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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5期|钱幸:寻隐者
来源:《绿洲》2025年第5期 | 钱幸  2025年11月11日08:10

一、童山岛流放地

童山岛属于半岛,但属得不纯粹,只有一条短狭的栈道跟大陆黏连,样子像人体胃部,跟陆地藕断丝连。栈道弯弯绕绕,一圈圈胰腺似的,牵连着大陆。

无人机航拍过,长草葳蕤,花朵繁密,水润河丰,还有座不大不小的山头,很有点电视宣传片的派头。童山岛在童安市东直县海岸边。东直县偏居一隅,资源少,投资进不来,渔樵耕读样样不景气,人口又少。东直话叫:稀拉。人口稀拉更衬得土地广袤。但这广袤显得百无一用了,因为半岛有坡,石质坡地,既不易成片开垦,也不好修路。种庄稼,倒也不是寸草不生——而是迅速融入,很快就跟半岛的野草打成一片。种子就瘦小了,稀薄了。好像在这片土地,做人类吃食而繁殖的冲动都减灭了似的。它们自顾自生长,透着一种野性。但其实隐隐有骚动的,在草地,在虫洞,在河道。

陶戈来这是不得不为之。他被失眠症找上,一入夜就恐惧,知道眼前是清醒至疼痛、受刑般的八个多小时。不论躺着、坐着、站着,锻炼、看书、烫脚,睁眼、闭眼、半睁微闭,酸枣仁、养生汤,统统失效。脑袋里仿佛变作大闹钟,秒针走动声,嘀嘀嗒嗒,捶打心脏,清醒得都能触摸到时间黏滑的触角。夜晚抻得又长又薄,吹弹可破——弦都绷在神经上。白天却不困,只是头疼,仿佛脑袋里钻了什么。整个人瘦削下来,一张纸似的,飘飘荡荡。

心理咨询师也厌倦了跟他拉锯似的对答。他也一样。一个月的诊疗结束,失眠症顽固,乃至增生膨大,陶戈印堂已现青灰之色。最后,咨询师让他去寻一位柴先生,说他正包野山林,开垦荒地,做神农种百草,就在东直县童山岛。

陶戈臆想着岛小、人少,打听三五人就能得遇正主,实在不行,遍访民居,总能得偿所愿。打点行李,跟家里告假,只说是去旅游。三十多的人,家里正不紧不慢地催婚。听说要去东直县,陶母紧锣密鼓,当天就搜罗到全县妙龄少女信息。仿佛家有适龄(超龄)儿女的父母都共享着某种秘而不宣、极具扩散效应的交流渠道。陶戈刚从大巴车上下来,微信就到了:

乔敏,在东直县工作,好像什么鸡局的。性格开朗。电话稍后发你!!!

感叹号像海浪一波波侵袭。什么鸡局?看来,陶戈这趟,除了搜寻一个不明地址的高人,还要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互相走个马观个花。

一旦深入腹地,东直倒也用它的生猛和粗粝给了陶戈当头棒喝。七月的天,漫天飞沙走石,脚边裹着一团团黄色。大巴车下来,不见其他交通工具了。靠脚走,赤条条的道路快在太阳底下淌化了。蹦进凉鞋的沙子滚烫。路阔,两旁是经济松,矮矮的,浑身毛茸茸,伸展的无数松杈好像小胳膊,一颤一颤。路一直绵延,往前是旱地。旱地尽头,大约是海。但东直县的海徒有其名,海岸线近旁处处礁石,大型轮船无法靠岸,港口发展不起来。海边土地贫瘠。从陆地和海洋讨生活,满足一日三餐不成问题,但远够不上富裕。这就让人懒散下来,也就日复一日穷下去。穷而饿不死,就有了东直县人特有的慵懒。

陶戈被这里自成一派的气候和人文条件制服了,不只是人生地不熟的问题,还有肉眼可见的渺无人踪。如此徒步,要不累死,要不中暑。拿出手机,暗道冥冥之中,陶母给他请了导游和救星。他打电话给乔敏。

陶戈对女孩相貌要求不高,但声音不能太丑。他讨厌公鸭嗓和嗲嗲音。好在声筒中那个“喂”听上去健康、蓬勃、盎然。尤其是已经满身是汗,站在荒无人烟的土路上晒了一个多钟头后,那声音听起来宛若清澈水流,见缝插针,随处流淌。她大方方地笑了,我去接你。定位发我,等五分钟。

陶戈坐在行李包上,舒开童安晚报罩着头,自觅阴凉。晚报上的字依次挤到眼里:童安光彩装饰公司红木大甩卖;五童区法院今日开庭审理未成年人溺水案;水秀村醋厂特大爆炸事故引起广泛关注;东直县童山岛附近地区有妖蛇出没……他一下跳起来,报纸落在地上。

远远地,一辆黑摩托御风而行,曳空而来。犹如子弹滑出弹道。地表飞溅起黄色扬尘,骤停脚边。

上车。是那个解渴的声音。女孩扒下黑头盔。嗬!短发,圆脸,肤色麦黄,笑起来露出八颗多牙齿。他害臊地躲在她屁股后面。车猛一启动,他慌忙拉住她褂子。有头盔吗?穿过风声,陶戈问。

在东直县,你用不着!

交警不查吗?你这没牌啊!

在东直县——你用不着!

二、孩童的王国

咸嗖嗖的海腥味燥沸着,空气粗糙,像盐粒子往人脸上拍打。

宾馆只有三四个房间,属于自建房的增生物,住着老板一家。乔敏停下车,以脚撑车,摘了头盔,问陶戈,接下来你想去哪?陶戈还在一路的风驰电掣中难以平静,刚刚乔敏开出了120多迈的速度,风都变成实体物,锤于他身,她却面不改色。陶戈大喘气,要不就在附近吃个饭吧,我请你。乔敏说,那我们跟宾馆大娘凑一锅吧。

所谓“凑一锅”,是真的端碗凑在宾馆老板家的餐桌上,跟这一家吃。老板娘脸上抹匀了粉,唇红齿黄。空旷的二层楼,空空如许。一只吊灯垂下,罩着大圆桌。老板娘喊一嗓子,冒出许多声音来。一会儿,五六个小孩你追我扯,靠到桌子跟前。个个灰头土脸,黑黑瘦瘦,模样不同,但都像刚从煤窝里拣出来的。

他们的娘老(童安话:父母)都在城里哩,让我给带。老板娘笑笑,五六个小孩眼睛亦如煤球。板正胳膊,围桌坐好。老板娘从一口大锅中,捞出七八碗面条,又从一只老坛里,各甩了半勺猪油,开酱缸,浇了一圈黑黢黢酱菜。陶戈心下迟疑,却见乔敏和孩子们呼噜噜往嘴里扒得正香。陶戈感到胃部搅荡,硬撑了一会,终究敌不过,挑筷子进嘴。香!

风从窗户探过脚来,黑漆漆流窜。陶戈觉得肚子暖和,微微发汗,吃得熨帖。饭后,从口袋里掏钱。乔敏揿住他手,摇头,在东直县,你用不着。

看,又是这句咒语。

一只大盆旁,十几个碗倒入,冲刷。毛孩子们找到了他们的秩序:大孩子歪扭扭写字,小的则乱涂乱画。有两个小毛孩打闹作一团,一个要往另一个鼻子里插笔帽。另有一小女孩,穿着短粉裙,用红笔涂指甲。

时间过得慢,但又过得很满。时间铺满了桌子,渐渐变淡、稀薄,直到吊灯亮起,划破了昏黄。昏黄的灯,光盈盈,好像从水里掬起来的月光。乔敏刷完碗,就要回去。戴上头盔,颀长双腿夹紧车身,样子像骑马,呜呜呜——地面黄尘滚出一丈远。她把自己发射出去了,变成了一颗小小的子弹。

小县城古老的夜晚从她身前剖开,又从身后合上。

陶戈早早躺到床上受刑。床板很薄,一动,吱扭作响。半晌,一个声音从黑暗中钻出来,窸窸窣窣,是老鼠;另一个声音在窗外咕咕咕,是青蛙;又一个新鲜声音挤进来,嘘嘘嘘。他一动不动。许多个“嘘嘘嘘”,长了脚似的从地板上爬来。“嘘嘘嘘嘘”,月亮从窗户里渗进些许。屋里笼了一层不清不楚的白。

蓦地,童安晚报的新闻冒出来:东直县童山岛附近地区有妖蛇出没。

他猛一睁眼,考虑要不要下床,正自犹豫,黑暗中许多声音都停下来了,“嘘嘘嘘”中夹杂着小孩压抑的叫嚷。

你踩了我手了,别把他吵醒!

他又闭上眼睛。声音立体了。他微笑起来,试图分辨那些小脚丫的动静是来自哪几个小鬼头。有小手摸了摸他的手。又有小手摸了摸他鼻子。

他微睁眼,那群小孩正看他,好像研究他。吸鼻涕的那个最过分,脑袋都伸到他上方,眼看黑鼻涕耷拉下来。好在大点的孩子拎起他被子边给抹去。他几乎要笑出声,又听见“嘘嘘嘘”。小鬼头们光着脚,像来时一样,一个挨一个往外挪回去。他偷偷扭头,打望出口:一块墙板。几个小孩往旁一推,是个门洞。

陶戈很累,但大脑继续飞速旋转。大脑真是人身体上离经叛道的部分,它根本自成一格,指挥这副疲劳身体超负荷运转。一翻眼皮,又熬到了蒙蒙亮。窗户外面呜呜呜——熟悉的摩托车声。陶戈下楼来,乔敏白衣灰裤,线头随风摆荡,满不在乎地一扯,一拽。你起了,睡得好吗?

