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10期 | 林永康:老帽英雄

林永康,2000年生,广东惠州人,上海交大中文系在读。爱放空。有小说见于《上海文学》《山西文学》。
一
它安静地趴在缝隙里。他看着它。
一顶普通款式的黑色鸭舌帽。帽舌压地,泥斑和尘土在上边作粗糙花纹。帽身生一团火,慢慢在烧。站在三和路口边这两间平房挨出来的缝隙前,袁平安认出了儿子的帽子。如果不是家姐打电话来,说有快递到站,催袁平安去拿,他不会再看见它。但那时还没等家姐说完,袁平安就挂断了电话。他早已决定再也不过三和路口去了。
他当然知道不能怪路口长成那样。真要说起来,三和路口还是县城交通的一个小枢纽,南北贯通环城路,往东通往县城中心最热闹的飞鹅路商圈,往西则是一片老住宅区,袁平安就住在那。如果是在城里,这里会竖起一块“事故多发地”的告示牌,可这里毕竟还不是城,没有告示牌,人们只好先向城里人学习如何快速忘掉一桩盖棺论定的交通意外。肇事者已经被抓进去,拒绝私了,惩罚不会少一丝。按理说,事情该像大家劝的那样慢慢过去了,可在袁平安心里,儿子发生意外好像和他脱不了干系。两周来,他数不清梦见过多少次袁静。都是一样的梦。梦里袁静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在宽阔的马路上一直往前奔跑。马路上没有一辆车,袁平安望着儿子越来越小的背影,只能一直追,却越跑越慢,几乎要被迎面而来的大风吹倒。他想喊,却喊不出声。当袁静跑得再也看不见的时候,袁平安就从梦中惊醒过来,然后在客厅抽烟坐到天光。很多个夜晚,他会恨自己的名字。一个朴实又自私的名字。
电话里家姐在骂,我辛辛苦苦叫人从香港帮忙带燕窝返来,专门寄给你,说不要就不要?你现在不想吃,也要先把它搬返屋放着。袁平安疲惫于家姐被数次挂断电话后仍坚持打来的耐心,喉咙低低地响一声,算是勉强答应。最后,家姐说,小静的事,莫再想了。袁平安又一次挂断了电话。
直到再次走到三和路口,袁平安才发现,它还是和以前一样纵横交错,把道路无限延伸。人流匆匆,在道路两旁相互交换身体的位置。车辆疾驰,轮胎碾压地表裂痕的声音震耳欲聋。没有不超速的。袁平安忽然觉得,对除他之外的人来说,袁静的意外可能只是路上被随意踢起又落下的一枚细小的石子。生命由开始到结束只像一阵风吹过,没能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痕迹。两周前,袁平安一路追着逃学的袁静从老住宅区跑到三和路口边两间平房的缝隙里。窄缝狭长,是路口这边两家人的屋子紧挨着逼出来的。生得再瘦,挤出来时也要磨破层皮。袁静往后望一眼快追上来的袁平安,整个身子钻进屋缝里,打横一步一步蹭着走。帽舌在缝隙里往上翘,卡得难受,袁静于是把帽子摘下来扔到地上,又一步一步让身子往窄缝另一头挪过去。袁平安忘了自己在缝隙这头一边骂一边看着袁静往那头挪了多久,只记得“砰”一声,他再也骂不出一个字来。
两周后,袁平安又一次站在这个位置,望着漆黑的屋缝间出神。一顶鸭舌帽趴在缝隙里。这是儿子的帽子,也是儿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他很费力地把手和身子探进去取出帽子,拍掉帽子上浓厚的尘土。帽子有些褪色,已经划伤了几道口子,显得破旧不堪。帽身上像火一样燃烧发亮的,是一个用荧光橙马克笔画的图案——三个不同大小的圆依次嵌套,圆周平均点缀着八个小三角,共同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发着光的太阳。这是袁静画的标志吧。袁平安想。他拿着帽子站了很久,最后把它往头上一戴,转身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返屋吧。他嘴里轻轻念道。好像这样,儿子就还活着。
