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衡世敏:美杜莎的头发
一
妻子瞧他的眼神很恐怖。
她静静地盯着他,像蛇一样。她一直盯着他,从他踏入玄关开始,甚至在浴室冲澡,她都会找借口在他身边打转。妻子的目光跟随着他,影子般无法摆脱。夜里每当他惊醒,撑着身子去按床头灯时,都能瞧见她硕大的眼睛毫无睡意地瞪着。光线变得明亮时,妻子又会闭上眼睛装熟睡,发出平缓的呼吸,偶尔伴着鼾声,似乎她一直都在沉睡。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她伪装的把戏。
只有妻子做饭时他才能放松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背上,还有那乌黑的头发上,想不通妻子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相亲时,他因堵车迟到了几分钟,但妻子毫无怨言,还贴心地递上纸巾。“有什么爱吃的吗?”妻子扫了一眼菜单,点了两道价格适中又不掉面子的菜,他觉得他们一定会非常合拍。果然,婚后他们很少争吵,就连红脸都鲜少发生。偶尔在他没有及时倒垃圾之类的小事上拌几句嘴,很快又和好如初。新婚夫妻之间的拌嘴怎么能算作吵架?不过是在重复的日子里增添几分蜜意,他喜欢妻子动气时嗔怪的模样。
七点三十五分,妻子准时将早餐端上桌。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母亲亲手腌的咸菜还有妻子提前做好的小笼包,往日叫他食欲大开的食物此刻却变得索然无味,但他依旧笑着对妻子说:“辛苦了,老婆。”他不是一个寡言的丈夫,也从来不吝啬对妻子付出的肯定。妻子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当他抬头看向她时,妻子却瞬间低下了眼,嘴巴像拉链般“唰”地合成一条线。
“怎么了?”他不想一大清早就和妻子斗气,
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挑起了他的烦躁。“你看上去没有睡好。”“因为工作太累了。”本以为今日能恢复正常的希冀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狼吞虎咽,几乎将粥直接倒入胃里,
只为早早离开这逼仄的空间:“你怎么也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的声音如同梦呓:“就是心里不踏实。”“这有啥不安的,又不关你的事儿。”他拿上公文包出了门。门板合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恍惚间,他听见妻子的喃喃自语:“怎么就不关我的事儿了?”
乘坐电梯钻入地下时总有一种错觉,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人类重回原始,钻入洞穴。太阳从洞口透入,拖出巨大的阴影,人们惊惶地躲在黑暗处,猜测这是什么。顺着人群放公文包、过安检,不知道是谁的塑料袋没有扎紧,菜包的味道弥漫整节车厢。几乎所有人都埋头盯着屏幕,似乎一只无形的手正在空气中穿针引线,一端连着眼睛,一端串起闪烁着无数信息的手机。往日他总喜欢利用这段时间刷一下时政新闻,以便在天台抽烟时能和同事侃侃而谈,但今日他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是妻子吗?不是。工作日妻子也需要上班,和他正是相反的方向。那又是谁?他用余光打量着其他乘客。相似的面庞,像海岸边分不清的沙粒,他感觉身体正在下陷。是那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吗?背着成都大运会统一发放的蓝色背包,看上去要去农贸市场买菜,太阳神鸟在后背熠熠生辉;抑或是那个卷发大婶,打扮得很是鲜艳,戴着洋气的帽子,似乎要赶去和老姐妹跳舞;或者是那个提着咖啡袋的姑娘,挎着造型夸张的包,十根手指甲都刷上墨绿色,不学好的模样。她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打字,手指灵活得像是在弹钢琴。他盯着对面的玻璃窗,思索她刚刚在看什么。扣子没有错位,裤脚好生生垂落,没有露出母亲买的“踩小人”红袜子。他感到恼火,又抹了抹嘴角,什么都没有,一切如常。那么,她究竟在看什么?
