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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5年第5期|陈修歌:空冲水
来源:《西部》2025年第5期 | 陈修歌  2025年11月10日07:27

陈修歌,1995年生,张炜工作室学员。小说见于《西部》《西湖》《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并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曾获“西部文学奖·90后新锐奖”等。

我此行的目的,是来空冲水看望女儿——如果她还活着。

当一朵巨大的鱼状云彩飞到允星城市楼群上空时,我拐进路边一家糖水铺。我想要一杯珍珠奶茶,好好最喜欢喝的那一款。

“来旅游的?”女店员一边问我,一边把牛奶倒进量杯。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随着情绪波动而变色,这是允星人的一大特征。眼下,她的眼睛是淡青色的,表明她心态恬淡。

我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空冲水门票,“纸质门票……你们给的。”

女店员看我一眼,露出怜悯的神色。我毫不介意,我知道她一定见过别的像我这样去空冲水的疯女人。

珍珠奶茶做好了,托盘底部是一张空白便笺,黄麻纸制成的。我认得这种纸。曾经,景开专门带我到博物馆观摩一部用黄麻纸印刷的宋元印本,它历经时光之手的摩挲,依旧完整如新。那时景开爱我,我也爱他。

我顺着女店员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面层层叠叠贴满便笺的墙,仿佛积满枯树叶的河道。便笺上记录着地球各国文字,比如英文、日文、拉丁文、波斯文等。

“可以不写吗?”我低下头,奶茶的热气浮上面颊,好像有一双手在抚摸我。

“求您了,随便写点什么吧!看您的眼睛,您的祖先是仓颉。传说他创造地球上最美的文字时,天空下起粟雨,鬼在夜晚哭号不休。”

我拔开笔盖,笔尖杵在浅蓝色便笺上,不一会儿就洇出一小块黑斑。我思忖应该写什么,或者是我还会写什么。在这之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景开对我的忠告:“不要相信允星人。”他说这话时,像是在教训一个傻子。我下意识地对着干:我偏要写。

“悲莫悲兮生别离。”黑色字迹歪歪斜斜,有些笔画扭结在一起。这是长期疏于书写的缘故。

“太好了,能教我读吗?”女店员的声音湿漉漉的,有点咬舌,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我想起好好,我看见或者听见任何事物都会想起好好。好好总是把“毛茸茸”读成“毛莹莹”,把楼下的“李子树”读成“椅子树”,就在她上幼儿园那段时间。

女店员指着“悲”字。我放慢语速,上下唇轻轻一抿,读了两遍。多困惑啊,这样的字眼在发音时竟然会扯动嘴角——看上去像笑了。女店员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悲’,这个字真美,果然一个字就是一幅画,这个字像一朵花伸出两簇花蕊。”她不知道“悲”字的含义:“非”有“背离”之意,当事与愿违时,人就要伤心。

“好好也有两颗小虎牙,”我盯着她的小虎牙说,“和你一模一样的小虎牙。”

“那很巧啊。”说完,女店员闭上嘴巴,两颗小虎牙没入幽暗。她转过身,踮着脚去贴便笺。黑色套裙随着她抬起的胳膊蹭上去一点,露出一截雪白大腿。大腿以下是黑色过膝羊毛袜和浅口皮鞋,皮鞋绑带处的暗绿色布料光波流转,点缀着白色波卡圆点——就像允星人学做珍珠奶茶一样,这是他们从地球画册上学来的复古穿搭方式。

当初,数万艘飞船芝麻点似的撒在地球上空时,人们先是惊恐,继而是兴奋。他们看到一个个体貌特征与自己相差无几的生命体走出飞船,合掌胸前,面带笑容,表示友好。再细看,对方酷似身边人——最好看的那一类——四肢颀长、眉目如画,像一个个健美运动员。是求仙东渡的徐福后人回来了,还是碧海青天深处的嫦娥下凡了?有一个性感的吉卜赛女郎几乎晕厥过去,她大喊着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定是对方在耍鬼把戏。