很难讲。陶戈对她笑了。

刚进老板娘屋,就听见哭声。连绵起伏的,一个接着一个,是从那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里发出来。有的张着大嘴,有的无声啜泣,有的含着拳头,有的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俩,有的愤怒地瞥一眼,又扭回头。那一对双胞胎缩在角落,鼻涕和泪一处淌,小黑脸倒冲开了,露出黄焦蜡气的底色。

老板娘的脸色像阴天。手里操着搓衣板,在面盆里奋力猛刷小孩们的裤子。一面刷,一面高高抬起胳膊,擦汗,喋喋不休:看吧,他们一个个不回来,当初就不该生。一个个走了,把小累赘留下来,以为这儿是旅馆吗?是啊,这里就只能当旅馆,要不怎么去养这群小坏东西……

陶戈注意到洗衣盆正是昨夜刷碗的那只,顿时觉得没那么饿了,挨一挨,能撑到上岛。老板娘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个物件擂到他胸前。

是他的手机,他翻弄,已经没电了。联想到昨夜的“嘘嘘嘘”、暗道和今早的苦情戏,他大约明白过来,睃向那群小孩。他们不哭了,虎头虎脑盯着他。他想跟老板娘求句人情。老板娘却刚收敛了挤眼蹙眉之势,擦了擦手,拎起扫帚。

老三!老四!老六!

老三老四正是那对双胞胎,老六是小女孩。低着头,熟稔地走过来,翻身,撅腚,一气呵成,扫帚把儿哗地掀拍上去了。

行了行了,乔敏拉住老板娘,又使劲揪住陶戈胳膊一拧,陶戈喊道:没事,孩子拿着玩!老板娘高高地吼,叫他们偷鸡摸狗!有本事偷五童山啊!

陶戈环顾过这间屋子,原先还觉得奇怪,总少点儿什么。现在想明白了,少了固定生活的气息,好像这是个临时居所,所有人都是凑合过的。

你们拿手机干吗呀?陶戈问。

你真奇怪!老三说,当然是要卖钱啦!

陶戈一时怪自己不该问。老四说话了,但他不对他说,他只跟老三说,哥哥,不是这样的,要卖还是要打电话,我们不是还没有决定吗?

是要打电话,小女孩说。

打完电话再卖!老三结结实实地抬高了声音。

陶戈说,给谁打电话?

屁啊!当然是给我妈啦!

不是说好了给我妈妈吗?这个声音小小的。

屁啊!你妈妈不就是我妈妈吗!他妈的!

三、坚硬的软体

上岛的最佳时间是早上九点。湿热还没有漫开,有些清凉。远方天色清楚。

一见果然。摩托岸边停下。乔敏兜了一只西瓜。从东直县陆地到半岛的路,如一截弯曲肠道,走起来,十分费力。浅滩宛若湖泊。水的颜色接近啤酒瓶底的绿,看进去又层层叠叠。陶戈的胳膊要断了。

因为有山,望不到海天相交的阔气,更像是一个普通小寨。因海浪阻绝,脚边都是一丛丛硬石头。硬石头上星星点点,细看了,是一种小螺壳,由堆砌形成镶嵌。螺纹团簇,生着圆耸耸的尖,一圈圈盘绕,漆黑,经日光一荡,转而幽蓝。细看,竟像人的眸子。陶戈觉得奇异了。乔敏把鞋脱下,脚赤裸裸地踩在千万螺壳上。

这时候听见咳声,好像雨点均匀落下来。有人探头出来。

你不是要寻高人吗?这就是。乔敏笑了,把鞋趿拉上,也钻进那条山缝里,倏忽不见。陶戈扒着石头侧过身,石缝狭窄,容瘦子过路。他侧身挺进。

里面别有洞天,一片池塘如老天爷遗落的大块绿玻璃。边上两间简陋茅屋,屋顶盖着塑料雨棚,棚上压块石头。主人住得潦草。

乔敏过来拉了拉他,陶戈才看见了“高人”——一个小个头男人,身上着短裤和领子松垮的汗衫,脏兮兮的,脚上套着靴子。也不说话,一双手挠来挠去,仿佛虱子随时在他身上作祟。看得陶戈退避三舍。

乔敏介绍,这是隐居在这儿的螺专家王中岳,也叫“螺蛳主”。

这名号陶戈听过,是百万粉丝大V,没想到偏安一隅了。“螺蛳主”视频其实无聊。要么,他懒洋洋坐着,摆弄各式各样的螺蛳壳;要么,给软趴的螺蛳喂虾子。现代人的时间嘈杂拥挤,好像从哪里借来的,着急被催讨,一个个快快快,神经绷得紧。所以这种视频,也有它的曼妙,黑洞似的吸引着人看。

“螺蛳主”说话了,敏敏,这是谁?手又挠到屁股上。

乔敏搡了一下陶戈,把西瓜给他!陶戈应声递出。“螺蛳主”险些没接稳,身子吃不住这重量,踉跄下,往后歪。

长使英雄泪满襟!他爬起来。西瓜已经摔成四瓣。

而后,他们进屋。西晒日光无遮无挡闯入。“螺蛳主”一坐下,打个呼哨,床尾哆嗦起来。须臾,一条中华田园犬窜过来,俯冲,头钻入塑料袋,舔西瓜。

保罗,吃相斯文点儿!

陶戈就笑了,咱们纯种国产狗,叫这么洋气的名字?

“螺蛳主”挠头的手停下来,惊骇地望着他说,“保罗”,是宝贝科腹足纲软体动物门的那个“宝螺”。他手摊开,一只贝壳,长卵形,表面突起,状如瓷,缀满彩点螺纹。递给陶戈,宝螺最喜欢吃宝螺。他一笑,把挠完的手凑到鼻子底下深嗅。

知道螺吗?它们其实非常古老,侏罗纪时期就存在了。咱们新疆中侏罗世地层中的七克台螺,算世界上最老的螺了。螺比人类要古老得多!寒武纪时,这些软绵绵的东西慢悠悠趴在海底,到了泥盆纪石炭纪,冒出头,从海里爬向陆地,再一步步爬入丛林,钻进蕨类。可是,很多螺要灭绝了,你今天踏过的地面,缁衣玺螺蛳,是我从云南嘉丽泽带来的,那里有个“八步海”。它们有着独一无二的黑,黑得像夜,命名的人觉得这壳皮质感像“缁衣”。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忽又猛地睁开眼,大喊,即将灭绝了!长使英雄泪满襟!

乔敏把他拉回到现实中,好了好了,宝螺都吃饱了。那只狗已满嘴血红地从塑料袋里探出头。阳光毒辣,屋顶的塑料雨棚仿佛被晒得噼啪作响。一股潮湿咸腥的味道从各个角落生长出来。

正对着窗户,就是“螺蛳主”直播的桌子,两只最新款的手机倒像是外星来客,格格不入的黑着脸耸在半空。“螺蛳主”挠着胳膊,胳膊上掉落下很多白色皮屑。他怏怏地,端着一只大螺喝水。边喝水边介绍说,这是一只天王赤旋螺,你看它有30厘米,活着的时候,身体是橙红色的,像路锥,见过吧?绚烂,再看它上面的螺纹,像树的年轮,你能从中读出它熬了多少年岁。本来嘛,它是入侵者,掠食,活个五十年没有问题。现在也快灭绝了——长使英雄泪满襟!人类也是软体动物。多早晚,咱们还是得回去,四肢退化、身体残化,精神弱化,最后啊,还是一只生了壳的螺。

乔敏笑笑,老王原先是大老板,就为螺才来童山岛的。这里有滩涂,有海螺,前面那块有天然的淡水池塘,里面还有一种快要灭绝的新螺,是……哎呀,记不住了!

是阳宗海玺螺蛳的一个特殊变体,他声音傲慢起来,根据瘤、刺、肋和胎壳、壳底、厣内侧的形态判断,也是玺螺蛳属。参照命名规则,我认为它应当叫作童山岛玺螺蛳,或者应该更进一步,叫作王中岳玺螺蛳。

湖水幽蓝,有一种吸人下坠的力。没有围栏,湖水深邃,比童山岛附近的海名副其实。童山岛的海徒有其表,像乔敏说的,东直县白瞎了这连绵的山和起伏的海。没有经济价值的山海,弃之如敝屣。“螺蛳主”竖起木桩,死死钉在岸边,用力打捞深绿的细密网子。网结满藻类,宛若湿漉漉的毯子。他扒着这块毯子慢慢探下水去。两只手在布满藻类的水底捞捞摸摸。片刻,又攀着网上岸,不时抬腿隔靴搔痒。蹲下,在沙地上码出一行极小的螺来。墨绿色,在水里或许真难以察觉。盘旋而上的螺塔上生着尖锥结节刺,内唇肥厚,横肋鲜黄。

他整个人趴在沙地上,下巴半埋,屁股撅着,大腿垫在小腿上。乔敏欢快叫了一声,也依样趴了下去。仿佛这是一种入乡随俗的仪式。陶戈只好照做,眼睛眯起,双手虚拢。盯久了,目光贴在那个花纹密布的壳,一层层地突起。慢慢地,竟觉得它十分地大起来,而自己十分地小了下去。尖锥结节宛若天梯,引着人往上攀缘,整个小小的螺是一个镇压人的塔,一个充溢其外的宇宙。

忽而,螺放松警惕,顶开了厣,露出它贪婪又羸弱的足来,白色黏液湿漉漉,呈现出透明的晶莹。乔敏忍不住,碰了一下,它旋即往壳里缩,渐渐落下去了。

半晌,老王把螺沿着池塘边松手。它们半个身子露在外面,靠一片发红的肉足浮着。壳在水下,触须在水面上慢慢探索,继而钻入深处了。

看上去很多啊,一捞就有这许多。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老王摇头晃脑。

可它们不是单性就能繁殖吗?怎么会灭绝呢?

