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衡世敏:蛋糕
一
出门之前,妈叫住她,问她钱够吗。妈的身上还系着那条叫人恶心的围裙,长年累积的油渍让它看起来像生满了红锈的铁板,生硬、钢脆,怎么都刷不掉。“换一条吧,一条围裙能值几个钱。”但妈很坚持:“只是脏了点儿,又没有烂,还能用。”角落堆积了许多没有彻底坏掉的废物,明知没有用处,却抱着未来可能派上用场的侥幸。杂物像霉菌般繁衍,将屋里堵得水泄不通。
她只能闭了嘴。共同生活了这么久,早明白,有些话说了也是白说。但在妈端着饭菜上桌时,还是会想起从没有吃过生日蛋糕的苦闷。最初是邻居家的婷姐提起这个,她在城里念书,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两人躲在被窝儿里聊闲话,说到兴起时,只能咬着被角来压下笑声。后来县城里开了一家蛋糕店,有同学端着蛋糕到班里,班主任帮忙点燃蜡烛。关灯的时候,烛光落在同学的头顶,泛着幽幽的光。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开始唱“生日快乐”。她也想要。
每年妈都会给她做一大碗长寿面,放上红油辣子,再煮两个荷包蛋,她总是吃得连汤都不剩。她说想吃蛋糕。妈忙着刮鱼鳞:“哪天给你捎一块回来。”妈还以为,蛋糕只有一个模样:用白色的纸杯装着,粗糙的蛋糕坯上挤着粉红色的奶油,一朵花的形状。她说不是集市旁边的纸杯蛋糕,是青衣街上新开的。妈嘴上说着能有什么不一样,还是带她去了。
一进店里,妈便忍不住咋舌:“咋不去抢钱?这么小一块,那么贵!”她明白妈的话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习惯性抱怨。虽然对自己很抠搜,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儿用,但是对于她的要求,妈向来是有求必应。她放轻声音,指着一块五寸的蓝莓蛋糕,问怎么样。妈撇嘴:“这么大一块,你也不怕闹肚子。”她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对自己的虚荣心感到羞愧:“我想我们俩一起吃。”妈笑了,说自己不爱吃甜的东西,让她买旁边的小切块,最便宜的一款,巴掌大小,二十块钱。她突然间没了胃口,说:“妈,我们还是买条鱼回去吃吧。”两斤半的花鲢,刚好也是这个价钱。
妈“哎呀”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又变主意了。”她讪笑着,拉着妈出了蛋糕店,糖霜和蛋糕坯的味道随着吐气离开了身体,呼吸一瞬间变得顺畅起来。其中或许有芝士的味道。婷姐曾经给她带过一盒半熟芝士,没等她细细琢磨是什么滋味,便化了。她说真好吃。婷姐露出揶揄的笑:“当然得好吃了,毕竟半张票子。”
花五十块钱买一小盒蛋糕?她下意识觉得可惜,又感到莫名的愧疚,似乎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儿。小学毕业时,班里流行起同学录。她瞧中一款三十多块钱的,还有配套的贴纸。妈觉得不值,但拗不过她,还是买了。她的脑袋在妈的唠叨中放得越来越低:“不是家里买不起,但是你看看,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后来每次买东西时,她都会如此质问自己。买蛋糕有什么用?她找不出过硬的理由。或许,她更害怕自己享受。似乎高出平日的消费是一种罪过。妈的“不懂事”像是孙悟空的紧箍咒,念得她头疼。
接下来的一整年,每次班里同学过生日,她从习题里得以喘息时,眼前总会浮现出妈那条狼藉的围裙。同学将小纸盘递给她,她摆了摆手,称自己不喜欢吃甜的。没有停顿,同学径直越过她递给了下一个人。高考结束后,爸给她买了一个新手机,还额外打了一笔钱,让她自个儿买些小姑娘家喜欢的衣服。她问妈:“这些钱要不要转给你?”妈爱不释手地摸着红色录取通知书:“你自己用吧。买个大的生日蛋糕,再和同学一起到外面吃顿饭。你不是一直想这样吗?”
