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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张子:财神山(中篇小说)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 | 张子  2025年11月17日08:13

1

老张将船划到岔河口的树荫下,点上一支烟。烟雾缓缓从鼻腔飘出,正抽得兴起,瞥见远处河岸边停着一辆车。那辆车他很熟悉,是有才的,像古时的白马,浑身雪白,亮闪闪,色儿细、匀、亮、透,色儿有些“贼”。

有才戴着墨镜,从车上下来,俯下身,双手支在膝盖上,似是不舒服。车上又下来一人,竟然是小青。小青搀扶有才,有才将手臂搭在小青的脖颈上。他们上了车。汽车很快消失在密林中。按辈分,小青得唤有才叔。虽然说出了五服,不算亲戚,但都是一个祖上。老张是有才的二叔,有才爹是老大。有才爹一辈子受穷,到死,想吃一口猪头肉,还是老张跑到四十里外的天城给他买来的。那时候有才还只是一个十五六的毛头蛋儿。

老张把烟续上,深吸一口,望着河面发呆。

他想起春芬。春芬是好友老翁的女儿。那年,有才娘来找他,说自己活不几年了,唯一的希望便是在有生之年看到有才娶上媳妇。她说得可怜,老张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他又想起哥哥临死的场景——抓着他的手就是不撒开。说亲、定亲、娶亲,老张忙得不亦乐乎。村里人都说这当叔的比爹都管事儿。结婚第二年,春芬便给有才生了儿子。孩子满月那天,有才娘一高兴,上气没接上下气,就过去了。

娶了媳妇,有了儿子,可有才还没有固定的工作。老张劝他在镇上开个服装店,有才说没有本钱。老张说咱家里凑一下,有才又说开店不对性格。老张蹙着眉,问他做什么对性格。有才吟起诗来,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张想骂他,又觉不妥,无论骂他什么都等于骂自己。老张说多听听春芬的意见吧,有才说那是自然。老张不再过问,只要春芬在,有才就差不了。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年,老张都见不着有才。老张怕有才出什么事儿,便去有才家。有才不在家,春芬手里挂着一个铜锣。老张问她这是干啥,春芬说给当家的招工人。老张有些蒙。春芬说明缘由,老张暗骂有才这熊东西真能折腾。

春芬的铜锣一响,四乡八村的人就围上来。她喊得嗓子冒烟:“下矿井,赚大钱!”那些攥着报名表的手,青筋暴起,像抓着救命稻草。

有才与伙伴在东山开了铁矿。这里山连山,山套山,不要说山石,就连生养哺育他们的土地,一米之下都蕴藏着富铁矿。有一天,人们突然意识到原本那些黑不溜秋惹不上眼的石块儿竟然能散发出光彩夺目的金黄色。十里八村顿时闹腾起来了,数有才的铁矿最大。那几年,铁矿石价格像河水受到暴风雨肆虐一般猛涨。重型卡车泊在村前的柏油马路上,绵延三四公里。有好事者数到一半,司机唤了他一声,他便忘记了,再从头数起。附近没有饭店,小卖部的饼干、面包、矿泉水兜售一空。有人摊了菜煎饼来叫卖,你可别说,司机们吃上了瘾,一卷不行,还得再来一卷。村人实诚,也不要高价,这让远来司机感动不已。不过从清晨到傍晚,汽车没有移动几步。尽管山上的炮声响了两次,但是进展缓慢,这也是无奈的事情。

好光景持续了十年。因为争夺矿石开采权,发生了争斗,死了人,虽然不是有才所为,但要承担法律责任。双方打算私了,巨额赔偿几家分担,一包包红色的钞票被春芬从银行提出,有才万千不舍。春芬倒不在乎,她说原来我们也没钱,只要干正事儿,以后还是有好日子过的。

2

沿河吊脚楼白墙黑瓦,弯仄水乡牵绊着潺潺的流水。老张的乌篷船由北向南驶来。这条船前后两个船篷,用竹片、竹丝编成半圆形,中间嵌夹箬叶,船篷上涂着烟煤粉和桐油拌搅的浆子。后舱是一些货物。老张时常在前舱坐着,眯着眼睛。撑船时,他粗壮的胳膊显露出来,块块肌肉发达有力。他划过河来,东方掠过阳光,河水与天空一下子笑起来,老张的眼睛也一下子霍亮。

桐油呈现金黄色,衬得整条船也现金黄色。整个河面只有老张一条船。天上的云停下来休息,老张坐在船舱里也休息。他看了一下时间,与主顾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总是守时。几百米外是沙洲,那里有几只白鸟停停落落,落落停停,或腾空或滑翔。腾空滑翔时,发出吱吱吱的声响,搅动得河水躁动不安。

岸上有人唤他。他已习惯不与人说话,

舌头由于长期没有音节的敲击而变得笨拙迟钝。岸上人提高了分贝:“到财神山去吗?”岸上是两个带着相机的年轻人。

“得等一会儿,不能误了主顾。”他又看了一下时间,大约还有半小时,“现在前往财神山的人多,烧香排不上号。再等一两个小时,一拨人走后,一切都安顺了。”

“这没有问题,我们在四周转转。”他们倒很有礼貌。实际上,通往财神山的汽车很多,他们大可不必坐船前往。不过,老张也能想得明白,人家看的便是河中的景致。

主顾要的东西无非是山里生产的姜、葱、蒜、辣椒、红薯、西红柿等。主顾直说好,下次还要他的。老张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主顾觉得现金交易不太方便,便说微信支付吧。老张说没问题,他从裤兜里掏出二维码。扫过码后,老张招呼顾客上船。

春末,有了夏的味道。老张感觉有些燥热,索性将外套脱掉。这船便离开了岸头。戴眼镜的青年稍胖些,他开始跟老张搭讪:“船上生意还好吗?”老张喉咙“咯噔”一声:“还行。你们也看到了,都是山里生产的,货真价实,城里人喜欢。”“做了几十年了吧?”胖青年问。老张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三十多年了。”

