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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9期|赵燕飞:水袖
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9期 | 赵燕飞  2025年11月07日09:01

 编者按

祁剧《断桥》白素贞断桥旁面对许仙的薄情哀叹拂袖,袖中藏着她的痴怨哀愁。水袖荡漾,童年纯真、青春曼妙、岁月仓皇,都由作家之笔在戏中人的水袖中荡开、漫散,如传统文化自身的含蓄蕴藉之美,散文之美也由此得以展现。“而我们,无论戏里戏外,无论有没有水袖,都得努力完成属于自己的唱念做打。”结尾回归生活本相,也不失为一种沉淀后的智慧。

 水袖 

 //赵燕飞     

乌云低垂,西湖成为断桥的背景。

“咚锵咚锵咚锵”,锣鼓声一阵紧似一阵。

白素贞一袭白色女帔匆匆而至,水漫金山刚吃了败仗的她一路奔逃,因腹痛难忍,不得不在断桥边歇息片刻。这时,身穿蓝色素褶子的许仙也从金山寺逃到了断桥旁。看到薄情郎的那一刻,白素贞似喜还悲,似怒还怨。当她快速抖动水袖,当她用一只手扯起另一只水袖遮住脸庞,当她唱出“可怜我枕上泪珠都湿遍”,她的悲愤与哀怨,想必让许仙羞愧难当。唱到“谁知你病好把良心变”时,白素贞将水袖哗地往上一抛,水袖犹如白龙陡然飞升,又似银河倾泻而下,那一刻的爆发,天地为之动容。而唱到“恨法海无故起风波”时,白素贞轻轻拂动水袖,此时的拂袖,有怨恨,有不满,更有百般无奈。

水袖是戏曲服装袖端所缀的白绸,短则尺许,长则丈余。《断桥》这场戏里,白素贞的水袖长约三尺,许仙的水袖大概只有一尺长,这一尺长的水袖,也替主人做了许多解释。面对白素贞的质问,许仙先是缓缓提起水袖,再奋力向外甩出,此时的甩袖,表达的是许仙的情急与慌乱。当许仙用右手将水袖高高抛起搭在左肩之上,这时的抛袖,表达的是许仙对白素贞的愧疚与讨好。当许仙微微后仰身体,用左手将水袖向后抛起搭在右肩上,此时的抛袖,刻画的是许仙内心深处的惊恐与退缩。

这场《断桥》来自祁剧《白蛇传》。祁剧又名祁阳戏,因发祥于永州祁阳而得名。我的故乡邵东与祁阳相邻,小时候,我常常跟着母亲出门看戏,看的不是祁剧就是花鼓戏,有时去公社礼堂,有时去学校操场,有时去村里的祠堂,有时就在操办红白喜事的主人家门口的晒谷坪里。

我第一次观看祁剧《白蛇传》,就是随同母亲去的公社礼堂,那年我才七岁。

自从离开故乡,我就很少出门看戏了,最近的一次是十几年前在长沙某剧院观看祁剧《目连救母》,印象最深的是“过奈何桥”那场戏:

前面就是奈何桥。

刘青提倒抽一口冷气,她一袭黑衣,脸色苍白,戴着铁链的双手剧烈颤抖。她跪在地上,转着圈甩动她的长发。然而,无论她怎么求饶,来自阴曹地府的鬼差都不为所动。刘青提战战兢兢地登上奈何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刚要走完斜坡,却忽然从坡上滑落。守在桥头的鬼差将刘青提使劲往前一推,眨眼之间,她又回到了奈何桥上。

“险夷天地设,滑似滚油浇。”刘青提悲悲切切地唱道。她慢慢提起脚,轻轻落下去;又慢慢提起脚,轻轻落下去。忽然,她一脚踏空,差点掉下桥去。刘青提吓得浑身哆嗦,不敢继续过桥,两个鬼差却从桥的两端同时向她逼了过来,惊恐万分的刘青提裂帛般一声哀号,纵身跳下奈何桥……