此刻是傍晚五点半,路上都是放学背着书包结伴回老住宅区的学生。袁平安戴着帽子,低头佝偻着腰混在他们当中走。摩托或汽车喇叭在后面响,他躲到路边时撞到一旁的学生,他们骂他瞎,推他一把,袁平安也不理,只顾走自己的。背后忽然被人用力地撞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一个男孩手里已经抓了帽子拼命往前跑。袁平安也跑,以一种梦中从未有过的速度往前追去。几日来的梦令他对跑步产生畏惧,可今日却跑得飞快,很快就追上前去,用右手胳膊箍住男孩的脖子,往前扑倒在地。人群惊避,很快又好奇地围成一个圈。被袁平安箍住的男孩十三四岁模样,也许和袁静一样刚上初中,但比袁静还要瘦一圈,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袁平安给男孩结结实实来了一拳头,从他手中扯出帽子,站起身来。男孩爬起身,坐在地上,白净的脸皮磨出血,又沾了泥沙,眼睛直直盯着他。袁平安骂他,死扑街仔敢抢东西,看什么看!男孩仍然盯着他,忽然开口说道,叔,你是袁静他阿爸吧?你是安叔吧?袁平安一时错愕,用眼神代替了回答。男孩继续说道,安叔,我识得袁静,我是他朋友。他说他同阿爸一起住,生得也好似他阿爸,我刚刚才认出来。他眼神扫过袁平安的脸,你们真真生得好似。沉默了一会后,他说道,袁静的事我知得的。安叔,我带你去个地方,袁静还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说完,男孩站起来,双脚用力蹬了蹬地。袁平安忽然记起来,这是袁静的习惯。小时候袁静每次摔倒爬起来后,他就叫袁静用力在地上跳两下。那时他望着儿子小小的跳跃的身影,一遍一遍教他念道,摔倒跳地,没灾没病。
二
三和路口往东像走一条曲折的露天隧道,从小巷到街道,从古屋残垣到大型超市,每走一步,场景就变换一分。脚踩在瓦砾或碎叶上,沙沙作响,像这座县城隐秘的蜕皮声。天光渐渐隐去。穿过新广场时,零落的树影被路灯铺在石质台阶上。走到美林街头,沿街的商铺已经渐次亮起灯来。名叫晨晨的男孩步伐疾快,带袁平安一个接一个街道地穿行,一句话也不说。之前,他向袁平安道歉,他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袁静的帽子,只是没发现戴帽子的是袁平安,还以为袁静出事后帽子被人捡走,生气极了,所以想要把它抢回来。那顶帽子独一无二,晨晨说,然后就沉默下来。尽管袁平安很想揪住他的衣领逼问他许多问题,但晨晨在前面走得飞快,袁平安手抓着帽子,在后面努力想跟上他的脚步,可腿上已经失去了刚刚的力气,不久便累得喘起气来,步子踩到地面的声音也越来越重。
穿过位于飞鹅路商圈东南端的大润发一层,绕行到地上停车场背后,是一条狭窄小巷。晨晨在小巷入口处停下脚步,袁平安随后跟上来,沉重地呼吸着,又努力想用眼睛穿透面前那片慢慢从天空中沉下来的朦胧夜色。小巷两侧分别紧靠停车场和尚未开业的天虹广场背后,道路狭长,却只有入口处一盏路灯在慢慢闪。虽然地处县城中心,平时反而极少人会经过这里。奇怪的是,即将入夜的时刻,在微弱的天光下这里反而有不少人来往。有两个男孩分别背靠左右墙面坐地,面前各自摆放一个敞开的泡沫箱,箱盖反扣,垫着箱底。不时有背书包的小孩经过,在箱子面前蹲下,从里面挑拣出卡片、光盘或是玩具,递上紫色或绿色的钞票后把东西急匆匆装进书包离去。他们经过袁平安时,袁平安发现,他们脸上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他问晨晨,你说袁静要给我的东西呢?在哪里?晨晨下意识往旁边站了一步,伸手往前指,说,对不住,安叔,其实他没有要给你的东西。袁静还在的时候同我说过,你总是骂他不愿意学习,逃学,是坏学生。我带你来这里是想问你,安叔,如果学校里坏学生更多,他不去学校,在这里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应该不算是坏学生吧?
