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10期|孟学祥:拉纳坡的猎枪

孟学祥,毛南族,中国作协会员,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先后在 《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山花》《清明》《广州文艺》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曾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多个奖项。
拉纳坡的猎枪
孟学祥(毛南族)
一
雨停了,云层依旧黑压压笼罩在寨子上空,几颗石头从拉纳坡上滚下,惊醒整个寨子的狗。石头滚下坡的“隆隆”声,混合着群狗的喧闹声。被刚才那一场雨水冲刷得片刻宁静的远山寨子,又一次开启了喧闹嘈杂的大门。
父亲喝得似醉非醉。这一场大雨,给父亲和他那几个经常在一起打猎的朋友提供了喝酒的机会。张春奇进门时,父亲正在向跟他喝酒的人炫耀。父亲那次单独猎到一头四百多斤重的黑熊一直是他炫耀的资本,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机会,父亲都会拿出这个经历来炫耀。父亲的每次讲述似乎都是一个新版本,情节也在不断翻新和变化,不断增加和完善。那些听过父亲炫耀若干次的人,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哪种版本中把黑熊猎获。不管父亲怎么炫耀,情节怎么翻新,却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要去质疑父亲叙述中不断出现而又很少重复过的情节。父亲单独猎到一头大黑熊是不争的事实,是大家都看到的,听过父亲炫耀的很多人,还去参与了搬运黑熊尸体的工作。那头黑熊被大家抬回远山,远山寨二十四户人家的一百零六口人,都美美地吃了几天香喷喷的黑熊肉。
单独猎到一头黑熊让父亲成了远山寨子的英雄,成了远山方圆两百多公里内的传奇猎人,也成了远山人向外人炫耀的一种资本。
张春奇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哎呀,你们几个还在这里喝酒,拉纳坡脚红薯地里来了一群野猪,一头大公猪,五头老母猪,把我家地拱得乱七八糟,地里的红薯都被这些畜生刨吃光了。
父亲正讲得起劲,张春奇推门的动作和门被推开发出的响声,没有影响到父亲的情绪,直到张春奇大声说了野猪的事,父亲才不得不停下来。
父亲迫不及待地打断张春奇的话,你说什么?哪里有野猪?
张春奇说,拉纳坡脚,拉纳坡脚我家地里,野猪正在那里刨红薯吃。
大黄,走,我们搞野猪去!
大黄是爷爷养的猎狗,爷爷受伤不能上山打猎,大黄就一直跟着父亲。大黄是父亲忠实的伙伴,父亲单独猎到黑熊,也有它的一份功劳。父亲每次向人炫耀那次经历,也没忘夸耀大黄的勇猛。父亲每次讲述这次经历,只要大黄在旁边,父亲都会把它揽到自己身边,用手一边抚着大黄的头,一边不无得意地说,大黄的勇猛和灵敏你们没有看到,它一点都不畏惧黑熊。我们和黑熊刚一碰面,它就吼叫着冲上去,为我赢得了先机,我才有机会向黑熊开枪。当然,也就是我,若是换个胆小的人,早就吓尿了。大黄就算再勇敢再灵敏,也拿黑熊没办法,说不定还会葬送在黑熊口中。你说是不是,大黄?每当听到父亲这样问,大黄会象征性地“汪汪”两声,仿佛是在赞同父亲说的话。
父亲一直待大黄如兄弟,大黄与父亲在这个家同吃一样的饭菜,同出入,同玩耍,一天到晚形影不离,就只差晚上同住一个房间同睡一张床了。要不是奶奶反对,父亲肯定要让大黄与他同住一屋,同睡一张床。奶奶说,一个与狗住在一起的男人,传出去都让人笑死了,还怎么娶得到媳妇?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已敏捷地把挂在身后墙壁上的猎枪抓到了手里。卧在父亲脚边的猎狗大黄,也敏捷地站起来,抖抖身子,箭一般向门外窜出去。父亲一边向门外走,一边对还没反应过来的酒友们说,你们都不要动,继续喝,听到枪响,就找东西来抬野猪。晚上用野猪肉下酒,我们一起喝个痛快。
