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百花洲》2025年第5期|熊正良:擦肩而过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5期 | 熊正良  2025年11月11日08:02

镜子对着丸子,也对着后窗。下午的阳光透过树隙和窗玻璃洒进来。丸子在镜子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叉开五指,贴着脑门和头皮往后铲过去,头发像野草似的从他指缝里漏出来。丸子的头发并不长,才刚刚淹没指肚子,但丸子还是不想留着它们。他将手上的塑料袋往屁股后一塞,再将身子瘫靠在椅背上,等着女理发师手上那把冰凉的电推剪。

多年前——到底是多少年前呢?丸子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自己不仅留着长发,还扎着个马尾,很文艺的样子。不过文艺归文艺,文化课考得太拉胯,专业课再好也白搭。他爸说,丸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已经连着考了三年,这就算是人家说的考(烤)煳了吧?你觉得再考下去还有意思吗?丸子没吭声,眼睛躲着他爸。他爸又说,其实人一辈子也就几十年,怎么过不是过呢?你平常不是老在瓶子店里帮忙吗?那不也是一门手艺吗,要不你也跟瓶子一样,去哪儿找个门脸,也开家店吧?于是被考(烤)煳了的美术生丸子便很无奈,纠结了一些日子之后,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门,在火车站一带转悠。他从小在这一带长大,没有他不熟的地方,包括哪棵法梧树干上有几个节疤,他都一清二楚。

丸子的手艺其实就是理发。丸子并未正经学过理发,却也不能说就一定是无师自通,至于怎么会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兴许就是在瓶子店里看会的?有一回瓶子店里人多,瓶子忙不过来,丸子就从瓶子的工具包里拿了一把电推剪,直接在人脑袋上推起来。瓶子说哎哎哎!想拦住他,可是哎过之后却再不开声了,只是时不时地往他这儿瞄一眼。后来客人走了,瓶子才说,刚才被你吓一跳!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这么些年你算是没白练画画,造型上还真有一套,上手就不一样。前几天听说丸子要开店了,瓶子企图说服他,你这是何苦,直接来我这儿不好吗?首席造型师,不亏待你吧?为什么非要自己当老板呢?

丸子搞不清楚自己想不想当老板,但他还是出来找店面了。他怕看他爸的脸色。其实他爸也没给过他多少脸色,是他自己感觉脸上挂不住了。这种挂不住并不只对他爸,而是对所有人,哪怕对方只是个随便在马路上走着的陌生人。他想假如这个人知道我考过三次,被考(烤)煳了,会特别瞧不起我吗?如果这个人正好看他一眼,他会赶紧眼神躲开,怕人家一眼把他给看穿了。可他肚子里又憋着一股气,我真的不再考了,要开一爿店吗?

那天他也看了这家店。他并未注意这个后窗,注意到这个后窗是因为一个圆脸女孩。女孩的脸像一颗刚长熟的桃子,紧凑、圆润,青涩里又泛着一抹嫣红,正贴着后窗玻璃往屋子里看。他知道女孩是在看自己。他从镜子里瞥了女孩一眼,然后回过头,开始打量起这个后窗。女孩看见他回头,赶紧做了个笑脸,向他摆一摆手。但丸子没理她。

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后窗呢?高和宽的比例大约为2∶3吧?也就是高才1.2米,宽至少是1.8米。作为一间顶多三十平方米的小屋子,这个后窗是不是大得有些突兀?不协调还在其次,关键是它暗合了某种忌讳。既然是一家店铺,无论做的哪一行,那总还是要有点讲究的吧?比如貔貅,别人都信它,天天用香火供着,你信不信呢?若放在平常,丸子肯定是无所谓的,可现在丸子不这样想了,他在说服自己——你为什么不信呢?这可是你平生开的第一爿店呢,你可千万不能大意了……假如这个后窗大小比例正常,丸子或许还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是不是故意挑剔?可是它这么大,这么宽阔,似乎在有意无意间强调着什么。既如此,虽然它在各方面看起来都特别合适,但你必须理性,必须放弃它。就算讨口气,你一个开店做生意的,也是要讨个好口气的吧。