原来妈知道。带着被戳破的窘迫,她说自己想去写真店拍一组照片。“写真店是干啥的?”妈总算抬起了头,“是婷婷开的那玩意儿吗?”她支支吾吾地解释,就是化妆后穿不同的衣服拍照。妈打断了她,问多少钱。“婷姐说可以给我折扣,299一套。”见妈熟练地皱眉,她连忙接道,“我不和同学聚会了,我就用这个钱拍组写真。”妈的嘴唇越抿越薄,最后松开。
妈没有像以往那般唠叨,也没有苛责,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的恼意,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你也大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似乎是同意的意思,但话里话外,又有什么东西把她困住了。她呆愣地看着妈蜡黄的脸,还有她那在爸离开后突然间被吹鼓的身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正捧着她的录取通知书,像当年领结婚证一般,憧憬着未知的生活。这是红色的,离婚证也是红色的。为什么不做成绿色?事情会变得简单许多。他们已经学会了通过红色和绿色来预判班主任的心情。虽然想不明白股市的起落为什么会和它挂钩,但是只能听话。如果是红色,皆大欢喜;变为绿色,那情况可不太妙。大家面面相觑,生怕被喊上去默写古诗,然后到最后一排罚站。
“看我干啥?”妈将通知书放进文件夹,又放入衣柜最下面,用被褥压好,见她手足无措地站着,笑她:“难道我脸上写着答案?
你已经到了自个儿做决定的年纪了。”她瞧着妈的脸色,忍不住问道:“没有生气吧?”妈系上围裙,熟练地将鱼摔在菜板上。鱼摆动了两下,便没了动静。刮去鱼鳞,掏出内脏,哗哗的水声里,妈说:“少跟婷婷来往。你看她成天打扮成什么样儿?在外面读了那么多年书,还不是白整?最后回来开了一家没名堂的店。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娃娃才觉得新奇。”
鱼鳞落在水槽里,折射的光将水流切割得乱七八糟。红色的血流尽之后,只剩下白花花的肉。鱼的眼睛还睁着,也是白色。妈总是会把眼睛挑给她,说对她的眼睛好,再捏住鱼头两端,吮吸着,发出响亮的声响。
“和你说话,咋不吱一声,聋了?”妈拧上水龙头,回头看她。她低垂着眼睛,应了一声。“说婷婷的事儿,咋把你说不高兴了?”她只能苍白地辩解自己没有不高兴。妈用土话笑骂了一句,又开始片鱼片。鱼头已经被切下,孤零零地倒在菜板上。
她看着鱼白色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这条鱼。
二
白色的写真馆里,到处都是婷姐的相片。微微露出牙齿,双颊贴着亮晶晶的碎钻,两只手捂着胸口,露出一个含苞待放的笑。另一个相框里,蓝色的蓬蓬裙,高高扎起的马尾,伸出舌头,似乎正在品尝生日蛋糕。还有一张,穿着白色的婚纱,微怔的模样被捕捉下来。被框起来的婷姐熟悉又陌生,或许是彩色的装扮让她瞬间迷了眼,什么都分不清了。
“这一款好看,很适合你。”举着相机的青年站在她身后,穿着宽大的背心和人字拖,似乎没有认出她是谁。她叫了一声“哥”,见他还是云里雾里的模样,又说自己就住在婷姐隔壁。“摘了眼镜简直像换了一个人,”男人笑眯眯地夸奖道,“都认不出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抓紧手机,初次戴隐形眼镜的酸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着他的视线在新买的裙子上停留了片刻,期待着他或许会留意到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卖衣服的老板娘说,这一款在大城市里都卖得断货了。婷姐从隔壁房间冒头,叫他赶紧去布置场景,
又亲热地让她进去化妆。她带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害羞和窘迫走过他身边,钻入旁边明亮的屋子里。
