女朋友叫青青,你晓得吧?”

“晓得,你讲过几次了。本来你可以结婚的,你可以跟她一起生孩子的。”他嘀咕道,口气里似乎有点遗憾。

“可是,我们又分开了。”

鸦山显得有点不耐烦,“那有什么要紧,分开了就不要再想了,男人不要婆婆妈妈的,你将来还会碰上更好的女人。”

“但是我妈没了,我奶也死了。我在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了。”小松鼻腔一酸,嘶哑着喉咙几乎哽咽起来。

对话戛然而止。良久,风中传来声声低语。似乎是鸦山依然咒骂不休,但小松根本听不清楚。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有个陌生女人千里迢迢来找你。我猜,她就是你心里的那个人吧。”

但鸦山的酒似乎喝完了,那里面再未传出声音来。

8

小松推开门,走进院子。

破败荒凉的院子里,积雪层层覆盖着枯枝腐草,也淹没了一座凸起的坟堆。早已昏暗的天色里,坟堆孤立在院子中间,上面没有任何碑石说明。哪里有人影?刚才的一切似真似幻,跟自己拼酒对话的,也许是那老家伙的鬼魂。

他们在山上住了一晚。这是女人决定的,那时候小松醉得一塌糊涂,神志不清,她只好简单收拾了一下空房间,一间给小松,自己则去了另一间。小松住的那间房很简陋,除了床,只有一张堆放书籍的桌子,一把歪歪斜斜的木椅子,墙角放着一个木箱子。

小松是被一片刺眼的光芒叫醒的,他神清气爽,好像不是在雪地上大醉了一晚,而是在家中的床上安睡了一宿。木箱子早已被人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信纸和几本破旧的诗集。最底下是一本黑色封面的日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写得很潦草,但并不难辨认。

日记断断续续,并不完整。有时候连续记录,有时候好长一段时间没写。除了记录这座山的四时变幻,风物风景,排遣忧愁烦闷,再就是跟他儿子有关了。日记写到后面,情绪渐渐失控,似乎一腔忧愤无处排遣,只好发泄在日记里。

女人比小松先起来,此时正背对着他,朝院子中间走去,她走得很慢,脚步变得迟疑。她走到坟前,蹲下身子,似乎害怕又似乎不敢确认,她慢慢伸出手来,去拂坟堆上的积雪,转而坐倒在地,头伏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长时间她才说话,脸上仍然有难以置信的神色:“这就是鸦山?”

小松从她脸上看出震惊和难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女人走进房间,蹲下身子,从箱子里拿起信纸,展开来看,发现那是鸦山写给小松的信。看样子,是鸦山在世的最后时刻写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几句话:

“小子,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无法改变过去,但我想告诉你,我从未后悔保护你。你是我的儿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如果有一天你来到这里,请原谅我。”

她的眼眶湿润了。鸦山在信中写道,他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人,他只是想赎罪,想通过保护小松来弥补自己对儿子的亏欠。

“看来鸦山从未忘记你。可他似乎把我忘记了。”

她说完,抬头望向远处,那是混沌虚无的一片天空,什么也看不见。泪水从她那双美丽而沧桑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知道,他一直都没生过我的气。我,反倒是我……”小松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环顾四周,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照在万物上,那些年笼罩在他头上的阴影,直到此刻才完全消散。埋怨、辩解、倾诉、和解,更重要的在鸦山面前坦陈自己内心的悔恨。小松觉得自己卸掉了一副担子,在母亲死时背负的重担,终于在这一刻卸了下来。奶奶临终前,小松才知道,鸦山一直用转播台的微薄工资接济他们,后面还把内退得来的钱全部留给了他。奶奶用那笔钱供小松读书,一直到他大学毕业,祖孙二人也因此免受了很多生活之苦。那么多年,奶奶可能无法心安理得地用鸦山的钱,她才会生病的吧。

9

“命运的尘埃是死神的子弹,我们都是惊弓之鸟。”

不错,鸦山正是挨了这么一粒尘埃,从而沉入了命运的深渊。女人脱口而出。

她放下信纸,拿起那本日记。写在日记本扉页上的那行字,是鸦山的诗,她多年前读到后就一直记着。

她的目光凝视着坟堆,仿佛在触摸一段尘封的往事。冰冷的积雪透入眼睛,寒意直达心底。那些年,鸦山是如何在这山顶度过一个个孤独而荒芜的夜晚?他守在这座与世隔绝的转播台里,忍受着怎样的寒冷和痛楚?

铁塔旁的石壁上一根荆棘牢牢吸附,在风吹雨打冰雹雷击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它给人一种信念,坚信它能安然无恙度过春夏秋冬。它见证着山中主人的精神力量,不屈不挠,执着、坚韧。经历过风雨,方能云开日出,得见嶙峋风骨。它的刺是它的武器,不是用来伤害,而是用来守护。

她还记得,鸦山在信中所写的高山台,那真是风月无边,连带着她这个远方的,从未见过高山台的陌生人也爱上了这一方天地。鸦山说,山中岁月寂寞无垠,鸟声寥落,唯有一年四季大风吹刮。山顶气候多变,房子四周遍植青松翠柏。风从上向下吹,四周屹立的林木,饱受摧残,无一例外,根部朝下弯曲成半圆形,根部上面才变得修直颀长。但松柏挺拔丰润,绿意生姿,即便在草木摇落之寒冬也不衰减半分。这是鸦山眼中的高山台情景,更是他心中的理想之所。浩荡长路,鲜花夹道,秀木野草随风起舞,摇曳生态。踽踽独行的人,路旁有十万林木护送,也不觉凄清和孤独。

高山上,是寂静之声、寂静之地、寂静之岭。全年两百多天大雾,能见度不足五米。它与巨大的沉默相依相伴,只在奶白色的浓雾中,向山下的世界隐隐显露铁塔的一只鬓角。哪怕山下人声鼎沸,也不能渲染侵袭这至高无上的境地。他往往大吼以抒胸臆,以浇心中块垒。声音会在山崖林石间跌宕起伏,和着崖壁上掀落的碎石,一山山环绕荡漾,掀起涟漪,最后被吞噬殆尽,消匿下去,直至高山台复归于静默。

无限风光在险峰,山顶的风景绝美,风姿四时不同,各有胜场。无论哪一道风景,都与亘古未变的寂静附生,只有遍尝这寂静之美的人,才能懂得坚守的意义和珍贵。鸦山说他只有在这上面,才能看见日月星光,才能看见人类居住之所。

裂开的墙角边,洞穴隐秘,虫蚁成灾;倾斜的屋顶上,风沙摇荡,堆积成土。墙皮剥离脱落,裸露出砖头和混凝土;线路杂乱老化,纠缠着天空和发射塔。在坍塌的废墟里,风霜雪雨,枯枝败叶,野草荒芜似林,时间斑驳如影。云山缈缈,寂静成岭,雾气笼盖着高山之巅的转播台,宏阔而苍凉。

转播台虽已废弃,但未拆除。天寒地冻,铁塔上积雪成冰。天气转晴,气温略略升高,冰块就从数十米高空的铁塔上不停坠落,发出巨大无比的声响。动静惊扰了此间主人,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醒来,长叹一声。恍然忆起,躺着的这块地方,正是自己的长眠之所。一只雪地觅食的鸟雀受到惊吓,噗的一下展翅飞起,悬停在落满白雪的院墙上,犹自转头惊疑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风声寂寂,四处传来冰雪开始融化的声音。他们离开后,白茫茫的大地上,空荡荡的院落里,守护者的长眠之所,重新被时间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