允星人能通过意识进行沟通,但他们还是煞有介事地搬出语言翻译器,方便地球人理解他们。各色按钮闪烁着,星球间的交流畅通无阻。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发现你们了。”一位与高加索人种相似度很高的允星男子说。他站在队伍最前面,眼睛从蓝色变成黑色,又变回蓝色:“这不是鬼把戏,是学习。我们学习你们的体形外貌,也学习你们的眼神。”他边说边变换了几种瞳孔颜色,比川剧变脸还要精巧:“看吧,只能做到这一步。你们眼睛里的神采真难学,我们怎么也学不会……啊,这是什么,这轻轻飘拂到我脸颊的是什么……怎么,你们竟然能从身体内部呼出气体?”

地球发言人展示了呼吸过程,并挽起衬衫袖口,让允星人触摸自己的皮肤。他在回答问题和提出问题的过程中,多是低着头,因为对面的允星人赤裸着身体,甚至有意无意地挺胸抬腿,展示性器官。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直视对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们应该学一学穿衣服,也就是要学习‘爱美’,去装饰自己。这一点,我们几千年前的先人就做到了,他们懂得用树叶、动物皮毛来保暖,用小石子等来装饰自己。”

允星人眨巴着大眼睛,双手交握在胸前,显得真诚而可怜:“是啊,我们太苍白了,需要一种文明来消释科技走到尽头的虚无感。帮帮我们吧!”

“科技走到尽头?”

“是的。我们观察过了,就目前来看,地球上的发明创造像允星上的小孩过家家……你们,也需要允星的科技支持吧?”

“事物的发展总是遵循一定规律。我们尊重规律,贵星能协助我们发展科技,或许这正是规律的一部分。”

只是经过少数决策者的辩论后,地球人便带着无知无畏的探索精神一批批抵达允星,审视允星。

允星既荒凉又热切。地表被荒漠覆盖,智慧生命在地下城生活——那里不对地球人开放。又经过几场辩论,地球首脑们提出:他们应该获得参观权限,方便双方交流合作。具体经过没有对外公开,总之在一份契约上,允星与地球成为高级友伴关系。

允星人收集地球上的阳光、空气、土壤、动植物标本,研究地球人的历史、制度……当然,远不止这些。现在,十字路口的巨大显示屏上,不乏允星人的身影,展示着科技推广、信息共享、移民宣传等信息。允星发言人学着地球上饶舌音乐巨星的模样,宣称地球人的到来让允星蓬荜生辉:“我们需要数据,欢迎更多的地球人来到允星。”

景开关掉屏幕:“一群怪物,一群怪物啊。这是一种软侵略啊,完了,完了。”那时,我正拍着好好的背,哄她入睡。

“怪物?总会有人见过他们的真实面目吧。”我说。

“一定是怪物。看见人就变成人,看见动物就变成动物,说不定还能变成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听景开这样说,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尽量让自己往好处去想。

“但他们在做本该我们去做的事情,比如‘传承’。”我抚摸着好好的小脑袋。她困了,眼睫毛像蝴蝶翅膀,缓慢而滞重地扇着。“他们模仿着地球的一切,从建筑、园林到手工业,甚至是穿衣吃饭。不只今天,还要追溯到上古……他们是怀旧的……应该也是善良的。”

蝴蝶翅膀扇不动了。好好嘴角朝下耷拉着,口水亮晶晶地悬在下巴上,腮边还印着泪痕。就在那天,好好掉了第一颗乳牙。她哭着找我,一手握着那颗山石般凹凸不平的小牙,一手捏着带血丝的半块饼干。掉下来的牙被塞到枕头下面。我告诉好好:仙女会来收走它,并留下一份成长礼物。

我把一张星际交流中心主办的“灵”演唱会门票塞到她枕头下面,我想小朋友会喜欢这个。演唱会上,舞台主角是千姿百态的花朵。它们唱歌跳舞,还能与观众互动。“灵”演唱会的主题永远只有一个——“万物有灵”。但我忘了把牙齿拿走。