婷姐让她仰着头,上乳,擦霜,粉扑落在脸上,扑扑地响,却并不疼。上了一层薄薄的散粉之后,又抹腮红,涂眼影。再次睁眼时,镜子里的女孩儿瞬间变得娇艳起来。婷姐很满意自己的手法,又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学。她想着妈的神色,那声心痒痒的“好”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妈也有化妆品,不过已落了一层灰,早就过期了。从前爸回来过年的时候,妈总打扮得很喜庆,有一年还跟着其他姨妈到理发店烫了个卷发。但卷得太过分了,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妈问他们好不好看,她和爸都没有说实话。长期在外面打工,爸已经学会了敷衍,见不惯的东西,明面上只是抱怨几句,最后连牢骚都没了,只是背地里丢掉。最后,他也扔掉了妈和她。
妈的化妆品再也没有动过。她偷偷试过一回,被妈闻见味道,挨了这辈子最惨烈的一顿毒打。妈下手很重,自己倒先哭起来,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学好,打扮成这样给谁看?”妈哭得倦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抹了一把眼泪,进了厨房。她坐在镜子前,呆呆地看着红肿的脸和被抹出嘴角的血,艳丽得像涂了口红一样。她知道妈不是在打自己,不过是将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受的气发泄在了自己身上。可是,妈从来没有打过爸一巴掌。
想到这里,那份悸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干笑着说:“还是算了。”婷姐抬起她的下巴,开始点缀碎钻和高光,嘴唇一翘,口里的话像刀子般扎人:“你管你妈做什么?早就落伍了,哪懂什么时尚。她只会觉得,你套个校服,素面朝天最好看。”婷姐在指桑骂槐,她心里清楚。从前和家里闹不愉快的时候,婷姐总是往她家里躲。她仰看着那亮闪闪的指甲和硕大的耳环,问这化妆的手法是怎么学来的。婷姐扶住她的脸,让她不要乱动,语气也松活几分,只说自己跟着网上学的。过了一会儿,又主动问:“听你妈说,你考上××大学了?”
短短几日,听了太多这样的问话,她最初的羞涩和自豪也变得麻木起来。妈离婚后不怎么联系的亲戚也一窝蜂涌了上来,用当初说“你这个年纪咋说离就离”的急切撺掇自家小孩儿和她做朋友。四姨家的儿子低垂着头,眼睛似乎都要落在游戏里了。她也无聊,和大人们搭不上话,只好看着他手指灵巧地划过屏幕,里面装扮华丽的小人就向前跑去。在屏幕变灰的那几十秒,他终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用半生不熟的语气问:“来一局?”她连忙说自己不会打游戏。表弟似乎是在模仿她,尖声尖气,嗤笑道:“我不会打游戏。我要是打游戏了,怎么考上重点大学?”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不高兴,只能讪讪地笑着,把目光转向一边,看着面红耳赤的妈在众人的怂恿下又开了一瓶。她连忙去拉妈,却被小姨扒拉开,让她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她怔愣地看着冒着白沫的啤酒从妈最喜欢的那条花裙子衣襟上滑过,因为发福,裙子套在妈身上已经显得不伦不类。她头一回意识到,眼前不在乎形象的妈,正是结婚证上那个鲜活的姑娘。
不愿多谈,她点了点头。婷姐却继续追问:“咋就选了这所?”她说,分数就在卡这儿,更好的学校也够不着了。“北京、上海的没考虑?”她顶了顶腮帮子,口腔溃疡的痛楚在口腔里密密麻麻地扩散开。“那几所学校都不太合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解释道。婷姐也听出来了,哪里是分数不合适,分明是钱不合适。两个人都沉默了。她的脸在婷姐反复的折腾下变红又变白,看着自己成了镜框中另一个陌生的女孩儿,最初化妆的欣喜已经沉落,只余下连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放的茫然。似乎任何神色出现在这张如出一辙的脸上,都是一种差错。
“被自己美着了?”