这是袁静上初中这么久以来,袁平安第一次知道他在做什么。晨晨说,大人永远无法在小孩的心灵世界着陆,因此也就将孩子们视若珍宝的各种东西粗暴地遗弃。于是袁静和晨晨,以及摆摊这两个男孩,就负责在垃圾集中站把那些被大人遗弃的东西捡回来,在傍晚放学到完全入夜这个时间段,以小小的代价卖给它们原来的主人。小孩们往往因为失而复得而欣喜若狂,也正因如此,绝不会拿走属于他人的东西,自觉维护交易的公平性。摆摊的两个男孩分别是大林和小林,住在县城边缘的东华一路。两兄弟负责摆摊收钱,袁静和晨晨则负责盯梢,观察所谓城管的位置,以及赶走那些想把东西抢走的大孩子。如果遇上城管往这边来或是遇上了长得更壮的初高中生,就只能收拾东西拼命跑。这种隐秘交易是处于城市化进程中的县城里不被允许存在的角落。晨晨问他,安叔,你也扔过袁静的东西吧。这种事情或许真的发生过?袁平安记不清了。晨晨指了指他手中的帽子,问,安叔你忘记了吗?你嫌袁静的帽子太破,看得令人恼就把它扔了。那是很久之前你带他去买的。袁静舍不得,天还没光就顺着垃圾车的轨迹一直摸索到东华三路的垃圾站,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袁平安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过多的信息像浪一样冲击着他。好一会儿,他心里才开始内疚起来。
当最后一个小孩从泡沫箱仔细挑拣出一个小风车塞进书包,迈开腿跑出巷子,天已经全黑了。晨晨拍拍手,喊了一句,收工!于是靠墙的两个男孩很迅速地收好摊位,抱着泡沫箱走到他面前来。在瘦弱的灯光下,两个男孩的脸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晨晨向大林小林介绍道,这是安叔,袁静哥他阿爸。大林小林望着袁平安,眼神有些哀伤,仿佛他的脸让他们想起了袁静。安叔,他们喊道。袁平安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晨晨说,安叔,天黑了,他们两个要返屋,我今晚返二小住,你想听我讲些袁静的事情吗?
两周以来,关于儿子的形象原本在袁平安的梦中就像河面上的一块小小的礁石。梦做得越多,跑得越慢,河面就涨得越高,逐渐要把那块石头给淹没掉,把儿子冲刷成一个名词。袁静到底是什么样的袁静,袁平安原本无从知道。而现在,晨晨的话就像一艘慢慢驶来的船,告诉袁平安,有更多的礁石还在前面,你有不害怕触礁的勇气去面对它们吗?袁平安没有一丝犹豫,说,好。
三
从小巷拐出来,沿飞鹅路一直走到三和路口,南向转到环城路直走,再拐上东华路主路,第二条支路走到尽头就是第二小学。袁平安有些恍惚,许多年前,东华二路还是县城的一处繁华地。虽然位置偏远,地处县城边缘,但其邻近的东华三路作为县城最大的制衣厂区,衣服不仅直销到全县各处铺头,还把订单做到外市,极大地拉动了县城经济,本地居民和厂工们的消费也就带动了东华二路的发展。于是沿街排开各式铺头,卖衣服鞋子、饮奶茶咖啡、小菜场生鲜档、杂货铺小超市。两边总是挤满走街小贩,做各式小食。那时袁平安还是玫瑰制衣厂里的一名会计,工作日准点下班去等在二小读书的儿子放学。这条路拥挤是常态,他不进去,只站在路口慢慢抽烟。等到五点半袁静准时走出校门,一路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到他面前时,嘴角还粘着烤肠的残渣。袁平安装没看到,扶着儿子的肩膀走。