有人也想跟着去,父亲不高兴。父亲说,咋的?不相信我是不是?叫你们继续喝你们就继续喝,听到枪声再过来抬野猪。
雨后的天空还没放晴,村道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几条在村道上闲逛的狗,看到父亲和大黄,摇着尾巴趋前向父亲和大黄献媚。父亲用脚把这些献媚的狗拔向一边,大黄也旁若无人地跟在父亲身后,急匆匆向前赶路。有些狗也干脆跟在父亲和大黄身后,一路向前跑去。
偌大的拉纳坡还笼罩在雨后的雾霭中,若隐若现的树木和岩石时而清晰可见,时而又沉进雾霭里光影全无。几只乌鸦在不远处的雾霭中声嘶力竭地聒噪,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其他鸟叫声。雨后的村道上,微风裹起的寒意在空气中随意飘荡。寒意让父亲打了好几个寒战,刚才喝进肚的酒消失了一大半。经风一吹,父亲的头脑冷静下来。父亲后悔不该逞能,独自一人过来对付野猪,应该让大家都跟着来。野猪毕竟是一种很狡猾的动物,一个人要想把它们猎到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大家跟着来,分工合作,前堵后追,猎获野猪的可能性才大。后悔的念头也仅仅只是在父亲的大脑中一闪,就被他抛在了脑后。父亲想,我是谁?是血气方刚的王达贵,是单独猎获一头黑熊的年轻猎人,别人一个人办不到的事,我就是要一个人办下来给大家看看。
父亲没有回去叫人,远山的猎人们也没有谁跟在父亲后面,就连来报信的张春奇,也没有跟着父亲出门。远山的猎人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父亲的能力,父亲叫他们不要跟着来,他们也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暖暖的火坑边,一边美美地喝酒,一边等待父亲的捷报传来。
父亲把所有跟着的狗都呵斥回去了,大黄紧紧跟着父亲。快接近拉纳坡脚,父亲拍了拍大黄的头,指了指雾霭中的树林,意思是叫大黄到树林中去,发现有野猪就驱赶出来。如果野猪还在红薯地里,大黄就在树林边拦截。大黄走后,父亲紧握猎枪,猫腰向张春奇家地边摸去。
拉纳山脚布满了远山各家各户的自留地,穿过两家人的地埂,父亲摸到了张春奇家地边。张春奇家地紧傍山脚,一直延伸进山脚下的树林中。雾霭从拉纳坡上延伸下来,一直延伸到张地中,将地的一部分笼罩得朦朦胧胧,朦胧的雾霭影响了父亲的视觉,让他看什么都不是很清晰。父亲匍匐前进,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前方。
野猪把地里的泥土全部拱翻起来,像刚刚被翻犁过一样,泥土上清晰地看到野猪光顾留下的脚印。到树林中搜索的大黄没有发出信号,父亲耐心地蹲在地中的一颗大石头后面,一边警惕地睁大眼睛四处搜索,一边寄希望于大黄赶快把野猪轰赶出来。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大黄那边仍旧没有动静。时间越长,父亲越倍感焦虑和失落。就在父亲的耐心快要消失殆尽时,他突然发现前方朦胧的雾霭,有一头野猪在地中间翻拱红薯。雾时浓时淡,父亲努力睁大眼睛,没错,那就是一头大野猪,一拱一拱地拱得十分起劲。确信那是一头大野猪后,父亲不再犹豫,立即身体贴地,轻轻匍匐着向前移动,目测距离够近后,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中的猎枪。父亲击火的瞬间,大黄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头撞向父亲,父亲的手被撞偏,一股火苗也从猎枪里窜了出去。
二