一打开软件,消息便如海浪般争先恐后地拍来,他慌乱地朝沙滩上跑去,新买的皮鞋却陷在了软沙里。用力抽脚,想要把最初的评论删去,可又觉得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倒显得自己心虚起来。“做媒体行业,
说话还这么不注意。”他的手指停顿,嘴唇抿成一条线,几乎被他嚼进肚里。这人怎么知道自己从事媒体行业?自己明明已经隐去所有的个人信息,软件的防护功能也打开了。想到前些日子铺天盖地的“开盒”呼声,他便觉得头晕目眩,差点儿立不住,随着列车的惯性栽到车窗上。身旁的人似乎也在偷偷打量,刺刀般的目光再次明晃晃对准了他。充血的眼睛一张一闭,像是城市里无孔不入的摄像头,审判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立刻将手机屏幕转向了另一边:“看什么看!”那人愣了一下,诧异的神色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我只是在看到哪站了。”他梗着脖子反问:“那你往我这边转头干什么?”“因为你就站在线路运行图下面啊。”到站了,
他佯装自然地下了车。
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里,他茫然地盯着人们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似乎见过很多次,每天清晨相同的时间点,闸口开放,他们便哗啦啦地一窝蜂涌出。同样喘息的声音,同样无精打采的面庞,但是具体是哪一个人,他却从来都分不清。或许在他人眼里自己也是这般,不过是拎着公文包的固定角色,即使撞见他,也不会触发额外剧情。墙壁上的海报已经更替为另一张脸,他盯着玻璃窗上自己扭曲的身形,脑海里浮现出妻子令人毛骨悚然的神色。
“你知道美杜莎吗?”这个问题,妻子问了许多遍。起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忙着修改文件,只当妻子又在网络上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才会在自己加班时问这种奇怪的问题。“美杜莎,你肯定知道吧?”妻子却不依不饶。他只好将手上的工作搁置在一旁:“那个满头是蛇的妖女,人们看见她便会石化。你问这个问题干什么?”“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她自己做错事遭到了天惩。你自己上网随便搜搜便能找到答案。”“天惩。”妻子咀嚼着这个词离开了。反常。他瞧着妻子的背影,疑惑像触电般从脑中闪过,下一秒又聚精会神地望向了电脑屏幕。他想,妻子可能只是随口问问,没什么大不了。在这个升职的节骨眼上,自己可不能有半点儿马虎。
二
听说今天要来一位新主管,大家面上若无其事,私底下却炸开了锅,吵得他心烦意乱。他在这家公司待了四年,从最底层做起,跑腿、复印资料、帮上司拿快递,好不容易才混到这一步。陪同上司应酬时,他接连不断地挡酒,喉咙满是火辣辣的灼烧感。对方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好好干,他本以为当这一任主管是板上钉钉的事。平日里关系生疏的同事都看不下去,安慰道:“有背景的妖怪,孙悟空都知道打不得。”这才一日,公司里来了一位大人物的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空降的是老板的亲戚;也有人猜测,大概是背地里做了什么勾当,行业里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电梯里的窃窃私语像隐秘的蛛网,他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
电梯门滑开,细密的丝便断了。大家坐回工位,隔板将办公室切割为无数小方块。电脑开机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却始终掩盖不住他们的呼吸声。平日里这声音有那么刺耳吗?他竭力将注意力转向屏幕,却觉得周围的同事都慢慢退化成了一个肺,艰难地吐纳着空气。上司正在介绍着新来的主管,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只有隔壁刚毕业的大学生鼓得格外卖力。他们之间相互认识吗?还是这个年轻人平日里就看不惯自己?越来越多的声音涌入耳道,朝耳鼓膜发出总攻。他的头疼了起来,怕是这几日总睡不好的缘故。他想起妻子神经兮兮的视线,似乎要生吞活剥了他,还有那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为什么要问自己?她的言外之意是什么?他头一回看不懂妻子的意图。地铁上出洋相的后劲儿爬上了脸,滚烫,奚落的目光叫他浑身刺痛。他们盯着他,笑着他,怀疑他。越来越响,他听见持续不断、沉重的咚咚声。他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不要再吵了!”