精瘦青年西装革履,领口扎着领带,眼神冷冰冰的,不大说话。不过,手中的相机却没有停,上上下下一直拍。有时摄像头会对着老张,老张有些不自在,手里的动作就收一下。青年便说:“不要拘束,自然一些,要的便是一种常态。表情动作要自然顺畅,才显得真实。”老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尽管他数次提醒自己,也没有用。老张的不自在像船底的河水过了一个垭口,又是一个山头。

3

“你们有对象吗?”老张问他们。“还都没有呢。”胖青年笑着说。

老张颔首。他想到小青。小青整日待在有才面前不是好事。小青爹信财神,信得瓷实。财神端坐在正堂的茶几上,每月初一、十五,小青爹都要上贡品,瓜果梨桃、甜点、纸元宝,从不间断。可是小青爹心术不正,整日顶礼膜拜有什么用呢?起先小青爹经营一家服装店,小本生意,本本分分,也挺不错。时间一长,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就不安分起来,借了高利贷,赔得倾家荡产。小青爹每天都被追债,像一条乱窜的野狗,凌晨回来睡觉,睡不到两个小时便仓皇而逃。小青爹向小青娘要钱,小青娘说没有,小青爹便要她到柳子镇牌坊街去。牌坊街有许多“失足女”。当他说出这种想法的时候,小青娘意识到他是一个没有指望的男人了。小青娘的心碎了。小青娘报复的心理便产生了。她阅尽风尘,从年逾花甲的老者,到未及弱冠的少年,来者不拒。小青娘曾盘算着离婚,小青爹威胁她:“休想!你要离婚,我就将你剁成肉泥。”小青爹变了,变得狰狞。小青娘的精神崩溃了,她将小青送到张村的姥姥家。姥姥抱着小青哭个不停。老张刚好从门前经过。他一直就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再说小青爹以前的事情,老张也听说过。小青哭得厉害。老张心里不牢稳,给有才打电话。有才正经营铁矿,挺忙,便安排春芬来了。老张给春芬说明了情况,春芬找了一辆汽车,即刻向山里进发。他们刚进小青家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正堂财神像下,躺着小青爹的尸体,地上是一摊摊血迹。右侧厢房里躺着小青娘,地上丢着一瓶百草枯。

回家后,春芬抱着小青就哭,她不敢将实情告诉小青。小青姥姥年龄大了,照顾不了小青,春芬就将小青接到自己家,让她与蒙蒙住一起,吃一起。蒙蒙是春芬的女儿,她们年龄相仿。蒙蒙也喜欢这个长相漂亮的姐姐。这一住下,小青就喜欢上了这个家。有才整日在矿上忙,很少回家,家里的一切都是春芬料理。小青的学业耽误了,初中毕业,春芬送她去天城上中专。小青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不要说村里的年轻人惦记,外面的人见了,也总想留个联系方式。老张不希望看到小青与有才有什么事情。他长叹数声。

两个年轻人上船后对于老张司空见惯的蓝天、白云、寺庙与树林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相机不停地拍摄,同时漫无边际地发出阵阵感慨。老张直摇头,说如果坐上车,还真看不到这么多美景。瘦青年听闻开始埋怨胖青年,差一点儿因为他而耽误了这好风景。

船确实是赏景的交通工具。瘦青年来了精神,他问起三岔口的由来。老张说以前这不叫三岔口,叫二岔口。二岔口水势湍急,有不少船夫在这里遭了难。后来政府疏通河道,将二岔口改成三岔口,这样水失了势头,就像被制服的雄狮,一下子就没有了脾气。瘦青年对着三岔口不停地拍摄。过了三岔口,才算走了一半。老张习惯靠岸坐在台阶上或者树荫下喝杯水,抽支烟,船客也希望到岔口买些农产品或者小物件。三岔口上有个小集市,每月初七还逢集,十里八村的农民都将自己的产品运到这里来卖。

“要不要在这里停一下?岸上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老张这样一说,两个年轻人便来了兴致,他们收拾停当,正要上船,瘦青年突然转过身,嬉皮笑脸道:“我们上去了,你要跑了咋办?”老张脸色阴沉:“我不怕你们跑了,你们反而害怕我跑,账还未付哩。”瘦青年赶忙道歉,低垂着脑袋,像夹着尾巴的黄鼠狼。

老张将船绳拴在岸边一棵树上。老张洗了一把脸,用衣袖擦拭了。快到晌午了,太阳火辣辣的,照得水面泛起白光,岸上两侧没什么植被,只有稀疏的紫红色荆棘。几座低矮的瓦房,涂抹成灰色。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过来,老远就唤上了:“是张兄弟吗,可否捎我一程?”老张赶忙站起,烟燃了一半,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蹍灭。一个冒失的小青年走上台阶与老太太撞个满怀,老太太吓得“哎哟”一声,待回过神来,肇事者早已不知去向。

幸好老太太手臂挎着的篮子没有失手,她哆嗦着举起手上的东西向老张示意。老太太是来向他推销土特产的——一篮子鸡蛋。老张赶忙从怀里掏钱,哪知老太太说:“不要钱,你私下给明子治病的钱还不够吗?”“您怎么知道是我,咱这大河沿岸做这事儿的人多了。”老太太摇头:“你们村的小红护士都告诉我了。”“明子怎么样了?”老张询问。“早就上学了。急性阑尾炎,当时可把我吓得不轻,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真对不起他在南方打工的爹娘。”老张点头称是:“他们时常回来吗?”“不回来,过年时都没回来,说车票太贵,赚的钱也都是给明子将来上大学用的。”“说得也是,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当初我们老三也是如此。”

“没有人能跟你们家老三比,老三是咱们柳子镇孩子们的榜样。”

“这倒是实话,不过……”他努努嘴,“老大、老二他们配合默契,腆着肚皮,像以前的土匪!”

“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的儿子!他们可都是大老板!”