知道什么!越是靠自己,灭绝得越快。他说得那么自然,也丝毫不顾及身边有女同志。陶戈不禁看向乔敏,发现她微笑着无动于衷。

四、邓析与鹿蜀(上)

“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袴。民之献衣、褚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

乔敏问陶戈寻高人干什么。陶戈支吾不清,他把失眠看作隐疾,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坦荡荡的人定然睡眠好,长戚戚才心事重重易失眠。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小人,最多承认是个小人物。乔敏盯着远处渐逼的乌云说,一会儿会下雨,明天再找吧,这里环山靠海,昼夜温差大,先给你找个农家乐,凑合一晚。陶戈随她往山根处爬。石头上有青苔,走路打滑,弓着身扒石缝,才可攀缘。

到一平地,是山腰了。遥看一部分的海。深黛色,很罪孽的颜色。礁石密布。远处,山黑着脸,高耸陡峻。水汽白围脖样儿绕着山颈。山的形状,像一根巨大粗笨的棒槌。

“无忧谷”农家乐开在山腰平地,几间砖房。外围圈了一块园地。低矮的大平桌,姹紫嫣红。走近一瞧,全是多肉。一个个叶片吸饱了水似的饱满、膨胀。挤挤挨挨,拼命占位置,抢阳光,妖娆多姿。要走入房子,就必须从这些肥肥厚厚的植物前经过。它们那种密密麻麻、珍惜寸土的样子,从脚边一直蔓延到砖房顶,让陶戈感到不自在。

门开了,好像有人一直盯着。一个女人侧身出来,一身宽松白衣裙,眼睛撑大了,瞳孔像报时钟里的鸟,随时要跳出来。陶戈不敢把目光挨上去,盯着她的腿。乔敏叫她小鹿。小鹿说,带客人来了?我去叫阿邓。稍等。

屋内昏暗,采光窗户前挂满了黑乎乎的东西。仔细看了,是鱼干肉干等风干物。窗户对面,一排博古架,架上群蚁排衙地摆满了瓶瓶罐罐。有的半浸着液体,有的是固体,也像动物的一部分。屋中央有张桌子,一侧放着一盘苹果、梨,两双筷子;另一侧为一张毡布,排列着各式刀、剪刀、绳子、铁丝和木条。有些木条已经拼起来了,样子像车。乔敏目不斜视、正襟危坐。陶戈忽然觉得,大夏天来这间屋子,一定凉快。

阿邓很年轻,满头大汗,捧着一本书进来了。一见到人,先满脸涨红了,伸出大手,一定要跟陶戈握一握。一握住,陶戈就开始受刑,整个关节被握得其痛无比。他忍不住尖叫。阿邓才放开手,笑得乐哈哈。

你知道有一种刑罚叫作拶刑吗?是这样的——他把手张开、关上,张开、关上,就像一种器具,五根小圆木,长七寸,径五分,绳子贯穿,把木头分别夹住五指,急速收紧绳子。话说着,他再次握住陶戈的手。

陶戈一时觉得手指断了。

阿邓挨着两人坐下,很羞涩地一笑,把书倒扣在桌子上——《法制史》。

翻过多次,书页泛黄,透明胶带绑着书皮。阿邓推一推眼镜,把书合拢,女学生似的,抱在怀里。就着整屋的潮湿和昏暗,轻声说,古时候最早出现的“五刑”是甲兵、斧钺、刀锯、钻笮、鞭扑。其中,死刑分为十一种,我细细跟你讲——

好了!这次是小鹿叫停。阿邓乖乖吐了舌头,又红了脸,站起来,缩到一边去。

唉,他就是书呆子。小鹿说,你简单办个入住就行,我们这也没什么规矩,说实话,也不差这点儿钱,只要你不乱动花园里的小亲亲们就可以,有些游客会掰走叶子,以为我发现不了。我告诉你,我每天都数,我时间多的是,我会一片一片数得清清楚楚。谁也骗不了我。

陶戈惊悚地望向乔敏,乔敏一笑,小白牙在黑暗中清晰可见,我明天再来。陶戈绝望了,他扯住乔敏胳膊,目光充满哀求。乔敏拍拍他说,早早睡个好觉,今天累了,肯定一觉到天亮。天亮我就过来,放心,一定会来的。

他不得不在那张桌子上坐下,看阿邓羞涩地翻弄那本书。一面翻弄,一面偷偷抬眼瞅他。他的目光依次落到了陶戈的身体部位,对他进行了枭首、穿胸、腰斩、剕刑,即将具五刑。

陶戈感到寒战从腿部升起。此刻,阿邓嘴角很大地咧开,拍拍他手,法制史是一部暴力史。永乐帝朱棣喜爱的妃子死了,后宫传闻说是宫女所致,他就把后宫几千人凌迟处死。

他站起来,走到窗台前,把吊着的黑肉拿下来——陶戈希望自己永远都没见过——从黑色的皮毛中勉强还原出一只灰老鼠、一只野兔子,还有长腿蜈蚣干和蝙蝠干。阿邓笑嘻嘻地把肉干再次挂上,排开毡布,用锉刀奋力磨剪子。一只苍蝇掠过两人耳边,他手掌迅速“飞出”,闭拢而归:指缝间松松夹着那只苍蝇。小心捻住苍蝇翅膀,镊子沾了一点儿万能胶,把它固定到一张薄薄木板上,掏出一只细细铁钉,然后拿小锤敲击。

快吃饭了,你怎么还在鼓捣呀!小鹿把两碗海鲜面砰咚放到桌子另一端。这只苍蝇遥遥嗅着热面气味,在木板上慢慢扑腾。

阿邓呆望着无头苍蝇。苍蝇身体还在动。

快吃呀!陶戈,别管他了,神经病!你尝尝,这花蛤是我自己养的,肥的呀!

嘿,你以为就你善良呢,你对花蛤实施的是“镬烹”。他从桌子下面拾起一只玻璃瓶,往下倒扣,黑乎乎掉出一只甲壳虫。大颗的汗珠从陶戈头上滚落。那甲壳虫在桌子上簌簌爬行,可是,细看了,身体大部分已空,小小脑袋拖着空荡荡剩了一半的壳,好像拖拉着金属车斗子。空触角一颠一颠,脑袋浑然不觉。

陶戈双手扒住膝盖,喉结耸动,是一股酸胀的苦味。

先“囊扑”,把它装进袋子里敲碎身体,然后“抽肋”,掏空内脏部分。它还能行动自如,可谓怡然自得——那只“怡然自得”的甲壳虫拖着躯壳穿过桌子,迈向海鲜面。小鹿眼睛都不用瞄准,抓起来就投进一旁的洗水池中。啧啧啧,阿邓嘴里发着遗憾响声,双手一摊,你看,这是“定杀”。

洗手!吃饭!这就把你这些劳什物都扔了!还有你那本书!小鹿尖叫起来。她脸色变了。阿邓老实了,嘴里嘟嘟囔囔,脸又红起来,好像毛细血管偾张。而后,他蓦地变脸了,像个爱记仇的小孩似的,憋出一句话:你吃药了吗?你别忘了吃药啊!饭前吃,吸收最好!说完他嘿嘿嘿地笑。只见这次轮到小鹿脸色变了,眉目压下来,身体晃了晃,好像弱不禁风了。我知道。她慢慢地说,我这就去熬药。

陶戈洗手坐在桌前,望着坨掉的面——已经硬成块状一团。被施以“镬烹”的花蛤给人感觉不是肥美,而是一种难看的肿胀。陶戈没胃口了。接着,屋里弥漫起猛烈酸苦腥臭的味儿,薄皮似的糊住人脸。陶戈瞪大眼睛。阿邓笑嘻嘻地,好戏好戏!吃药,看她吃药!

小鹿戴着口罩,目光里装满嫌恶,把煮好的中药倒入碗中。胸口铺毛巾,闭眼,端碗,一股脑向张开的嘴灌去。毛巾上药水横流。她吭吭吭咳嗽,满眼满嘴满鼻的液体,分不清眼泪鼻涕还是药。阿邓欢呼雀跃,发出嘎嘎嘎怪叫,拍手大笑。小鹿慢慢解除武装,将药碗扔进洗水池,遂面无表情地回到餐桌前,开始吃饭。陶戈脑袋里恍惚不断地闪现那只去掉头、四肢快速飞舞的苍蝇和身体成了空壳却浑然不知的甲壳虫。

比起失眠,他更怕今夜要做噩梦。

两人嗍完海鲜面。小鹿拧开灯,屋里豁然捧出一把亮。阿邓紧紧盯着陶戈,用一种极端纯真的声音问道,今晚会有星星吗?

