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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胡正甜:一闪一闪亮晶晶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 | 胡正甜  2025年11月10日07:05

1

这几天,姚宏军忙得不可开交。三天的专家行活动,让小王先代为参加。最后一天的签约,得亲自去。上午签约,傍晚回来,正好不耽误晚上的事儿。坐动车,原因就一个,比开车快。对姚宏军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半分钟也不能浪费。

动车驶进青岛站。姚宏军从文件袋里拿出议程材料,十二点活动结束。下午最早一班动车是两点。犹豫着要不要还坐动车回去,小王的微信到了:姚董,我在西边出口等您。姚宏军回一个“好”字。

小王算是心腹之一,有眼力见儿不说,对姚董交代的事,事事上心。姚宏军恨不得公司里每个人都是小王,奉命唯谨,尽心竭力,最好身兼数职,以公司为家。有员工背地里骂他,可那又怎样,姚宏军不也事无巨细,事事带头,亲力亲为,经常早到晚归嘛。他乐得其所,他是真觉得只有工作才让他充实快乐。骂归骂,他的员工鲜少辞职,这是事实,同行同岗位姚董工资开得高呀,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一出站,姚宏军一眼看到了举个大牌子的小王。这就是细节,姚宏军显然很满意。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高效体现在每一个细枝末节里。小王仿若看到,姚宏军用手指指着脑袋,激昂陈词:现在国内国外卷得很,要想杀出一条血路,得靠脑子。说白了,科技强企,高质量发展,不研发不创新只有死路一条。这几年,姚宏军天南海北,国内国外,飞来飞去,到处取经。百忙之中参加这次专家行活动,并积极签约高校专家,就是他诸多血路动作中的一个。

二十分钟后,到达会场,姚宏军顿觉舒展了不少,每个毛孔也都活跃起来。他迈着果敢、有力的步伐找到自己的位子,刚要坐下,手机“叮”一声,一条短信进来:我是冯圆圆。什么圆啊方的,分秒必争却垃圾短信成堆的时代,姚董的眼睛早就自动屏蔽了短信。他把手机调为震动模式,放在一边。

签约仪式分两轮进行,姚宏军是第二轮。主席台上,四张铺着酒红绒布的桌子一溜儿排开。嘹亮欢快的《欢迎进行曲》响起,第一轮四个人走上主席台后,姚宏军脚底像蹬了风火轮,随时准备上台。谁知手机猛然抖颤起来。姚宏军抓起手机,刚要接,却偃旗息鼓了。紧接着,一条短信闪出来:啥时候有空见个面呗。这样,姚宏军自然注意到了上一条短信。他揉了把脸,像是有些惊讶,随后运足力气在拇指上,关机,透出杀伐果断。座位只坐了半个屁股,姚宏军明显感觉无力,春蚓秋蛇地往协议书下面的签名处划拉。“姚宏军”三个字带着惊愕和暮气成型后,散漫得像游魂,弯弯曲曲,毫无骨架。回到座位上,姚宏军真想扇自己,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这么毛毛躁躁。政府要政绩,高校专家要实践经历,企业呢,少不了真刀真枪,得真抓实干才行。想到这儿,姚宏军赶紧开机,万一再有个啥急事。还有,那个冯圆圆竟没再来电话,也没有短信。

2

傍晚前,姚宏军赶回了淄城。环卫那边的招标项目,一直拖拖拉拉。他亲自挂帅,保质量的同时,前前后后活动了三四次。半道上,一个品牌冒出来,良心讲,产品还算不错,可姚宏军不服。无非是吃饭喝酒加固感情,作为主陪,姚宏军连着干完三杯酒。招标方的领导两手在腰间拍了拍,姚宏军赶紧起身,从包里拿出一盒“中华”,抽出一根,掏出打火机欠身点上。烟抽到一半,领导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得先走,抬手冲站起来的姚宏军压了压,让他留下继续。姚宏军哪敢留下,赔着笑脸送到门口,一副难舍难分的劲儿。折回包间的空隙,姚宏军上了个卫生间。刚扣好腰带,电话响了。接起来,一阵机枪扫射:“联系上你不容易啊,一天了也不回个信儿。再联系不上,我这张老脸可真没地儿搁了……”

