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5年第8期|阿成:哈尔滨往事(长篇小说 节选)
“我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在三四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外国人。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流亡者。在这座城市里,还生活着一些不同国籍的流亡者彼此杂交后,生育的一批又一批漂亮的、聪明的混血儿。”
亚当·丧钟·鸽子·他的女人和一派天籁
无论流亡者社区的任何季节里,都可以看到一群漂亮的鸽子,从那座中亚建筑风格的房子那儿飞起来。鸽群在流亡地的天空之上,奏响了一串串好听的鸽铃声。有的时候,它们在空中绕一圈儿,又飞回来,很像走投无路的异国流亡者。有时候,它们会飞到散发着腥味儿的松花江边去喝水、觅食,入乡随俗,适应能力很强。
在一串串鸽铃声中,也常见有离队而去的鸽子,孤零零地、勇敢地离开了它的群落,向更遥远的天空飞去,直至融化在远天之中。
间或也有新的野鸽子,加入了流亡者社区的鸽群。这种情景最好看的时候,是在暮秋时节。
这时候,覆盖在流亡者社区树们的叶子都凋落了,许多候鸟——如被古人称为玄鸟的燕子、被称为鸿鹄的大雁,以及其他从北回归线飞向南回归线的飞禽们,都一群群一队队地飞离了这里。这使得流亡者社区的天空被空出了很大一块儿,这样,鸽群们就被更加优美地显示出来了,它们的滞留,它们的孤独,它们的凝聚力,它们相互依存的生活态度,无不在一串串凄清的鸽铃声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流亡者社区的鸽子,也是由异域“流亡”到这儿的鸽子,它们离开的原因并不是战争,而是气候。你很难想象,在最初的时候它们只有两对儿,现在已繁衍成三四十只鸽子了。
这些鸽子来自南亚次大陆的卡拉奇。
在印度河三角洲的莱里河,和玛利尔河之间的平原上,人们到处可以看见成千上万只鸽子,以及飞翔在阿拉阿滨的无数只海鸥。
在流亡者社区天空上飞翔的鸽子,是一位混血儿那里带来的。
他是一个流浪汉,叫亚当(当然,这不是他名字的全部)。他像所有热爱和平的人一样,很不喜欢战争,可这个年轻的流浪汉却非常喜欢鸽子。同类斥责他游手好闲。
亚当是骑着一头浅棕色的骆驼,带着他亲爱的鸽子和琴,沿着历史上的中亚通道,弹着琴,唱着歌,在驼铃的伴奏下,自白沙瓦穿过开伯尔山口,经过阿富汗的喀布尔,又经过索马里,进入克什米尔,再进入到中国的新疆。在他经过长城的时候,他的骆驼死了。他几乎是徒步流浪到哈尔滨的流亡地。
亚当是流亡者社区唯一养鸽子的人。他和他的鸽子的出现,让流亡者社区一下子有了生活的兴趣。他流浪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亚当是个细高挑儿,说话很和气,可人很倔,有一脸漂亮的络腮胡子。
亚当说,他到人世上来,就是要好好地玩一玩。然后变成一只鸽子,飞向蓝天。
亚当是流亡者社区少有的乐观者。他的眼睛总是明亮亮的,充满了明媚的阳光。他的歌唱得很好。在流亡者社区的夜晚,流亡者们都喜欢来到这个不大的小广场,在那演奏乐器、唱歌(那是流亡者自己搞的一个“街心花园”)。哪个地方的歌曲都有,欧洲的、美洲的,俄罗斯的、英法的、日本的、伊斯兰的,等等,会弹乐器的人为他们伴奏。在这些歌者当中唱得最好的,是亚当,这里的歌唱与歌唱家的表演不同,他们是用歌曲来表达内心的倾诉,是一种别致的、有旋律的交流。
亚当的媳妇长得很丰满。只是,说不清在什么地方让人感到不把握。这女人的眼睛太能勾人了。她那火辣辣的、风情万种的眼神儿,让流亡在这里的一些男人魂不守舍了。
——世界上的女人,总是多姿多彩的啊。
亚当的母亲是一位英国人。英国好像是一个由世界各民族拼凑起来的国家,什么肤色的人都有,他母亲是其中的一位。据说他母亲死于酗酒,而他的儿子并不喝酒。偶尔,喝一点格瓦斯(一种带有少量酒精的饮料)。喝过之后,总是不断地傻笑。但他从不闹事。