丸子便向那个急于要转让店面的操着皖南口音的男人摇了摇头。

看见丸子转身往外走,在后窗玻璃前站着的圆脸女孩赶紧垫了几个碎步,闪身来到门口等着,然后一步不落地跟着丸子。看见丸子又回头看自己,便朝丸子笑了一下。

起初女孩笑得比较勉强,不深也不浅,有点像刻意挤出来的。但丸子一点也不觉得她笑得假。作为一个美术生,丸子大致知道人的脸部肌肉走向,更知道什么叫假笑。这个女孩很真诚,她是真想对他笑的,若不是心里有事,她应该会笑得很灿烂。但丸子不好问人家心里的事,别说是个女孩,任谁也不好问的。丸子只能问她,你怎么还跟着我呢?女孩是一口东北腔,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丸子,说:“不知道,反正就愿意跟着你,觉得特安全。”

丸子被女孩说得愣了一会儿,感觉心里有些发胀,很想叹一声,似乎叹一声就舒坦了。但终究没叹出来。他没有理由叹息。他做出很为难的样子,把脸皱起来,问她:“可是……离发车还早呢,你打算就这么跟着我?”女孩稍有些迟疑,但随即便用力点头,同时又冲他笑了一下。这回很明显,有讨好的意思。丸子问她:“我不要做事,也不要回家,就陪着你?”女孩把笑容收回去,怯生生的,眼睛一眨一眨。丸子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好吧。”说着把手伸过去。女孩看着那只手,神色茫然,稍后明白过来,连忙说:“不用不用,很轻的!”丸子说:“没事的。”便一把将女孩挎在肩上的编织袋掳过来,挎在自己肩上。

一片树叶悄然掉落,擦着那个红白蓝三色相间的编织袋,歪斜着掉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正值仲秋,落叶时节,马路和街沿上到处可见萎黄而宽大的法梧叶子。

女孩跟着丸子,走进一家店,又走出一家店。女孩忽然问丸子叫什么。此前她一直叫他大哥。丸子告诉她,自己叫“圆子”。女孩说:“园子?为什么是园子呢?菜园子吗?”丸子愣了一会儿,笑起来,说不对,应该叫丸子。女孩满脸困惑。丸子给她解释说,是圆子,不是园子,更不是菜园子。丸子觉得自己也说不清,便说圆子是南昌话,普通话应该叫丸子,丸子,糯米丸子,肉丸子,撒尿牛丸,明白了?女孩听得咯咯咯地笑了半天,一边笑一边点头。女孩眼睛亮亮的:“哦,丸子?知道了!可是你一点也不像个丸子呀!”

丸子不知道这女孩到底怎么盯上的自己,他抄近路从火车站售票窗口前的大棚子里穿过时,她看见了他,然后就叫他大哥。她站在离他大约两米的地方,声音有些怯懦,过了一会儿,她又叫了一声。丸子不知道有人在叫他,他在跟几个倒票的朋友打招呼。他们打招呼很含蓄,不张扬,扬一下手,相互点个头,或者淡淡地笑一笑,凑近了说几句话。他们身边都是走来走去的男女和长蛇似的买票的队伍。一个朋友看见了女孩,给丸子指了指,丸子没明白,朋友又指了指,于是丸子也看见了女孩。女孩的样子很局促。买票的队伍像贪吃蛇似的迅速变长,眨眼间他们就被两支队伍夹在了中间。

女孩两只手都抓住挎在左肩上的那个编织袋的带子。丸子问她什么事,女孩说:“大哥……能不能帮帮我?”丸子环顾左右,瞪着女孩,用指头点着自己的胸脯:“你要我……帮你?”女孩点点头,眼神里掠过一阵慌乱。他犹豫着问她,你要我怎么帮你呢?她说买票。她说得很小声,几乎是舌音。他说,什么?女孩又说买票,声音还是小。但这回他听见了。“买票?”丸子重复着她的话,忍不住味嗤地笑了一声,以为多大的事呢,不过买个票。他说:“你自己不会买吗?没看见别人怎么排队?”女孩摇头。女孩摇头跟点头一样,都很用力。她说她排队了,排了三个窗口,可是三个窗口都说今天的票卖光了。丸子说,哦,没有就是没有,你排多少个窗口也没有,你买明天的就是了。丸子说着转身走了,快走出大棚子时,不知怎的又回一下头,看见女孩还站在那儿。女孩的脸还是朝着他。看她那样子,是快要哭了吗?他只好又转身回去,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一晃一晃地走到女孩面前,问她:“你都是这么叫人帮忙的?不帮你就哭?”女孩说:“我又没哭。”女孩又说:“我真没哭。”丸子好像拿不定主意,眼睛往大厅里东看看西看看,最后还是看着女孩,说:“你非要今天走吗?”女孩又点点头。丸子说:“你去哪儿呢?”女孩小声说:“北京。”丸子把脸皱起来,说:“什么?”女孩的声音更小了:“北京。”丸子没好气地说:“你可真会挑地方!”丸子似乎想了一会儿,其间还看了女孩几眼,然后他踮起脚,朝刚打过招呼的一位朋友招手:“喂!猴子!猴子猴子!”