那时阵儿子多小,时光多好啊,袁平安想。才过了几年,一切全变了。飞鹅路那片区域被开发商谈定后,很快建成了一个规模巨大的商圈,连带着拉高了周边新开的楼盘价格。人都往飞鹅路那边跑,急切地想以一种现代化的生活方式跟着城市跑。从城市来的名牌衣服成为大家的新欢,商城里的步行街摊贩迷离他们迟钝的味觉。没有人要穿制衣厂的衣服了,没有人要吃小食了。在连续的亏损后,这些制衣厂或倒闭或外迁。从东华路搬走的住户越来越多。铺头全关门,小贩不再来,二小也搬了校区。当一条原本拥挤的路变得空空荡荡,袁平安才发现,这条路早就变得坑坑洼洼了。他一手计算器按得飞快,整日跟订单绩效打交道,最后也失业,寻不到一份新工作。县城不会带上所有人往前奔跑,袁平安和许多人一样跟不上脚步,在后面疲惫地追,狠狠摔个跟头,没有力气站起来在地上狠狠跳两下。他忽然想起来,和儿子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渐渐走远的。
大林和小林早在东华一路就和他们分别。他们和爷爷奶奶住在里端角落的一间小平房,二小搬走后就没再读书,白天帮忙去市场卖菜,傍晚在小巷摆摊,天黑了就回家,每月固定去邮局收一笔在外打工的爸妈寄回来的钱。晨晨的家则在县城中心的飞鹅路,也和爷爷奶奶住。爸妈外出做生意,上次回来时把他朋友送他的一套游戏王闪卡全扔进垃圾桶。晨晨从此不愿意待在家里,爸妈离家后时常编个借口就来废弃的二小这里过夜。袁平安抱着一个泡沫箱,把帽子放在里面,跟着晨晨在东华二路沿街还未停止发亮的路灯下慢慢地走。二小看起来老得不行了,嵌在门柱上的亮金色校名发黑,不锈钢制校门只剩下半掩着的一扇。他们迈过爬满裂痕、长出杂草的水泥地篮球场,走进教学楼一楼最角落的大教室。这间教室窗户的位置恰好能使得围墙外的路灯照射进光来,点亮教室的一角空间。课桌被堆在窗边和墙角,地板铺一张凉席和薄被。橘黄色猫妈妈带着小猫,在彼此相连的课桌间慢慢地爬。它们时常消失在黑暗中,又突然在昏黄的光亮里出现。桌上堆着猫粮。
我和袁静刚来这里的时候,大猫还没生猫仔。刚开始它对我特别凶,却很亲近袁静。后来猫仔出生,它才慢慢不怕我。晨晨一边说,一边拉了两把凳子到窗户旁,自己坐在其中一把上。路灯照着他的脸,像黄昏下的河面突然泛起涟漪。安叔,你肯定不知得吧,有些晚上你睡熟了,袁静就偷偷跑来这里同我讲他的事情,到天光再返去。安叔你知得吗?袁静在新的学校没朋友,被人欺负,进教室总有一只脚等着绊倒他,帽子也总是被人乱扔或是藏起来。没有人听他讲这些事情,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袁平安坐着,嘴角在嚅动,也许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晨晨告诉他,袁静想念很早就去世的阿妈。晨晨告诉他,袁静还相信阿爸会遵守约定带他去海边玩。儿子的内心世界布满伤痕,做阿爸的居然需要靠别人讲述才知道。袁平安想给自己一巴掌。晨晨伸出手指向箱子,袁平安下意识顺从地把帽子拿出来递了过去。他跟我讲完这些事情后,晨晨说,我拿了一支荧光橙色马克笔,帮他在帽子上面画了一个“勇气徽章”,和数码宝贝——就是一个动画片——里面的那个一模一样,然后告诉他,我们用勇气去对抗这一切。一阵沉默。小猫原本靠在猫妈妈身边睡觉,这时好像突然醒了,轻轻叫了一声。帽子上的涂鸦像太阳一样发出巨大的光芒。晨晨说,安叔,你知得有好多次袁静都想寻你开口讲话吗?