“什么大老板,他们的娘死的时候,他们一滴眼泪都没有。一群狐朋狗友来得倒不少,随礼都是成千成千的,要不是本家兄弟拦着,满书包的钱放在我面前,我都要给他们当火纸烧了。”老张将鸡蛋全部收拾到船舱里,用一个塑料袋扎紧,上面盖上些稻草,把篮子还给老太太。

老太太临走还说,过几天给他织一件毛衣。老张赶忙拒绝,但是他知道拒绝没用。他倒埋怨起那个多嘴的小红护士来了。

两个年轻人回来了。胖青年手脚毛躁,

刚进船舱就冲着鸡蛋踩了过去。等老张惊呼时,已经晚了。老张打开塑料袋一瞧,完好者所剩无几。胖青年连忙道歉:“要不,我赔你。”老张闻听,笑道:“谁也不差这钱。”

船很快出发了。胖青年内心略有波澜,他问老张:“不差钱,在家里享福不是更好?”老张向远处的财神山努努嘴。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4

船刚出发不久,岸上又有人唤老张。老张没有听到,还是胖青年提醒的他。他转头见岸上是小红。小红将双手拢起放在嘴边唤爷爷,她说给小行买了一双运动鞋。老张感激。

小行是个孤儿。十五年前的一个冬日傍晚,老张摇着船正要靠岸。一个年轻女子东张西望,模样甚是可疑。她只顾左右,却没看见水上驶来的老张,将什么东西放在岸边的石阶上。天空灰蒙蒙的,不是为了到镇上买些东西,他才闲得划船而来。老张默不作声就上了岸,到了石阶处,大惊失色,原来是一个襁褓。他轻轻掀开一角,孩子仍在沉睡中,粉嘟嘟的小脸蛋着实令人喜欢。老张赶忙将襁褓抱在怀里。他望着年轻女子远去的方向。他多希望年轻女子能够返回来。可是他等了很久,不见女子踪影。他不能将孩子留在这里,一夜这孩子非冻死不可。他将襁褓放进船舱,划着船回来了。

那时候老伴儿刘英还壮实。老三见爹抱来一个婴儿,气不打一处来。老三,十五岁,上高一,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老三问这么小的婴儿是叫我爹还是叫我哥?刘英听了直笑。但老三是认真的,他眉头紧蹙,双目圆瞪。他又说,人家还会造谣说他是你的私生子。老张阴着脸,给老大、老二打去了电话。老大、老二回来了,老张让他们仨都跪在跟前。老三跪下时,嘴里还喋喋不休。老张把刘英刚沏的茶水掼在地上,痛骂老三这学白上了,良心让狗吃了!老三想争辩,娘给他使眼色,老大、老二也拽拉着老三的衣角。老张还想发火,老大、老二赶忙劝慰,说这孩子理所当然应该留下,也理所当然是我们的亲弟弟。老张闻听,火气才慢慢消散。

刘英寻羊奶,煮小米粥,婴儿可劲儿地喝,喝完就睡。一连几天,老张与刘英觉得蹊跷。为什么呢?这孩子一点儿哭声都没有。无论老张与刘英怎么逗他,他总是傻愣愣的。“不会是个小哑巴吧?”刘英提出了疑惑,“要不到医院找小红妈看看?”老张撑船,

刘英抱着婴儿,到了镇医院。正巧小红放学也在这里,她看见婴儿直夸可爱。老张和刘英说:“你看同样的孩子,这差别就出来了。”他说的当然是老三。小红妈让刘英抱着婴儿去体检室。

很快,检查结果出来了。呈给老张的时候,他并不惊讶:“如果是个正常孩子,谁舍得遗弃呢?再说了,孩子长得不赖,落咱家,就是与咱们有缘。咱可不能把他当成残疾孩子。咱要比养老三还要上心才是。”

“我就是他亲姐姐!”小红欢天喜地地说。

想起这些,老张总是感觉对不住小红。小红喜欢老三,老三自从大学毕业就留在了上海,他在上海有了家庭,不打算回来了。小红快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小红妈去年走的,与老三娘一前一后。老张还觉得庆幸,也念叨过,到那里两个人又是亲姐妹。小红是独生女,孤苦伶仃的。想到这儿,老张甚是感伤。

老张将船停泊下来,胖青年见小红长得漂亮大方,脸上泛起红晕,手足无措起来。老张见了,心里一喜。上了岸,老张与小红说了一会儿话。小红给老张一个包裹,老张没说感谢,如果说的话就有些见外了。

小红走了。瘦青年在吹风,胖青年似乎有心事,望着老张欲言又止。老张问他从事什么职业,胖青年说在天城报社做编辑。老张说:“多大了?”“三十了,总是高不成低不就。”老张摇摇头,便直爽道:“你觉得刚才那姑娘怎么样?她在镇医院,二十八了。我干女儿。”“那太好了,您知道吗,

我们报社上上下下都为他的个人问题发愁。”瘦青年似乎比胖青年还要上心。老张心里像放着一坛蜜,装得满满的,缓缓向外溢出,用手指蘸一点儿放嘴里,甜甜的。

5

船拐过丛林,财神山便在眼前了。从岸头上台阶进山如同登天梯。两个年轻人与老张告别。胖青年磨磨蹭蹭,似乎有话要给老张说。还是老张开的口,他说:“小红姑娘你看怎样?”胖青年显然正有此意,只是支支吾吾,他还是个情场新手。老张说:“微信给你,你与她联系。”胖青年立刻掏出手机。老张暗笑,他虽然胖,性子却急着呢。瘦青年在旁埋汰他:“早知不该结婚太早,原来好姑娘都等着她的王子呢。”胖青年示意他住嘴。他给小红发送了好友申请,哪知小红秒通过,胖青年嘴巴合不拢了。老张笑道:“这杯喜酒非喝不可了呀。”