声音消失。上司神色不虞地盯着他,他冷汗涔涔:“不好意思,我的身体不太舒服……真是对不起。”手忙脚乱地鞠躬,脑浆和乱糟糟的思绪混在一起,他觉得天旋地转:“真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昏黄的顶灯下,他的脸浸在冷水里:“疯了,真是疯了。”理顺头发,拉直领带,重新将扣子系好,他盯着镜中苍白的脸,企图松开眉间的结。镜子却像万花筒般旋转起来,自己的面庞扭曲变形。他摇了摇头,再看时,镜面已经恢复了平静,似乎刚才的模糊只是自己的错觉,却又闪过一张陌生女人的脸。粉红色头发蓬松地堆在肩上,似乎要生出无数条湿淋淋的舌头,缠住他的脸——他慌忙向后转身。
上司严肃地盯着他:“瞧你这黑眼圈,怕是很多天都没睡好吧。”他感受到发丝的水滴在了他的眼皮上,又顺着皮肤向下,打湿了他的衣领。“担心工作上的事情。”他勉强笑道。上司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很重:“有时候想太多也不好。人嘛,要活得豁达一些。”他麻木地扯着卫生纸,纸屑留在西装上,如同细密的雪花。
都怪那些消息,那些接连不断的提示音,他的手紧握住鼠标,尽量调整心态让自己平静下来。塞得满满当当的办公室里,他感觉所有人都悄悄瞧向自己,佯装交代工作,实际上在和同事讨论着他的异样。他的脸颊发烫,窸窸窣窣抖腿的声音像无数条蛇钻出草丛。
一直瞟着他的邻桌问道:“喝咖啡吗?”“什么?”“咖啡,或者来点儿茶,
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不用了,我只是,”他难以启齿,“最近睡不好。”同事理解地点点头,附和道:“谁都不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会干些什么。对了,你为什么不接那篇新闻稿?”他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邻桌和他是同期,刚进公司时,两人暗暗较着劲儿。后来同事有了孩子,重心转移到家庭,同期入职的员工又只剩下他们二人,关系便有了缓和,甚至多了几分惺惺相惜。同事孩子满一周岁时,他特意封了个红包,妻子拼了床百家被。他赶紧岔开话题:“最近春天很多人生病。你家有小孩儿,还是得小心一些。”同事一头雾水地盯着他,但还是表示感谢:“有了孩子之后就是得万事注意了。你呢,打算多久要个孩子?”“打算再过一段逍遥日子。”“还是你幸福!”他们哈哈大笑起来,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稿子,那篇稿子。他余光瞥着同事,想着对方究竟会怎么描述这件事情。上司总是催命般地让他们交稿,稍微延期一点儿,便会暴跳如雷,质问他们是不是不想干了。他早早便摸索出了对方的心思,知道怎样写才能最快完成工作。大学时的理想早就抛之脑后,他已经无数遍后悔填报志愿时轻信新闻和传媒行业是风口的言论。从前,妻子和他散步时,很喜欢听他背诗词歌赋,可如今,他刚一开口,妻子便会打断他,问明天想要吃什么。双方的老人拐弯抹角地催促,说隔壁邻居的孙子整日哭闹,真是惹人烦,但语气里尽是艳羡。自己也到年龄了,要孩子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刚和妻子同居时尚有激情,两人短暂地觉得孩子是拖累,会打搅他们的二人世界,白白浪费许多时机。现在他戒了烟,妻子也喝了中药调理身体,按照排卵期一丝不苟地备孕。岳父寄来补品,话里话外都让他们去做个检查,看看到底是哪方出了问题。他只能再三宽慰老人:“这事儿着急不得。”完事之后,妻子的额头轻轻抵着他的后背,冰凉的手搭在他的身体上。他小心翼翼地蜷缩起身体。