刘青提是《目连救母》的女主角,“过奈何桥”这场戏中,演员要在高达两米宽约一尺的木板桥上完成“滑坡”“鹞子翻身”“串翻身”“跪步”“甩发”“乌龙绞柱”“滚堂”“朝天蹬三起三落”“滚翻”“劈叉”“云里前空翻”“空中托举”等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并要连做带唱,非常考验演员的综合素质。

祁剧表演特别注重“绝活”,比如堆罗汉、倒大树、踩高跷等。《目连救母》里面的鬼差无常就是踩着高跷出场的。祁剧还特别讲究眼法,有“转眼”“醉眼”“吊眼”“斗眼”等十几种眼法。过奈何桥时,刘青提的痛苦除了通过唱功和高难度肢体动作去表达,还有丰富多样的眼功表演:刘青提看到奈何桥时眼珠子转得飞快,那种惊恐不安的眼神传递出内心的惶恐与绝望;刘青提向鬼差求饶时双眼含泪,既有不甘赴死的强烈渴望,也有知错想改的无尽悔恨;当她被押上奈何桥,前面是鬼差,后面也是鬼差,桥下还有张着血盆大口的凶恶铜蛇,此时的刘青提,明白自己早就无路可逃,当她不得不认命,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心如死灰的空洞。

时隔多年,我仍记得刘青提那双无限哀怨的大眼睛,仍记得过奈何桥时的刘青提,衣服上面并没有水袖。

水袖是戏剧演员表达情感的重要工具,旦角一般都有水袖。祁剧《目连救母》中“花园捉魂”那一场,刘青提身穿绣花白色女帔,女帔上面的水袖又宽又长,飘逸灵动的水袖更利于表现刘青提魂魄分离时的虚幻与恐惧。而在“过奈何桥”这场戏中,刘青提被鬼差押解前往地狱,此时的刘青提未穿水袖飘飘的女帔,而是一身全黑女打衣,搭配系有粉绿宽丝带的头饰发型,这种装扮既形象地表达了不归路上刘青提的步履维艰,也有利于展示演员的深厚功底与“绝活”。灯光照射之下,粉绿色的宽丝带头饰犹如鬼火闪烁,刘青提失魂落魄的野鬼形象更加生动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作为流传久远的正统大戏,祁剧承担着重要的教化功能。《目连救母》里,傅罗卜的母亲刘青提因一念之差违誓破戒,被鬼差捉拿后打入地狱,受尽刀山油锅之苦。傅罗卜思母心切,不顾千难万险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终于从地狱救出刘青提,母子得以团圆。《目连救母》成功实现了行孝劝善的教化功能,就过程而言是悲剧,就结局而言是喜剧。

和祁剧相比,花鼓戏算是民间小戏,且是后起之秀。花鼓戏多为喜剧,人物台词生动活泼,乡土气息非常浓郁。樵夫刘海和狐仙胡秀英修成正果,《刘海砍樵》是喜剧;借助补锅成功说服准丈母娘,李小聪与刘兰英有情人终成眷属,《补锅》也是喜剧。

在农村,喜剧似乎更受欢迎,那些花钱请戏班的人家,大多会点花鼓戏。我小时候看过的花鼓戏远比祁剧多,看得最多的花鼓戏就是《刘海砍樵》。我喜欢男主角刘海,喜欢女主角胡秀英,喜欢他们有说有笑边走边唱的模样。胡秀英常穿粉红色的大摆收腰连衣裙,连衣裙的袖子很肥,袖口却是扎紧的,这种灯笼袖或许更显俏丽活泼和体态婀娜,但我总觉得没有水袖的胡秀英好像缺了点什么。

我对花鼓戏的喜爱,可能源自母亲。母亲在成为母亲之前,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一员,演得最多的就是花鼓戏。母亲演过《天仙配》里的七仙女,演过《刘海砍樵》里的胡秀英,演过《补锅》里的刘兰英,还演过《沙家浜》里的沙奶奶。大舅说,母亲当年是宣传队里的台柱子,这话我信。母亲有一副好嗓子,个子虽矮,五官却很端正。我不明白的是,母亲既为台柱子,怎么不演主角阿庆嫂而演配角沙奶奶。母亲说,其他人都不愿演沙奶奶。母亲的解释反而让我更疑惑,其他人都不愿意演的角色,难道就得由台柱子亲自上?