晨晨睡着了,袁平安还坐着,望着窗外发呆。世界安静,偶尔有几只蛾子飞入,在帽子的涂鸦上打转。他甩手赶走它们,又用大拇指去摩挲帽子上的图案。儿子想必有好多话要同他说来着。他的内心愧疚、酸痛,可内疚到最后,却又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袁静升学不久后他便失业,自那之后就很少和儿子认真地说话。有限的对话空间里,他骂袁静成绩差、爱逃学,好像是儿子害得他被老板炒鱿鱼。袁静像一口井,温顺地吞下所有,沉默不语。出意外后,袁平安害怕儿子的形象在他心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走向虚幻,却什么也做不了。如今他好像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他好像不再怕了。这个夜晚的梦里,袁静终于不再奔跑,慢慢地等袁平安追到前面来,转身,然后摘下帽子递给他,嘴角露出一个很细很细的笑容。袁静的脸无比清晰、确切,他终于确认了儿子和他长得很像这个事实。
四
垃圾集中站建在东华三路尽头,在这条路所有的制衣工厂死去之后才诞生。它改造自原来这里占地面积最大的丽影制衣厂,在“打造文明县城”的口号提出后承载了近乎全县人家制造出来的生活垃圾。袁平安站在这个昔日玫瑰制衣厂最大对手的门前,望着卷帘门肮脏而腻腥地悬停在空中,心中有一丝恍然。厂门大开,旧日织机与布料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由不同颜色和材质的垃圾袋堆成的小丘。每日清晨六点,从不同方向出发的四辆垃圾转运车会沿路将整个县城的垃圾袋都运送到这里短暂停留。垃圾集中站每隔三日清理一次,所有的垃圾会被运到县城外统一处理。
大林和小林早在那里等着,晨晨郑重地宣布了袁平安将加入他们队伍的事情。两个男孩黝黑的脸上倒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点点头。他们精瘦、干练,双眼炯炯有神。最惊讶的是晨晨,当他从清晨醒来时,发现窗户关上了,袁平安戴着帽子,正站在窗外抽烟。见晨晨醒来,袁平安连忙把烟头在墙上摁灭,扳开窗户告诉晨晨,他想帮袁静把这件事情给做下去。那一刻,晨晨还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直到小猫在他脚边咬了一口,整个世界才疼得真实起来。
垃圾转运车开走后,四个人闷头走进垃圾站。几座小丘又高了。空气中徘徊着酸臭、腐烂的气味,袁平安开始觉得头有些晕了。他们各自在新来的垃圾兄弟上翻起来。袁平安解开一个黑色垃圾袋,汤汁顺着袋口流向他的手,蛋壳、骨渣、果核直接跑上他的衣摆,厨余垃圾气味令人直犯恶心,袁平安几乎要呕出来了。晨晨对他说,安叔,莫去翻那些薄薄的塑料袋,去翻那些材质更硬、容量更大的袋子,我们要找的东西是很硬的,用软质的塑料袋装的话很容易被戳破。说完,晨晨拍拍小林,你去帮一下安叔。小林走过来,顺手递给袁平安几个沉沉的印着不同广告词的布袋子。两个泡沫箱放在地上,箱口敞开,每翻出来有用的东西,他们就扔进泡沫箱。翻找完,他们再把今日收的货一起搬到二小,用尚未断水的水龙头仔细冲洗擦拭。袁平安解开一个袋子,在杂物上散落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卡片。他拿起一张来看,上面印着一只站立起来的猫。猫的脸很大,额头贴着一块金币,瞳孔细得犀利,像人一样站起来,爪子朝外伸,几乎要冲破到卡片外面,最右侧标注着它的名字:喵喵。袁平安把卡片举到小林眼前,问他,这个是什么猫?小林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翻找,说道,那个是宝可梦里面的“喵喵”。袁平安没听懂,问,宝可梦是什么?小林仍然低着头,嘟囔了一句,宝可梦都不知得。晨晨在另一边翻找,这时接过话茬说,宝可梦跟我昨晚说的数码宝贝一样,也是之前一部很火的动画片,电视上都有放的。大家很喜欢搜集这个动画的卡片,有很多不同的精灵,很漂亮,也很厉害。