父亲这一枪差一点毁掉了一个人,也差一点毁掉了他的一世英名。所幸大黄出现得及时,在父亲瞄准开枪时,用身体撞偏了父亲的右手,才没有让父亲闯下大祸。父亲的这一枪也打在了母亲张春秀的屁股上,差点将张春秀打成瘫痪。那个时候张春秀还不是我母亲,她只是张春奇的妹妹,是一个比父亲小五岁的女孩。那天雨停后,十五岁的张春秀突然想吃红薯,没有和家中任何人打招呼,扛上锄头跑到地里去挖红薯。她三哥张春奇发现地里有野猪,也没有和家人说,直接跑进我父亲家,将这一消息直接告诉了父亲和他一道喝酒的猎人们。
听到枪声,在家喝酒的猎人们兴高采烈拿上木棍、绳子,拥往拉纳坡脚去抬野猪。半道上,他们碰上了背着张春秀匆匆往家赶的父亲。张春秀高一声低一声在父亲背上呻吟,血从她的屁股上流出来,染红了父亲的后背,染红了父亲屁股以下的地方。大黄口叼父亲的猎枪带子,拖着猎枪紧跟在父亲身后。父亲看到他的朋友们,也顾不得解释,只对跟在人群后面的张春奇说,春奇哥,赶快把春秀背回家,找个东西帮她止血,我去大井场把刘医生找来。说完,父亲把张春秀放到张春奇背上,猎枪也顾不上拿,撇下他的朋友,撇下大黄,撒开腿向大井场所在方向跑去。
刘医生从张春秀伤口里取出四颗黄豆大的铁砂。按照父亲的枪法,张春秀的伤口里不应该只有四颗铁砂。这还得要归功于大黄的一撞,枪膛里最大的铁弹头被撞偏了准线,大部分铁砂也偏离方向飞往了别处。给张春秀包扎好伤口,刘医生对站在一边惶恐不安的父亲说,小伙子,你有一条好狗,要不是它,今天你这个祸就闯大了,今后你要好好待它。
刘医生最后说,你们可以去休息了,砂子取出来,姑娘也就没多大事了。包十五天药,半个月后,姑娘又可以下地干活了。刘医生的最后这几句话,既是说给父亲听,也是说给张春秀家人听的。砂子没有取出来之前,张春秀的三个哥哥一直守着父亲,不准他离开半步。张春秀的父亲还发下狠话,如果他的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就要拿父亲抵命。
父亲在爷爷奶奶、他的哥嫂及两个妹妹的陪伴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大黄坐在大门边,眼睛盯着门外空旷的世界,旁边躺着父亲的猎枪,猎枪带子被大黄紧叼在嘴里。父亲蹲下身子,把枪带子从大黄嘴里取出。父亲抱着大黄,把脸埋进大黄脊背。大黄转动脖子,蹭蹭父亲的腿,舔舔父亲的脸。刚才被爷爷用棒打,被张家人用难听话骂得体无完肤都没有流泪的父亲,在大黄的安抚下流下了眼泪。
爷爷把一头两岁半大的黄牛牵到张春秀家,换来了张春秀父母的私了。收下牛,张春秀的父亲说,以后孩子没有什么事便罢,如果有事,还得要由王达贵出钱来医治。
十四岁就跟着爷爷打猎的父亲,在他十八岁时,和爷爷在山上遭遇一头黑熊。爷爷为保护他,被黑熊追赶着从岩石上摔下两米多高的高坎,摔断了一条腿。断腿的爷爷不能上山打猎,把猎枪交到父亲手上。
父亲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父亲没有好好睡实过,他的大脑一直在惊悸的状态中运转,一会梦见他一枪打死了大黑熊,一会又梦见他打死的不是大黑熊,而是张春秀。不管是打死大黑熊还是张春秀,父亲都要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父亲躺在床上,不断梳理大脑中的思绪,却怎么也聚拢不出契合他此刻思维的着陆点。
爷爷拄着拐杖来到父亲床边,爷爷问父亲,老二,你还不想起床吗?父亲不想回答,他紧闭眼睛,直挺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爷爷靠在父亲床边,用拐杖向父亲打去,把父亲从床上打弹起来。爷爷重新把拐杖拄在地上,用手指着坐在床上的父亲说,你这种样子哪点像我的儿子,哪点像一枪打死黑熊的猎人?原来你就这么点出息,才出这么点事就把你晒蔫成这样,比那些只会捣泥巴(种地)不会扛枪(打猎)的人还不如。是两个卵子挂起的男人你就站起来,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何况人没死,就是人死了你也得给我扛着,该吃枪子你也得昂头挺胸往前扑,而不是把脑壳夹在裤裆躲在床上做缩头乌龟!