她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提:“这看上去都不像我了。”
“这才是化妆呀。要是妆前妆后都是一个人,那还化什么?化妆就是为自己捏出另一张脸。”
她碰了碰双颊上的碎钻,还有额头上被卷成一缕缕小卷的刘海儿,又生怕破坏了美感,触电般收回。那个垂着黑刘海儿,长年戴着厚重眼镜,鼻梁上被架出两个小窝的高中生,下了十点半晚自习后在教室直待到巡逻的保安来赶,这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可是眼前,她已经卸了所有的沉重,变得像花儿一般美丽。婷姐又开始帮她抹脖子和胸前,还特意将胸口前的衣服下拉几分。她不好意思地往上提了提,却被婷姐止住:“这露出来多好看。”
“婷姐,”她犹豫地松开了手,问出了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回来开一家这样的店呀?你当初学的专业不是……”
胸前忙活的手停住了。准备贴在锁骨上的花瓣因为手的滞留而飘落在她的胸脯上。假花,即使是粉色,也呈现出一种陈旧的廉价。她用手拈起来,递给陡然严肃的婷姐。过了半晌,婷姐才恢复了轻快的语气,重新低下头,扎进装点她的大事中去了。
“哎哟,你不要乱动,你看这花都贴歪了。”
她并没有动,就连眨眼睛都放慢了速度,生怕那假睫毛掉下来。婷姐在她胸前贴了好多装饰物,连盒子都掏空了,直到男人进来,喊了一声“怎么贴这么多”,婷姐才如梦初醒般停下来,带着羞恼,又开始扯她身上的花瓣。刚凝固的胶从皮肤上撕离的瞬间,她感受到了口腔溃疡般微弱但痛入骨髓的困扰。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婷姐慌乱地看着她,突然站起来,喊男人过来帮忙,又问她想要喝什么奶茶。流线型的耳环在白炽灯下泛着光,婷姐的脸也似乎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她佯装自然地说:“小芋圆奶茶吧。”见她脸上并无不快的神色,婷姐这才如释重负地出去,但也是闷闷不乐的,上嘴唇的口红被吃掉了一大半。
男人半蹲下身子,手掌的温度比婷姐的要烫几分,落在皮肤上时,热气像一条狰狞的虫子,钻入了她的心脏。“这是在搞啥呀,”他轻轻埋怨着,微微翘起的头发在她眼下乱晃,手指抚过被撕红的地方,又抹上了一些素颜霜,“有什么不舒服吗?”她心烦意乱地摇着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想像个布偶般,被男人的手一触便弹跳起来。那灼人的温度落在她的胸前,她第一次感受到拍写真居然要花那么多工夫。
“我,我自己来吧。”她忍耐不住这痒酥酥的感觉。
“不要乱动,”男人却按住了她的肩膀,呼吸也凑近了几分,“马上就好了。”
马上。她望着旁边走动的钟表,想起了升学宴上度日如年的感觉。糖醋鱼好吃,龙虾也好吃,都是她平日里没有尝过的美味。但是吃进嘴里,就连挑一根鱼刺也那么漫长。不小心戳到口腔壁,溃烂的伤口立即疼起来,可忘了名字的亲戚仍然不停地往她碗里夹着红彤彤的菜,似乎在进行一场攀比。妈没有注意到她,也不知道她患了口腔溃疡。只要她不说,很多事情便是秘密。就像她在学校没有朋友,上高三后更是鲜少开口,只有被老师喊住回答问题时才会说上两句。那时候的声音干涩,卡了痰,听起来如同机器缺少了润滑油,齿轮还一刻不休地转。她知道班里的同学私下会喊她“小哑巴”,但也心知肚明,这是自己不怎么搭理人的后果,所以怨不得任何人。
这口腔里的疼痛钻心,似乎要把她给吃了。
“好了,下来吧,我们去拍摄场地。”
男人的手终于离开她的肌肤,那份滚烫似乎还残余在身体中,她庆幸刚才抹了足够的粉,自己脸颊的绯红才没那么唐突。再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和妈一样圆圆的脸盘在阴影的修饰下变尖,遗传了爸的单眼皮被双眼皮贴撑开,在假睫毛的修饰之下,像两颗滴溜溜的葡萄。这一刻,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他们的女儿了。真好。