醒来后,好好一脸落寞,她对“灵”演唱会不感兴趣,她更想把牙齿送给仙女——她经常在图画本上画仙女,仙女穿着曳地长裙,像贴着地面迤逦飞行的蒲公英种子。

“仙女为什么不要我的牙齿?”好好扒着桌沿,看那颗牙齿被扔进消毒水里,冒出一连串细碎气泡。那时,好好刚做完化疗,吃什么吐什么,说话吃力,行动全靠我们抱来抱去。

“它龋坏了。你看,上面这么多虫洞,还有斑点。”

“嗯,要认真刷牙,不能在睡前吃糖,”她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对着镜子张大嘴巴,“我还有机会,我才掉第一颗牙。”

“是,好好会把所有的乳牙掉光,长出又白又整齐的恒牙。”如果这是个可以实现的愿望,我希望过程能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帘子后面的那个人以为来错了地方,转身走掉。那时我不知道,景开给好好讲过另外一个故事:宁芙仙女带走孩子们的牙齿,把它种在仙鹿头部,一棵小树会从仙鹿头顶发芽、生长。好好希望她的牙齿长成一株月桂树。奶奶说过,她就住在月桂树上,变成一只兔子,瞪着红宝石一样的眼睛,暗地里检查好好乖不乖。

“我想奶奶了。”好好说。

奶奶是为了好好才去允星的。

地球与允星之间签订了各种“盟约”。一开始,合约上只要遗体,后来变成了要活人。据坊间传闻,允星建造了一个大型“变形中心”,探索人体变形的可能。

近年来,地球困境重重。越来越稀薄的大气层使地表热量极易散发,导致昼夜温差加大;更严重的是,地表水在常温下剧烈蒸发,高温时更会沸腾不止,如果不采取行动,它们可能会全部汽化,届时地面所有动植物会因缺水而死亡。

允星人有能力扭转这种局面。他们通过干预地球内部活动来增强地球引力,使大量气体聚集在地球周围,汇集成数千公里厚的大气层。这正是两个星球间各种“盟约”达成的原因。

阴谋论者认为:大气层的稳定状态正是允星人的贸然闯入打破的,他们本就该对此负责。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弱者总要承受威胁和欺侮,而强者占据高位,拥有一切解释权。在这种境况下,好好的奶奶是被送往允星的第一批“实验活体”。

当我从仿生树上摘下面包或在美容机里定制耳环款式时,总会想起好好的奶奶。我喊她“邬老师”,而不是“婆婆”或者“妈”。她是我大学期间的中文老师,会写赵孟頫风格的毛笔字,笔画间的牵丝连带是人工智能望尘莫及的。她避开智能家居,尽量亲力亲为,用双手去清洗连衣裙、煎笑脸形状的荷包蛋、打磨椭圆形的粉色珠子串成项链……在她身上,个性外显为一种令人惊叹的性感。年轻时,她留着大波浪卷发,戴着金丝边框眼镜,嘴唇涂得又红又厚。后来人老了,反而愈加爱鲜艳的色彩,灰白头发上总要缠一根玫红色发带。她索性把头发全漂白了,说这样色彩会碰撞得更热烈。在晴朗的日子里,我见她在学院办公室的阳台上浇灌彩色番茄树,神情一丝不苟又温柔。她在光影交错中转过头,冲我微笑:“体验,要去体验,这是生命的真谛。”

那时我抱着一摞学习资料,带着熬夜赐予的一对大眼袋,穿着灰不溜秋的鞋子。那一刻,我想成为她的家人。这样的母亲培养出的儿子一定是我心里想象的那样,于是我从她的学生变成她的儿媳。