不知是爷爷的话骂醒了父亲,还是父亲突然间就想通了。从床上爬起的父亲到灶边舀了两碗剩饭吃,放下碗就背上猎枪走出了家门。奶奶问父亲去干什么,父亲说出去转转,然后就没话了。奶奶还想再问,被爷爷制止了。爷爷说,让他去转转吧,转转让野外的风慢慢吹醒他,出不了事的。只有跨过这道坎,他才会重新成为一个生龙活虎的猎人。在门边的大黄看到父亲出门,也立即抖擞起精神,撒开腿跑到父亲前面。
包药过后第五天,张春秀能够下床走动了。父亲躺在床上和不在家的这几天时间,奶奶每天都会炖一些好吃的,端去给张春秀补身子。有时是她自己养的一只鸡,有时是父亲从山上猎获还来不及吃掉,挂在楼底晾干的山珍。
张春秀勉强能够下地走路的某一天黄昏,父亲扛着一头一百多斤重的岩羊走进她家。张春秀家一家人正围在火坑边吃晚饭,看到父亲推门进来,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盯在父亲身上。父亲把岩羊掼到地上,抹一把脸上的汗,从肩上把猎枪摘下来靠在墙边。父亲摘下猎枪时,张春秀的大哥张春光紧张地问父亲,你要干什么?父亲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放好枪,对张春秀的父母说,大伯,大妈,我今天来是请求你们一件事,请你们把春秀嫁给我……
父亲话还没说完,张春秀的几个哥哥就跳了起来。她二哥张春勇还把屁股下的凳子也提到手上。张春光指着父亲说,你说什么?你狗日的开枪打了我妹不算,还想到家来占便宜,想作死是不是?父亲退到一边,双手抱拳对张春秀的几个哥哥说,春光哥,你们不忙发火,我把话说出来,觉得在理你们就听,不在理你们再动手也不迟。今天我既然来了,不管你们是打是骂,我都不会还口还手。
父亲说,误伤了春秀妹,我很难过,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有后悔药我也不会做出这样的憨事了。事出后我想了很多,想来想去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过来。我要娶春秀妹,就是想照顾她一辈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春秀父亲再次制止了他儿子们的冲动,他对父亲说,你回去吧,把岩羊也拿回去,我们家春秀不要你照顾。
父亲那个时候已经铁了心要娶张春秀。他站在张春秀家的火坑边,不管张春秀的家人怎么赶他,奚落他,他就是不动身子。当事人张春秀在父亲进门时也曾停下吃饭的动作看着父亲,听到父亲说要娶她,脑子“嗡”一下就蒙了。她把头埋在碗上,不敢再看父亲,也不再看家中的任何人,更不说一句话,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到父亲离开。
不知道是父亲的执着感动了张春秀家人,还是父亲的坚持吓着了张春秀家人。见父亲一直这么站着没有离开的意思。张春秀的几个哥哥推他他不还手,张春秀的母亲骂他,他也不做任何辩解。