裙摆太厚重,她不得不提起前摆,男人主动帮她拎着后面的裙子,用一种陌生的语调夸她好看。她还记得男人第一次来婷姐家时,没待一会儿便出来了,站在单元楼的铁门外抽烟,刚冒出来的黑色头发在染了金黄色的头发中尤为突出。她站在楼上,看着烟圈就像童年时的泡泡,慢慢升空,消失不见。过了一会儿,婷姐也出来了,顶着一个巴掌印,夸张的耳环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怒骂声从窗子里飘出来:“我送你去城里读书可不是叫你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去的!”婷姐也点了一支烟,两人默不作声地抽了一会儿,走了。
第二天,婷姐的妈来哭诉。她一直觉得,婷姐的妈是县城里最厉害的女人。嘴皮子厉害,滑溜溜的,叫人挑不出差错,也占不了便宜;心眼子厉害,多得像蜂窝,无数的心思嗡嗡响,吵得被算计的人都烦了;力气就更别提了,婷姐的妈是一头健壮的牛,两只角可以把人撞翻,当初过年时的一巴掌,差点儿把爸扇背过去。她总想不明白,忍气吞声的妈怎么会和婷姐的妈成为朋友?或许她和婷姐的情谊,在其他人看来也是极不对等的。
门关上后,妈叫她和婷姐少来往:“哎,这孩子是被养废了。瞎折腾一番不说,还和不正经的男人交往。燕子自个儿省吃俭用,图啥呀?”妈的脸在灯光下看不出神色,待她终于看清时,却只看见了瞳仁里小小的自己。
那么小,似乎一眨眼,便会被吞没。
三
站在布景前,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和婷姐是怎么认识的?”男人笑了,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又带点儿糊弄,让她小孩子不要打听那么多。她说自己已经成年了,又在闪光灯亮起时换了一个姿势。男人嫌她僵硬,过来带着她摆出柔软的姿态。身子蜷缩着,脸朝一边看去,羞涩中让人禁不住继续窥探,男人一个劲儿地夸好看。这样别扭的姿势真的好看吗?她感到疑惑。身子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在男人的摆弄中愈发紧绷。咔嚓响起的相机,在留下这一刻的同时,似乎也要把她吃掉了。她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我要去省城念大学了。”
男人顺着她的话调侃道:“恭喜你呀,考出这个破地方了。出去了还回来吗?”她感到茫然,只能如实说,自己不知道。
她只去过两次省城。一次是小时候全家人出去玩,他们去了动物园,十块钱一张门票,小孩儿免票。里面有骆驼,再交十块钱便可以坐上去拍照,她嚷着要和骆驼合影。但是妈说,十块钱可以吃一碗面了,不允许。爸大方地表示,都出来玩了,满足一下孩子吧。妈妥协了,但止不住唠叨,唠叨得爸直皱眉。之前回家过春节,他总会埋怨妈太抠搜,干什么都上不了台面。爸还带她去吃了“乡村基”套餐,十八块钱。她第一次吃了炸鸡腿,还有完全没有番茄味儿的番茄汤。
第二次是念高中,爸说想她了,让她去成都的家里住上一段时间。见了人,却觉得陌生,爸的衣服和车都看起来不便宜。爸的新任妻子很年轻,说话细声细气的,无论爸说什么,都能接住话茬儿。她心里为妈感到不平,但是阿姨太温柔了,带她出去逛街,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乡村基”。阿姨愣了一下,没有带她去随处可见的快餐店,而是去了一家陌生的西餐厅。除了菜单上单点的菜品,店里还有自助的小食。阿姨叫她喜欢吃什么就随意拿,她不敢拿,生怕露怯,只有阿姨放到她碗里,才飞快地吃掉。那一顿牛排,吃得无比缓慢,手心里全是汗,差点儿连刀叉都拿不稳。生平第一次,她开始幻想,如果爸妈没有离婚,如今坐在这里的便是他们一家三口。回去之后,看着妈因为买到便宜菜而兴高采烈时,她又连星点儿埋怨都生不出了。虽然他们不说,但是她早就察觉到爸妈之间沉默的争吵。
爸说,跟我吧,可以给孩子更好的教育。妈也同意。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妈。爸大方、讲理,妈斤斤计较又唠叨,但是她清楚,如果不是妈,爸也不会成为现在这副模样。她是妈生下的、带大的,即使有再多怨言,也不过是脐带上落了些灰,弹一弹就掉了。