你手上那个“喵喵”,在动画里就是一个会讲人话的猫精灵。随后,晨晨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安叔,袁静之前也很喜欢看这个动画片,你还有印象吗?袁平安一时答不出话,先是点点头,说,有,然后又摇摇头,我没印象了。他盯着那张卡片。儿子真的看过会讲人话的猫出现的动画片吗?他不记得了。他唯一还有印象的是,就在这两年的某一日,袁静突然说想要养猫,而他那时已经从玫瑰制衣厂逐渐减少的订单数量预感到了失业的危机,于是用力捏出一只拳头停在空中,让儿子自觉闭上嘴。
傍晚五点半小学放学到完全入夜是摆摊时间。地点仍然在那条隐秘小巷。但这一次,袁平安已经从见证者变成了合伙人。当大林和小林在小巷靠墙坐定,慢慢地就会有背着书包的小孩出现,蹲在泡沫箱前急切地寻找自己的失物。这些小孩最开始都是晨晨拉来的。他虽然个头很高,但长相白净、和善,嘴巴灵活,并不令人心生防备。晨晨在飞鹅路几家私立小学门前晃悠,几句话就能说服一名小孩跟着他来到小巷,用微小的代价寻回自己的失物。这件事传开去,更多的小孩慕名而来,无声地联合进行对大人世界最小的反抗行动。秘密交易的想法来源于晨晨和袁静在垃圾站相识那日的灵光一闪,不久后他们认识了住在附近东华一路、偶尔来垃圾站寻宝的大林和小林。垃圾站里的东西虽然丰富,但对他俩来说并不是全都有用处。秘密交易为他们带来了额外的零花收入,也让他们在辍学后第一次认识了新的朋友。站在小巷一头的入口往里看,大林和小林端正好在地上坐着,注意力集中在收钱和回应面前正在箱子里翻找的小孩提出的问题。晨晨靠在小巷唯一的那盏路灯下轻轻吹着口哨,袁平安站在另一边,时不时因为一些细微的风吹草动转回头去看。晨晨有时候也会恍惚,袁平安戴着帽子站在他对面,就好像袁静先一步比他长大了很多岁,但是他明白,他的朋友已经永远留在了过去。
夜色慢慢降下来的时候,交易刚刚开始了半小时。套着荧光绿马甲的中年城管在小巷另一头忽然出现,手指着他们,大声喊道,喂!你们做什么的!正在交易的小孩像受惊的鸟群一样吓得四处飞,晨晨马上过去帮大林小林收拾泡沫箱要跑,袁平安却不紧不慢,摆出笑容来,悠着身子走到城管面前去,从口袋晃出一包烟给他。晨晨他们惊奇地望着袁平安轻松地和城管交谈着,竟忘了在收拾好东西后的第一时间逃跑。只见城管点点头,开始点火抽起烟来。袁平安也抽一支烟,转过头来向他们狡黠地摆了摆手,就像英雄出场,摆平了一桩大事。
五
家姐打电话来,话语里掩饰不住她对袁平安重新找到工作的惊讶和欣喜。袁平安云淡风轻,一边抽烟一边说,总不得一直混下去吧。挂了电话,袁平安把烟头灭掉,回到丘叔批发行继续工作。批发行位于东华路主路,同样偏离县城繁华的商业中心,却是仍住在东华路沿街居民购买物资的必去之处。批发行店面不大,从外头看还有些老旧,内里摆满货架,里四排外四排,物资整箱整箱依照食品、日用品、调味料等不同种类分类放置。放不下的,就堆在地上,靠墙摆放。批发行开了十几年,来这里的顾客,有整箱买的,老板丘叔就帮忙把东西搬下货架;有想买单个物品的,丘叔也不拒绝,拿剪刀开箱任顾客在里面挑。人们都说,丘叔开的店多包容,世上寻不到第二家。丘叔就说,多谢多谢,多谢大家支持生意。
袁平安便在这里帮丘叔工作。开了十几年批发行的丘叔老了,搬不动重物,算起账来也不灵活,而袁平安身形健壮,算账也足够快,丘叔很快就答应让袁平安来店里帮忙。顾客们也夸奖,说小袁真是生得壮,算得快,比丘叔年轻时还要厉害。丘叔在后头咳嗽一声,大家就笑一笑。每日早晨,袁平安来垃圾站和三个男孩翻好今日的货后,便一路小跑到丘叔批发行,用钥匙开锁,拉起卷帘门,赶在七点半前开门营业。当丘叔慢慢悠悠从飞鹅路家那边走进店里时,袁平安已经忙碌着帮顾客搬上搬下、算账计钱了。丘叔于是嘴角笑笑,坐在柜台后拿起座机联系进货出货的事情,偶尔在店里清闲的时候会跟袁平安抱怨自己的儿子忙于工作,分不出时间来关心孙女。袁平安尴尬笑笑,不太敢提起袁静的事情,只说自己做阿爸也做不好。到五点钟,丘叔走出柜台,跟袁平安说声把货收好,账理清就可以关门后便离开批发行,急着去接孙女放学。目送丘叔离开后,袁平安便很快速地做好收尾工作,拉下店门后小跑到小巷去。