张春秀的父亲打断家人对父亲的指责和奚落,用缓和的语气对他说,达贵,不是我说你,做什么事都要有礼数,礼数到堂才有商量的余地,礼数不到堂我们怎么商量?你想娶我们家秀,你父母总得请人上门来兑个礼吧,你总得让我们家人也坐下来商量商量吧?还有,儿大不由父母,你总得给个时间,让我们和秀勾兑勾兑,问问她的想法吧?你就这么不哼不哈上我们家来站着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威逼吗?你还是先回家吧,回家后再有礼有节地来,你有礼有节来,我们也有礼有节接待。再这么胡闹,我就让春光他们把你拖出家门了。
听了张春秀父亲的这一番话,父亲还是一句话不说,但也没有再坚持下去。他看了一眼张春秀,张春秀还是保持父亲刚进门时的姿势,把头扑在碗上,让父亲看不到她的任何表情。父亲无奈地背上猎枪,走出了张春秀家门。张春光追出门叫他把扛来的岩羊扛回家。父亲说,送出的礼泼出的水,礼既已送到了你们家,你们就看着办吧,是吃是丢随你们的便。
三
出乎父亲意料的是,爷爷奶奶不同意请人到张春秀家去提亲。爷爷的理由是张春秀比父亲小很多,怕今后父亲吃亏。爷爷说,我们猎人一天到晚都在山上和树林子中钻,年轻时消耗体力太大,到年龄后就老得快,娶个比自己小得多的老婆,将来家庭定不会得安宁。奶奶的理由更荒唐,奶奶认为父亲和张春秀前世肯定是冤家,要不然怎么就偏偏让父亲打了她一枪。两个冤家再拢做一家过日子,将来还不知要发生什么样的祸事。
爷爷奶奶不肯请人去提亲,父亲也不着急。他每天早出晚归,带着大黄到山上去打猎,有时当天回来,有时一去就两三天,猎到的猎物有时拿回家,有时就送到张春秀家,说是给张春秀补身子。父亲送到张春秀家的猎物,开始他们家还拒绝,后来见推不回去,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爷爷奶奶看到父亲给张春秀家送猎物,也没有多说什么。日子就在这种不言不语的平淡生活中,不断翻新,不断递进。
看似平淡的日子,其实并不是真的平淡。那个曾经一枪打死一头大黑熊的父亲,因为一枪打了人,仿佛就折了许多锐气,不再是那个生龙活虎的远山王达贵了。父亲出事后,他的几个朋友为了安慰他,经常带上酒肉来找他喝酒,喝着喝着,他就醉了。醉了的父亲不再炫耀打死黑熊的经历,总是不断唠叨用枪打伤张春秀的事,他说他那天不该喝那么多酒,喝了那么多酒就不应该去打猎,更不应该逞能一个人去。
在远山这片土地生活的猎人,很多时候都是一人一狗,独自上山寻觅和追赶猎物,只有偶尔碰上大猎物,才会互相邀约一起上山狩猎。没有开枪打伤张春秀前,父亲一直都是猎人们的中心。父亲打到张春秀身上那一枪,仿佛开启父亲孤独的魔咒,枪声过后,猎人们就开始轻看父亲了。再加上爷爷的干涉,一些猎人就慢慢疏远了父亲,很少有人再邀约父亲和他们一起上山围猎。更为可怕的是,父亲那一枪也把自己单独猎杀黑熊的名声给毁了。人们在谈到父亲时,不再说他是“打死黑熊的英雄王达贵”,而说“就是那个,那个开枪打人家大姑娘屁股的王达贵”。
拉纳坡是远山和黑神河的屏障,把远山寨和黑神河隔离开来,让远山听不到黑神河水的喧闹声,也让黑神河不管发多大的水也冲不进远山的土地。父亲和大黄远离黑神河谷,爬上拉纳坡,将清澈碧翠的黑神河远远甩在身后。秋天给大地镀上一层金黄色,密林中的红枫用红霞点燃生命的绽放,林边的草地上,饱满的日子渐近枯黄。吃饱喝足的鸟儿们,为躲避秋老虎的炎热,也不再变得活跃和喧闹。平时饥肠辘辘的野兽们,在饱尝秋天的富足后,也不再四处出没,而是藏进安全的避难所,过起了保险惬意的日子。父亲和大黄在黑神河谷游荡两天,除了猎获到一只野兔,再没猎获到其他猎物。从黑神河谷出来,父亲带着大黄踏上了回家的路。