妻子是唯一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那时他正在洗澡,温热的水从顶上浇下,抹去了一日的疲倦。妻子在浴室外喊着:“怎么这么多消息?你的手机一直在闪。”他慌忙拉开门,只见妻子如同石像般立在原地。起初,他尝试着解释,但妻子丝毫没有听进去,只是用那般叫人痛心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想要拿过手机,妻子却戒备地后退,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他头一回控制不住脾气,大声质问:“所以呢?”妻子哆嗦了一下身子,被他的嗓门儿吓住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哪有什么为什么,”他梗着脖子让自己显得更理直气壮一些,“这只是一句话而已。”“可是你伤害了她。”“我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吗?”他开始翻旧账,“上次我们散步,路过职高,你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发不也是这么说的吗?这些孩子,一看就是社会混混。每次在街上看到胳膊上露着文身的,你也是拉着我绕路,担心对方生事儿。”“这不一样,我当时那么说只是因为……”妻子喃喃道,失魂落魄地垂下了眼皮。他的内心却全无胜利的喜悦,只剩下更甚的惶恐。他清了清喉咙,将野兽般的咕噜声咽下,尝试说服自己的枕边人:“发在网上不就是让人评论吗?她自己如果承受不住,就不要发呀。”
话虽这么说,辗转睡不着时,他都会看到妻子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天花板。他尽量自然地过着每一天,和妻子散步时主动按电梯楼层,碰到面熟的邻居微笑着点头,再寒暄几句,抱怨现在阴晴不定的天气和总不准确的天气预报。每日加班将稿子带回家时,妻子总是疑神疑鬼地在他身后打扫卫生,拖把的海绵与地板挤压,发出蜗牛爬行时黏糊的咯吱声。他假装没有受到影响,专心致志校对着稿子。直到某天,妻子突然染了一头绿色的头发。
“老婆,你原来的模样多好看呀,”他竭力笑道,上下两排牙齿却不受控制地撞在一起,让笑容也变了味儿,“怎么突然染了头发呢?”妻子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想要体会一下。”“体会什么?”更令他不寒而栗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法直视妻子的眼睛了。“体会那个女孩儿的心情。”妻子再次提起了那件事儿。绿色的头发格外刺眼,他赶忙避开了视线,装作没有听到:“绿色的头发很突兀。你不是年轻人了,上班时同事会怎么说,邻居又会怎么看待我们?还有家里的长辈,爸妈知道你这么做吗?这对孩子也不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想做罢了。”妻子似乎听不进去任何意见,平日里恬淡的面庞突然变得不近人情。他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下来,听起来像是在苦苦哀求:“老婆,
染发对你的身体也不好呀。”没有回应。他感到片刻的茫然,不知道那件和妻子完全无关的事情为何影响了两人的感情。
他开始加班,开始和妻子错峰回家,但是又担心自己的过度反应反倒引起旁人的猜忌。每当和邻居擦肩而过时,他都提心吊胆,害怕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秘密。“这绿色看起来可真洋气,我都想去染一个了。”这是真心的夸奖吗?他强颜欢笑:“她喜欢赶流行。”电梯门关上,她们的脑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似乎对他的婚姻和生活都心存怀疑。妻子又将头发烫成了大卷,别人夸赞时她总闷闷不乐,紧紧盯着他们的嘴唇。他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她的感冒还没有好,嗓子不舒服。”但是时间长了,人们都会看出来,妻子是对他们的赞美不满。“你到底想干什么?人们没有说闲话已经很好了。”“他们会在背地里骂我不检点吗?例如,我三十多岁了还打扮成这样,是不是招蜂引蝶?绿色的头发是不是给你戴了绿帽子?”
“原来你都知道。”他感到荒谬和无力。
“如果是,直说就好了,”妻子很是惆怅,“可是他们为什么在现实中那么客气呢?”