景开牵着我的手走进了我们的新家。他高大、结实,后背像柜子。他说他会保护我。我问他怎么保护。

“变成一朵云,在天上跟着你,无论你去哪儿。”他笑了,又傻又真诚。

我抬头看天,无数的云,都是景开。那么,我可以去任何地方,我觉得自己既美丽又勇敢。

珍珠奶茶口感极好。清澈的甜味洇过唇齿,小蛇一样,歪歪扭扭游遍全身。一种又醉又清醒的感觉袭击了我,似曾相识。

“这杯请您喝了,”不知什么时候,女店员站到我背后,“森林是个好东西,允星也会有。我们从西伯利亚的雪松和冷杉树枝上捕来‘芬多精’,让它成为一种味道,尝出来了吧。”

“是芬多精啊。”我点点头。

那年夏天,下过大雨后,邬老师全副武装,在神农架森林里穿梭,用特殊仪器收集芬多精这种芳香性碳水化合物。我和景开跟在她身后,一边欣赏景色,一边扭过头去装作无视对方的存在。

那是我和景开婚姻的第四年,有了孩子,却渐渐失去彼此。我们开始吵架,一开始是为了孩子,后来发展到为了所有事情,也可以说什么都不为。争吵——和好,争吵——和好,我们掉进了无限循环里。冲突、愤怒、妥协、感动、愧疚……各种情绪轮番上演,稀释着最后一点火花。我的哀怨比森林中芬多精的浓度更高。我悲哀地想到:聪明如邬老师,照样会生出蠢儿子。

在神农架,我第一次见到野生冷杉树,它释放的气体中富含芬多精。冷杉树像抱紧命运一样紧紧抱着岩石,枝干旁逸斜出,承接雨露,那么高傲。人就该活成这样子,而不是被当成容器,被一点点灌输“知识胶囊”。我们不想让好好去幼儿园了,这是我和景开难得达成的共识。不过,景开是这样说的:“要不是为了照顾你的情绪,我早就这样做了。”他边说边拉开抽屉,用那种摧枯拉朽的势头。抽屉最底层码着一排艾司西酞普兰和舍曲林,那是抗抑郁药物,我从生下好好后就开始服用,背着所有人。景开早就知道,他终于开宗明义地给我难堪。我摸着锡箔纸包裹下的一颗颗胶囊,感受到婚姻里长出的一颗颗肿瘤。它们椭圆平滑、整齐划一,无声无息地被我吞下。我曾有过冲动——把它们一次性全部吞下。事实上我不必那样做,因为它们早就以某种形式永远长在身体里。

森林中弥漫的芬多精并未使我精神振奋,反倒把我撵进悲伤的荒原里。我觉得景开离我很遥远,开始怀疑曾经那种像是爱的感情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

他们都看见我哭了。景开爬到高处的一片草丛里,蹲在那儿,因为他不能继续往上爬了。邬老师给我擦眼泪,说我还没有参透某些奥义,语气像个先知似的。我差点说出,我是为了她才来到这个家的。我知道一旦说出,我会感到过瘾,但一切将更糟。

将我从一地鸡毛的婚姻生活中“解救”出来的,是更糟糕的事情。

起先,好好的背上起了一排排湿疹,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疙瘩扩张迅速,逐渐蔓延至腰腹。那些粉晶晶的水泡,比我的愤怒更有张力。医院诊断书显示:皮肤癌。也是在那段时间,更多的孩子出现类似症状。半夜,我游走在医院光线昏暗的长廊,回忆一生之中做过什么错事。有吗?是小时候踩死过蚂蚁,还是长大后未对街角的流浪汉施以援手?是蚂蚁向我寻仇来了,还是流浪汉的魂灵不肯放过我?