她坐在高脚凳上,被迫掀起裙子,露出大腿,两只手捂成花苞状放在胸前。男人说:“漂亮!有了,真是一张好照片。”她问:“这家店里所有的照片都是你拍的吗?”“当然。”“婷姐真漂亮,但看起来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她想起进店时画框里微笑的女郎。男人走过来帮她理裙子,又往上拉了一些,她很不习惯,往下扯。男人说:“不要害羞,你现在比她还要漂亮。”这话听起来不舒服,她感到莫名的心悸。或许在她心里,婷姐一直都是洋气的,而她只是县城里一个盖着厚重刘海儿的女孩儿。她们最亲密无间的那段日子,婷姐给她讲了很多省城里发生的事。去周杰伦演唱会上当志愿者,夜爬峨眉山看日出,等等。她艳羡地听着,津津有味。后来,婷姐讲得越来越少,两人的联系也几乎断了。妈说,家里的电话费都少了好几块。突然有一天,婷姐回来,开了县里第一家美甲美容店。起初顾客络绎不绝,但第一周特价之后,便只有一些小年轻儿会来了。县城里的老年人越来越多,年轻人像水一般流了出去。婷姐又开始卖花。没有什么人买,或许来一把西蓝花都比送花更浪漫。最后,便是这家写真店。
不乏好心人劝婷姐去找个稳定的工作,再不济,找个人嫁了,不要瞎折腾。婷姐说,我又不是学这些的。他们反问,那你学什么,和美甲美容沾边吗?婷姐不说话。他们说,是西洋画。
最初学这个不过是权宜之计。婷姐的妈讲过,因为婷婷文化课不好,老师建议走艺体,也能上好大学。结果钱花了不少,几乎掏光积蓄,到头来工作还是没着落。
“我的毕业展,老师们都说我很有才华嘞。”婷姐轻声反驳。婷姐的指甲盖里总是灌满颜料,倒剪皮也染上了混杂的灰色,怎么也洗不掉。从前共睡时,婷姐躺在她身边,像一张陈旧的画布,散发着颜料和灰尘的味道。她喜欢将脑袋搁在婷姐的颈窝处,听着她平和的呼吸声响起,很安心。
才华没法当饭吃。毕业之后,婷姐进过自由工作室当画手,也去兴趣班做过老师,偶尔晚上还会接私稿,忙得脚不沾地,似乎要飞起来,现实却将她重重地砸在地上。收入勉强能付清一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昂贵的油画材料却怎么都承担不起。工作室在第二年春天便因为资金流通的问题歇业,还拖欠了两个月工资。朋友拉着她一起开文身店,
婷姐起初还扭扭捏捏,后来也能自如地应对壮汉了。不挑了,至少文身还是在身体上绘画,没白学。文身店开不下去后,婷姐又尝试了美甲美容店,生意不错,但租金太高,同行竞争压力大。失眠一整晚后,第二天婷姐就回来了。
这些经历,婷姐从来没有对她讲过。她从她的零言碎语中拼凑起了整个故事。婷姐的妈嘴上说着要和不孝女斩断关系,私底下却又存了一些钱,给自家女儿留一条后路。和婷姐的妈一起剥豆角的时候,妈总是怜惜地说:“你的头发快白完了,燕子。”“嗨,都这把年纪了,还在意形象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她不是没有问过婷姐,为什么找了这男人。婷姐也拿她当孩子,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你爱他吗?”“什么爱不爱的。”婷姐的脸上闪过一缕愁绪,但似乎念着在她面前又要撑出一些长姐的排面来,强颜欢笑道,“是想谈恋爱了吗?怎么关心起这个问题来。”“不想。”她很坚定。婷姐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还小,不懂这些。”
她已经成年了,但身边的人依旧把她当孩子。怎么才算是大人?她感到迷茫。偶尔路过婷姐店时,想着要进去看一眼,但瞧见对方正在按着计算器,又不忍心打搅。婷姐拜托她在同学圈子里多宣传,她不想让婷姐知道自己其实没朋友,只能一口应下。
毕业典礼那天,她穿着新买的裙子在操场上徘徊,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人买了拍立得,拉着老师合影。他们在哭泣,他们在拥抱,她茫然地站在他们之中,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鲜活的情绪。她尝试着找人搭话,却发现已经丧失了声音。在好不容易憋出“你高考怎么样”之后,被丢了一记白眼,又一个人在旗杆下站着了。那个女孩儿和朋友经过她身边时,她还能听见她们的谈话:“不就是考了一个不错的成绩,就跑到你面前炫耀来了,亏你还和她搭话。”班主任走过来,脑袋在阳光下发光发亮,拍着她的肩膀让她继续加油。他让她找点儿乐子,多和别人相处,之后面临的可不是死读书就能解决问题的世界了。