猴子很精明的样子,看看女孩又看看他,把他拉到一旁,诡笑着,对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话,他摇摇头,也对着猴子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并且笑着在猴子肩膀上打了两拳,然后猴子就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票,抽出一张递给丸子,丸子看了看说,这么晚啊?没有早点的吗?猴子说,你还嫌晚?不要还给我。丸子说,可能吗?便把票递给女孩,问她要不要。女孩看看票,眼睛瞪得很大,一个劲地点头,过了一会儿,眼睑忽又垂下来,随后又忽闪忽闪地看着猴子,多少钱?猴子伸出三根指头。女孩很沮丧,摇头说,我没那么多钱。丸子看看女孩,又看看猴子,伸手帮猴子按下去一个指头,把三个指头变成了两个。女孩对猴子说:“我可以……写欠条吗?”猴子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叫起来,你开什么玩笑!女孩便嗫嚅着,不敢再说话,扑闪着眼睛,好像真要哭出来了。这回是丸子抱着猴子的肩把他拉到一边,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丸子便招呼女孩,过来过来!丸子问女孩,就票面上那些钱,你有吗?女孩说:“可是……”丸子说:“别可是了,就这个价,你有吗?有就给他!”猴子肉疼似的皱紧了脸,嘟哝着,我可从来没做过这种生意……丸子说,就做这一回吧。猴子说,丸子我再不欠你人情了,今天算是还清了!丸子说,你就没欠过我的,是我欠你的,好不好?

知道了丸子叫丸子之后,女孩就叫他丸子哥。

临近黄昏时,最后那点阳光被法梧挡在了街那边,丸子在街边电话亭打电话,跟他爸说他有事,不回家吃晚饭。街边比较嘈杂,他爸大概有点耳背,他大声说了好几遍:“回家再说吧,现在有事,有点事啊……”他跟他爸说的是南昌话。女孩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似乎听懂了,忍不住轻轻拉他的手臂。丸子捂住话筒,用眼睛问她。她说:“丸子哥,要不……你还是回家吧,我没事的……”丸子愣了愣,松开捂住话筒的手,对着话筒喊起来:“喂!我真的有事呀!不是说了我找店面吗?还问什么事?你不是叫我开家店吗?……”

放下电话,丸子就近走进了一家小面馆。女孩没跟进来,站在店门口。丸子问她:“到饭点了,你不饿吗?”她对丸子说:“丸子哥,你答应我,让我请你,一碗面我请得起。”小面馆生意好,嘈杂,丸子没听见她说什么,她凑上来又说了一遍。丸子摇摇头。但女孩坚持要请他,说,虽然只是一碗面,你不答应我就不进去。丸子只好点头。虽然点了头,可他给老板挤挤眼睛,最后老板说什么也不肯收女孩的钱。那个操着萍乡口音的胖老板半笑不笑地指着正在呼哧呼哧喝面汤的丸子说,我不敢收你的钱,只敢收他的钱。丸子竖起眉毛,睖着他。胖老板便呵呵地笑着,双手抱拳,拱了丸子好几下。

从小面馆出来,编织袋又回到了女孩肩上。女孩说:“丸子哥,你是个……大哥吗?”丸子说:“什么大哥?”女孩说:“就是这儿的大哥呀。”丸子说:“你不会以为我是个街混子吧?”女孩说:“你才不是呢!”过了一会儿,女孩又说:“我觉得别人都把你当大哥。”丸子说:“×毛灰。”女孩说:“什么灰?”丸子愣了愣,改口说,不是什么灰,更不是什么大哥。虽然丸子这么说了,但女孩眼里还是有种类似崇拜和欣赏的东西,这使丸子既惭愧又受用。女孩就是这时候把编织袋从丸子手上抢回去的。女孩说:“还是我拿着吧,你拿着这个不像样。”