教育部门坚持声称,他们在允星帮助下研发的“知识胶囊”没有任何问题。星际交流中心派驻的调查组也证实:罪魁祸首是紫外线。长期的紫外线照射破坏了孩子们皮肤的DNA结构,导致皮肤免疫功能下降。

“是个意外,孩子们的皮肤太娇嫩了。”他们说。为了更有说服力,他们找到一些罹患皮肤日光性角化病或红斑狼疮、皮肌炎的成年人,来证明紫外线受害者不只是孩子们。

我永远忘不了那些场景:斑块状丘疹从好好的下唇、鼻侧、耳旁冒出来,呈疣状隆起,一晚过后渐次破溃,像一个个爆发后的火山口。但一切还未结束,它们正酝酿着再次爆发。好好躺在病床上,身上覆着一层蓝白条纹被单。阳光从窗口倾泻而下,把她柔软的头发照得发光、透明。她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出着气,浅褐色的眼珠瞪着天花板,像被火山灰迷了眼睛,瞎掉了。两条胳膊摆在身体两侧,走近细看,指甲缝里储满半干的瘀血和黏液,胶状质地,发黑又发红,那是她自己挠的。

我突然喉咙发紧,胃液潮水似的上涌,跑到楼梯口吐了。“那是好好啊!”我嘶哑着声音,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抓起地上的呕吐物,往嘴里塞。

他们叫我不要这样了。

邬老师为了得到让好好去空冲水治病的名额,自愿由星际交流中心派驻允星,成为试验体。告别时,邬老师像曾经以旅游者的身份去往允星时一样,打扮得鲜亮——橘红色的丝巾与唇彩,戴着一对大直径的圆圈耳环。

邬老师看看我,又看看景开,头也不回地朝船舱走去。我多希望她能回头再看我一眼,说点什么。就像多年前那样,她激励我:“体验,要去体验,这是生命的真谛。”当我像个稻草人似的傻站在起飞坪那扇巨大玻璃窗下时,邬老师乘坐的星际飞船已冲上云霄。贴满船身的一排排射灯在旋转中变换着光彩,向寂静漆黑的夜空投射出无数只忽闪的飞蛾。“飞蛾扑火”——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玻璃窗另一侧,景开坐在大厅长椅上,双手交握,双腿规矩地摆放在一起,上半身则止不住地战栗着,像一只飞蛾在破茧。

我走过去,抱住他。他哭了出来。那一刻,泪水将我们身上的刺化掉一些,并在伤口处浇灌出柔软的藤蔓,让我们重新相连。

星际交流中心感谢我们家为地球大气层的重建提供了“资源点”。当那位精干的允星驻地球办事处代表询问我们想要何种资源点时,我和景开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臭氧”。因为它能吸收紫外线。

一个名额能换取4.5刹资源点。4.5刹,那是多少?“刹”是允星上的一个量词,我们希望它能大一些。

“为了重构大气层,允星地航员要做出许多牺牲。地球人不亏的。”允星代表西装革履,领带上点缀着地球人喜欢的爱心图案。他低下头,盯着两个脚尖叉开的中间位置,好像那里有谁掉落的一块金子,而他似在考虑怎样不动声色地捡起。

第二个星期天,星际飞船航班如约启程,把地球上像好好这样的患病孩子送往允星——一个叫“空冲水”的地方。我们必须这样做,因为好好留在地球上,只有死路一条。孩子们把客舱挤得满满当当,像他们后背发的红疹。每一片红疹背后都有一个“邬老师”,那么多的“邬老师”!

汽车沿着崎岖不平的道路行驶。一路上风景流动:白桦林卫兵般笔直肃穆,却不遮天蔽日;麦地刚被收割过,麦茬齐刷刷指向天空;灌木林绵延数里,幽深处是大大小小黑洞般的眼睛;不同浓度的红色房顶在蓝天下熠熠生辉,房子周围人影闪动……“老天,”我倒吸了一口气,“允星是这样的吗?一点儿也没有老照片上的影子了……看起来和地球没什么区别。这很美,很成功。”同行的几位允星工作人员坐在前排,一言不发,目光注视着前方。道路像毛巾似的被一截截卷进车底,怎么也卷不完,他们的脸上由此生出些不耐烦的神色。

这是我第一次到允星。多年前,邬老师来过,她跟随地球旅游团出发数月,带回一些纪念品。一枚表面布满凹坑的灰色卵石被放在我手心,邬老师说这就是允星的颜色和质地。我联想到月球,那一望无际的灰色的窒息感扼住我的喉咙,使我的发声滞涩得犹如荒漠:“真搞不明白,这么苍凉的地方是怎么发展出令人望而生畏的科技的。”