挂了电话,伴着酒气的蒸腾,“冯圆圆”彻底从姚宏军的脑袋里跳出来,粘连着过往尘埃,蜿蜒曲折往前爬。那时,大学校园里女生还不怎么流行长发,也少有化妆,冯圆圆却披着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每天化着精致的淡妆。她常穿白色连衣裙,几乎不笑,给人以曲高和寡的感觉。高处不胜寒,班里男生偶尔会在宿舍里议论,但谁也不敢向她表白。姚宏军是班长,可勤工俭学从高中读到大学的背景,让他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第一次在图书馆,俩人同时看中了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姚宏军底气不足,手像被蛇咬了一口先缩了回去。后来又遇到过几次,冯圆圆主动打招呼,绽放的笑容化成一团明丽的火焰,烧得姚宏军浑身发烫。他觉得沉鱼落雁的西施、昭君,也不过如此。直到中秋节前一天,收到冯圆圆送的生日礼物——电动剃须刀,以及她的大方表白,姚宏军才敢相信好运真真切切降临到自己头上。

别人谈恋爱到电影院、西餐厅,逛个步行街,他俩却整个假期几乎每天都泡在图书馆里。冯圆圆喜欢看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铁凝的《哦,香雪》,姚宏军则捧着《浙商》《中国企业家》《世界经济》看得津津有味。对他激励很大的李书福、刘永行兄弟都是从这些杂志上认识的。大四上学期,俩人做好了人生规划:冯圆圆继续读研,将来进学校当老师;姚宏军一毕业就进企业,为将来创业做好铺垫。

酒场如战场。喝着喝着,仿佛有枪炮声在耳朵里响,姚宏军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粗犷豪放的结果是,战争一结束,姚宏军头昏脑涨地被送回家。下了车,他推开小王的手,歪歪扭扭进门。偌大的别墅空荡荡的,彩色鹅卵石砌成的小径直伸进客厅,地板、楼梯的扶手、天花板上的水晶灯,被穿窗洒入的月光照得亮闪闪的。上楼,摸索到卧室门,姚宏军喊起来——“爱要越挫越勇,爱要肯定执着,想爱就别怕伤痛……”

明明喝大了,却怎么也睡不着。姚宏军只觉脑壳钝痛,视线模糊:一会儿,雅妮含着泪,对他说“你可以自由了”,便扭头走向候机厅。一会儿,冯圆圆咬着嘴唇,塞给他一张纸条,转头跑掉。他恍如又一次站在多年前的那场雨雾里,惘然不知所措,整个身体附在阴影里,丢了魂一样。

等他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赚钱才是王道,姚宏军攥紧拳头,有实力的男人不会为情所困,什么梁祝化蝶、孟姜女哭长城,是他们求而不得、自欺欺人罢了。

3

二十一年后再相见是在一家西餐厅,姚宏军选的。他抬手看了下表,早了五分钟。扎着马尾的冯圆圆已等在那儿,正朝他招手。手表、领带和香水,成功男人三件套。平常不怎么讲究的人讲究开了,时尚、自信,绅士范儿十足。而冯圆圆鬓角一窝白发,直愣愣竖在外面,一件灰色 T 恤扎进蓝色牛仔裤里,这样的暗色调,衬出满脸的暗黄憔悴、毫无光泽。

姚宏军莫名生出失落,还没张嘴,冯圆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要在大街上走个照面,认不出来了吧?”姚宏军伸出一只手,带着惯性。

冯圆圆没接,指指自己的脸,“老了!”姚宏军跟着手指来到冯圆圆的脸上,粗粗细细的皱纹均匀分布在各个角落,随着声带发出的声音以及脸上表情的变化,或松或紧。

姚宏军递给冯圆圆菜单,“想吃什么,随便点。”

冯圆圆没接,“你点吧,我和你吃一样的就行。”

姚宏军挑着贵的点了几个。

等餐的过程,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

“好多年不见了,混得不错呀。”冯圆圆看着姚宏军。

“公司一堆事儿,天天焦头烂额的。”姚宏军把手伸到脖子上想松开扣子,发现系了领带,转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上餐后,俩人没再说话。吃到一半时,冯圆圆突然问:“精神卫生中心旁边那块地是你的?”

叮当一声,姚宏军切着香煎鹅肝的手抖了一下,刀子切到了盘子上。他猜冯圆圆有事,但没想到会是那块地。

“我们想租,听说一直闲着。”

姚宏军心口像被踹了一脚,有些憋闷。那六亩地闲置多年,像长在身上的一个结节。他以为随着时间推移,会变小变淡,殊不知却长进了肉里,想要取出来,非刀割流血不可,厉害了能要命。

姚宏军去结账,没想到,冯圆圆抢了先。

“你这是打我脸!”