除了后窗,这间店面还有个门脸朝向的问题—它的门脸为什么不是朝南呢?非要朝东?东边有什么?一条阴暗逼仄破破烂烂的小巷子而已。而南边呢,往后去是火车站,往前走是通往货场的小马路,是个真正热闹的去处,每天天不亮就闹腾起来。街上除了小饭馆、小面馆、拌粉店,还有小旅社、理发店、泡脚店、按摩店、美容店,甚至还有周大福、老凤祥、周生生,卖服装、鞋袜、帽子的,一些银行的服务网点和柜员机,都乱糟糟的挤在这儿。那些操着各地口音的人一边在油腻脏污的街边走着,一边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人家要看的是你的门脸,你做的什么营生。你说你把一个后窗对着一条这么热闹的街道,算怎么回事呢?

女理发师问丸子,真要推光?丸子有些恍惚,心想我是特意跑到这儿来剃个头吗?女理发师以为他在犹豫,说要不然推个板寸吧?丸子从镜子里看着一片自上而下飘过后窗的法梧树叶。树叶是明黄色,一种忧伤的色调,俄顷,又是一片,悠悠地,从被装饰得花里胡哨的后窗的空隙处闪过。丸子心里竟生出来一丝惆怅。他在镜子里对女理发师说,你还把那个后窗给用上了?这主意不错,别人一看就知道这儿是家理发店。女理发师是东北口音,说要不然咋办呢?其实也挺简单的,不就是贴几张图片,再扯几盏灯的事吗?丸子说嗯,也是。但丸子当年可不这么想,丸子认为他的理由更加充分了——一个后窗,两处死穴。

女理发师说,那就推板寸,是吗?

丸子说,啊?不是说了推光吗?推光推光!

那天丸子在瓶子的店里,也给人推过一个光头。他没想到都快十一点了,瓶子店里还有人在那儿等着。看见丸子来了,瓶子很高兴,对客人说,好了好了,我们店的首席发型师来了!忽然又看到跟在丸子身后的女孩,便用眼睛问丸子,但丸子不理他,招呼女孩进店,给她一杯水,让她坐在那儿等着,自己拿起电推剪,问瓶子,轮到谁了?瓶子又看了看女孩,对客人说,按顺序来,首席哈!结果首席头一个碰到的,是个刚离婚的中年男人,坚持要丸子给他推个光头。瓶子说,你还不如等一下,我来给你推。男人阴着脸说,老子就这么点运气,好不容易碰到个首席,还不让首席给我推?推光推光,当和尚最好!

瓶子心眼活,也够意思,忙完了,叫人把后面客人们躺着洗头按摩的两张窄床收拾干净,拼拢,还亲自往床上丢了两个垫子、一条毛巾毯和一条薄被子,末了又丢给丸子一把钥匙,朝丸子挤挤眼睛,笑着走了。丸子愣了一会儿,冲瓶子喂了一声,追出去。隔着玻璃门,女孩看见丸子好像有些生气,说了几句什么,还把钥匙丢还给瓶子,转身推开玻璃门,朝女孩招手。女孩似乎有些不情愿。丸子又招手,把半个脑袋伸进来,说走呀。女孩只好拎起编织袋,出来了。瓶子呆呆地看着他们。“丸子你神经病吧?”瓶子说,“你不就是想在这儿歇会儿脚吗?我心里清楚呀!可是我说了什么呢?我什么也没说呀!”

两人又穿过几条马路,从火车站小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钻出来,回到了那条长着高大法梧的小街。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灯光里稀稀拉拉的飞着一些虫蛾。

在一家拌粉店吃夜宵时,女孩被拌粉辣得泪眼婆娑,把舌头伸出来,用手扇风。丸子叫她赶紧喝肉饼汤,又嘿嘿地笑着,说:“刚才老板问你要不要辣,你就该说不要啊!”女孩嘶哈嘶哈着,说:“谁知道这么辣呀?我们东北也吃辣的,我以为我行呢!”丸子又笑起来:“你们的辣跟南昌的辣,能是一回事吗?”丸子说着愣了一下:“你刚才说你是东北的?东北哪儿?你不是去北京吗?”女孩说:“是呀,东北的呀,到北京再转车呀!”丸子说:“哦!”