陶戈心说,那你出去看就是了,还问什么!但阿邓把一只乌龟放在陶戈手里,兴奋地说,我们来卜筮!随后,点了酒精灯,用竹板夹住四脚朝天的乌龟,吊起。龟壳被烤得毕毕剥剥,乌龟不住缩脖子翻弄四肢,随着“噗”的一声,龟壳裂开。他把龟壳举到眼前,读起裂纹,乌龟头被他甩至一边。

他边看边笑,边笑边睨陶戈,目光轰隆隆碾轧着他似的。小鹿问,你看清了?今晚有星星吗?

阿邓眯起眼睛。在他目光深处另有一种目光,似乎穿过了他们。他没有回答问题。

五、邓析与鹿蜀(下)

“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

小鹿看不出年龄。海边和山根,本是养生之地,但不养女人。天低日晒,风吹浪打,她皮肤糙得很,发红皲裂。但此粗糙仿佛是一种故意遮盖,天真和狡黠不时从皲裂中翻腾出来,就像深海的黑鱼偶尔露出雪白肚皮。

客房三五间。小鹿给陶戈安排在外屋,唯一的窗户开向院落。屋里干净,像常有人收拾。淡淡海腥味混合着中药味。小鹿铺好床,又打来热水,坐在屋里唯一的凳子上,捶着双腿,对陶戈推心置腹:你别怪阿邓,我们其实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阿邓“生前”是法学老师,研究法制史的。他对古老的刑法痴迷,研究着,就快把自己搞疯了。也不怪他,那时候,他家里老人有被定罪的。他说他要学法,给他们正名。但他还没考出司法考试呢,就栽在法制史上了。哇,那些酷刑要了他的命。一开始,他不是这样的。他只是认真,想把那些拗口难记的名词解释记得牢一些,然后就把捞的鱼呀,蚊虫呀,对着书照做。他还流泪呢!问我说为什么人会这么残忍!唉,慢慢地,就像中了蛊,栽在这本书里出不来了。

陶戈默然。窗外很遥远的地方,海浪来袭,月亮静静敲打着石坡。童山岛上生长一种松树,样子很像迎客松,但更高大虬结,坚硬的根部裸露在外,像是死死抓着什么,千条万缕地抱石而生。陶戈终于问道,你们怎么“死”过?

小鹿惨然一笑,殷红从皲裂的皮肤中渗出来,声音发颤:我是来求死的,童山岛原先有个名字,叫作“飞仙岛”。是东直人自己起的,据说每年夏天都有相约来寻求解脱的。还以为死了能成仙了!看看,多便利啊!可以玩失踪,饿死渴死,从海边礁石一直往东走,走进海里,一个浪打来就没了。可以爬到山高处,从陡坡那儿往下跳,一个跟头就翘了。要不跳进池塘,你知道有个深水池塘吧?我看你打那边来,那儿也有个怪人“螺蛳主”,我猜你只要敲碎他几个螺,他也能“打死”你……好了,跑远了,我是来求死的,飞不飞仙无所谓。可我来了就遇到了阿邓。他站在山崖上,想跳不想跳的,我本就意志不坚定,就抱个团也好啊,互相打打气,一起跳下去还很浪漫。我们就聊了一下,聊到了生前遗憾。他想了好久,很认真地说,遗恨还是个童男子。哈哈!他比我小三岁,我说好,姐姐让你今儿抱上金砖。

陶戈抬起头。月光打在小鹿眼前,她眉目里清冷,跟四周潮湿的墙壁融为一体。灯灭了,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陶戈的胸膛。一开始,只是湿湿地触碰,不经意的。继而,整个人从黑暗里坐了过来。陶戈能闻到她头发的油味,还有手指常年翻弄泥土的腥味。那双手握着他下巴,接着,她的脸从黑暗中贴近了。我们就说,为什么不能最后“尽兴”一次呢?在崖间的石板上,我就这样脱了衣服。

她就这样脱了衣服——站起来,宽松的白裙无声坠落。她身体扁平,骨架上挂了一层薄薄皮脂。她双手抚弄着瘦小干瘪的乳房,两手掌握着,往前递送,雄赳赳地挺在陶戈面前,胸部颠颠颤颤,竟也有一种恐怖的诱人。

陶戈双眼双手双腿都不知去处,再往后退就退到床根了。他倒也不是柳下惠,也不是嫌弃小鹿不好看,更不是被恐怖击退,他只是单纯地害怕一脑子刑罚的阿邓,还害怕阿邓手里的管制刀具。他闭上眼睛,背过手,扭转身子。

咱们不成,这样不成!真的——

半晌后,没有动静,他睁开眼,屋里没人了。地上,那件宽松连衣裙还伏着,像人蜕掉的一层薄皮,宛若一层灵魂。他往远处打望,满月,亮堂,小鹿全身赤裸,双手托着水壶,给一棵棵肥厚密集的多肉植物浇水,不时举起一盆肉感十足的多肉挡在身前。她娇小,花园硕大。她瘦弱,植物肉感十足。月光在她身上密密洒下了一种金色的流体。她长发应声散落,像马背上的戈黛娃夫人。

陶戈觉得不寒而栗。门自顾开了。鸡皮疙瘩一层层冒了起来。

进门的人是阿邓。陶戈庆幸自己衣着整齐,最多是眼神猥琐——看到了不该看的花园亵景。阿邓在黑暗里滑动过来似的,到了他跟前,腋下夹着书。

小兄弟,他开腔道,你是个老实人。好得很,好得很啊!

陶戈大口咽了唾液。阿邓说,你听她讲的故事了吗?

陶戈说,是故事不是真事吧?

他没看他,凝望窗外。光裸裸的小鹿已跟银色水壶融为一体。这边一低,那边一矮,银光一闪,水就飞落下去。那些多肉肥厚多汁,贪婪吸饱了水。陶戈有一种感觉,好像它们吸的是小鹿的血脉和精魄。

阿邓慢吞吞地说,她过得很惨的!她父母是亲兄妹,不是愚昧结婚,而是——阿邓露出一种诡异极了的笑容——而是他们祖上有钱,土改那会儿什么都被没收了。那种人你知道,总是有法子重整旗鼓,但有钱了就害了心病,总怕别人惦记,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让自己亲儿女成亲了。那对儿女生下来四个孩子,小鹿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残疾,只有她健全。

小鹿一壶水浇没了。她扬着胳膊,露出毛茸茸的腋下。她拭去额上的汗。陶戈赶紧背过身去。她那嶙峋的瘦骨、扁平的肚皮和黝黑的毛发,不断在他脑袋里钻入钻出。他们家有钱呢!残废几个都养得起!哈哈哈!阿邓笑起来,陶戈浑身哆嗦,扭头盯着他。阿邓收了笑,咳嗽了下,全家人把生育使命、繁衍命令都压在她身上,可她偏偏就生不出来。懂吧?

陶戈茫然点头。阿邓说,懂个屁!你我又不是女人。反正我也是听她说的,说她招了两个上门女婿,统统没法怀上。你看她喜欢多肉,为啥呀,那个东西多容易繁殖啊,掉个叶片,没处扎根都能从破损处长出新芽。几个月后又是一丛丛,一簇簇,密密麻麻。这可给了她启发,她大搞特搞繁殖。你快转过头来,你面壁做什么!她都不知廉耻,要你看,你还装什么呀!这在古代是要“丈夫割其势,女子闭于宫”!

你为什么求死?陶戈的目光迎上去。

他后退了下,挠了挠头,为什么?为什么!嘿!我做生意赔掉了腚——东直话,就是赔惨了赔得我都不是人了。兄弟给做的担保,反目成仇了。我卖了房价最高时买入的房子,不够还的,那房子还有二十五年贷款呢!有一天我经过银行,我就想,我去抢了吧,不成人我也能成仁。要不还债,要不坐牢——也不用还债了。唉!可没有那狗胆,死的心都有了,没有抢银行的胆!我是个人啊!就来山上了。我就带了这本书。你说这本书多好啊,让我知道我不是最变态的,我只是个人!我只是个人哪!他说着话,浑身哆嗦起来。陶戈以为他发了什么病,搀他到床上,倒了热水。他哆哆嗦嗦打碎了杯子。热水漾了一地。慢慢地,哆嗦渐渐停了,脸部不时痉挛。

陶戈翻开他眼皮,探到他耳边,死刑到底哪十一种?阿邓微微张开嘴唇,苦笑了下,仿佛在忍受,而后,合上眼睛。陶戈为他盖上被子。风变凉了。气温骤降,黑色的风抓挠着门边。他拎起地上的裙纱,走到花园。面对数万计的肥厚、贪婪、密集的多肉——不计其数的叶子在不断地生发,汁水膨胀、孕育,叶片上生出叶片。无穷无尽。

