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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李兴甲:阿秀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 | 李兴甲  2025年11月20日08:22

暮春的雨落在青石板路上,泛起一层薄烟。我扶着酸痛的脖颈拐进巷子时,檐角铜铃正被风吹得叮咚作响。湘西的雨季总是这样,连空气都能拧出水来,倒叫我这北地长大的骨头犯了旧疾。

门楣上悬着褪色的蓝布幌子,“阿秀推拿”四个字被雨水洗得发白。木门半掩,飘出缕缕艾草香。我踌躇着叩响门环,里头传来清凌凌的应答:“门没闩。”

堂屋光线昏暗,竹帘滤进的天光像揉了把糯米粉。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背对门坐着,乌油油的辫子垂到腰际,正往铜盆里添艾灰。听见响动也不回头,只轻声道:“先生坐,我净个手就来。”

待她转身,我才惊觉那双眼睛竟蒙着层雾似的。她摸索着铺开白麻布,手指拂过布面褶皱如同抚平春水。“落枕三日,右肩有旧伤。”她忽然开口,声音比檐下雨滴还轻,“先生可是在船上写过生?”

我愕然点头,想起她看不见,忙应了声“是”。她抿嘴笑了,颊边梨涡一闪:“江风阴湿,画画的人总爱探出身去。”说话间温热的掌心已贴住我后颈,拇指抵着风池穴轻轻揉按。

疼痛像块化开的冰,顺着她的指尖游走。她发间别着银梳,随动作发出细碎的响,倒像吊脚楼下的溪水声。我闻见艾草混着不知名草药的苦香,恍惚想起昨日在沱江边见到的采药人,背篓里也这般湿漉漉的绿。

“阿秀姑娘祖上是苗医?”我问。她手下力道忽重,疼得我倒抽气。“家父是赤脚郎中。”她松开手,往我肩上敷药泥,“这方子传了五代,治过走马帮的镖客,也治过渡口的船娘。”

雨声渐密,她起身关窗。月白衫子被风鼓起,像只欲飞的鹤。我瞧见她腕上银镯刻着缠枝纹,忽然想起沈从文先生笔下的翠翠,也是这样清凌凌的山水养出来的人儿。

再次去时撞见醉汉闹事。那人满身酒气,攥着阿秀手腕要讨便宜。我抄起门边的竹扫帚,却见阿秀指尖银光一闪,醉汉突然捂着手腕哀号起来。“劳烦先生递个铜盆。”她神色如常,仿佛方才只是捻死只蚂蚁。

她告诉我,银镯里藏着苗家女儿防身的药针。“十岁那年阿爹醉死在水沟里,寨老说姑娘家总要学会自保。”她说这话时正捣着艾草,石臼声闷闷的,像打在棉花上的雷。

梅雨缠绵,几日后我的脖颈已能自由转动。阿秀改替我按手腕,说写字作画的人最费腕力。她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指尖力道时轻时重,仿佛在读取我腕骨间劳作的痕迹。

忽然,她手指一顿,轻轻拂过我虎口处一处微硬的薄茧——那是长年执笔留下的印记——声音比艾烟还轻缓:“先生画里的人,都穿这样月白衫子吗?”

我心头猛地一跳,像被那艾烟燎了一下。顺着她低头的方向“看”去——虽然她看不见,但我瞬间明白了她的“目光”所向。墙角木架上,那幅上次遗落的画正静静晾着。画中女子低眉推拿,穿的正是月白衫子,腕间银镯漾开圈圈光晕。

“你……”我一时语塞,惊讶于她如何知道画的内容。前夜作画时,窗外的栀子花簌簌落进砚台,倒把月色都染香了。

“先生忘了,”阿秀的指尖又在我腕上轻轻揉动,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惑,“上次您落下画,我收捡时,指尖……碰巧摸到了那衣衫的褶皱。这料子,滑而微凉,像初春的溪水,我日日穿着,再熟悉不过了。”

她的话语像羽毛般轻轻落下,却在我心中激起千层浪。镜中映着她低垂的侧脸,蒙着雾气的眼睛仿佛也漾起了微澜。我望着墙上晃动的竹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只化作一句:“画中……确有明月光。”

阿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那抹极淡的笑意仿佛更深了些,融进了艾草氤氲的苦香里。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手下推拿的力道,似乎更熨帖了几分。