这段时间来,袁平安已经完全融入了他们。他已经学会如何区分宝可梦里不同属性的精灵,记住了“勇气徽章”外的其他徽章,能复原出魔方的两个面,把魔尺折叠成各种形状。他在努力想象袁静的内心世界,尽管仍然只是冰山一角。下班后,袁平安就和晨晨站在小巷入口,当好保证黑市交易顺利进行的秩序维护者。有遇见过当地生得壮的初中生想要强抢泡沫箱子里的东西,袁平安就面色凶恶地往他们面前一站,他们就害怕地跑走了。遇见城管来,袁平安就掏出常常备在口袋里的一包新烟递过去,荧光绿马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难以应付的情况发生,城管大队突然要来巡逻,收到风声的袁平安手忙脚乱和他们一起收好东西,四个人在路上拼命地跑。奔跑的时候,袁平安没来由会想起之前做过的梦,隐约觉得自己正在和儿子一起奔跑。更多的时候,袁平安会和城管闲聊起来,聊完了拍拍肩送走绿马甲,转过身来,小巷里的孩子,甚至是大林小林,都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他。这时他反而不好意思,指指头上帽子的“勇气徽章”,一句话不敢说,走回到晨晨身边。晨晨就笑,说,安叔,你好似个英雄。英雄吗?还是扮英雄?袁平安摘下帽子来,内心觉得袁静才是英雄。当小孩的世界被大人如风暴般的自私、冷漠毁灭,是袁静把那些失物一件一件找回来,共同构筑成一小片秘密的、被保护着的天地。过去他一遍遍粗暴地敲碎袁静的内心而不自知,如今大悟,来守护儿子这一方世界,更像一种自欺式徒劳的弥补。
二小里那只小猫越长越大,猫妈妈时常带它躺在窗边的课桌上晒太阳。有一些夜晚,大林和小林回家后,晨晨为了应付爷爷奶奶也必须回家一趟,袁平安就自己到那个教室坐着。路灯的光打在紧靠窗台的课桌上,橘黄色小猫扒着窗台边缘,想努力爬上窗台,但是两只爪子还不够力气去支撑身体的重量,于是只能在窗台边缘慢慢地抓,这时袁平安就笑,手指轻轻碰一碰小猫的脊背,猫妈妈也不来咬他,仿佛把他错认成袁静。时间这样过去。有一日摆摊结束,袁平安请晨晨和大林小林喝家姐之前寄来的即食燕窝,可它过分浓稠、味道奇怪,在东华一路路口分别时,仍然没有一个人喝完哪怕半瓶。四个人大笑着分别。袁平安和晨晨回到教室,两个人像第一次见面的晚上那样把凳子搬到窗台边坐着,就着路灯聊起天来。袁平安告诉晨晨,自己很少再梦到袁静了。晨晨宽慰他,安叔,这是好事,证明你在慢慢放下。袁平安说,我怎么放得下?儿子的意外是我害的。他鼻子一酸,几乎是哽咽着把自己因为追袁静逃学,导致他出了意外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双手紧紧抓着帽子,声音颤抖。晨晨沉默了很久,忽然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道,安叔,你在努力守护着袁静的小天地,他知道的。
袁平安无声地流下泪来。
六
这日清晨,袁平安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还没有到自己设定的闹钟时间,他就醒来了。打开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这几日打上交道的城管老纪发来的,内容大概是讲最近要到正式评比文明县城的时间了,上头抓得紧,城管大队会加大巡逻的频率和范围,最好先收摊几日看看情况。在垃圾站翻东西时,袁平安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们。要不这几日先莫去了吧?袁平安说。大林和小林犹疑地沉默着,只有晨晨还在翻动那些硬质垃圾袋,然后说,今日还是得去,不然那些小孩在巷子里白白等着。我们也得去跟他们讲一声,下次摆摊是什么时候。袁平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隐约觉得晨晨今日被什么心事压着。翻完今日的货,晨晨走过来对袁平安说,安叔,昨日我听大小林的奶奶讲,东华二路和三路最近要拆了,不知得什么时候拆迁队就会来。