他把衣服套在小鹿头上。她放下水壶,顺从地穿。他也拎起一只水壶,浇水。浇水好像永远都浇不完。

小鹿,他唤她,她奔过来捂住他嘴。嶙峋的骨头硌在他肩膀。

你必须寻找一个好地方来安放焦虑。嘘,你看那座山的形状,像不像男人的……她笑了笑,没说出口,我远远看见这座山,觉得它可以到我身体里,给我孕育一个种子,我就能回去给爸妈烧香,去疗养院看看我的侄子侄女们。再也不用吃什么恶心人的中药,再也不用苦苦求告了。他看了看山,果然,样子像得很,所以有一种恐怖。他们站在那儿,风一会儿就把两个人的脸冻得冰凉。月亮还是千年前的月亮,毫无保留地张望着童山岛的一切。八月山根海岸里的风,舔着舌头就上来了。陶戈拍拍她的肩膀,搂了她一下,奇怪,他没有把她看作女人,他好像抱着公元前人类瘦弱的祖先。

六、以火灭火

陶戈往山上走了。说到底,来东直县是为了找童山岛,来童山岛是为了找“高人”,找“高人”是为了治病。他的病可不只是失眠症。其实,现代人,谁还没几个病呢?不奇怪。但治愈是一种消磨自己的过程,也是定义自己的流程。陶戈的病,根子就在这儿。

很快抵达山顶。不是多高的山。只是没有路,要手脚并用。石缝里塞满干草屑,草屑中冒出一丛丛茸茸的绿毛。童山岛的人已经有了脱离俗世的反骨。来这儿的人要蜕去一层皮,变得更薄脆,只跟大自然关联,只面对生死。

风刮起来了,遇到草窠,像得到补给似的,猛然“大”了。大了的风一点点吹起来,空气中散发出一种焦煳味,还有毕毕剥剥的声响,夹杂着某种熟透荚果爆裂声,闷闷的。经验不足的陶戈不晓得这在山上意味着什么。海水毕竟那么近。几缕烟在干燥的石缝上升腾。阳光响亮地拍打在石头上。陶戈汗流浃背,抬头瞧见了明火。明火缓缓滑行、移动。一团火跟另一团火胜利会师,变成一条淡淡的张牙舞爪的橘色条带,兼并、吞没,相互补充。火从山腰处四下奔涌。

陶戈愣在那里,风把火的味道递送过来,热浪扑卷。陶戈抓紧往下爬。脚力跟不上,擦倒在地,脸上火辣辣肿起来。

喂!听见人声,抬起头,看见戴着摩托车帽的乔敏。

没事吧?你赶得真巧,是山火。这个季节很容易出火灾。

不会烧起来吧?他膝盖疼得像掉了。

放心,消防队正借水呢,不会有事。几天没下雨,太干燥。她拉他起来,他就问她怎么来了。乔敏解释,工作性质决定。

他才知道她不是什么鸡局牛局,也不是农机局,而是应急管理局。半山腰有警报器,他们以最快速度赶来的。她不放心,先去找他。说到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知道阿邓那个呆子,在电话里头大吼,说我们再来晚点,你就“点天灯”了。陶戈不想问“点天灯”是什么。

两人才落到安全地带,火一下猛扑过来,皮肤已经感到灼烫了。橘红色小分队逆势猛攀上去。乔敏摘掉头盔,把陶戈一推,随手拿了一截木杆,竟跟着消防队往上走。陶戈想逞英雄,但膝盖还痛得无法伸展。他能看到他们分工明确,好像下雨天搬食的蚂蚁。

火刑啊,阿邓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商纣王创了炮烙之刑,还有一种焚刑……

去你的刑罚!小鹿在后面搭腔。两人灰头土脸,各拎着水桶。桶已经空了。接着,陶戈看到了对面石头上有人在叫。

抽池塘的水——我的玺螺蛳!玺螺蛳!

阿邓走过去,一脚上去,踹他个清醒。老王歪栽在地,翻壳乌龟样儿一动不动。小鹿的宽衣大袖被火燎了一大块,胸部险些跳跃出来,她满不在乎地扑拉着火。阿邓注意到了,不情不愿把水桶倒扣过去。小鹿遂一只手按水桶,揿在胸口。

小鹿扭头看着陶戈,你女友钻进去,你就在这儿杵着吗?是个男人吗?连阿邓都不如,阿邓还为了我的多肉“出生入死”,还给了我一个桶。你怎么不去关心你女友?

啊?乔敏吗?

小鹿翻起了白眼,当然是她,难道还是我吗?在我们童山岛,两个人只要成对出现,就常常被看作是命定一对了。知道这原来是什么山吗?陶戈说不知道。小鹿说,对很多人来说,这里曾是绝望的尽头。所以有来寻求解脱的人。但是呢,只要经历了死的考验,凑合凑合,就能过下去了。陶戈哑然。

在这里,好像人人都在追求着一些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东西。在这里,没人关心他有没有钱,够不够优秀——有人为了历史上的刑罚而痛心疾首,有人为了保护生物而抛弃一切。东直县看来是俗世的缓冲。人在这里变得透明起来。

陶戈拉起膝盖,几乎是在用臀部和上肢的力量去带动腿,靠近了救援队。火像海一样被风卷着,喷薄而出。火苗则拱到了山背上,童山岛本就不大,这会儿像一个背上长了棘的剑齿龙,鼓起帆状的骨脊突,一脚踩在海上。

夕阳柔美得像一个温情女子,款款下坠,跟火光交相呼应,好像这火是天火,从天边接过来的,谁也灭不掉。橙红色的消防队员戴着面罩,罩子里全是汗和水雾,石头在他们脚底下发出裂开的咔嚓声。他们坚定地攥住管子,锚定火头、判断风向,开凿隔离带,领头那人在火最汹涌处,忽然对向点起火来。

先头的火是起义军,后生的火是官军。两个队伍狭路相逢,火线相交,接合部骤然缺氧,失去了燃烧要件。起义军败给官军。

火龙双头相抵,竟升起一种残忍的温情。轰隆隆,整个山体都好像震颤起来。那条滚烫迅猛、来势汹汹的火龙渐渐偃旗息鼓了,滚滚浓烟取而代之,还有微微火光,时间失去了重量。

七、不死鸟不死

柴先生在石头缝里种草药,先用食指和中指捻土塞入。大拇指摁紧了,铺一层干草苔,守住水土。草苔是从“螺蛳主”那里讨来的。对于“螺蛳主”来说,藻类是池塘的必需品。螺杂食,水草为它们提供了附生之处和天然素食,但藻类又不可太多,多则影响水质。

柴先生包了山坡地后,等于给自己找了苦累活儿。清晨浇水,傍晚再浇。草苔保水的配方是他后来实验出来的,一开始用的是蛭石,小鹿给的。在柴先生看来,这个痴迷多肉植物的女人很神经质。

月亮最圆的那几个日子,她赤身裸体,举着银色水壶,劈叉,浇水。水顺着她胳膊往下流,滴滴答答落在植物上。那一盆盆植物看上去贪婪得很,就算浇再多水也灌不饱似的,有一股死皮赖脸、野火烧不尽的劲头。

贱料的植物都有这股劲儿。他搬来童山岛时,她曾前来看望他,并送他一盆。看上去张牙舞爪,无羞无臊。令人恐怖的是,无数的小叶片在大叶片上像打了一串耳钉那样生长出来。太阳底下,红得璀璨,璀璨中透露出某一种残忍凶狠。

她把植物端在胸前。他能看到宽松罩衫里她胸部轮廓,翘首以盼的样子。她告诉他,这植物名叫“不死鸟”,在球茎旁又能生新球茎、叶子上能长新小苗,叶子里面能长种子、落在地上就可生根。非常耐干,一个月不给水也不会死。不仅生命力旺盛丰沛,繁殖力也汹涌。说到这,她打望了他一眼,目光又滚到周围光秃秃的石头山。她告诉他,只要在石头缝里塞一点点混合了泥土的蛭石,随便一插,落地成活。她眼眸湿润润盯着他,虽说湿润,却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灼烫。

五十多岁的柴先生感到自己异常干燥,好像被燎着了,再说下去,浑身就该冒如缕的烟了。他把目光摆放在她的脚上,然而连她脚趾也是精心包装,涂了亮晶晶的甲油。他不免怀疑她是童山岛的遗失物、无主物,带有先到先得的性质,谁捡了就归谁。

年龄让他谨慎。幸好他谨慎——来得匆忙,也没带大力丸——事实上,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告别了泛滥的情绪和性爱。

火烧起来时,脚底板烫得很。火苗是从石缝里头的干草苔烧起来的。因为密植计划,石头缝里毛毛的草跟厚厚的干草苔相互作用,火苗蹿起来,旺得很,烧得有了线路,有了凭借,很快连成一片。

柴先生放不下他种的草药。那是他从医数十年积累下的,有些还是通过层层关系跟农科院的同学讨来的。他舍不得这些人情和积攒。他往上攀爬,脚底板灼烫,竟还抽出一秒钟想到,要是搞农家乐的“夫妻”看到,那女人一定会脱了衣服——她似乎很喜欢裸体,而且有意识地在月光地里裸着,像发情的猫。

柴先生来东直县正是为了种植草药。他发现自己的医疗技术下降并非药方不对,也不是剂量不够,而是草药纯度出现了问题。

土地是被污染了的。他翻过相关的统计数据:全球每年要使用350万吨农药。中草药材会有各种病虫害,人们对此束手无策,只能以毒攻毒地使用农药。那些需要中药材治疗的病人,一边吃救命药一边吃农药。农药毒性并不会排出。他知道了,要治好病,就要从源头上做起。他要去种最纯粹的草药,在完全不受污染的地方。现在,他总算日复一日将自己从一个微胖发福的中年医生变成了关心旱涝的黑瘦农民。也亲手把石缝间填满了种子。他远离了他所经营的一切,来实施这个不切实际的计划。

可是,几次三番被火烧着。

火烧漫天时,幻灭感一起烧杀出来。他后半生所有的托付渐渐被销毁。他好像回到了一年前,他在童安清北医院拿到诊疗结果。痛苦加倍了。有人在命运的角落举着铁蒺藜骨朵,等着击溃他。医生治不了人们思想里的病。草药本质上还是草。人的命具有偶然性。根本不存在什么“人定胜天”。穿过生死的黑洞,那头是漫无止境的虚无。火光面前,柴先生的思绪如烟如雾。

当消防队的人把柴先生拖回来时,有人掴了他三巴掌,又拿凉水泼了他的脸。他睁开眼,乔敏居高临下跪坐着,眼睛里淌着光火。

是不是你纵火?啊?一年烧三回!