“下次你请,正好可以再聚一次。”

姚宏军被冯圆圆一把推出去,从力度看,不是客套。

姚宏军把车开过来,正好冯圆圆提着打包好的食物往外走。姚宏军摁了下喇叭,摇下车窗,把手机放到耳朵上做电话联系的手势,冯圆圆朝他摆摆手,大声喊:“知道了,快忙去吧。”

开着车,姚宏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怎么说呢,一种显而易见的矛盾呈现在冯圆圆身上。按说她家境优渥,也不过中年,却肉眼可见的断崖式衰老,这绝不仅仅是年龄增长带来的。可以看出,这些年她过得并不怎么好。根据她的穿着打扮,经济应该不怎么宽裕,却争着买单。是不想欠他姚宏军的人情,可又想便宜租他的地,毕竟现在那块地位于黄金地段,真往外租的话,租金可不便宜……

姚宏军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脑子里全是久远的霉味儿,带着倔强,拼命往过去的方向挣。他仿佛看到,冯圆圆正露出八颗牙齿递给他一双耐克球鞋,又把一袋金丝猴奶糖塞进他书包,那会儿她还是齐腰长发,笑起来眼睛像一对月牙。大学时,她送过他电子词典、围巾。姚宏军人生第一部手机诺基亚 3100,也是冯圆圆送的。而为了给冯圆圆准备礼物,他吃了一个月的馒头、榨菜。后面的喇叭声不客气地冲出来,姚宏军猛地跌回现实。靠着一种信念,摸爬滚打一路走来,经历的艰辛磨难全变成铠甲。尤其这几年,大环境不怎么好,他审时度势,像上足了的发条,自我加压,与之而来的,他的企业被表彰为经济发展先进单位、创新成长型企业,他的名字也多次出现在新闻里。

4

再次见面,是在姚宏军的办公室。

和冯圆圆一起进来的还有个男孩儿,一米七的个头儿,胖胖的,眼睛被压缩成一条缝。冯圆圆指着姚宏军,让男孩儿叫叔叔,男孩儿脑袋一晃一晃的,费力吐出一个“苏苏”。

姚宏军指着对面的椅子,让冯圆圆坐。冯圆圆像没听到,把男孩儿引到远一点儿的沙发上,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魔方递给男孩儿,低下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男孩儿便一个人乖乖地玩起来。

冯圆圆转身走到姚宏军对面,“我儿子,毛毛,十八了。”一声惊雷在姚宏军脑子里炸开,炸出一片空白,他的脸变得僵硬,眼睛几乎要瞪出来。姚宏军一只手抠住办公桌的抽屉,顿了下,说:“这个名字不吉利,改了吧。”

冯圆圆一头雾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一岁多时发现不正常的,夜里醒好几次,又踢又叫,三岁了还不会说话。我和他爸北京、上海都带着去看了,开始医生诊断舌系带短,做了手术,说话还是不行。”冯圆圆吸了口气,吐出来,语气变得凝重。“确诊自闭症后,他爸妈,包括我妈,都劝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我——怎能放弃自己的孩子呢?”冯圆圆越说声音越低,“幼儿园去不了,我就辞了外企的主管会计工作,自己教。毛毛七岁那年,他出轨了。”

姚宏军不知说什么好。冯圆圆突然盯着他,声音有些急促:“我绝不是为了毛毛才想成立心智障碍帮扶中心的,你不知道家里有毛毛这样的孩子,父母有多难。教毛毛认识黑、白、红、绿四种颜色我整整教了六年,系个扣子一天不下三十遍,两三天不吃饭,根本不觉得饿……”

冯圆圆话里有了哭腔:“从特教中心毕业后,好不容易建立的规则意识、学到的知识很快就会荒废,除了关在家里,他们还能去哪儿?以后怎么办?给这些孩子建个互助家园,让他们毕业了还能在一起,继续学习融入社会所需的技能。怎么着也得让他们一点点融入社会,毕竟家长陪不了一辈子呀!”