他开始思考离婚,程序虽然麻烦,对自己的生活也有影响,但他更不愿意忍受妻子的异常。思来想去,话到了嘴边几次,可还是狠不下心斩断和妻子的关系。虽说和妻子是相亲认识的,但彼此合拍,感情不错。岳父有高级职称,退休金优渥,时不时给小两口补贴家用。妻子朴实能干,对他的家庭从不指责,过年回县城时还能张罗一桌子好菜,父亲更是格外喜欢她。他不知道离婚之后还能不能寻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妻子。
所以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妻子竟然愿意为了一个陌生人做出这种事情。匪夷所思。绿色的头发因为褪色变得斑驳,洗成了浅蓝和金黄的混合色。发根处长出的黑发,像是一条裂缝,张开狰狞的嘴,让一切都显得不伦不类。
他不喜欢这样。他喜欢学生时代的校服,工作时要求的统一西装,节假日随大流旅游时总穿黑白。这让他安心,像是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可是妻子的头发那么显眼,人们总是先注意到那耀眼的颜色,微微一惊,目光又停留在妻子的脸上。于是,谣言变得难听起来。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头疼欲裂。人们都这么想,都这么暗自揣摩,难道他们背地里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不过是将那些话不小心打出来了。
开盒,开盒。恐吓倒是小事,要是被身边人知道了,自己怕是工作都保不住,更是要成为朋友圈里的笑话。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那篇稿子你写得怎么样了?”邻桌似乎疑惑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可还是回答道:“已经发给上头了,看上面的意思吧。这件事情过去了那么久,谁都想不到又开始发酵。”“是呀,本来都是一个月前的新闻了。”“可能是因为愧疚吧。”“什么?”他屏住了呼吸。“可能想到她,就想起之前自己说过的话。我去看了原帖的评论,现在还那么热闹。”他紧张地扫视着邻桌的脸,生怕下一秒对方就念出自己的话。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心虚?不过是说了一句“研究生?演究生吧!”,网络上真真假假,就连进食那么基本的事情也会有人作假,大家都习惯了先否认再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先前自己常看的博主,没过多少时日便被打了假。谁知道这个竟然是真的呢?在病房里打扮成那副模样,和正常人格格不入,摆明了就是作秀,也怪不了别人多想。相较于其他揣测的人,他已经很克制了。委屈,像是自己被冤枉了,他心里的那口气怎么都捋不顺。
“你那篇写得怎么样了?”同事有来有往地问道。“换了一篇,主编觉得上一个类似题材的反响并不好,底下全是不相信的声音。”“太好了,倒显得不真实起来。”“真难伺候,”他感到恼火,但在公司里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用勉强的笑容压着,“他们到底想看什么?”
“这种还好,就怕那种挑刺的,”同事咂了咂嘴,神色无奈,又夹杂着一丝好笑,
似乎面对着无理取闹的孩子,“先前还有人发私信,说我们一点儿职业素养都没有,为什么标题里面都是受害者在前面,还有人说我们故意挑事儿。”“我们挑事儿?没有被人骂都是谢天谢地了。每天都受一肚子气。”
他笑道,眼前却浮现出妻子那头海藻一般的头发,顿时又觉得不寒而栗。“对呀,真想不明白。”同事附和着,声音却低下来,身子微微转过去,装作查找文件。他这才发现新上任的主管居然晃到了他们身后。待她端着水杯离去,同事才有些尴尬地解释:“被她听到,好像不太好。”他装作理解地点点头,心里却觉得这没有什么需要掩盖的。他们说的就是事实。每次聚在抽烟区闲聊时,大家都一致认为,那些唱反调的人就是吃饱了撑的。但是瞧着主管似乎要拖到太阳穴的眼线和硕大的耳环,他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又悄悄将标题的称呼调转了位置。