流亡者社区的确有几个不能喝酒的人。这真是有点特别,心情那么不好,又滴酒不沾。那只能是上帝所为。流亡在这里的人们几乎个个都能喝酒,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烂醉如泥。说到亚当,对方就说:“不就是那个不能喝酒的家伙吗。”
亚当为了试试鸽子的认家本领,经常怀里揣上两只鸽子,去远离流亡者社区三四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在那里,找一家小客栈,或者某个人家住下,把带去的鸽子放飞。
看着它们扑棱棱地飞走了,亚当的心里特别敞亮。
由于他经常去这些地方放飞鸽子,那里的人都认识他了。说这个小伙子真是什么都好,唱得也好,而且还不喝酒。就是有点不务正业。
每当亚当外出放飞鸽子的时候,他的媳妇就会借此机会,跑到敖德萨餐馆去喝一杯。在那里开怀地大笑一番,跟几个粗野的、庸俗的流亡者跳舞。她蜥蜴似的贴在他们身上,尽情地疯,尽情地发泄,让这些男人像大口吃捷克式肉丝炒面条似的,吻自己柔软的嘴巴。
说真的,抛开男人女人的情绪不说,家愁、乡愁、离国之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流亡异乡的男男女女也只有在这样的情绪下,才能动感情地讲述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家族,讲自己曾经拥有的财产,以及家族封号,讲自己的青年时代,讲自己的初恋。然后是接吻、拥抱,之后随便找个地方荒唐一番,再死死地睡去——这一天就算熬过去了。
亚当的媳妇之所以喜欢去敖德萨餐馆喝一杯、乐一乐,这跟她身上有四分之一的乌克兰血统有关。
她的太祖父是一个汉人,一个流浪在萨哈林岛的中国人。他在一个俄国商人的小火轮上当厨师,是个做鱼虾的高手。
小火轮经常往来于日本的雅内、北海道和韩国的汉城之间。
她的祖母是一个乌克兰女人,是一家妓院里的职业妓女。曾经多次被关进监狱,不过很快就被释放了,继续干她的老本行。那个在小火轮上当厨师的中国人,把这个职业妓女赎回了家里,权作自己的太太。据说她的祖母很喜欢自己这个新角色,也很珍惜。遗憾的是,这个了不起的中国厨师在一次如同野兽们群殴似的海难当中,丧了命。这个女人继而又转嫁给了一个跑崴子的中国老客。
这个中国老客将她和他们后来生的女儿,带到了中国,又辗转来到了地处哈尔滨的流亡者社区。
亚当的媳妇,随着新组合的父母,来到哈尔滨流亡者社区的时候,只有四岁。
不久,她的父母便双双死于流亡者社区的那场小小的鼠疫。
在流亡者社区鼠疫流行的日子里,她的母亲在被送进火堆焚烧之前,嘴里一直微弱地说着:“佛主啊,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乌克兰女人已经信奉了佛教。而他们的女儿,却是一个任何宗教也不信的、迷途的羔羊。
总而言之那场小小的鼠疫,使得流亡者社区一下减少了四分之一的人口。
当时,所有染上鼠疫的人都被集中了起来,集中到那个红十字幼儿园里。到了晚上,这些死去的患者,或者被人用马车运到松花江边,或者被集中到流亡者社区的一个空场上,焚烧。
漆黑的夜里,流亡者社区到处是一堆堆焚尸之火。火堆的周围是监督执行的医官和死者的家属。一个神父或者一个阿訇,或者是一个牧师,或者是一个巫婆,站在焚尸的火堆一旁念经,或者“作法”。像在出演五花八门的傀儡戏。常常是这个人的经还没有念完,便被另一个死者的家属拽走了。被拽走的神职人员一边倒退着身子走,一边继续叨念着经文……
当时,流亡者社区所有出口和通道,都被人把守着,不准人出去,也不准外地人进来……
的确,有时候,仁慈的上帝和魔鬼的残忍是重叠在一起的。就是说,瘟疫和战争一样,都是无情的。
那时候,流亡者社区的人们特别悲观,教堂里的丧钟不断地被敲响,流亡者社区所有的人都在祈祷着,一个个脸色凄凄,惶惶不可终日。那支《离别》的歌子,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在流亡者社区到处流传的呢?