八、孤岛中的孤岛

火渐渐低矮了,就好像退潮似的,从地缝钻出来,现在又要钻回去了。地面滚烫,但热度逐渐下降。淡淡的烟雾弥漫,石头偶尔发出被烧裂的噼啪脆裂声。青苔很快焦黄蜷缩,石缝里冒出一缕缕烟。就像是童山岛数千年的游魂全都复活了。大山寂静,海浪声却一鼓一鼓,敲击着黑夜,显得突兀了。

潮声不像来自远处,倒像是从山体内部漾荡出来的。火退去后,山体有一股浓郁碳味,夹杂着咸嗖嗖泥土翻动的气息。月亮一下跳出来,地面灰白,好像一夜之间苍老起来,抵达了柴先生在人间的那个年龄。

童山岛安详起来,但这种安详是假安详。熄灭的山火极易复燃,复烧的火更会来势汹汹。消防队和应急局的人留下来三分之一,带着一脸疲倦,在山腰处支起帐篷,准备值守。

柴先生被乔敏押犯人似的搡着往睡觉的地方去。不多时,到了“无忧谷”。一想到要挨近那些不知羞耻、肥嘟嘟肉滚滚的植物,柴先生就觉得浑身燥热。

那些小叶片对水肥要求低,躺在土层表面,新植物就孕育而生,哪里随便一掰,掉下来的、断茬处,都会各自新生。密密麻麻,肥肥厚厚,挤挤挨挨。柴先生尽量低着头,一大串绿瀑布似的佛珠从房顶肆意长到了地上,又沿着砖缝蔓延,一盆胧月端坐在庭院深处,样子枯瘦如嶙峋的老人,秆细、叶薄、色灰,然而,却从细瘦枯索的长秆上迸发出无数的节点,每一个节点都生出了灰色的叶片,新生的叶片又旁逸斜出,一垄垄无穷尽似的,又劲道又妖娆。

柴先生连忙错开眼珠,钻进屋里。一进入,便听见哀号声。老王“螺蛳主”跪在织网垫上,双手捧着烧干的螺。乔敏哼了一声。这时,就听见小鹿声音:没关系啦,我懂繁殖。别的我也许不懂,繁殖最懂,我帮你呀!听得柴先生更觉得一阵绝望。

小鹿想架起炖锅烧柴火,被乔敏叫停,我这会儿不想见到火了。

我他妈一辈子都不想见到火了,“螺蛳主”紧接着喊。

阿邓笑嘻嘻藏在众人背后。陶戈远远站着,他再也不想听到阿邓说任何关于火的刑罚了。

小鹿把电锅弄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她穿一身黑色薄绸衫,乍看十分正常。当她捧着大锅炖肉从厨房里来到长桌前,男人们的眼睛都像被扯出来:站在灯光底下的她,衣服薄如蝉翼,顷刻透明。

大棒骨发出浓烈的肉香。

这时忽见窗外天地间一阵猛烈电闪,好像电影片场的灯光。片刻,雷声碾压过来,轰隆隆,仿佛火车从每个人身上开过去。植物被照得妖娆,妖娆得可怖,一片片肥厚叶子都像是一张张欲求不满的脸。

陶戈喝了一口汤,天上噼啪下起雨来。雨点砸在农家乐薄薄的房顶上,砰咚砰咚,声音骇然。在童山岛上,今夜,瓢泼大雨。热汤散发出来的温暖显得亲切了。几个人都端起碗,舀汤。滋滋的吮吸声不绝如缕。小鹿剔着骨上的肉。

柴先生先开口了,这是人为的,有人纵火,烧了我的草药,那草药是用来救命的。消防队和警察局都会查清楚的,这里也有应急局的同志,一定会查清楚。他转头看向乔敏,你们是不是要彻查?阿邓想开口,但小鹿的筷子打在他碗上。他低头,合上嘴。“螺蛳主”说,你不是都给屋子、林地上过保险了吗?我的螺可没上过保险。柴先生瞪他一眼,上过不假,但那只是我个人习惯。

哦,习惯挣钱?

小鹿息事宁人道,好了好了,吃东西!

陶戈觉得汤的味道怪怪的,用勺子左右横扫,碰到硬物,捞起,是一只做成肉干的动物。经过泡发,油光水滑,黑得发亮,已经看不出生前是什么。阿邓的眼睛冒出光火,你怎么能炖它呢!刑罚还没到期!小鹿说,别放屁了。她看着目瞪口呆的食客,冷笑一声,这是兔子又不是人肉。

小鹿把最后一口肉舀给了柴先生。柴先生叹气,其实你们的病,我都治不了。本来,我觉得你们在这里多劳动几个月,就好了。有些刑罚不就是劳动改造吗?要相信劳动。鲨鱼都见过吧?小鹿和乔敏嘀咕:没见过。

鲨鱼很可怜的,鲨鱼一动不动就会淹死,它必须一直不停地游,也就是拼命劳动。哪里像人,还能睡觉、发呆。阿邓眼睛呆呆的,忽然飘魂似的站起来,我的书呢?我书呢?小鹿说,你大爷在这,找你叔干什么?

阿邓把脖子一梗,谁是我大爷?

“螺蛳主”喊道,我的螺都烧干了,烧干了!赔我螺!那是叫我名字的螺,它死了等于我也死了!长使英雄泪满襟!

柴先生一拍桌子,把离他最近的碗震到了地面上,砰——玻璃碗碎落一地。窗外的雨一阵狂虐。雨点奋力敲打在窗户上,好像窗外幽魂要闯入。他捡起碗的碎片,一扬胳膊,就要往颈上割去。

陶戈和阿邓拉住他。乔敏也站起来,柴先生!

咱们好歹是邻居!小鹿喊。陶戈感觉自己在看一场戏。大雨和刚刚熄灭的山火只是舞台效果,只是为了逼出这群人藏在灵魂深处的秘密。

柴先生猛啐她一口,邻居?你也配!你这个浪娘儿们,就因为我拒绝了你!你怀恨在心,烧我草药,毁我的命是吧?小鹿举着勺子。手一抖,热汤滚滚而下,陶戈跳到一边。小鹿回头猛推阿邓。阿邓往后倒退一步,又往前挺了挺瘦瘦的胸膛,哀哀地发声,凡事要讲证据啊柴先生,法律上说了,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你这个法律流氓,你以为你研究那个能报仇吗?你就是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你用你的嘴报仇吗?你这个孬种。

乔敏见机,忙把柴先生拉到一边,老先生消消气。

我不生气,我说的是事实,我生什么气!一群跑到童山岛的“病人”——还不是混不下去了。滚蛋,这里没有治你们的药!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水从门缝里拥挤进来的声因,雨水好像千军万马长了脚,开始攻城略地突围起来。每个人脚下都有一摊晶莹。

小鹿好像缓醒过来,坏了,我的“肉肉”!我的“肉肉”!

她拔腿跑到院子里。山火不可能复燃了,火已经被这场暴雨逼入地底深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煳又潮湿的气味。他们都站在窗前,可怕的是,小鹿并没有救任何一盆肉肉。她只是站在那儿,再次脱光了衣服,接受雨水猛烈的冲刷。

九、寻隐者不遇

大火没有烧掉“无忧谷”。清晨时分,大雨漫入,使得房顶低矮处存水塌陷。阿邓毫不留恋地走入大雨中,惹得剩下的人也只能跑出来,瞻仰小鹿。奇怪的是,小鹿光裸瘦瘪的身体竟跟性感无关。她站立在那儿,望着大家哈哈大笑,指着每个人。微弱的太阳能灯光,跟渐渐浮起来的日头,隔着细细的雨丝拍打着她干瘪的肚皮。

陶戈故意落在后面,拉住了乔敏的手。他早就看中了那五只各自有生命似的活泼泼的指头,不长不短,不胖不瘦,指尖粉嫩,关节圆润。他抓住它们五个,是表忠心了。他好像抓住了五尾滑溜溜的鱼。乔敏回过头来一笑,童山岛让你害怕了吗?陶戈说,不怕了。

房屋再次哼哧往下坠落。他们只得再往外面走。刚刚离开,房子就哗啦一声落了半个屋顶,雨水顺着墙面冲成一条溪流。这时,小鹿像从一场漫长的夜游中醒了,抓起落在地上泡透的衣裳,冲阿邓喊:建房是我给你的钱,这建的什么豆腐渣工程?