看上去是个不好惹的女人,大家都这么说。午饭时关系好的几位同事聚在他身边,安慰他不要放在心上。“这样坐上这个位置的,肯定坐不长久。”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瞧见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屁颠屁颠拎上来咖啡时,又忍不住地撇嘴:“跑得真快。”想到早上那人热烈的掌声,他顿时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也变得岌岌可危。精力比不上新人,资历也够不着主管,上司明显更袒护年轻人。幸好没眼力见儿,陪着领导打网球时,只管自己打得痛快,球是一颗也没喂到手上。他说换自己来吧,领导却喘着粗气,说今天累了。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又觉得无端疲倦。自己兢兢业业地工作,养家糊口,到头来却什么都无法得到,连一句“辛苦了”都是奢侈。
鬼使神差,他问道:“你们知道美杜莎为什么会变成蛇女吗?”同事开始抽新一支烟,又问他抽不抽。写字楼里规矩严格,之前有人在走廊里遮掩着抽都被投诉了,他们都憋得难受。他为了备孕,戒了好一段时日,眼下看来,是没有必要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胡诌道:“最近又对神话感兴趣了。”“因为美杜莎和波塞冬在神殿里通奸,被逮住了,雅典娜就将她的秀发变成了毒蛇,所有看到她的人都会变成石头。”“之后怕是没有男人敢靠近她了,”他们哈哈大笑,“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笑声戛然而止。他的烟还含在嘴里,便和其他人一道客气地向新上任的主管打招呼。那女人的指尖也夹着烟,衣服上黑白色的线条没有一丝赘余,直直地垂下来。他们谈起最近的工作进程,先前的埋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嘲讽地瞧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说起工作来,更是一屁股的热乎劲儿。他想要端起自己老员工的架子,咽不下被人走后门的气,但是在热火朝天的讨论声里,他的声音也变得软和起来。等他们弹掉手上的烟灰,准备下楼时,她的声音突然响起:“那波塞冬呢,怎么就没事儿?美杜莎成为蛇女又是谁造成的?”
他们静默了。
三
她的口吻和妻子一样,带着怜悯,似乎他们很可怜。他感到被冒犯,心里的怒火越燃越旺,几乎要将那些苦水全部吐出来。她们都这样自以为是,觉得世界上的错误都被他们犯完了,却丝毫瞧不见自己身上的过错。妻子洗完澡后不吹头,湿漉漉的头发在枕头上留下一摊水迹。洗发水的香味儿怎么都掩盖不住染发剂刺鼻的味道,他被熏得直犯恶心。他好心地建议妻子不要再折腾头发了,都这个岁数了,也不是小姑娘了,染发对身体的伤害也很大,但妻子却丝毫不理解他,只是静静地听完这番话,正当他以为自己这些日子的忍让终于得到回报时,她却蓦地反问道:“你是在害怕我吗?”
妻子疯了,他心里很确定。虽然妻子和平常一样,早起做便当和早餐,下班刚打开门就可以闻到饭菜的香味儿,但是她的身体里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妻子了。智齿又开始发作,刺激着偏头痛。他似乎在钟罩里,随时都有重击将他撞得头晕眼花。但是敲钟的人又是谁?去看医生,不过是例行公事开了消炎药和止痛药,再叮嘱他清淡饮食,不要焦虑。但服药后太阳穴依旧突突地跳动,像是有一双手拉住他的神经,狠狠地弹了一下。在模糊的视线里,绿色的头发似乎也有了生命,游动起来。
他几乎想要认错,自己不应该鬼迷心窍说出那句话。要是时间能够倒流,他一定不再说那样伤人的话。他也是被其他评论激得恼火了,才会口不择言地说出“自己可以选择不看的,活该。连这点儿承受能力都没有,以后还怎么在社会上混”。但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他根本不认识那个女孩儿,粉红色的头发也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他只不过是在上司那里受了气,打开软件又发现其他人都在铺天盖地骂他,仿佛自己只因为那句质疑的话就成了罄竹难书的罪人。郁气难解,一时间竟然说出了平日里根本说不出口的话。
他们“开盒”他,他们逼他,难道真要自己以命偿命,这事才算了结?可是,为什么会是自己?她的死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屏幕后那么多推手,为什么偏偏自己被拎了出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直跳,似乎要从身体里蹦出来。那个重复的梦中,他正按着蛇一刀宰下。刀落蛇断时,他才发现——自己就是那条蛇。温热的血从脖颈处流出,他瞧着自己手里拎着的另外半截身体,陷入无尽的黑暗里。