亚当的媳妇是在不断地敲响的丧钟声中,逐渐长大成人的。
从那以后,亚当的媳妇便说自己是一个无国籍者,没有亲人,没有故乡,没有祖国,而且没有宗教,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不知愁的丈夫。而这个丈夫最心爱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一群该死的鸽子!还有那只像小鬼呜咽似的琴,还有那个可恶的鼻烟壶。她简直不能忍受丈夫打开鼻烟壶,用大拇指按在鼻子上的吸烟动作。
亚当的女人,当初那场和亚当的爱情游戏中,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她是为亚当的那一脸漂亮的络腮胡子、优美欢乐的歌声和一肚子离奇古怪的故事,以及他亲手烤的香喷喷的羊肉串儿所迷惑、所倾倒了,使得她像中了邪似的,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可是结婚不久,她才发现,丈夫的精神世界竟然被鸽子操纵着,这个男人根本不拿她当一回事。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每年一次的“斋月”,在9月份整整的30天里,每天只吃一顿饭。她愤怒地说,你又不是教徒,为什么要这么做?亚当说,只有饱尝饥饿的滋味,才能驱除人间的烦恼,增强饮食的欲望。他说他就是凭着这样的意志,从几万公里以外的祖国,来到中国,来到哈尔滨流亡者社区的。
这个女人绝望透了,可又毫无办法。亚当的女人从不跟丈夫吵架。还小的时候,她的那一对狗男女父母天天吵架,天天打,常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她恨死了这种行为,她简直不能理解,既然天天像饿了一样相互撕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过呢?
亚当一家生活的经济来源,主要是依靠他老婆给社区里的流亡者洗衣服所得的一点收入维持。她也曾给那个被人杀害了的英国绅士浆洗过衣服。她脉脉含情地凝视着那个来洗衣服的英国绅士,甜甜地微笑着。英国绅士的那一双蓝眼睛太诱人了。那一瞬间,她想冲动地告诉这个英国人,她的祖母也是英国人,我们是同类。不动声色的英国绅士瞟了一眼在一旁喂鸽子的亚当,便立刻打消了染指他老婆的念头。
英国绅士毕竟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亚当绝非一个普普通通的等闲之辈……
亚当家的房子是用泥坯垒成的,样子挺神秘。家里养了许多茉莉花。茉莉花几乎不分季节,长年不断地开花。这样,亚当的家里永远弥漫着茉莉花的香气。
——茉莉花,在他们的眼里象征着圣洁。这样看来,这还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家庭呢。
他家的院子很宽敞,院子里拉满了晾衣服的绳子,上面晾着女主人洗的衣服,床单、窗帘,等等。干干净净,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亚当的女人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女人干洗衣服这活儿简直就是天生的。可她却觉得就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总不是一个办法呀。
当!当!当!教堂的丧钟又敲响一次。这说明流亡者社区又死了一个流亡者——
这种丧钟每隔一段时间,就敲响一次。丧钟每响一次,就让亚当的妻子又一次陷入了苦思冥想当中。
晚上睡觉的时候,亚当对他的女人说:“宝贝儿,你好像有心事?”