“那里不会一直这样荒凉,”邬老师说,“无论相隔多少个星系,智慧生命对于彼此的模仿学习是迅速且不服气的。”或许吧,这些年来,地球人不断追求科技进步,既是为了摆脱束缚,也是为了在困境中挺直腰板。“科技唯一论”带来了便捷、舒适,也带来了钝感力——当人们忽视过程的时候,坚硬的部分会更坚硬,柔软的部分则永远消失。邬老师感叹道:“拥有尖端科技的允星人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捧住了地球人舍弃的一些‘柔软的部分’。”

“他们没有阳光,他们的‘太阳’刚爬到半山腰就咽了气。”我不服气地说。

“他们会造一个太阳。”邬老师话未说完,窗帘就自动拉开了——智能助手揣摩到主人想看见太阳。

地球上,太阳每一天照常升起,成千次地升起之后,邬老师的预言变成了现实。那是一颗让地球人费解的“太阳”,它独属于允星。地球人审视这颗太阳,然后假装忽视,但对于高度文明的恐惧已经嵌进午夜,变成梦魇。

“再坚持一会儿,空冲水快到了。”前排一名工作人员转头对我说。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调整了下坐姿,腿有点麻。我将呼吸管重新戴上,我觉得允星模仿地球而来的空气成分配比不准确。

交织的能量线沿着道路延伸,将一幢幢房子连接起来。像激活了人体的神经系统,房屋渐次亮起光来。这是一种欢迎仪式吧。我想。

我又展开那张空冲水门票。上面的文字被贴心地定制成汉语——“欢迎”——赫目的鲜红。允星人学会用红色表达热情,或者是隐秘的欲望。背景淡色交叠,仿佛山山水水,隐隐迢迢——看上去,空冲水像地球一样美丽宁静。我把门票翻过来,背面是景开的签名,我不知看过多少遍。有时带着恨意:他不回来了,不知道死哪儿了;有时带着担心:他出意外了吗?我得去找他;更多的是一种无所依凭的情感,仿佛过去的情爱时光像一张废弃的蛛网,在晚风中徒劳晃动。一些不知名的小飞虫扑上去,在一瞬间的惊惧过后,发现那些游丝松得像被水泡过一样,于是它们更不识好歹了。

我苦笑着,一次次摩挲景开的签名,感恩他还在乎我,在乎我们共同拥有一个女儿。当我再次抬起头,空冲水已在眼前。

入口处的摄像头绿光一闪,大门无声地打开了。按照机器指令,我打开车窗,伸出手臂,将门票滑进一个浅蓝色邮筒里——像投递一封书信。门票背面朝上,最后消失在我视线中的是景开的签名,“开”字的最后一笔又硬又直,像要刺破什么。

等待我的是一个木质露台。露台上干干净净,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枫木色桌子上放着水果和饼干,保温瓶里的水可以自行倒着喝,杯子就摆在旁边。棉布拖鞋干干净净的,等我更换。警惕过度后,安全感回温。这里的布置与地球上如出一辙,甚至更复古、怀旧,像读一本古典小说的感觉。

好好被照料得很好吧。我想。

雾气般漫溢的乐声戛然而止,温柔的女声响起。一位智能女侍者向我走来,提醒我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在露台稍作休息,一会儿有船接我去对岸,参观时间为“一炷香”。露台一角果然立着一炷香,未被点燃。我只在古籍中见过这种情节。允星的“复古”让我在惊叹之余,有点毛骨悚然。幸而,我的心思主要集中在计算一炷香的时间有多长。

“不用计算了,足够你完成一切,”智能女侍者跪坐于木桌一侧,双手叠放在大腿上,“我叫弥心,是一位读心师。本次旅程由我为您服务。”

“读心?比允星人还厉害吗?”我咽下一口饼干。

“主人创造我的目的是‘服务’。”弥心拥有一张比例完美的脸,眼睛漆黑透亮,看上去敏锐聪慧却不事张扬。

“你的眼睛很漂亮。”