阳光挟着盛夏的余热,热情不减地光照大地,树叶在一片一片老去,庄稼在一点一点焦黄,野草在一点一点枯萎。黑神河谷刮来的风,远离河谷后一点一点减弱,直至沉入林海不再吹往山上。没有收获的沮丧和赶路的疲累,父亲和大黄走得气喘吁吁。一路上,大黄老老实实走在父亲前面,一会停下来看着父亲,一会站到阴凉处伸出长长的舌头喘气。林子很大,小路在密林中穿行,阳光被挡在树木上空,天气炎热,偶尔洒进来一丝丝阳光,也会把路上的行人晒得灼热难耐。
拉纳坡半坡的歇气坪,是供人们来往休息的地方。两棵粗大的柏树伸出长长的枝杈,铺展浓密的叶子,将直射的阳光严严实实挡在树枝最高处。浓荫下,供人们乘坐休息的石凳,顺着路的延伸,沿着树的两边整齐矗放着。父亲和大黄喘吁吁爬上拉纳坡,顺小路走往歇气坪。快走到石凳处,走在前面的大黄发出了欢快的叫声,这是大黄在告诉父亲,遇到熟人了。听到大黄欢叫,父亲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父亲离开张春秀家,张春秀对她父母和哥哥们说,她愿意嫁进王家,愿意嫁给那个用枪打伤她的王达贵。父母还没说什么,她几个哥哥先嚷嚷起来,我们不同意,我们不能眼看着王达贵那小子用枪打伤你,还要来占你便宜!她父亲制止了他们的七嘴八舌,要他们先听完张春秀的意见再发表自己的看法。张春秀坚决地说,我就是要嫁给王达贵。她对父母和哥哥们说,我的屁股被王达贵用枪打伤了,今后无论我嫁给谁,都要落下闲话,只有嫁给王达贵,才不会有人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听完张春秀的话,她的几个哥哥沉默下来,她的父母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话。
左等右等,张春秀家只等来父亲给他们家送过几次猎物,没有等来爷爷奶奶派人去提亲。他们不知道爷爷奶奶不同意这门亲事,还以为父亲当时只是为了赎罪说说而已,后面就忘得干干净净了。见父亲这边老是没有找人去提亲,张春秀家人还不怎么着急,张春秀先急了,她以为上次父亲去她家说要娶她,被她父母和哥哥们吓怕了,就不敢再上门,也不敢再想这件事了。特别是前段时间,她隐隐约约听到,奶奶托人帮父亲到甲旺寨一户人家去提亲,心中就更着急了。
父亲开枪打伤张春秀后,性格与之前判若两人,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不想让自己的猎人儿子自暴自弃,更不想看他毁在这件事上。父亲告诉爷爷他要娶张春秀为妻,爷爷知道父亲背上负担了。爷爷坚决反对,是怕父亲把张春秀娶进门,这个情债就一辈子放不下了。
为断绝父亲娶张春秀的念头,爷爷叮嘱奶奶赶快找人去给父亲订一门亲事,对方是甲旺他一个老朋友的姑娘,那姑娘比父亲小两岁,年龄也般配。爷爷和他老朋友原本就有让两个孩子结亲的意思,之前是想等孩子大一点再把事挑明,双方没有意见就把婚事办了。爷爷想赶快给父亲娶亲,断掉父亲心理上的负担,父亲才可以重新昂头做猎人。