老张回到船上,他向财神山右侧一座高坡望去,那里有刘英的坟墓。老大、老二都说这里风水好,荫蔽后人。望着四周山水,

老张也觉得不错。老张坐在船上抽烟。太阳已经转到西方一竿子,他还没有吃饭。一想到吃饭,他这心又被刘英使劲拽了一下。

三十年前,那时候老张四十岁,他撑船从十里外的山下路过。夏日山间,煤矿工人们在山腰的煤窑中钻进钻出,挖煤劳作。山下流淌着一条河,谷底处形成清凉的水潭。收工后,青年工人们便跳入潭中洗澡,浮出水面时个个精神抖擞。一日,老张见他们洗得欢快,觉得有趣,也忍不住走了过去。有人在吆喝,老张问:“工钱多少?”这人上下打量老张,说:“你太瘦了,不是吃这碗饭的。”老张上了倔劲儿,说:“我有的是力气。”二人商量好了工钱,那人又打量老张,说:

“好吧,跟我领工具。”

于是,老张留了下来。白天,老张钻黑洞;晚上出洞后,在水潭洗干净了就下山去。山下有两处窝棚,住得远的工人都在里面休息。老张一天三顿都在窝棚里吃。专门负责工人吃饭的是两个妇人,一个大约六十岁的样子,一个三十多岁。工人们得空便和年轻妇人开玩笑。老张从不那样,他喜欢望着西面隐隐约约的山峦发呆。

老张没有特别的爱好,不打牌,不喝酒,不抽烟,不找女人,也不胡吹海侃。年轻妇人对老张充满了好感,这被老妇人看在眼里。老妇人私下里问老张:“想要媳妇吗?”老张嘴角一撇道:“这还用说。”老妇人说:“寡妇介意吗?”老张说:“不介意。”年轻妇人叫刘英。她刚才趁着老妇人问话时躲到一侧偷听。老妇人机灵,早就发现蹊跷。她将刘英从暗处拽到出来,欢喜地告诉刘英。老张与刘英的手便被老妇人强拽到一起了。很快有工人在背地里说刘英的闲话,说她曾经有三个男人,一个因车祸而死,一个喝醉酒掉沟里死了,一个去南面打工,被人扔进了黄浦江。都是横死,竟然没有留下一个种。老张不以为然,再有人当他的面说时,老张蛮横道:“我就这死命,该怎么着!”

后来老张得到刘英的厚遇。中午有段休息时间,刘英带着饭盒来给他送饭,他们不在黑洞附近吃饭,总是到山坳里去。时间一长,半大的孩子也跟老张开起了玩笑:“张师傅,这大中午还到山坳里生活!”听者都欢笑起来,老张便骂。刘英不生气,无论是半大孩子,还是陌生人,她总是微笑示之。刘英总是变着花样给老张做吃食,米饭上泼一层肉末,或者数层油饼包裹着土豆丝、辣子酱豆,有时还做油泼的捞面,即便是棒子

面窝头也不同凡响。当然还少不了萝卜干、大头葱、鲜姜蒜。冬吃萝卜夏吃姜,随着时令,吃尽这满山的货色。老张那时饭量大,刘英说如果这种吃法,早晚将这山吞了。老张四下逡巡,悄声说:“我只想天天吞了你。”

吃过饭,媳妇们都走了,老张回到洞口。男人们横七竖八地躺下晒太阳,吸着纸烟,开始说自己的媳妇。一个说:“我呀,晚上回去,四盘小菜,一杯烧酒,火辣辣得直撩心窝子。”一个笑嘻嘻地回应:“怎么,这酒还没尽兴就要歇了?看你这样子,莫不是要把天地都搅个颠倒?”众人哈哈大笑,老张嘴角恣得不行。

结婚后,老张没有回村住。他在距离窝棚二十米处建了一座木屋。里面没有什么家具,但是他与刘英很幸福。一年后,他们生了老大,第二年又生了老二,五年后,生了老三。

小行到老张家的第二年夏天,老张与刘英凑足了钱,商量去省城给小行看病。省城专家说小行是先天性失语症,很难治。刘英听了这话直哭,老张便安慰她。他们带着小行吃美味,逛商场,游乐园,三天后才回家。回去后,他们才知道出了一件大事——山下发生了矿难,三十多个活生生的汉子没了。刘英闻听,吓得瘫倒在地,如果老张不往省城走一遭,定是在劫难逃。

6

五月和十月是小麦与稻米成熟的季节。大河两岸的百姓都忙活起来了。以前刘英跟着老张在田间地头忙碌,现在只有老张形影相吊。他倒累不着,只要愿意掏劳务费,收割师傅们会将成袋的小麦或稻米送到家里去。老张只负责在地头观望与验收就可以了。手一闲,人就懒了,一懒下来,老张又不甘心。他开了一点儿荒地种菜种西瓜。辣椒、菠菜等时令菜,自己吃不了也不卖,就给邻居们送。西瓜熟了,也给邻居们送去,一家两三个。邻居们说给钱,老张不收。

老张的西瓜又大又甜。刚结了果,老张就给酥软的土里喂了豆饼,加之喝了大河里的水,这西瓜不甜才怪呢。一上市场便抢售一空。客人们还四处宣传,张村张大爷的瓜像是喂了冰糖。他的西瓜价格比其他瓜摊低,这令同行甚是恼火。同行找到他说:“爷们儿,这生意做绝了!”同行这么一说,老张立刻明白,赶忙将价格涨上来。可人家照样还是光顾他的瓜摊。怎么办?同行恼火归恼火,细想这老张头儿瓜地小,产不出多少西瓜,卖不了多久。他们猜想的不错,老张的西瓜一上市,不到一个星期便销售一空,地里只剩下枯萎的瓜秧了。顾客好生埋怨,老张跟顾客开玩笑说:“要不你给我搞一块地,我专门给你种西瓜。”哪知那人还动了心,专门买了礼物来张村。老张当然拒绝了,他以照顾小行与老三为由,那时候刘英身体还没有出现问题。

老张从来不建什么瓜棚,村民劝他建一个防贼偷,老张说:“防谁啊?乡里乡亲的,三辈以上都是亲戚,一丝一秧都连着哩!”