女人说:“没有。能有什么心事呢?唉——一个女人,女人不配有心事……”
每逢教堂的丧钟响起,对于每一个流亡者的葬礼,亚当和他的妻子都会去参加的。
每次参加葬礼,他们夫妻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将一束洁白的茉莉花,放在死者的墓碑前,说:“安息吧。”
那个英国绅士的葬礼,他们夫妻也参加了,也同样在他的墓碑前放了一束洁白的茉莉花。而且亚当在这个英国绅士的葬礼上,放飞了两只洁白的鸽子。
过去,每当亚当在涅克拉索夫街头见到那个英国人,总是向他微笑地点点头,两人在街头互相鞠躬。
这个英国绅士总觉得这个流浪的亚当,有着不可捉摸的历史背景……
或许,那个鞑靼女人说得对,任何一个流亡在这里的洋人都可能是杀害那个英国绅士的凶手。
在频频敲响的丧钟声中,亚当的女人终于把一切都看透了。她开始认识到自己还年轻,自己的丈夫对自己又是那样地漠不关心(她觉得冷漠和熟视无睹,是对女人最残酷的折磨)。她得下决心做点什么,她想她也该做点什么了。自己毕竟也是一个女人啊——
于是,亚当的女人开始利用丈夫外出放飞鸽子的机会,去敖德萨餐馆,在那里她大胆地勾引在那里喝酒的流亡者。然后,把他们当中的一个,悄悄地带回到自己的家里来。遗憾的是,并没有一个流亡者真正地爱上亚当的女人。原因之一是,亚当媳妇的那一双长年洗衣服的手太难看了,粗糙不堪,像一双苦力的手,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它都会倒胃口的。
亚当放飞的鸽子在他回来之前,已经飞到家了。亚当的媳妇会把刚刚飞回来的鸽子弄死,扔到那松花江里去。她要让亚当失望,而失望,就能激起丈夫一次又一次的新的试验和新的放飞,而新的试验和新的放飞,就会让亚当一次又一次地揣上鸽子,离开家,踏上新的旅程。这样,她便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和那些男人鬼混了。这种事在流亡者社区,除了亚当一个人之外,人人都知道。
那是一个平凡的夏天,亚当的媳妇突然失踪了。
开始,亚当并没当一回事,以为到时候,他的女人一定会像他训练的鸽子一样,重新飞回到自己的家。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又过去了。
风冷了,秋天来了——
看来,亚当的媳妇,是不肯给这个流浪汉的故事留一个圆满的结尾。
亚当不再养鸽子了。开始不断地喝酒,而且很快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酒徒。
不久,亚当成了流浪地的一个乞丐。亚当没想到,没有女人的日子会是这样。
但不少人都认为,一个游手好闲的、喜欢养鸽子的人落到这种地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空阔的天空上,偶尔有鸽子飞过时,亚当一定会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眯着眼睛,仰头观看它们的。
这时,亚当的脸像天使一样,一派天籁。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女人再回来呀,让自己重新开始过去那种养鸽子的好日子呀——
入了夜,亚当会在流亡者社区的一个僻静的街头,点一堆火,他依在墙角那儿,睡了。睡梦中,他又骑上那头浅棕色的骆驼,背上他的琴,揣上他的鸽子,上路了——他的灵魂要回卡拉奇去,前头,还有几万公里的路呐——
一夜之间,流亡者社区的大雪覆盖了他。
流亡者社区的大雪,在世界上也是闻名的。
教堂的钟声又敲响了,会有谁来参加他的葬礼呢?