让爷爷想不到的是,请人去说后,老朋友不同意,说是女儿的意思,不愿意嫁给一个开枪打到人家大姑娘屁股的人。帮去说媒的人回来把原话告诉爷爷,爷爷气得当场吐血。要不是他腿脚不方便和奶奶劝着,他就找上门去和对方大闹一场了。
张春秀和她二哥张春勇、三哥张春奇在歇气坪等到了父亲。他们原本都是坐在路边石凳上的,看到大黄,张春秀先从石凳上站起来。接着,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路口拐弯处,张春勇和张春奇也站了起来。张春勇走到父亲面前,用咄咄逼人的眼光逼视父亲。父亲不知道这几兄妹的来意,但他也是个不肯示弱的人,两个都不示弱的人互相用眼光打量着对方。张春勇打破沉默,他问父亲,这几天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父亲说,我没躲,我去打猎了。
哥!站在一边的张春秀叫了一声。张春勇看了一眼他妹妹,用手势制止不准她说话。张春勇回过头对父亲说,闲话我就不跟你扯了,上次你到我们家说娶我妹,你说话算不算数?父亲说,说话算数,任何时候我都没改变过主意。张春勇说,那就好,我们家同意了,我妹也同意了。今天我正式通知你,你回家就去找人来提亲,希望你不是在耍我们。
父亲肯定不知道会有这么一件好事在等着他,否则他肯定会把猎到的兔子送给张家几兄妹做礼物了。张春勇和张春奇离开时,张春秀还不想走,她有话想对父亲说,张春勇硬把她拉走了。他们的身影隐没在树林中不见了,父亲还呆呆站着,不知道走,也不知道要坐到石凳上休息。大黄过来扯了扯父亲的裤脚,他才如梦中惊醒。父亲坐到石凳上发呆,张春勇临走时说的那几句话,一直清晰地留在他耳边,小子,我们在家等你,你赶快找人上我们家来提亲,你要是在耍我们,耍我妹,不怕你手里拿着枪,我照样可以收拾你。
四
迫于父亲的坚持,也是迫于一种无奈的选择,爷爷奶奶妥协了。安排人去张家提亲,爷爷对奶奶说,春秀那孩子并不是不好,只是性格太柔,柔出了刚性,怕过来后要把达贵的性格磨碎。爷爷说,原以为达贵会成长为一个好猎人,现在看来他不是,他只是一个运气比别人好的猎人。奶奶没有爷爷想得宽,奶奶一直沉浸在她自己编织的“冤家”逻辑中,认为父亲和张春秀这对冤家搅和在一起过日子,今后定难有太平的时候。
父亲开枪打伤母亲张春秀的第二年,二十二岁不到的父亲把十七岁不到的母亲娶进了家门。他们结婚的日子是初冬一个阳光融融的日子,那天,父亲一大早就在众人簇拥下把母亲接出了张家门。那天风和日丽,山间荡漾着一股暖意,小路边,树林中,时不时蹦出几只美丽的小鸟,发出悦耳动听的叫声,呼朋唤友飞到树梢或者路边石头上,抖抖翅膀,梳理羽毛。小路上,父亲牵着张家陪嫁的黄牛走在前面,张春秀的几个哥哥、张家家族与张春秀一辈的几个弟妹,簇拥张春秀走在父亲后面。大黄欢天喜地在父亲旁边跑前跑后,一会跑到前面,一会又跑到后面,帮父亲驱赶走不快的黄牛,有时它还会跑到路边树丛中,惊飞林中栖息的小鸟,发出欢快的叫声。
父亲与母亲成亲这件事,除了爷爷奶奶,远山所有人都认为是父亲做得最对的事情。这一场婚礼,既让两个几乎要变成仇家的家族达成了和解,也帮父亲搬掉了强压在他心里上的负担。父亲成亲那天,远山变得空前热闹,来祝贺吃喜酒的人也是空前的多。爷爷奶奶的亲戚、张家的亲戚来了,那些与父亲只有一面之交,在山上打猎时碰过一次面,或者合作围过一次猎的人也来了。吃喜酒的人一边夸张家仗义,夸张春秀通情达理,一边夸爷爷奶奶知理,夸父亲勇于担当。这一场夸让不怎么看好这一场婚事的爷爷,在婚礼上变得飘飘然起来。爷爷本来酒量不大,在别人的夸赞和祝贺下,高兴地多喝了好多酒。