我爸妈这两日又要返来,我想着能不能把学校里那两只猫先接到你家里放几日,等我爸妈走了再给它们寻新的地方住。袁平安反而松口气,点点头。他绝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反常的事情还在发生。平日总是清闲的丘叔批发行,今日忽然忙碌起来。一直到傍晚五点,店里仍然挤一批人在挑货买货。丘叔拍了好几次桌子,说你们买东西的动作快点,已经到关店时间了!但顾客拥挤着,没有理他,忙着喊袁平安搬这搬那,一会儿要搬两箱牛奶,一会儿又拖三提抽纸。搬完,还得帮忙算账。丘叔着急,眼看五点已经过了,只好跟袁平安说自己先去接孙女放学了就匆匆离开。袁平安心里同样着急,忙中却总是出错,要搬的东西不小心摔在地上,计算器老是摁错按键,“归零”的声音在小小的批发行里不断回响,像几记闷拳狠狠打在他心上。顾客在催,怎么小袁今日算得这么慢了,算快点算快点。袁平安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冷酷无情的“归零”声再次响起,袁平安终于受不住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握紧拳头用力往桌子上一捶,把计算器都震起来,大家吓得不敢说话。袁平安长呼出一口气,喊一声,妙婶。妙婶原本在店里喊得最大声,此时像是被抓住了喉咙,畏畏缩缩地应了一声,哎。袁平安脸上突然挤出笑容,你要买两箱优酸乳、一条红双喜、两斤徐福记是么?我刚刚心算了一下,一共两百五十块。
直到过了六点送走最后一名顾客,袁平安才匆匆收尾拉下卷帘门。夜已经慢慢降下来了。手机这时又响起短信的提示音。袁平安本打算一边小跑着一边看短信,但逐渐地,他慢慢停下了奔跑的脚步,站在路边盯着手机。短信是晨晨发来的,内容很长,且语序有些混乱,袁平安把短信看了两遍,才大概明白了在遥远的小巷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晨晨的爸妈在今日突然回到了家。几乎从不打电话过问儿子情况的晨晨爸回到家听说晨晨总是彻夜不归,怒火冲天地到街上想把儿子抓回来。他正好认出晨晨和两个男孩搬着泡沫箱在路上走,尾随在他们身后,又打电话向城管大队进行了举报。他们刚刚在小巷坐定,一群荧光绿马甲就紧接而至,三个男孩只好收拾东西赶紧跑。晨晨爸早在小巷入口处守着,双手扳住晨晨的肩头,然后给了他一巴掌。泡沫箱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大小林在跑,却在晨晨越来越遥远的视线里逐渐要被绿马甲吞噬。回到家,晨晨被锁在房间里,千求万求才借来阿妈的手机给安叔发来这一条短信。
袁平安如遭雷击,像一个孩子那样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他需要时间消化大量的信息来作出反应,他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消化信息。可以确认的是,他拼命想守护的儿子的天地,像被人突然放了一把火,在一瞬间轻易烧得干干净净。接着来了第二条短信,仍然是晨晨发来的。内容很短,是晨晨拜托他去接走那两只猫。
袁平安回复“好”,关掉手机,转身朝东华二路的方向走去。他先是用很快的步子沿着东华路走,随后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开始在崎岖坎坷的路面上奔跑起来。他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做的。他知道接下来必须去干什么。东华路上偶尔有摩托佬骑车减速经过他身边,问他要不要上车,他没有理,闷头一直跑下去。大风把他头上的帽子吹飞,橙色的光亮在逐渐暗去的天空中闪闪欲现,就像一颗充满勇气、努力上浮的星星。
他现在要跑,迎着大风一直跑,跑过拆迁队,跑过县城,跑过所有人,直到那片降临下来的黑夜重新明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