波兰人的桑拿浴·华沙的风景·比利时女人和她谜一样的身世
在流亡者社区那条繁华的涅克拉索夫大街上,有一家桑拿浴房。这家桑拿浴房是一个叫切斯瓦夫·米沃什的波兰人开的。
这个桑拿浴房从外观上看,有一点儿像日本式的宅院,外形简陋,当然桑拿房也没必要搞得那么豪华。当然是一幢砖砌的房子。流亡者社区的气候太寒冷,不是厚砖砌的房子,或者像中国人那种用土坯垒成的泥房子,想挨过严冬是不可想象的。
桑拿浴房砖墙的表皮上,还立着“贴”上了一层厚厚的、棕色的木板。粗一看,还以为是木板房呢。正是这种样子,使得这家桑拿浴房在流亡者社区、在涅克拉索夫大街有了自己独特风格。
这个波兰人开的桑拿浴房,有男女两个桑拿浴室。除此之外,还有供洗浴用的大木桶、淋浴室和休息室。
休息室里有十几张躺椅和几个小茶几,小茶几上面扔着几份湿漉漉的、过了期的旧报纸,一个硕大的烟灰缸。档次比较高一点的浴客,在这里还可以享受到热咖啡、小点心(就是列巴片和果酱)与印度茶末——自然,这需要另外付钱。
这个桑拿浴房,每星期只开两次。
到这里“桑拿”的流亡者总是很多。欧洲人似乎生来就与桑拿浴有着不解之缘。
我的一个朋友说:“洗桑拿,像吸毒一样,能让人上瘾。”
在桑拿浴房开业的日子里,那个波兰人把事先烧得里红外灰的石头,堆放到桑拿浴室里。
桑拿浴室,一次可以“桑拿”十几个流亡者。
洗桑拿的人,将凉水泼在火热的石头堆上,石头堆“扑”地冒出一团灼热的水蒸气——这就是桑拿。
桑拿木房里的温度,最高可达100度。让浴客连气都透不过来。被桑拿的流亡者们光着身子,呆呆的,像没有灵魂的蜡像一样地坐在那里,让高温的热气“蒸”自己。
洗桑拿,事先要把自己头发弄湿(不然头发会被烫脆、烫软),手指上的戒指,耳朵上的耳环,也须事先摘下来。免得它们被加热后灼伤自己的皮肤。这些注意事项,波兰人会事先告诉他们。
在桑拿浴室里,赤裸裸的浴客,每人手里都抓着一条湿毛巾,在呼吸困难的时候用它捂着嘴,缓解一下。
刚刚开始桑拿的时候,这些流亡的浴客还可以相互聊聊天,谈谈各自国家的一些有趣的风俗、旅游胜地和自己国家桑拿浴的特点,谈谈风味小吃、足球明星、电影明星、彩票、马票,等等。
倘若桑拿浴房里的几位浴客投脾气,也会谈谈彼此今后的打算,将来是回自己的祖国去,还是去另外的国家谋生,像这样的一些重大话题。
桑拿浴房里的温度很快就上来了,浴客的皮肤开始大量地往外流汗,汗水像无数条小溪一样,从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位蜿蜒流下来。但此刻,浴客的五脏六腑还是冰凉的、紧缩着的。等到五脏六腑被桑拿热了,才是灵魂与身心大解放的时候。
女桑拿室里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洋女人光着身子坐在封闭严实的桑拿室里,互相聊着天儿。女人们一直是把聊天作为自己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来对待的。桑拿室是女人们聊天的最好场所:汗水从她们肥胖的身上往外畅流的时候,仍不能让她们沉默下来,她们仍旧在喋喋不休地聊着。一般说,欧洲女人的肺活量要比男人大得多——女人总是最能承受各种“痛苦”的。不然,上帝就会把生儿育女的任务交给男人了。
这时候,那个波兰人,在院里继续烧那些桑拿用的石头。烧石头的整个状态类似民间的土法炼钢。这一天,他得连续烧四炉石头,才能满足整天桑拿浴的需要。
这个波兰人是一个干活儿认真的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一头灰发,样子有点凶恶,但他从不恶语伤人,只是按部就班地,循着桑拿浴的程序干自己的活儿。