父亲和母亲结婚不到一个星期,身体一直不好的爷爷,在一天晚上睡下后就没再醒来。安埋爷爷不到一个月,奶奶提出分家,把父亲和母亲从老屋分出来,让他们起锅另过了。
爷爷去世第二年,父亲带母亲来给爷爷上坟。爷爷新坟上长出了小草,埋葬一种生命的泥土重新焕发出另一种新的生命。父亲放下从家带来的供品,为爷爷卷了一支他爱抽的叶子烟。父亲来告诉爷爷,大黄死了,他不想再打猎了。父亲不想再打猎还有一个原因,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怀上我大姐,父亲要留在家照顾母亲,顺便按母亲的要求老老实实种地,不再一天到晚往林子中钻了。婚后,母亲明确告诉父亲,今后他的大部分精力主要用来种地,而不是打猎,只有真正种好地才能够养家。不要再像过去那样把打猎当成主业,弄得像个野人,有家不归,有家不管。母亲认为打猎很危险,她不希望父亲出事,也不希望自己担惊受怕。
其实,大黄的死对父亲刺激很大,也成了他厌倦打猎的重要原因。初秋的一个中午,父亲和母亲在吃饭,跟父亲比较要好的一个猎人跑来告诉父亲,有人在拉纳坡的一片树林中发现了一对黑熊母子,大的估摸有五六百斤,小的差不多也有百把斤。他们已经带着狗在那里同这对黑熊母子周旋了好长时间,但力量不够,来叫父亲和大黄前去支援。父亲一听有猎物可打,当即放下饭碗,背上猎枪喊上大黄准备出门。
母亲那天不想让父亲出门,她希望父亲在家陪她,但她也知道她阻止不了父亲。在父亲背上猎枪跨出门槛时,母亲对他说,你能不能不去呢?父亲问为什么?母亲说,我觉得你们也太残忍了,黑熊妈妈带个崽不容易,你就不能放过它们一回吗?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对父亲说过“残忍”这个词,在父亲的打猎生涯中,也从来没有去回想“残忍”这个词。父亲是个猎人,是个听到哪里有猎物就神经兴奋的人。母亲的话对父亲就是一阵耳旁风,并没能阻止他去狩猎黑熊的决心。父亲没有理会母亲,带着大黄,跟着增援的另两个人来到黑神河谷。
看到他们一行,先前追赶黑熊的人指着一片树林说,我们已把它们赶进树林了,狗还在里边围着。达贵你枪头子准,你带两个人到前面山腰去设坎,我们在这边跟着狗追,把它们往你们那边赶,争取两个都搞到。先前追赶黑熊的人还告诉父亲,母黑熊很厉害,已经伤了他们的两条狗,他们也朝黑熊开了两枪,但都没有打中。如果不是有黑熊崽拖累,母黑熊早跑出去了。
父亲跟另外两个人去守坎设伏。大黄跟在父亲身后,被父亲喝回去了,父亲要大黄跟其他猎人到林子去追赶黑熊。大黄不舍地跟了父亲两步,被父亲喝止后,哀怨地看了父亲一眼,掉头加入到树林里追赶黑熊的队伍中。
黑熊母子被一群人狗追着来到父亲他们守坎的山腰。父亲举枪瞄准母黑熊击火的一瞬间,大黄从草丛中蹿上来,飞身挡在黑熊面前。枪声响了,大黄倒下了,另外两支枪再击火时,黑熊母子已趁乱冲出包围圈,窜进了另一片更大的树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