出了拌粉店,女孩脸上被辣出来的红晕还在,等红晕快褪尽时,她忽然问丸子:“你那个朋友叫瓶子?”丸子说:“小时候他天天拿个瓶子给他爸去打酒,大家就叫他瓶子。”女孩笑道:“这么着就叫人瓶子?”女孩又说:“其实他人挺好的。”丸子说:“他那样子挺气人的。”女孩说:“人家也没说什么呀?”丸子说:“他还用说什么?那意思谁不懂?把我当什么人了!”女孩不说话了,踢着一片落到她脚边的法梧叶子。叶子飞起来,在旁边店铺门口的霓虹灯里浮起了一抹嫣红。丸子说:“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在街边搭上的……”女孩说:“他会那样想吗?”丸子说:“你没看他当时什么样子?”女孩摇摇头,说没注意。女孩忽然翘起一个嘴角。丸子问她笑什么,她目光闪烁,说:“其实吧,我觉得没什么呀。”丸子说:“你这么觉得?”女孩还是那样,目光闪烁着:“人家那不是……一心想成全你吗?”丸子侧过脸,很认真地看着女孩,问她:“那你还说没什么?”女孩好像怕被他这么看着,神色竟有了些慌乱,把脸别过去,说:“那你说,有什么呢?”丸子又看了她一会儿。女孩好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丸子说:“你到底多大了?”女孩垂着眼睛,小声说:“我……啥都懂的。”丸子说:“你是说,你一点不反感他?”女孩低着头,又踢着一片叶子,一下又一下,忽然把头扬起来,看着前面的路口。“是呀,”她说,“我就是觉得没什么呀,你人好嘛,人家……想成全你嘛,人家一番好意嘛!”

丸子心里不自觉地跳了几下。

他们沿着这条街去了火车站,等到了两个座位,在候车大厅坐下来。丸子问她想不想趴着,女孩说:“到处都是人,乱糟糟的,趴哪儿呢?”丸子转过身,趴在座椅扶手上,把脊背给她。丸子小时候练过,他的脊背厚实而宽阔。女孩很默契,将编织袋窝在自己怀里,上半身倾着,趴在这面厚实宽阔的脊背上。候车大厅墙壁上有那种超大的电子屏幕,时不时地会出现一只大钟。这只大钟指向凌晨一点的时候,丸子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背有些湿湿的。但他不忍看,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往后侧了侧脸,喂了一声,问她怎么了,女孩说没怎么。女孩的声音发潮。过一会儿,丸子听见她在喊他,他又说:“怎么啦?”“丸子哥,”她说,“不知道怎么了,我好想哭……”她的声音潮得厉害,水渍渍的。“……我真的想哭,我不想回家了,我……”丸子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她好像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她的脸还是那样,贴在他脊背上。他觉得自己的脊背快要湿透了。“……你别害怕,我只是这么说说,我……会走的,我没有理由留下来,是吧,丸子哥?但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个坏女孩……”丸子说,我知道我知道……女孩说:“我是逃出来的……我爸是种地的,啥也不懂,收了人家的钱,就答应人家,放心让人家把我领走了,也不问问人家叫我干啥……”丸子大概听明白了,她应该是被什么人从东北老家给骗出来的,幸亏她机灵,半路上找机会逃了,从广东那边上的火车,一路提心吊胆地到了南昌……丸子开始摸口袋,总共才摸出三十几块钱。但女孩不要。女孩像抱一棵树那样,环抱着他,眼睛看着那个超级电子大屏幕:“还有不到半小时我就该上车了……丸子哥,可是我已经喜欢上……南昌了,真的……”丸子抓住她的手,把钱塞在她手上,说:“那你以后再来就是,南昌就在这儿,不会走的……”

女孩喉咙发哽,哭出声来了。

今天出了区民政局大楼的门,丸子在路边拦住一辆出租车,师傅问他去哪儿,他说去南站。去南站干什么呢?他家早搬了,不住这一带了。不过现在他明白了,他来这儿不为剃头,就为吃一碗拌粉。剃头是捎带的,因为时间尚早,他要打发时间。关键是这碗拌粉。在南昌,拌粉哪儿都有,但他今天就想吃这条街上的,随便哪家店,只要是拌粉,只要够辣。