在开桑拿浴的日子里,他事先从井里打好多水。将淋浴箱和浴桶都打满水(他把院子里的那口机井,也像俄国人那样,称为“马神”),又将这些水烧热,准备好。他几乎是顶着星星就开始干这一切的。这是一桩累活儿。波兰人干得浑身都水淋淋的。
他很愿意干这个活儿。他叫切斯瓦夫·米沃什,家在华沙。
华沙是世界上一座颇为有名的城市,它在维斯瓦河中游的玛佐夫舍平原上,是一座扼守着中欧战略要冲的重要城市。欧洲历史上的许多军事家,君主都曾对它指指点点,琢磨这个城市,包括这个城市周围的一切。
华沙的确是一座有魅力、文明又美丽的城市。有资料记载:华沙是一座中欧典型的哥特式城堡。十八世纪,精通建筑艺术的国王奥古特,在这座城市里修建了瓦津基公园的行宫。这座行宫是由水上宫殿、白宫、猎宫等一系列精美绝伦的建筑物组成。这些建筑都是艺术大师们的杰作,也是一座座具有世界水平的历史瑰宝。
切斯瓦夫·米沃什曾去过那里,那时他还年轻,有许多浪漫的幻想……
是啊,回忆既是甜蜜的,也是痛苦的。
华沙还有一座世人所瞩目的雕塑——华沙美人鱼。切斯瓦夫·米沃什喜欢靠在这个美人鱼边儿吸烟,在脑海里勾勒自己所憧憬的未来。
令人费解的是,希特勒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情感,扬言非要“把华沙从地球上永远抹去”呢?
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德国的第一颗炸弹就投在了华沙。那一场战争使几十万的华沙人丧生。
切斯瓦夫·米沃什在这场战争中,在纳粹的枪口下,在华沙干焚烧尸体的活儿。不久,他逃了出来,来到了中国的流亡者社区。
这位流亡在中国的波兰人,常常在院子里一边烧着桑拿浴用的石块,一边思恋着自己的祖国……
他觉得自己非常不幸。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比起那些死于战乱的同胞们,又是很幸运的——有一句名言:短暂的生命,也是生命。
到波兰人这里来洗桑拿浴的流亡者,不一定非要付现钞,比如拿一些数量相当的焦炭、鲜肉、牛奶、果酱和酒,也可以洗桑拿。洗桑拿浴的人,是为了享受一下灵魂与肉体的松弛,而波兰人开桑拿浴的目的,也正是如此。
……
负责照看女桑拿浴房的,是一个比利时女人,她是个聋哑人。
那个波兰人只知道她的家在布鲁塞尔(布鲁塞尔意为“沼泽上的城市”)。
他叫她“喂!”。
她很能干,只要那个波兰人对她做一个简单的手势,她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或去挑水,或去换下女桑拿室里已经冷却的石头。
这一情景,让那些洗桑拿浴的流亡者觉得既和谐又别扭。
……
尽管他们不是夫妻,他们还是生活在一起了——命运常常能把这件事变得合情合理。
波兰人对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所知甚少。他只是从那个后来被人杀害的英国绅士的介绍中,知道那是一个欧洲人口最稠密的城市,处在英、法、德三个大国之间(被称为“欧洲十字路口”)。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四季温暖如春,像中国的昆明。同中国黑龙江北部的爱辉县处在同一纬度上。所不同的是,布鲁塞尔濒临大西洋。
可无论怎么说,这个波兰人没有去过那个国家。
这个比利时女人,喜欢涅克拉索大街上的桑拿浴房,喜欢那里的温度,那里的一切让她感到亲切、感到踏实。说真的,这个又聋又哑的女人离不开这里了。
晚上,这两个不同国籍的流亡者睡在了一起。