接过姚宏军递来的纸巾,冯圆圆一边擦泪,一边朗声笑道:“我们几个家长找了个遍,地段、面积,就你那里最合适。”

那块地闲置有闲置的理由,那是他创业发家的起步点。他和雅妮在那儿认识,毛毛和莎莎这对龙凤胎姐弟在那儿孕育、成长。那儿还让他流血、心痛,让他无地自容。上次见面后,姚宏军想好了,冯圆圆再提那块地,就提醒她:好好的日子何必瞎折腾?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得想开点儿,对自己好点儿,要寻清闲,而非给自己捡麻烦。可此时,他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姚宏军站起来走到冯圆圆身边,拉过椅子让她坐下,“当年不辞而别,人间蒸发,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就不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呢?他爸开弹簧厂,我爸是他爸的上游客户,俩人算是生意上的朋友,当然希望我和他能成。喔,他人其实还不错,可我就是不喜欢他一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如果不是我爸突然生病,”冯圆圆紧抵着椅背,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爸,死不瞑目啊。”冯圆圆抽一下鼻子,“他对我也算不错,前后帮我照顾我爸两年多……”

仿佛雪霜下进了心里,把姚宏军冻住了。猛然间,男孩儿撞向姚宏军,“都是你不好,惹妈妈生气。”姚宏军被捶了一拳,反倒缓过气来,听见冯圆圆哄着男孩儿:“不是叔叔惹妈妈生气,妈妈不哭了,妈妈高兴呢。”

5

和冯圆圆第二次见面后,没几天,中标了。采购方看重企业研发创新一流,产品过硬。最近有段时间,晚上睡前,冯圆圆的毛毛就一晃一晃地出现在姚宏军眼前。看见他就像看见了自己的毛毛,似有千斤重物顺着喉咙轧压到胸口,堵得姚宏军喘不上气。前后不过三四分钟,调试完车回来,毛毛已掉进地沟,后脑勺磕到水泥地面上,当场昏迷,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时隔多年,他以为那团搁在心里的悔恨会一点点萎缩、消融,但事实上却渗透进了血液里,无时无刻不在体内流淌、循环,稍一触及,就会心如刀绞。

毛毛一走,横在他和雅妮之间的沟壑显现出来。其实,沟壑从一开始就存在,只不过横在暗处罢了。在他心里,她是一个人的影子。他说东,她不敢朝西,她与那个人不同,没心没肺没有灵魂,纯粹的头脑简单、花瓶一个。记不清有多少次回家,雅妮愁眉苦脸蜷坐在屋里,一开口就是毛毛。这让姚宏军无比压抑。他越来越不愿回家,反正约饭和被约饭的信息排着队等他,他像皇上翻牌子一样,根据所谓的轻重缓急决定翻谁的牌子。觥筹交错中,肚子里装满了鹿茸、鲍鱼、海参,可不管鳕鱼、龙虾,还是驴肉、牛肉,嚼就是了,反正都不香。

雅妮是什么时候变的,姚宏军说不准,好像茂宏公司成立后,那会儿他们搬离那块地已经五六年。发生明显变化,是莎莎刚上初中那会儿,他们住进了现在的别墅。雅妮着了魔一样迷恋上整容,一开始只是垫了鼻梁,厚唇修薄,后来填充了额头,前前后后多次飞到韩国,直到全脸动了个遍。失去了自然天成,换来一脸僵硬。姚宏军骂她越折腾越糟。雅妮急了,哭着喊“不想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里”。后来,有一年多的时间,一到排卵期,不管多晚,雅妮都会穿着吊带裙、喷上香水,等姚宏军回来。半夜还会爬到他身上,让他还她的儿子。

雅妮去美国,是不放心莎莎一个人在国外。不在跟前,正好,眼不见心不烦,省得看到就头皮发麻。姚宏军不是没做过噩梦,梦里,雅妮眉毛、眼睛、鼻子都没了,整张脸只剩下一张嘴,涂着鲜艳的大红色口红,走到他跟前,二话不说,拿起指甲剪一点点剪他的指头,血流到地上,能听到滴答滴答的响声。有一次,还梦见毛毛趴在地沟里,哭着往上爬,可手脚刚一攀上水泥墙,就一骨碌跌下去。明明下面是水泥地,姚宏军闭眼的瞬间,毛毛却跌进了万丈深渊,留下一长串凄惨的“爸爸救命”……

姚宏军找出以前办的健身卡,一对一服务,没去几次,早过期了。他做了两个决定,一是杜绝和冯圆圆联系,二是早起跑圈。这天一早,姚宏军沿着公园边的路小跑热身。早起练太极拳的老人正腰、收颌、直背、垂肩,徐缓舒畅,悠然自在。对面公路上,花花绿绿的公交车像一只只巨大的邮轮,里面乘客并不多,有几个打着哈欠。刚要拐进体育场,姚宏军一眼认出了冯圆圆。天蓝色的牛仔裤里扎着黑色的 T 恤,马尾在脑后晃来晃去,手上拿着一摞单页,正往进去的人手里塞。旁边的男孩儿,是毛毛,缓慢笨拙地跟在后面。