片刻后,大雨倏忽停了,像来时一样迅疾。

童山岛从火海里逃生,又被雨水浇透。天渐渐白了,周边的海潮不规则地涌动。山上驻守的消防队,顶着一身橙红色,拄着树棍,跟乔敏交代了些什么,就下山去了。他们浑身湿答答,刚被烤热又给浇透,童山岛阴凉的海风吹来,一个个备受折磨的样子。有一名队员出现了失温症状。队友们用层层衣物裹了,正小心把他搬下山去。他们把防水帐篷留给了乔敏。

乔敏身手灵敏,很快把三只帐篷扎在老王的池塘边。池塘里的腥臭味儿浓烈得像一只只小手抓人。抽干的池塘再次被雨水填满,漂浮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死螺蛳。“螺蛳主”跑到木屋里,腋下夹着支架回来。他点开视频。所有人知趣地退到屏幕之外。

“朋友们,王中岳玺螺蛳在这场大火中贡献了它们古老的生命……”

乔敏轻盈地跳蹦,躲避水洼,如同山间某种大鸟野鹤。陶戈想帮忙,碍手碍脚,他想说话,乔敏嘘他。她揳好木头后,拉了拉他,甜蜜一笑,大家累了一夜了,我让他们睡下,再来找你。

陶戈低头看着那即将属于他的十尾鱼,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柔软的困意——他也已好几天迷迷糊糊,将睡不睡。他感到他会在十尾鱼的游弋中被催眠。他忽然明白,爱让人困,就好像受冻饿的人得遇果腹和温暖,头一横,也就想睡了。

怎么早不知道?当然,也许早知道,他就不会听心理医生的话,来童山岛找高人。不找高人就遇不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人。没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人,他感受不到乔敏的正常和可爱。

他满怀期待地钻入其中一个小帐篷。特意选小不选大,里面只铺有一层厚厚的防水油布。两人躺下,背靠背或头挨脚的话,只能蜷缩如虾。但换个姿势,大胆一点儿,比如,拥抱,刚刚好,贴胸贴肺,嘴对嘴,脚缠脚,爱过之后就能睡觉,酣畅淋漓地一觉到天黑。天黑再睡到天亮,精神饱满地打道回府。光是想想这个画面,就舒服了,好多年没有过的舒服,他脱得一干二净,像个动物一样,光溜溜钻进了睡袋。

等得不耐烦,他出来观望。见柴先生在松树底下撒尿,撒完尿,又像狗熊一样用背在树干上蹭来蹭去,窥见陶戈张望,便问,是谁让你找我的?

陶戈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柴先生就笑笑,从黑暗里慢慢踱过来,仔细盯他,是失眠了?

陶戈一惊。柴先生把大拇指摁在他眼皮上,多久了?

半年多,断断续续睡不着。乏,累,困,就是清醒。好像提线木偶,身体和脑子都不是自己的,不受控制。

想的事太多?

一到夜里脑子就纷繁复杂,乱!

我送给你一句解药:把自己忘了。把自己忘了。把自己忘了。记住了吗?

陶戈说,什么意思?怎么可能做到?

怎么不可能。柴先生低下头,你觉得失火了我着急吗?是,我着急。但——他苦笑,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己点的火呢?是我自己要救自己。知道吗?我得了病,活不久了。我来童山岛就是逃离一个基本事实:死。一个德高望重、功底深厚的老医生,连自己都救不了,开了一辈子的处方,谁知道最应该开的是给自己的处方。老脸都丢尽了,童安市没有办法留住我。我只能赌一把。把童山岛变成药山岛,把大自然的馈赠变成自己的良药。

我太了解人的身体了。它像季节一样,有更替,到了点儿了,就不该再吃药延续,就像你不能去干预四季,让夏天变成冬天。不行。可我到底也是一个人。是人就贪婪。贪财贪色贪名贪赂贪生怕死……说到这里,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我分裂成了两个。我左右互搏,一个我想顺其自然,一个我想逆天改命。一个我种了满山的草药,指望不受农药污染的草药提纯后效力更猛,救我狗命;一个我一把火烧掉了那些草苔和种子,发誓要救下第一个我。你知道哪个我是真的我吗?你知道吗?

陶戈说,现在跟我说话的是真的你。

非也,柴先生说,那女人来过我的房间,她要我的种子,我拿给她。她说,不是这个,我要的是你身体里的种子,能让我生出一个小人的种子。我……我拒绝了。知道为什么吗?陶戈骇然。

柴先生说,一个我炽热得要燃烧爆炸,一个我却无能为力。哈哈哈哈!你说可不可笑!你说可不可笑!他奋力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抹泪。这把糟身体害了我。一个我要成名立万,一个我只想苟且偷生。她……她让我摸了摸她。她是慷慨的,我一个要死的老头,她是……女神仙,是女圣人。他蓦地哭得很哑很难听。陶戈想过去搀扶,他迅速往后退,渐渐消失不见。

蚊虫从各种缝隙里钻出来。嗡嗡咕咕哄哄各种响声咀嚼着黑夜。拉链拉开,有人进来。陶戈大了胆子,搂住来人。旋即发觉触感不对,没有十尾鱼,皮肤粗糙。阿邓黑漆漆中咧着嘴无声地笑,小兄弟,浪得烧啊!陶戈不说话。阿邓说,我知道你在等谁。陶戈还是不说话。阿邓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晓得,她跟我做完,就跑出去,到院子里,用浇水的皮管子狠狠冲刷里面,真是狠啊!一个人能对自己狠,还能对谁不狠?你还以为她整天为了受孕而千方百计,你以为她因为生不了娃子受了苦,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不是不能,是不愿!她隐藏这一点,用努力的表象来隐藏实际的恐惧和懈怠。

适应了黑暗,陶戈看到阿邓浑身打战,牙齿上下抖动,笑容折叠起来,是我把《法制史》烧了,我不知道会把山都烧起来,我们这靠海不是吗?也好,我厌倦了。人啊,就不能平静,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谁也过得不自由。知道烧书是什么吗?是焚书坑儒!谁是儒?嘿嘿,我是儒!我才发现,我是儒!阿邓嘿嘿笑着,白白的牙齿露在空气中,好像黑暗裂了一道缝。陶戈清了清嗓,我想睡觉,真的累了。还有,我没有你想的这么龌龊。

阿邓的眼睛眯起来,你说的是!他脸上明明带着笑容,却忽然一下捅在陶戈的肚子上。去你的!她很可怜的!她不容易。一个人能看到另一个人不容易,看到另一个人可怜,这个人就有救了。我算是有救之人了。你呢,就不要乘人之危了。他忽然从帐篷里离开。那拳头力道很大,却绵软。陶戈不觉得多疼,摸肚皮,发现肚皮兜着东西。一只老鼠,摸起来湿热,陶戈赶忙丢开了。掀开帘子,见手上鲜血淋漓,是那老鼠的鲜血。忍不住好奇,随手拿起一根木棍翻动黑皮毛的老鼠,只见尾巴被剜去。陶戈把尸首不全的死老鼠踢出去。

他在水洼里,把手指每一道缝隙都洗干净,复钻进帐篷。一进去,不得了,又撞到软绵绵的物体上。下意识以为是阿邓。却是“螺蛳主”老王端坐在防水油布上,一脸愁苦。陶戈坐下来,乔敏不是也给你搭了帐篷吗?

离它们太近了。

陶戈想了一会儿,才晓得他的意思是说那些螺。

抽干了水,还烧过去。相当于是,相当于是……

焖烧?陶戈说。

还是辣炒好吃,他凄楚一笑。哼,他忽然鼻子一哼,跟你说个事,那些螺也不是在童山岛发现的。童山岛,哼,贫瘠!那是我从云南带来做研究的,没想到落入池塘里。那塘底水质天然青绿,很快,螺从内而外染了那种色彩。泡水都去不掉。好了,我就成了发现新螺的人。你知道,我大学同学这辈子就做对了一件事情,就是发现了一种属于他的螺,由他命名,然后用它发表不计其数的文章——因为只有他掌握第一手资料。你看,成功也很容易,唾手可及。但是,考察团快来了,其中就有水质专家。

明白了,你快暴露了,所以点火,即便他们不从池塘里抽水,你也会想办法加点东西进去,好趁机毁尸灭迹?陶戈拎起防水油布一角,潮乎乎的泥土在地面下涌动。门帘子落下又掀开。他不敢猜这次是乔敏。他被打断了太多次,每一次都被推向了跟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轨道。

你是自己睡吗?小鹿的声音很明亮地晃动在狭小的空间,他闻到了她带过来的脂粉香味,还有叶片汁水味道。他眯眼一望,她又几乎裸着身体。

明天这里就要散伙了。

这可怨不到我头上,陶戈立刻说。

你好敏感哦。我喜欢敏感的人。敏感的人生命特别丰富。我就是一个敏感的人。我不仅灵魂敏感,身体还敏感,就是子宫不太敏感。她声音闷闷不乐。陶戈不知道再拿出那套装睡的方案管不管用。他想起了被施以腐刑的老鼠。