彼此过了半年多的时间,这个波兰人才弄懂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是被纳粹的炸弹搞成了聋哑人。
于是,这个波兰人从床上坐起来,给这个比利时女人进行按摩。
波兰人按摩的手艺很好,而且是纯欧洲式的手法。他在波兰时干的就是这个行业,应当说是一个行家里手。
一般来说,这个波兰人从不给来这里洗桑拿浴的人按摩。不过也有例外,他只给来这里洗桑拿当中的两个人按摩过,一个是涅克拉索夫大街教堂里的神父,另一个是那个后来被人杀害的英国绅士。
说起来,这也是一桩颇为有趣的事,那个英国绅士到这里来洗桑拿浴,从不付费。他们见了面,彼此点点头,互相说句“您好”,就完了。
在给那个英国绅士按摩的时候,这个波兰人一声不吭,听这个英国人跟他讲波兰的风光、风土人情、建筑、酒吧、歌剧院,讲纳粹投到华沙的上百万颗炸弹;讲繁华的元帅大街、耶路撒冷大道,讲波兰的天文学家哥白尼和著名的音乐家肖邦,讲华沙伟大的诗人密茨凯维支,这个英国绅士还充满情感地对这个波兰人朗诵那个大诗人的诗……
英国绅士似乎非常熟悉华沙的这座城市,对那里的旅馆、餐馆和计程车的价格都了如指掌。
这个波兰人,常常是在这个英国绅士的讲述当中流下泪水。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每到桑拿浴营业的日子,这个波兰人都盼着那个英国绅士。如果那个英国绅士来迟了,他会站到院子门口那儿,朝着涅克拉索大街上张望。
……
这个波兰人一边给比利时女人按摩,一边叹息地说:“唉——可怜的女人啊……”
比利时女人似乎从他的口型上猜到了什么,她坐了起来,冲他做手势,要给他按摩。
于是,这个波兰人躺了下来,比利时女人开始按照她的方式给他按摩……
——有许许多多的夜晚,都是在两个流亡者相互按摩中度过的。
清闲的日子里,这个波兰人常坐在院子里,哼唱着一支古老的歌。
那个胖胖的比利时女人,在一旁深情地看着他,一会儿,她流泪了——她自己不能唱歌,也听不到对方的歌声啊。
波兰人看到了,就说:“好了好了,我不唱啦。”
……
不久,这个比利时女人患脑出血死了。
这个波兰人为她做了最后一次按摩。然后,一件一件地替她穿好衣服,并吻了她。
这个波兰人一切都做得很平静,没有哭,没有泪水,也没说什么。
常到这儿洗桑拿浴的流亡者和混血儿,帮助这个波兰人安葬了他的女人。
那个英国绅士也参加了这个比利时女人的葬礼。
在葬礼上,英国绅士忧郁地朗诵了波兰诗人密茨凯维支的诗。
英国绅士在葬礼上朗诵诗歌,几乎成了流亡者社区死去的流亡者们的一个固定程序了。
英国绅士朗诵着:
当一群一群的候鸟在空中哀鸣,
躲避着冬天的风雪,飞向远方,
不要谴责它们,
朋友,
沿着熟悉的道路
鸟儿们还要回来,
到了春天的时光。
但是,
倾听着它们的声音,
请你记住!
只要希望重新对我的命运放出光芒,
我立刻驾着欢乐的翅膀离开那里,
迅速地飞向北国,回到你的身旁!
这一次,那个波兰人才放声恸哭起来。
翌年,当流亡者社区到处都是厚厚的落叶时节,那个波兰人悄悄地关闭了他的桑拿浴房,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他知道,这儿的流亡者都非常需要他。可这里已经是他的伤心之地了……
波兰人觉得自己老了,到了告别的时候了,告别朋友,告别爱人,告别那个英国绅士,告别那些流亡者,告别自己祖国波兰——走向属于自己的坟墓里去。
波兰人一边走一边回头……
永别了——流亡者社区。
……
全文见《作家》2025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