冤家路窄,姚宏军猛地掉头,转到北边的侧门。一踏上跑道,他便狂奔如飞,像一头公牛,一圈圈直往前冲,完全失去了先前那种呼气吸气间的匀称节奏和轻松自如。他也说不清,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自信不疑,唯独面对冯圆圆不行。

跑了一通,密密麻麻的汗液冒出来,凝聚成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额头、两颊、下巴往下淌,一种通透的快感触及心底深藏已久的懊恨,很快激发出一个重大决定。姚宏军回家冲凉后,换了件白色 T 恤,是雅妮买的,之前他一次也没穿。到公司后,他平静地拨通了冯圆圆的电话,电话里冯圆圆还在介绍自闭症孩子的表现、防治,毛毛也在呜啦啦说着什么。听说同意出租,并且免费,冯圆圆难掩激动,一个“呀”字叫出了声,后面连说了好几个谢谢。姚宏军仿佛觉得,冯圆圆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阳光又回来了,干枯的麦苗吸足了水分,连同自己霉潮的心也跟着暖融融了。

两个月后,冯圆圆接到姚宏军的电话: “我在外地出差,孩子们洗车能行吗?”冯圆圆思考片刻,“洗车简单、机械,孩子们专注度高,只要性情稳定就没问题。”姚宏军“嗯”一声,挂了电话。

第二天,淄城第一家心智障碍者洗车点动工修建。

6

姚宏军第一次来洗车,是半年后的一个下午。

三间门头房大小的洗车房边上,竖着“星星洗车”的广告牌。有车辆进出,旁边还停了不少车。等待的空儿,他往里走。算不上高大的铁丝门上,黄蓝相间的“星星家园”标志很明显。透过铁丝网,里面张灯结彩,一派生机: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院子上空迎风飘扬,大大小小的红灯笼挂满了整条廊道,墙边有两个缠了彩带的秋千架。在霞光映照下,像是一幅醇厚流畅的油画。

姚宏军忽然觉得身心轻松,像是多年难以修复的伤口在一点点愈合。他转身要走,冯圆圆从门口出来,“来了,也不进来看看?”

姚宏军被领着参观,冯圆圆说得头头是道:“一开始院子里长满了狗尾巴草、拉拉秧,还有及肩的蓖麻、水平花,我和毛毛,还有特教中心毕业的十多个孩子、他们的家长,一起拔草、捡石头、铲土。后来,水泥、砖瓦、钢筋这些,总会适时运来,还有专业的施工队也来了。康复室、教室、作品室建好后,桌椅、课本、乐器也一批批送来……”

西南边作品室前面,三米见方一小块区域,围了一圈木栅栏,里面没铺水泥,袒露着冰雪融化后的土壤,几个嫩黄的小芽顶着土露出头来。冯圆圆说,“留着做菜地或花圃。”

姚宏军心口一颤,这里曾是一米多深的地沟啊。

“当时很多建筑材料要用小推车往里运,我们几个家长都是女的,根本推不动,一位出租车司机就来帮忙,一推推了一整天。那个司机说他认识你,好多年前经常在这里修车,还认识这里的女主人,一说话就笑,特别好的一个人。”

姚宏军胸口猛烈颤动起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冯圆圆突然一脸认真,“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那些建筑材料,还有干活儿的师傅们都是你安排的,我知道。”

姚宏军笑笑,算是默认。冯圆圆当然没说,出租车司机还把她认成了女主人。

洗车房里,几个孩子穿着黄色工作服,认真地竖擦、斜擦、圆擦,配合默契。看见姚宏军和冯圆圆进来,脸上的笑容挤成一团。

冯圆圆说:“元旦前一天,洗了三十多辆呢。”

“再微小的星星也会发光,你说的嘛。”姚宏军心底涌出一股力量,“莎莎和雅妮要回国了,她们想回来为星星家园做点儿事。”

这话让冯圆圆很高兴,“这就对了,回来你们有个照应,对孩子也好。”冯圆圆还想说,以后好好过日子,对人家好点儿,但没说出口。星星家园的孩子们都能洗车挣钱了,还有什么不可以?

“我不是个好父亲,那么点儿的孩子,怎么能留他一个人——”姚宏军压着喉咙里的呜咽。

不远处的教室里传来整齐划一的歌声: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

起风了。姚宏军太阳穴上像点了风油精,他打了个喷嚏。年的脚步一天天近了。“是该回家了。”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