老张以前空闲时才做摆渡人。矿难后,摆渡便成了他的专职。村里人有时也照顾他的生意,最主要的客源还是外地游客。这些活儿所有的收入凑在一起,刚刚能供应小行的衣食。老大、老二经营码头,生意自然不错,老张从不求他们。老大媳妇、老二媳妇也时常送钱来,老张执拗,就是不收,还给她们脸色看。

一天夜里下大雨,风挟着雨水打得玻璃啪啪作响,院外鸡窝上的篷布也“吧嗒吧嗒”地跳跃。隔壁房间的小行有些害怕,他是被风雨惊醒的。老张睡不着,在抽烟,烟灰缸里盛满了他撂下的烟屁股。他竖着耳朵听外面的风雨,披上了一件厚衣服,走进小行的房间,小行索性蜷缩进老张的怀里。

第二天,雨停了,整个世界像明镜一般。老张先给小行做早饭,早饭是面条,几乎每天都是如此。小行从来不计较,似乎他就喜欢吃面条。小行吃面条时,还拿哑语课本看。老张想起老三,老三背英语时,老张说声音大些,他喜欢听,老三的声音就大了。等老三背完了,老张说:“真好听,不像你大哥二哥,读的英语像日语。”老三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老张希望老三向后院的坤哥学习。老张说:“你坤哥每天也是这个点儿起床,

坐在桌前,一边吃他娘做的面条,一边背英语。我每天都认真听,你们都是吃着天河的水长大的,声音都一样,我们家老三将来也能考到北京去。”老张说时,老三总是自信道:“那当然!那当然!”几年后,老三果真考到北京去了。过了几年,又去上海工作了。老张生气,说:“北京多好,是首都。”老三说:“上海是财富之都。”老张气得嘴角直哆嗦。

老张撑船,要将小行送到镇上聋哑学校去。如果步行需要一个小时,划船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当然,他还有一个任务,送完小行之后,还得到天阁寺下等候当家师父。当家师父在寺庙里被称为典座。老张觉得不顺口,习惯称他为当家师父。天阁寺距离财神山有三四里路,两座寺庙香火一样盛。当家师父昨晚给他打来电话说要到集市上去,老张明白,天阁寺人手少,当家师父不会开车,骑三轮车又怕人笑话,所以租老张的船最合适,谁也搞不清楚满船舱的货物是寺庙买的还是老张的。很快,小行在岸头下了船。

老张将船转向,到寺庙前的水道也就十分钟。老张老远就看到当家师父在桥边等候,身边放着竹篮子和木桶。岸上桥面的两侧停满了汽车,有下车的香客在换衣服。老张知道他们是居士,有些居士烧完香还要在寺庙里住上一阵儿。当家师父老远就和老张招手,老张也朝他招手。小船到了岸边,老张将竹竿横过来,当家师父抓着竹竿上了船。老张先双手合十,算是给师父行了礼,然后又上岸将师父的篮子与木桶拾掇到船上来。

河上的船多了起来,撑船的、摇橹的都是附近村民。因为今日逢集,绕到镇上要走许多路,他们就走水路了。前面河道有些窄,左岸有陡峭的斜坡与山石,右侧是湍急江水,水中卧有石块,水流冲上去,溅出白色水花。如果没有高超的划船技术,戳上石块,或者撞上山石,轻则船只破损,重则船毁人亡。不过,有老张在,这种事不会发生。后生紧跟老张,顺水行舟,自然轻省许多。过了险滩,后生们纷纷给老张献烟,有一两支的,还有整盒扔过来的。当家师父帮着捡起来,老张长吁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香烟,想给师父一支,又缩回手来。

7

到了天城集市口岸,老张先搀扶当家师父上岸。师父手掌很厚实,老张心想,与师父握手,这手算是开光了吧,尽管他不是住持方丈。这当家师父算是天阁寺的“后勤部长”。岸上早有两个小和尚在那里等候,他们赶忙从老张手中接过竹篮子、木桶。当家师父与老张约好两小时后再行船。他带着两个小和尚走了。老张感觉饥肠辘辘,他将船拴在石柱上,轻手轻脚上了岸。岸上不远就有一家丸子铺,饱餐一顿,歇一歇,养足精神,再接几个观光的客人。太阳才上两竿,丸子铺人不多,泛着油光的矮桌上放着几只不锈钢罐子,里面盛着辣油、醋之类的调料。凳子也油腻腻的,像包了浆。

照例要一大碗面,加两勺辣油,辣油在碗里花儿一样漾开。平日里老张喜欢清水寡面,今日算开了荤。吃罢,刚要交钱,一个年轻人说:“叔,钱交过了。”年轻人长相利落,穿着白色衬衫,嘴角都是笑:“叔,你不认识我,我可认得您啊,爹娘让我永远记着。”老张从怀里掏烟,示意年轻人。年轻人说他不会抽烟,改天给老张送几条去。老张嘴角的烟雾弥漫开来。年轻人说:“小时候,我得了急性胃炎,那时候没有车,乌云密布,大雨倾盆,我爹娘骑着三轮车,车轮陷在泥坑里。您正好收拾船上岸,遇见我们,要我们上船。后来听娘说,这天上的雨似乎都下到河里来了,您愣是撑着船到了天城。”年轻人脸上的泪水已经成了脱线的珠子。老张狠抽了几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嘴里露出黑乎乎的门牙,说:“这有啥感谢的,乡里乡亲,谁都会做的。”这时候,老张身边聚拢了不少人,都说着:“好人啊!好人啊!”