野猪般的獠牙、青铜的指爪、满头都是毒蛇,任何看到她双眼的人,都会变成石像。他们躲避着妖女,却浑然不知怪物是他们的子嗣。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一哆嗦,天台的自动门在眼前缓缓合上。女人的头发被微风吹起,耳环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这才上任一日,就教育起我们来了。不过是官职大一些,就以为自己懂完了是不是?”“又一个‘懂王’。”同事促狭地撞了撞他的胳膊,示意他也说两句。他心烦意乱地瞧着他们咧开的嘴,觉得自己也要被嚼碎了吞下肚去。她最后的眼神想要说明什么?是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吗?她会怎么处置他?肯定是毫不留情地开除吧。本来就是一个岗位的竞争对手,还是老员工,正好杀一杀老油条的锐气。
“别说了,”他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被其他人听到不太好。”“哟,还做起好人来了,我们这是替谁打抱不平啊。”周围人看他的眼神带上几分漠然和仇视,似乎自己的好心被践踏了。他们的言语像钢刀一般刺向他,密密麻麻,他几乎没有地方躲藏。关掉手机不看就好了,但消息就是一颗手榴弹,不管不理便会爆炸;心理承受能力强些就不会被影响了,可是说什么都会被挑刺,再滑溜溜的鱼也会被一把抓住,重重地摔向砧板。
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越发响亮,他听到浪潮正在慢慢退去。“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是这说不得。”“这有啥说不得?这女人就是靠关系才爬上这个位置的,你瞧那身打扮,像是正经人吗?把我们这些辛辛苦苦工作的人放在哪个位置呀?”“她也不一定……”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语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阻止,或许是担心流言飞到她的耳里,抑或是觉得这一切都是空穴来风。
他最深、最难以言表的恐惧是,这一切都似乎曾经发生过。循环,像一个怎么都走不出的迷宫。
他们不理他了。午休时间结束了,一切都恢复到最初的平静。信息是妻子发来的,问他今晚加不加班。妻子想要做什么?扫一眼台历,正好是妻子的排卵期。或许她回心转意。他的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决定下班后顺路买一束花。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和妻子好好聊一聊,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心生嫌隙,日子还得过下去。计划好之后的安排,又想到自己刚刚阻止同事说小话的举动,心里的担子轻了些许。
回家后他拿着花,瞧见妻子正拆着快递。“你又买了什么东西?”他从背后环住妻子的腰,献宝似的将玫瑰花凑到妻子的眼前。妻子专心致志地用美工刀划着封口胶:“不知道是谁寄来的,地址是我们家,电话是虚拟号码。”他觉得隐隐不安。这个节骨眼儿,他也没有网上购物,未知的寄件人……
他一下子抢过快递箱,甩出老远。妻子猝不及防,美工刀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血一滴滴渗过白色的衬衣,木质地板上显现出刺眼的鲜红色。皮肉刚被划开时并没有疼痛,只有麻酥酥的感觉,前额却剧烈疼起来,似乎有一把钻头要撬开他的脑袋。他感到恶心,温热的血眼泪般滚落。他双手戒备地护在胸前,咆哮道:“是他们,是他们寄过来的!就是要逼我,想要让我偿命!”
妻子狐疑地望着他,绿色的头发在顶灯的照耀下如此明亮。妻子走过去,蹲下身掏出箱子里的假发,语气平静:“应该是爸寄过来的。他说,如果我喜欢鲜亮的颜色就戴假发好了,染头发对身体不好。”
他的呼喊戛然而止,发出两声干巴巴的笑。最后只能低垂下脑袋,像一尊见过美杜莎的石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