“嗯,为了捕捉神韵,我努力模仿湖水的涟漪、阳光的闪烁,以及您的种族……我能写一些汉字……当然,都是在程序设定的范围内的。我可以写几个给您看,如果您想看的话。”

“我不想看,”我说,“我只想尽早见到女儿。”我在脑海中构想过无数次好好现在的样子,她长高了吧,辫子也长了吧,乳牙又掉了几颗吧?之后我把这一切全部推翻,只希望她还活着,背上的溃疡别再疼了。

“按照我们对婚姻的理解,孩子只是一种产物,您最想见到的应该是您的丈夫。”弥心说。我摇摇头:“错了。”我想她根本理解不了,爱情像火花,会消失,所以婚姻会破裂,但孩子是生命的延续,是另一种可能,是婚姻里最坚固的部分。

“火花般的事物,多么珍贵啊,”弥心垂头坐在一旁,像是在睡梦中发出呓语,“主人苦苦学习的‘眼神’,就是火花般的事物,眼波流转,转瞬即逝。”

“火花……”我喃喃自语着,一只手摩挲着另外一只手,脑袋昏昏沉沉。

自从几个月前最后一次争吵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景开了。他离开得无声无息。数日后,我接到消息,景开和十几名核物理研究所的同事一起被派往允星,接受长达两年的课程学习。后知后觉的我反而长舒一口气,坐下来,垂着头,感慨婚姻真是一把利剑,挥舞多年后也到了生锈的一天。“也好,”我漠然地填写着景开单位寄送的亲属知情同意书,“我再也忍受不了剑拔弩张的生活了。”

同意书填完后,心心念念的空冲水门票终于躺在我手心。我不知道景开是怎样搞到门票的,但我知道得到它的前提是交换。

小船划到湖心,天完全黑下来了。又大又圆的月亮倒映在湖面上,被湖水搅成金色的碎片——允星上也有了人造月亮,我猜测它能够自行阴晴圆缺。我坐在船尾,盯着雾蒙蒙的对岸,心里祈求船速能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怎么还没到?”我忍不住问。

“别着急,”弥心说,“这是程序设定的速度。湖水受不了过度的能量振荡。”

初登船时,弥心问过我几个程式化的问题,包括想坐在船的哪个位置,是否晕船,是否需要毛毯,要不要来杯咖啡、放点音乐。弥心还说,参观服务包括指定话题陪聊。

“允星人那么有能耐,是否也有办法维持一段婚姻?”我问。

“有时,‘维持’无效、无用,什么都改变不了,”弥心接下来的话让我意识到她的确是个冷冰冰的机器,她背后的发明者一定也是冷冰冰的,“‘婚姻制度’让有些事情丰富起来,允星正在研发和学习这种制度。”

我让她闭嘴了。弥心眨了眨漆黑的眼睛,手臂翻动船桨,船拐了个弯。

月亮在我身旁流动,仿佛我一伸手就能碰到。我真的朝水面伸出手,触感冰凉。我的手指在水中变得透明。后来,一棵月桂树在月亮中显现,一只兔子从树影里钻出,跳到我手心,眨动着红宝石般的眼睛。我捧着它,我想我认识它,因为它扎着一条橘红色丝巾,三瓣嘴上涂着橘红色唇彩。

“是邬老师吗?”我叫了出来,声音像被鸟啄了一下。

一瞬间,兔子消失了,月亮的倒影也消失了。我抬头朝天上张望,没有月亮。

“我出现了幻觉吧。”我想。月桂的芳香味道很强烈,仿佛是从水底冒出来的。我仔细嗅着湿漉漉的五根手指,月桂香味无迹可寻。突然,另一种香味从指间升腾而起,我打了个激灵——它与我暌违已久了。