“叔,这丸子钱咱不该要。”老板娘用袖子抹着眼泪,要退钱。老张赶忙在人群中挤出一条缝儿,逃之夭夭。回到船上,发现船舱多了些东西,用塑料袋装着。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他不常将船划到天城口岸来。打开塑料袋,有鱼有肉,有鸡蛋,有蔬菜,有烧饼……

当家师父与小和尚来了,师父让小和尚将货物送到船上,然后步行回寺庙。

“幸好有专人送蔬菜米面,如果光指望我采购,每天都不会空闲。在寺庙住的人太多了,都是居士。”

几艘货船从他们身边驶过。马达的声音将周遭的世界衬托得愈发空旷辽远。老张的目光下意识地寻找行驶在这条河上的船舶,运煤的大船从这里拐过弯就到运河了。前面有运河大桥,两三千米长,非常壮观。他想起以前糟糕的时候,半大的船都过不去,遇到暴雨还要注意山上的滚石,有时经过弯道,山上会突然飞下几个小石块砸在船上,即便没什么大碍,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若在长雨季,环山路、柏油路上行驶的汽车更要当心,松动的山体有滑坡的可能,甚至汽车的震动都会引起山石崩裂。

来了电话。老张赶忙从兜里掏出来,是小行聋哑学校的老师。老师很激动地说,小行在市里人工智能机器人大赛中拿了第一名。老张连呼好啊,好啊。收起电话,老张的眉头、身心全部舒展开来了,望着宽阔的河水,他唱起歌来:

云龙云龙宫中坐哪

八百里水泊啊

保平安啊

彩凤彩凤

树上栖啊

三千里苍穹佑福安啊

……

当家师父连呼,好听好听。

8

以前有才曾邀请老张做事。老张问:“莫非让我去当‘财神’?”有才说:“那当然,我叔就是财神。”老张撇嘴道:“我们张家祖先传承的古训,‘冻死迎风站,饿死打饱嗝’,这都被你丢弃了。”老张拒绝了有才。

这天,老张特别想去财神山走一遭。为什么?他也想不明白。在他小的时候,张村北这座山,就叫财神山。山上有座庙,院墙、灶台、木窗、木桌都破败不堪。某一天,有才竟然拾掇起来了。

说起这个,有才还应该感谢老张。有一年春节,有才陪老张喝酒。闲聊时,老张说不要看现在铁矿处于高位,早晚得下来。有才问为什么。老张不懂经济学,他说高低位这是常情。随后,他强调说:“老祖宗留下的财神山,被煤矿、铁矿侵占得差不多了,国家哪能意识不到呢?到那时,你这铁矿就得关门了。”有才望着眼前的酒杯发愣。

一开春,还是老张家的老大给有才送来了消息。他说听朋友说,国家马上要针对矿产资源下达相关文件。有才尽管不舍,也得及早出手。他四处寻找买家,也巧,柳子镇来了一个陕西客商,他对于铁矿有着浓厚的兴趣,出价较高,有才转给了他。没两个月,文件下来了,要求拆除机器,遣散工人。陕西商人恼得险些跳了崖口。

失了铁矿,有才并不闲着。他整日盯着财神山发愣。老张戏谑道:“铁矿,煤矿,养肥了你们这帮投机者,可苦了老百姓了,更可怜那些枉死的人。”有才不说话,拿烟给老张,老张没有拒绝,有才给他点上。

“叔,你说,我如果把山上的庙修一下……”还是打财神山的主意,不用说,一定是老大撺掇的,有才没有那个头脑。老张家老大、老二经营码头,走南闯北,自然见得多识得广。老大和有才说南方兴起造寺庙,个个香火旺,有才可以借鉴一下。有才这心便动了。

有才做了预算,资金方面还有欠缺,想召集亲戚研究个对策,说给春芬,春芬吓了一跳。有才反复和她讲,这主意是老大出的。春芬说:“即便老大同意,咱叔也会反对。”有才说不让叔知道,还说这肥水丰厚呢。春芬问还差多少,有才说:“争取一部分银行贷款后,还差二百多万,我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家亲戚先凑一部分,等收了钱,

年底分红,按照股份制,有明确的条条框框。”

柳子镇乡俗,男人四十岁的生日要摆宴席,亲朋好友来相贺。有才的生日原本是腊月,春芬却给他提前过了。当然,外人不知。接到请柬的人尽管有些不悦,但是谁也不敢得罪有才,他是这一代有名的“大金主”,外面人也唤他“财神”。老大、老二自然会来,老张家哥儿仨是十里八村年轻人的榜样。

三杯酒过后,有才便说出实情。他说这不是借钱,老大说了,这叫入股。有才咳嗽一声,激情演讲:“大城市、大企业现在也搞这些。你们想想,‘财神’一落,四方宾客还不都往咱山里赶?建造寺庙缺口还不小,有十万的入十万,没十万的五六万也行,不过一两万的就不要再考虑了。我和春芬负责这寺庙的建造与经营,每年年底分红,到那时我们还像今日这般聚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才还请老大介绍南方寺庙的建设情况以及光明前景。

老大说:“现在南方有些人都瞄上了建寺庙,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咱村里再开设一个加工厂,寺庙的所有产品都由我们自己生产。”他说得头头是道,众人竖着耳朵听得心里热乎乎的。最后有才拍着腔子说要让大家的钱“鸡生蛋,蛋生鸡”,不停地生下去。

亲戚们被他们煽乎起来了,春芬的二舅当下承诺出八万,要盖的新房也不盖了。大姨父应允了六万,二姨父也不示弱,也说六万。大伯五万,二伯七万,姑姑六万,大舅五万,三舅六万,还有两个侄子也筹了三万。有才有两个远房外甥女婿,大老远来,心也热了,说:“让我们也沾个光吧?”有才说:“你们也是亲戚,行呀。”他们也各应承了两万。张家老大、老二自然少不了,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现金摆在厅堂上,堆积成小山。