街还是那条街,树却不是那些树了,全都换成了香樟。小饭馆、小面馆、拌粉店还跟以前一样,满街都是,只是生意比以前冷清多了,没以前那么热闹了。以前南昌就这么一个火车站,而现在不止了,前些年有了个西站,这几年又有了东站和南站。旅客这么一分流,街上的生意自然就被冲淡了。就连那些白晃晃的街灯,也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

大约就在西站建成的前六年,或者前七年,有个操东北口音的年轻女人在这条街上打听过丸子,她去过小面馆,去过拌粉店,还去过瓶子的理发店。她问瓶子还记不记得她,瓶子摇摇头。她就给瓶子说,你的朋友,丸子……她想想又说,你们叫他圆子,普通话叫丸子,这个人,他现在在哪儿呢?瓶子说,哦,他呀,已经不在南昌了,刚走,去了别的城市。女人很失望的样子,默然许久,又问瓶子,他去了哪个城市?做什么?瓶子说,广州,被朋友叫去的,说是搞室内装潢设计。女人说,有电话吗?瓶子说,暂时还没有。女人说,那你知道地方吗?瓶子说,大概就在广州火车站那一带。女人愣愣地说,大概?瓶子说,大概。那年春节,丸子回到南昌,瓶子头一件事就是问他,前些日子有没有一个东北女人去广州找过你?丸子很茫然,一个女人?东北的?丸子找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勾了几笔,问瓶子,是她吗?瓶子一边给一个女孩吹头,一边往这儿瞄一眼,犹豫着说,好像是呢。后来瓶子忙完了,又拿起那张纸,看着看着,眉蹙起来,猛地一拍大腿,说,哎呀我记起来了,那年你是不是带她到过我店里?丸子说是。瓶子说,怎么?她没去广州找你吗?丸子没吱声,神情有些落寞。瓶子说,到底怎么回事?她去没去广州找你呢?丸子摇头说不知道。

女理发师的手脚很麻利,才转眼工夫,丸子就秃了,变成了光头。这大概是丸子长这么大了剃的第一个光头。女理发师大声喊:“小翠?人呢?该死的又在磨蹭啥?玩游戏吧?你倒是快点哪,领你叔去洗一下呀!”其实小翠来得挺快的,话音刚落,人就跑来了。女理发师却还不依不饶,凶巴巴的:“咋回事呢你啊?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啊?”小翠耷拉着眉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还是给丸子挤出来一点笑。“去洗头啦叔。”小翠一开口,也是一口东北腔。丸子有些恍惚,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小翠又给他笑了笑。

从理发店出来,刚被推光的脑袋有些凉飕飕的,季节毕竟到了仲秋,且是断黑时分,丸子不由得缩一下脖子。旁边就是一家拌粉店,丸子顺脚就进去了。如今南昌拌粉出了名,拌粉店也变得洋气起来,又是扫码下单又是叫号取粉,丸子刚把拌粉和瓦罐汤端过来,小翠就找来了,手上拿着一个粉色塑料袋,看见丸子,轻声细语地喊一声叔,从塑料袋里抽出一个离婚证。这似乎是个心思特别细腻的女孩,只把离婚证抽出一小半,又喊一声:“叔?”用眼睛问丸子。丸子哦了一声,被辣得嘶哈嘶哈的,将东西接过来,胡乱地往衣服口袋里一塞。小翠大约想安慰他一下,还是轻声细语,说:“就为这个,要推光?叔啊,如今这种事不是很平常吗?”丸子不置可否,忽然问小翠:“那个女人是你什么人?”小翠说:“谁呀?”丸子用下巴朝理发店那边点两下。小翠说:“那是我妈呀,她怎么呢?”丸子说:“你妈?是亲的吗?”小翠愣愣地说:“是呀,有什么问题吗?”丸子也愣了愣,摇头说:“没问题呀。”小翠转身走了两步,想想又回过头,皱起眉头问丸子:“到底……怎么呢,叔?”丸子有些尴尬,嘴巴里又嘶哈了几声,摇头说:“没什么,真的,就是闲得随便问一下。”

【作者简介:熊正良,汉族,1954年生于江西南昌。198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78年赴南昌县冈上乡插队务农,后历任南昌市郊电影院美工,南昌县文联干部,南昌市文学院专业作家、创作室主任、副院长,《星火》杂志副主编、主编,江西作协副主席等。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发表作品数百万字,并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