那还可以用什么解决?她站得倦了,一个人走到树荫下坐着。晚上,婷姐问起时,她低声说,玩儿忘了。婷姐笑了,反而说是自己的不是,毕业典礼谁还记得这些。她主动说,自己可以转发到空间里。点进好友列表,却发现不过才几十个人,都是小学和初中同学。她曾经也和她们很要好,毕业的时候流着泪说一定要联系——但是,只有她一个人继续读高中。
关系就这么淡了。起初,她们还会打电话,周末时在对方楼下等待,到熟悉的油炸小串店吃烤面筋和狼牙土豆。三块钱一份,十块钱就能吃得很饱。后来,课业越来越沉重,她渐渐发现自己的脑子跟不上周围人,不得不砍掉所有娱乐时间。她们依旧通电话,但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再见的时候,大家都如释重负。忙音响起时,她感到一阵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她们变得如此生疏。
婷姐安慰她说,这再正常不过了,自己现在也和大学的朋友没了来往。在城里工作认识的同事,那时还经常一起逛街吃饭,辞职之后也全部断了联系。上次收到同学的结婚请柬,想了好一会儿才将名字和脸对上。婷姐的脸,擦了一层厚重的粉,但青黑的眼圈似乎能装下另一只眼睛。不想让婷姐也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这么想着,她便主动提出要来店里拍写真。婷姐没有拒绝,只说便宜点儿,但价目表上的数字和折扣价一分不差。她看见了,什么也没说。
男人仍在一个劲儿地夸她漂亮,再次走过来帮她整理头发和裙摆。她忍不住仔细端详他的样貌。这或许就是婷姐未来的丈夫。他的手很烫,指尖带着长年累月抽烟的臭味儿,熏得她睁不开眼睛。假睫毛在脆弱的眼皮上摇摇欲坠,身后的黄色灯光让她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她的额上滑过一颗豆大的汗珠。要是写真店开不下去了……她心烦意乱地想着,伸手想要擦去那滴汗,却被男人的指腹轻轻地抹去了。她愣住了,微怔地看着他。他继续帮她整理,将一字领往下拉了一些,露出一小半青涩的胸脯。她的手被摆放在了后面,撑着椅子,脑袋朝一边偏去。这个姿势让她恍惚觉得被什么东西顶着,背部弯成了一道弓,很不舒服。“就这样,”男人把层层叠叠的裙摆往上拢,摄像头的镜头在黄色的打光下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不要动,很漂亮。”
当他的手掌贴向她的大腿内侧时,她清晰地听见了像妈的化妆品破碎的声音——门开了,婷姐回来了。
男人立刻若无其事地帮她整理裙摆,婷姐将奶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和男友笑骂两句,又一个劲儿地夸她很漂亮,看上去像个大人了。她跳起来,拎着裙子,跑了出去。婷姐看到了吗?她心烦意乱,想起从前婷姐怀里小小的自己。婷姐很瘦,似乎风可以将她卷起来,可婷姐却说,这是美丽。她尝试着减肥,喝下去的水不知道流到了什么地方,怎么都觉得干渴。或许身体就是一片沙漠,她无法靠喝水来填饱饥饿和空虚。
四
浑浑噩噩地在街上走着,夸张的妆容挂在脸上,她像是盛装打扮的小丑,擦肩而过的行人对她露出惊异的目光。好像有认识的人唤她的名字,但她听不清,似乎耳朵也被闪光灯闪了。口腔传来刺痛,她曾经尝试过治疗口腔溃疡的复方氯己定地塞米松膜,却没有什么作用。企图抚平创口的方式,在漫长的治愈时间中化为无效。最后还是去了县医院,医生轻描淡写地说:“生理盐水漱口,用棉签擦去脓液,再喷上西瓜霜。”
“这样就好了?”
“本来就是小问题。”
路过那家蛋糕店,芝士的味道闻起来遥不可及。那时的雀跃像是一个巴掌,扇在她绯红的脸上。走进去,顶着收银员诧异的神色,她买了一块五寸大的蛋糕。收银员带着职业化的微笑,问贺卡上需要写些什么。她想了想:“不用了,一块蛋糕就好。”
奥利奥芝士蛋糕,十八根蜡烛占据了所有空间,她向店里借了打火机,一根根点上。在火光亮起又沉寂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妈的脸在另一端闪烁。妈曾经在她七岁的时候从集市上买回老式蛋糕,莲花灯亮着,粉红色的奶油看起来廉价又可口。爸抱着她,身边是婷姐和班里最要好的朋友。她吹灭了蜡烛,大家都欢呼起来。
蜡烛彻底熄灭了。她祝自己成年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