老张先到财神山烧一炷香。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想这样做。小的时候,他没少陪母亲到庙里来。他喜欢财神山的井水,井水是甘甜的,以致他误认为寺内潭水、檐下水都是甜的。古井旁有一棵近五百年的银杏树。在过去的岁月里,古寺历经风雨,这株古老的银杏也破败不堪。近几年,寺庙整修,铜钟香炉、雕梁画栋、小桥古庙、城墙垛口等都有了。银杏树长满小手,撑着肚皮迎接春天,将周遭的天空都霸占了。拜老银杏树,也算拜了财神。

庙里的钟又一次响起,还有清脆的木鱼声。紧接着是财神山庙的住持领着诵经。老张随着人流拥入庙门,佛乐萦绕,能将寺庙、松柏、僧人与香客稳稳笼罩。老张点燃三炷香,嘴里念叨:“先插中间主神香,再是右侧神明香,最后左侧未来运……”他双膝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眼,默念,最后,三头落地。他睁开双眼,真诚地望着神像,将心交付。

9

老张下了山,正要上船,猛然看见小青从山的一侧走来。她身后跟着几个老头儿,一行人像串着一溜儿的蚂蚱。老张觉得又有趣又疑惑,索性探个究竟,便紧随其后。前面几个老头儿步履蹒跚,不时还互相开着玩笑。小青说道:“这玩笑以后就不要开了,寺庙有寺庙的规矩,如果违反了,要从工资里扣钱。”一个老头儿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前面有个陡坡,小青示意众人小心,转头望见了老张。她唤了一声爷爷,赶忙奔过来,搀扶着老张,笑道:“我就知道您会来,您一来,这四方客便会源源不断。因为您就是财神!”老张说小青这嘴从小就甜,都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还是那么调皮。老张指着眼前几个老头儿问小青是什么人,小青说:“他们都归您指挥如何?”老张这才发现他们是东庄的老何与老李、闫庄的老闵与老于。他们都坐过老张的船。

“这船上的生意不做了?”老于问老张。老张说不是,来山上看看。

“那就好!”老于捋着长胡子,似乎松了一口气,还给老闵施以眼色。

“当然,在船上总比在庙里自由,还要穿长袍、化浓妆、走官步。”老何说话有些讽刺的味道。

小青说:“才不是,二爷爷是被请来做总管的。”老何与老李面面相觑,又说:“那是,都是你们张家的事情,理所当然。”

老张了解他们,他们年轻时共过事。那时候修堤坝,盖水渠,老张是张村大队长,几百号人都由他统一管理。老何他们几个总是偷奸耍滑,老张没少给他们上政治课。后来老张便辞了大队长之职,再不管他们了。

老张一行人还未到,小青便给春芬去了电话,春芬赶忙到后门迎接:“有二叔在,这里的一切我就放心了。有才您知道他的,总是让人操心。”老张摇头,说:“我还是离不开小行,离不开那条小船。”

春芬让老张到屋里喝茶,而其他四个老头儿便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老张询问有才,春芬说到镇上去了。小青正给四个老头儿挑选化纤长袍,老何听到说起有才,便给其他人使眼色,被老张看见了。小青引他们到隔壁房间,等他们一个个出来,直让众人笑掉大牙:他们头顶纸板金冠,两颊胭脂艳红,手捧塑料金元宝。春芬绷着脸说:“不准笑,有些正形儿。”小青再端详,说:“笑口常开,元宝放于胸,走路端正,缓慢,口中念‘有财,有财’。”春芬问吃过饭了吗,老何还未来得及回答,老闵道:“饭无所谓,只要有酒。”小青道:“这以后酒是要戒的,和你们工资挂钩,违者罚款。”老闵梗着脖子嚷道:“没了自在,这神仙当着还有什么劲儿!”春芬面皮一沉,老闵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春芬转脸又堆出笑来,招呼众人用饭。待他们跟着小青离去,春芬扭头对老张低声道:“咱们这顿‘团圆饭’可都备齐了。”老张没有拒绝。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老张接到小青的电话。那头小青哭着嚷着爷爷救命。老张问怎么回事儿,小青只是哭。老张又问是谁要杀她,小青说是春芬婶儿。老张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他问小青现在在哪儿,小青说了天城一个地址,老张不敢怠慢,即刻赶往天城。他先将船划到河岸边,拴在石柱上。正巧碰见小红与胖青年。小红唤了一声张叔,胖青年也唤了一声张叔。老张见他们手拉手,似乎这关系近了好几成。他开玩笑问小红:“什么时候办喜事啊?”小红并不避讳,说:“半年后请张叔喝喜酒。”老张说那是当然。老张说有事,便不再与他们多聊。他打了车,报了地址。半小时后,汽车在一个待拆迁的小区前停下来,老张找到了小青所说的地址。他轻敲门,开门的竟然是春芬,春芬唤了一声叔。老张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来迟了。他问春芬:“小青呢?”春芬说:“在床上呢。”老张唤了一声小青,便走过去了。小青像看到了救命恩人一般,一下子就哭起来了。老张安慰小青,春芬坐在一旁,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春芬望小青,眼中有愤怒,也有无奈。

“二叔,他们干的好事!”老张明白他们一定让春芬捉了个现行。“小青怀孕了!”春芬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直刺小青。小青再次“哇”一声大哭起来。老张长叹一口气。这事儿不怨春芬。春芬是什么样的女人,老张最清楚,没有春芬就没有有才的今天,这一点儿不夸张。

“爷爷,我不想打了这孩子。”小青哀求老张。老张闻听,腾地站了起来,手脚都在哆嗦。

“必须打掉!”他忽然从藤椅上弹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小青再怎么哭泣,老张依然坚持己见。小青泪眼婆娑,许久,才狠下心说要赔偿:“我也可以离开这里。”春芬一直在等这句话。她让小青说个数来。小青伸出手指,春芬说没问题。老张左看看小青,右看看春芬,不再有什么话了。

当时小青跟着老张与春芬去了医院。小青一定要老张跟随。老张像小青的爷爷一般,忙前忙后。一切都完事儿后,老张与春芬将小青送回了家。一路上,小青有些疯癫似的一直说对不起。春芬也一直劝她不要在意,要坚强。