在我刚做新娘时,一个寻常的清晨,窗户半开着,智能精灵守在那里驱赶飞虫。我和景开半裸着身体,在拥抱中醒来,不能确定昨夜是幻觉还是事实,阳光已经洒在地板上了。浓烈的爱在烟黄色的空气中浮动,我和景开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瞳孔里寻找那个小小的、跳动的自己,不忍心眨动眼睛。景开的眼神如此丰富:怜爱、温柔、心疼、眷恋……它们有时独自出现,有时三两一组,水般流淌。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却让我感觉自己正踏踏实实地被爱着。这股香味就是在那时飘来的。它来自窗外还是体内?它不是花香、果香,也非木质香……它实在无法描述。

在那之后,我和景开也曾在无数个清晨拥抱着醒来,但它不再降临我们的精神和身体。

“还记得那股香味吗?”我问他。

还未等到景开回答,我全身战栗了一下,从梦中惊醒。我发现自己躺在露台上,四肢自由摊开,像刚从高处飘下来。弥心垂目跪坐,脸上挂着讳莫如深的笑容,让我看了很不舒服。

“我做了梦,”我说,“梦见一种香味。”我努力回忆,做深呼吸,试图在现实中抓住它。但它就像那缕月光,在半明半暗间倏忽而逝,一丝凉意也不留下。在这之后我意识到,因为对香味的孜孜以求,梦中其他片段变得漫漶——我开始记不得我做的梦了。

我向弥心求助。她是读心师,一定能看见我的梦。

“是的。您见到了女儿,”弥心抬起头,“她正在恢复健康,背上的伤口愈合成伤疤。您说那像一幅地图,上面有天山和伊犁河谷。”

“那是我的家乡。”我笑了。

“您教她写字。‘好’——她的名字。一个汉字就是一幅画,画面上,女子有孕,即为‘好’。您说因为好好,您变成了妈妈。”

“妈妈,哦,妈妈,”我说,“我好像有点印象。”好好喊妈妈的声音飘荡在房间里、草坪上、太阳下、梦中……

“她希望您能永远留下来,陪着她……以另一种形式。”

“什么形式?”

“变形中心能帮助到您。地球人完全可以作为一种意识生命存在,被装进各种容器里……和主人一样。”

“你是说允星人是一种意识生命?”

“是的,这是最高级的生命形态,随容器而赋形。万物皆为容器。主人在地球上找到无数的容器,您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形式。”

“比如兔子,是吗?我梦见了一只兔子,一只扎着橘红色丝巾的兔子,还涂着橘红色唇彩。天啊,我觉得它是我的亲人。”我捂住嘴巴。

“不止如此,”弥心点点头,“还记得那朵鱼状云彩吗?就在您刚抵达允星的时候。它紧跟着您,只不过有时被树木和房屋遮挡了,有时被更大的云彩吞没了,有时您不抬头看。”

“我知道那朵云彩,它不是梦里的。”我突然感到窒息,仿佛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碎掉。景开玩笑似的话语回荡在耳边:“变成一朵云,在天上跟着你,无论你去哪儿。”

“你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敏感、多疑、激烈……啊,一闪而过,和眼神一样难以捕捉,这种‘一闪而过’正是主人孜孜以求的,”弥心说,“火花在一定条件下会重新燃烧起来,你一定能感觉到吧?感觉是真实的,你的头发、手指、嘴唇……你能触摸到的一切反而是假的,只是容器而已。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一个容器里呢?”

“你是不是要向我说明:好好已经不在了……”

“不,她只是失去了一件容器。”

橘红色、月光、桂影、鱼状云彩、香味……我觉得此刻有很多虚假正像冰块似的融化,而真实则如石头似的袭击我,令我撑持不住:“带我去对岸吧,求你了。”

“您去过了。接下来,我带您去变形中心。”弥心语气淡然,她跪直身体,转头看向露台一角的那炷香。

那炷香化作一堆灰烬,成为一场爱的遗迹。但香心暗火犹在,最后一线青烟飞腾而起,越飘越淡。我仰起头,下意识地吸气。我又闻到了梦里的那股香味,它从我体内发出,并带着我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