拆迁告示贴到巷口那日,阿秀正在给我拔火罐。艾绒在玻璃罐里明明灭灭,她说:“下月初八要搬去新城。”火罐“啵”的一声起开,从镜子中,我看见肩头上的红痕像朵未开即败的花。

最后那次治疗,她破例用了祖传的苗药油。药油滚烫,她掌心贴着我的脊梁骨慢慢推,轻声问:“先生可爱过什么人?”我望着墙上晃动的竹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正爱着。”

她手指顿了顿,忽然笑出声。笑声像沱江涨水时卷走的桃花瓣,转瞬没了踪迹。“先生可知苗家有种情蛊,苗家女孩子会把此蛊下在自己的情郎身上……”话音未落,门外响起唢呐声,送拆迁款的队伍抬着红绸箱笼走过。

青砖墙上的告示被雨打湿半边,“民俗文化示范区规划图”几个朱红大字洇成残血似的痕迹。我凑近细看,新城图纸上用靛蓝色标着的“苗医药传承馆”,位置恰是阿秀这间吊脚楼。檐角铜铃突然急响,惊飞一只衔着艾草的雨燕。

拆迁队把脚手架搭到第三层时,雨燕在阿秀的药柜顶上筑巢。她每日留三粒黑枸杞在窗台,直到某天雏鸟翅膀掠过她蒙尘的银针包,衔走一缕晒干的益母草。

穿胶靴的工人往门楣贴封条时,我听见他们用本地话嘀咕:“听说省城来了个教授,翻到本苗岭药典,说这屋子底下埋着乾隆年的药碾子……”话音被电锯声截断,老樟树年轮里渗出琥珀色的汁液,像凝固了百年的时光。

省城来的教授撑着油纸伞来那日,阿秀正在煎药。砂锅里翻腾着紫苏、田七和虎耳草,雾气漫过教授的金丝眼镜。“姑娘这银针技法,可是《溪蛮丛笑》里记的‘蝴蝶探穴’[1]?”他颤抖着捧起阿秀的竹篾药箱,箱底暗格露出半卷靛蓝封皮的苗文手札。

我这才注意到梁柱间悬着三十六盏桐油灯,灯罩绘有药师佛持草药的彩绘。阿秀说每盏灯代表一代传人,最旧那盏的铜钩已经绿得发黑,灯油里沉着明朝万历年间的艾草灰。

阿秀拆下门楣的蓝布幌时,露出后面斑驳的朱砂符咒。她蘸着雄黄酒擦拭符纸,轻声念道:“这是太祖公写的《避瘟诀》[2],以前闹疟疾时救过半寨人。”月光透过符咒上的破洞,在她脸上洒下铜钱大小的光斑。

拆迁队运来的钢筋堆在沱江码头,映得江水泛着冷铁色。阿秀蹲在石阶上洗药碾子,乌沉沉的铁器上浮着层青苔。“新城的人要把药碾嵌进玻璃展柜,”她忽然抬头望我,“可碾槽里还留着太婆的指痕呢。”

我帮她抬晾晒的药材,发现后院竹匾下压着张泛黄的《申报》。1938年的新闻写着:“苗医龙秀云义诊抗日将士,日接伤兵百余人。”照片里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子,眉眼与阿秀有七分相似。

文化局派来的摄像机对着推拿床时,阿秀在我背上画穴位图格外用力。“他们要把‘蝴蝶探穴’录成影像资料,”她的声音比艾绒燃尽的灰还轻,“可阿爹教我这手法时说过,指尖读到的筋脉颤动,摄像机哪里拍得出。”

拔火罐的玻璃罩蒙上水雾,我听见外头施工队在拆隔壁酒肆。百年老柜台轰然倒地时,阿秀不慎将滚烫的苗药油泼在摄像机镜头上。“对不住,手滑了。”她低头擦拭机器,嘴角却露出一丝笑。

搬家那日深夜,阿秀立在推拿店外,手里拿着那幅我未完成的画,路灯的光晕在雨雾中慢慢扩散。

注释:

[1]蝴蝶探穴:为阿秀量身打造的虚构元素。阿秀作为盲女,触觉极其敏锐,这个名称形象地传达了她施针时轻盈、精准、仿佛能感知气穴流转(如蝴蝶翩跹探入花蕊)的高超技艺。《溪蛮丛笑》中并无此记载。

[2]《避瘟诀》:为阿秀家族量身定制的、植根于湘西苗医文化土壤的虚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