春芬到集市上买鸽子,小青让老张跟着。老张无奈地想:跟就跟着吧,春芬不会害小青的,她没有那么狠心。又心疼小青——小青需要大补,小产与生产没有多少区别。老板问要几只,春芬说要三只吧。老板问是女儿吗,春芬觉得老板舌头大,瞟了他一眼,不过老板没有看到。老板再问是宰杀还是闷死,春芬说闷死吧。老板便在笼子里抓了一只鸽子,他的手很大,幼小的鸽子被他的大手扣着羽翼,显然有些疼了,呜咽着,挣扎着。看到这里,老张感觉小青像这只鸽子。小青要是不打掉孩子,生下来,可以与春芬叫板,将她骂个狗血喷头。春芬更有道理与小青争,与有才争,我跟着掺和什么?我又不是有才他爹!老板将三只无辜的鸽子用塑料袋包装好。春芬心里登时落了空,双手哆嗦不止,她总感觉手上拎的是被打掉的婴儿。

10

又过了半年,有才被聘为古城管委会副主任。庙里的师父给他整了两个小菜便出去了。没有了钟磬声,庙出奇的寂静。今晚,他似乎特别在意这安静的氛围。他饮了三杯,盘中的菜却没叨上两筷。他感觉有些热,四周窗子紧闭着。他打开一扇,冷风便席卷了进来。他又关上。他倒了一杯水,水杯旁边是茶盒,里面是春芬在山上采的野菊花。她说泡茶能去火。他说哪里来那么多火,自己的身子不是年轻时那般了。春芬低头,只是笑。长野菊花的那片山沟,有才去过,一面坡上野菊花一朵紧挨着一朵密密实实铺开来,金光耀眼。他从茶盒里抓了一小把放到茶水里,吹了一口漂浮的菊瓣,饮了一口,水热了些,他将杯子放在桌上。

他再饮一杯酒,突然感觉肚子不适,去了厕所。哪知,来来去去,几趟也不止疼。即便是躺下,又有躺下的不适。寺庙没有止泻药,他给司机二狗子打电话。二狗子没有接,有才便发微信骂了他。很快,二狗子回过电话来,有才让他立刻捎些止泻药来。二狗子正要说深更半夜上哪儿弄去时,有才挂了电话。药始终没有送来,有才骂了二狗子一整晚。二狗子才不管他,心想:活该如此,疼死明日再给你收尸!

第二天,二狗子拿来了药。他当然会被有才痛骂一顿,他已经习惯了。可是有才这药进肚,疼痛依然如故。有才已经将肚子拉空了,再这样,恐怕这肠子都会拉出来。二狗子说还是去医院查查吧,别是什么毛病。有才骂娘,二狗子有些生气:“骂什么都行,就是不能骂俺娘!”有才一惊,这二狗子要造反,人遭了霉运,狗都欺负你。二狗子还是带着有才去了医院,挂了号,做了检查。化验结果是胆结石,需要手术。

二狗子给春芬打了电话。春芬与老张一块儿来的。春芬问医生要命吗,医生说不是什么大病,放心吧。

有才的手术做完了。老张看到春芬在角落里与医生交谈,不时擦拭眼角。回来后,老张还没问,春芬就说了:“很成功,很成功。”春芬哭花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老张望着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有才,真想上去骂两句。

夜半,有才醒了,第一句话就问:“我还能活多久?”春芬说:“你命大,离见财神爷还早着呢。”有才转头,老张在。有才又问老张:“您是我亲叔,我还能活多久?”老张顿时来了气,骂道:“你个狗……东西,春芬的话都不信,信谁的!”说罢,他一甩衣袖,走出了病房。

有才麻醉未消,嘟囔着说胡话。春芬凑近听,只捕捉到几个词:“财神爷……金子……”她别过脸,指甲抠进掌心那道旧疤里。

春芬说:“我看你更像财神爷。”有才嘴角竟然发出咯咯的笑声。

老张在外面待了一会儿,又进来了。有才眯瞪的眼正对着他。老张看着有才,又开始念叨:“你爹临死想吃口猪头肉,你倒好,啃光了祖宗的骨头。”听了老张这话,有才没有反应。老张继续说,“整日里被人‘财神财神’地叫,

你还真以为你就是财神,我看,春芬才能称得上财神,除夕到初一,你没见春芬怎么安排的,整个寺庙人山人海,你没少赚吧!”

“啊……啊……叔。”有才似乎彻底醒过来了。

老张再说:“有才啊……当年你爹执意要钻那黑洞,宁可独自赴死也不肯带上你,

他的意思你是明白的。你娘那刚烈性子我是知道的,劝过多少回,到底没拦住。你爹走后的第二年,她就……就跳了井。春芬将家庭处理得井井有条,帮助你料理生意,说服她娘家人帮你,可你这混账玩意儿不长记性。没有春芬,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

有才沉默了。老张的话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剜开他的心头肉。他望向春芬——那个为他撑起一片天的女人,如今眼角已爬满皱纹,手指粗糙得像河滩上的沙石。

“春芬……”他嗓音沙哑,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絮,“这些年,我……”

春芬没抬头,只是用指甲抠着病床边的漆皮,漆皮剥落,露出下面斑驳的铁锈。“说这些干啥,”她声音很轻,“日子还得过。”

有才想去握她的手,却摸到她掌心一道疤——那是早年帮他搬矿石时划的。他突然想起,那年冬天,春芬顶着风雪去矿上给他送饭,摔进沟里,裤腿结了冰碴,却还笑着说不碍事。

老张站在窗边,望着远处的财神山。夕阳把整座财神山照得直晃人眼,老张眯起眼睛,想起春芬年轻时去矿上送饭的背影——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怀里却焐着热腾腾的面饼。

【张子,原名张国华,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十月》《钟山》《山东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鲁镇》《大运河风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