她一动不动地蜷缩着,每次我们那样过,我就害怕,用水把自己洗涤得干干净净。我想我在根子里是害怕生育的,害怕上一代的基因还埋在我身体里,像定时炸弹,我会生出像我家人那样的孩子。我害怕。我有种感觉,我是幸存者,是吸走了他们健康的人。他们依赖我,又都恨我。我告诉你啊,我真的害怕也会生下残疾,我有这个基因。我不敢回去。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海潮声一浪一浪从空气中铺展起来。接着,咸嗖嗖的海风也刮起来。陶戈觉得冷。想必小鹿更冷,或者,他忽然想到,她其实是用冷来惩罚自己,子宫不是应该最暖的吗?她要自己的子宫变得像冰窖一样寒冷。

不知这样对峙了多久,他昏昏沉沉,慢慢睡过去了。醒来,天已经大晴。大火、暴雨像一张上了色的油布,哗啦一下就从童山岛掀过去了。烈阳再次腾空。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海的潮湿味,螺的腥臭,女人的芳香,泥土上翻的味儿。

十、绿色的风

陶戈拉开帐篷,心满意足地钻出来。那些密密挨挨盆里的多肉泡了水。好像一天之间,吸饱了,肿胀发绿,细秆陡长。叶子冲掉的冲掉,败落的败落,一片凄凉的菜色,但菜色中那种丑陋的“不死鸟”倒密密匝匝长起来了,生出了很多的小叶片。灰烬在空气里漫漫飘着,游弋着,好像孤魂野鬼贴在活人身上。小鹿立在院子里,愣怔怔地看着那些植物。

他走过去跟她告别。小鹿苍白笑笑,哦,你也要走。

陶戈说,是的?

小鹿说,你看这些多肉,像不像发育不良的残疾孩子?原先我好害怕。但是你看它们——它们残缺了丑了,但是我一点点养起来的,你明白吗?就像我的骨肉,像我的至亲,我不能嫌弃。我没法嫌弃。它们是我的镜子,它们就是我。

它们不是还能接着生长起来吗?你不是说,你就喜欢它们那种奋不顾身、不断繁殖的样子吗?

没有意义的繁殖,这些傻瓜!她看着它们,眼神里忽然多了一些冷峻。但片刻后,冷峻化掉了,最底层的柔媚又浮出来,阿陶你说,我该不该认命?其实我想,人最可怕的事情是不认命。人能干什么呀?无非就是吃喝拉撒,吃喝拉撒就是为了繁衍。人活着就是为了繁衍。就是跑接力棒。上一棒跑完,嘭!你就可以死掉了,就传到下一棒,再下一棒,可笑的是,人还以为能跑过时间呢!那个吹哨的人就是时间,裁判就是时间——谁也跑不过。你说我说得对吗?

想明白了?陶戈问,你要跟阿邓一起走吗?

一起走吗?小鹿好像自问自答,忽然回答自己:当然一起,我们“生前”就在一起,“死后”也要在一起。这不是爱情,这是同病相怜。那句诗怎么说的?对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陶戈坐到乔敏的摩托车上。他问乔敏去哪了。乔敏笑笑,我去找你,你睡得像个死老鼠一样。我只好回去啦!陶戈也笑了。他喜欢乔敏的干净和善良。

来童山岛的人怀揣着各种各样的欲望或者各种各样的逃避,但其实他们都有恐惧和焦虑。这些恐惧和焦虑使他们远离尘世,占山为王。可是,乔敏没有,乔敏干净得芙蓉出水。他紧紧搂住乔敏的腰。

乔敏在陶戈第一晚入住的宾馆前停下,在院里拔了一些油菜,径直上去,抄起锅来,加了点油,跟碗里的豆腐一块炖了,又抓了一把肥肉铺上,想了想,又抓一把。一阵极有生机的土腥味儿和肉的浓香填满了空荡荡的大屋子。忽然,几个小鬼头从屋深处冒出来。嘻嘻哈哈,互相缠着撵着,一齐跌倒在陶戈跟前。

看见他们,他才想起手机,左摸右掏不见,想来是落在童山岛了,被火吞了,还是被水淹了——怪不得这几天很清静。

饭菜做好了,孩子围坐上来。流鼻涕的小家伙把脏乎乎的鼻涕打水井似的,往上一抽一抽。双胞胎分发筷子,小女孩帮着乔敏给大家伙盛饭,趁人不注意,就把木勺上的米粒儿舔进嘴里。

孩子们在抢肥肉,鼻涕虫被姐姐塞了一块,但没咬紧,又给兄弟俩中一个夺了去。乔敏视而不见,她只是干干净净吃着自己的米饭和油菜。陶戈问,老板娘呢?乔敏用食指把嘴角上的米粒粘下来,送到嘴里,她去讨债了。

讨什么债?

乔敏用筷子点着一个个孩子。当然是替这些小鬼讨债了。

谁还能欠他们啊!话一出口,乔敏翻了一个白眼,陶戈也明白了,是孩子的生身父母。总不会这些孩子都是老板娘的。是那些家里没有老人,生活使他们走不开,只好把孩子寄放在这儿的年轻夫妻们。怪不得老板娘对于来客一点儿不殷勤,她不以此为生。

还有一个秘密哦,我也是欠债的。

陶戈放下碗筷。

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不过呢,我是替自己还债。还债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过来帮帮忙,偶尔,也当当孩子的姐姐。

流鼻涕的小孩说,姐,那这次这个是准的喽?乔敏狡黠一笑,用筷子敲他饭盆,就这一个,哪有这个那个的。

乔敏进单位请假,他在外面等。好一会儿,阳光一寸寸从他的左脚跟移到他右脚跟。就在他怀疑她是个影子,怀疑她根本不会出现时。她出来了,抹了一点口红,歪到外面来了。但他喜欢。她打老远就晃手腕,一见他,拿东西塞给他。是失而复得的手机。

消防队拿来的。从半山腰树底下捡的,不孬不孬,除了没电,没有别的毛病。我给你充了一会儿,快给家里报平安吧。

一开机,无数的震动提示。陶母微信和电话最多,他只说了跟乔敏在一起,陶母就“哦”一声,迅速挂掉电话。然后他浏览了下童安市新闻。一如既往地,对于童山岛的失火和大雨只字未提。而后,他刷到了一则小视频,“螺蛳主”黑灯瞎火,激动地对着屏幕说话。

“朋友们,王中岳玺螺蛳在这场大火中贡献了它们古老的生命……”

已经成为一条热门讯息,人们都对这种古老又脆弱的生命感到新奇。“螺蛳主”失掉了以他伪命名的螺蛳,倒意外走红。或许,还会给东直县带来一波流量。陶戈怀疑,这个半小时等不到一辆交通工具的地方,如何接纳那么多来找生活的人们。对了,也许闭塞还会成为新时髦。人哪!

在火车站,买了票,两个人并排坐下。看时刻表已晚点,但司机还在悠然地倒水喝茶,慢吞吞剔牙。乔敏轻轻靠在陶戈肩上。司机吐了一口茶渣,又磨磨蹭蹭去解手。这工夫,车上又涌来几个人。柴先生慢吞吞走在后面。

有些人在经历沧桑后会刹那变老,但陶戈却有种感觉,好像柴先生年轻了。他慌慌张张坐下,又弹簧一样直挺挺跳起来,坐到最后一排。车沉默地驶离东直县。经过童山岛,烟雾已经散去。山腰里漫出一丛毛茸茸的绿雾。

最后,陶戈竟从乔敏的肩头醒来。

乔敏说,不知道你还打呼噜,哼!

陶戈说,不知道你还嫌弃打呼噜的男人。

她扯着他的根根手指,很痛,是一种幸福的拉扯。

柴先生慢慢移动,一排一排靠前。车震荡一下,他就移动一排。最后,他终于坐在跟他们隔了一个过道的地方。他看看他们,他们看他,他再望向别处。一来二去几次,终于,他开腔了:

我本想治所有人,想管所有事。我也曾不眠不休,干到了很高的一个位置,在权力中心纠缠,在风口浪尖,我……烂透了。我想管,什么都想干好,然而你越冒头越被打击,复杂啊,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我越使劲,病人就越不相信,就觉得你是为了营销什么医药什么手术……我种草药,要改变一方水土,结果草药根本种不成,烂透了。现在,什么都不管。回来时,我见草窠里冒芽子了。一把火,一场雨,倒把它们催出来了。你说是不是讽刺,你说是不是?

乔敏说,我看不是讽刺,我觉得是到时候了。

到什么时候了?

到我们该下车的时候了。

柴先生忽然从褶子里挤出笑容,脸对着陶戈,好聪明的老婆,以后你可怎么办?下车后,他们告别。柴先生慢吞吞融进人群。

这时,车站一个背着蛇皮袋的人上前打听,童安市东直县童山岛有直达车吗?他的袋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陶戈跟乔敏目光相互一靠,都笑了。陶戈忽然收了笑,问,谁叫你去的?对方一副警觉样子。乔敏凑过去轻声说,先去东直县再去童山岛,但是劝你先别去,你是去找高人的吧?

你们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是……乔敏看向陶戈。

那人左看右看,从两个人脸上挖不到信息,立刻急道,可我心理医生让我去找她师傅。哎呀!我焦虑抑郁压力大掉头发……

陶戈笑了,那里可是有名无实。乔敏睃他一眼,陶戈又笑,去去无妨,然后他下巴往里一收,略作害怕的表情,但是童山岛有妖蛇哦。

不怕!那人说,我看新闻了,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