若能亲眼看到母亲上台唱花鼓戏,我希望母亲扮演七仙女,不为别的,就因为七仙女有着飘逸的水袖,而胡秀英没有,刘兰英没有,沙奶奶更不可能有。我儿时的最大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花鼓戏演员,能将水袖舞得出神入化的那种。记得有一天,母亲去地里摘菜,要我在家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我翻了一会儿小人书,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我走到母亲床前,米白色的蚊帐已被帐钩撩成好看的弧形,一床四四方方的花棉被端置于木床的正中央,棉被下方是一张红红绿绿的花床单。一眼望去,满床都是硕大的牡丹花。我将花棉被抱到旁边,抽出那张鲜花怒放的床单,披在自己肩上。床单又大又长,为了不让床单拖到地上,我只好将它对折之后再搭在肩膀上。床单盖住我的手臂,盖住我的手指,还有一大截垂下来变成“水袖”。我紧紧握住手中的床单,假装自己是狐仙,比胡秀英更加好看的狐仙。我抖动“水袖”时,它们像两条彩色的小溪,从我肩头流过胳膊,流过指尖,流向意念中的远方。我提起“水袖”绕来绕去时,它们便幻化成天际层层叠叠的云彩。然而,当我使出浑身力气,往外甩出“水袖”时,反被它们绊倒在地……

我常想象身穿戏服轻舞水袖的年轻母亲,究竟有着怎样的婉转唱腔和袅娜身姿。台下黑压压的观众里,有没有年轻的父亲?当众人齐声叫好的时候,年轻的父亲是否也曾跟着拼命鼓掌?

母亲未摔伤腰椎之前,常和小区里的一群老太太跳扇子舞。扇面是大红色的,缀着大红色的绸缎。我从没见过母亲和她的伙伴们正儿八经地表演扇子舞,却为母亲拍过一组手握红绸扇的照片。

拍照时,母亲总为拿着扇子摆什么造型而纠结。

“等一下,”母亲说,“我换个姿势。”

母亲收拢红绸扇,两只手在胸前比划了好一会儿。“唰”的一声,母亲打开右手的红绸扇,扇头朝下,斜举于头顶;“唰”的一声,母亲打开左手的红绸扇,扇头朝上,竖放于身侧。

我举着手机,寻找最佳拍摄角度。

“可以拍了。”母亲微屈双膝,笑着说。

这个动作拍了好几张,母亲又让我等一下。她轻轻抖动手中的扇子,红绸如水波荡漾,衬得母亲的脸庞比平时多了几分红晕。我赶紧抓拍了几张,母亲脸上的红晕能够拍下来,但红绸的荡漾无法体现。

我想为母亲录一段视频,母亲却有些扭捏。

“好多动作不记得了。”母亲说。

“没关系的,又不是正式演出,随便怎么跳都行。”

母亲提着扇子犹豫了一下,才将双臂缓缓往两侧打开,双手握住扇柄,扇头朝上,扇面完全展露。母亲快速抖动双手,扇子上的红绸如水波荡漾,踩着碎步顺时针转了一个圈,又踩着碎步逆时针转了一个圈。转圈的同时,母亲一直保持双手的快速抖动,手臂始终是舒展的,只是随着身体的倾斜不断变化扇子的高度。母亲顶着一头白发,脸上或深或浅的皱纹里藏着老年斑。脖子有些粗,腰有些肥,脚步有些凌乱,上穿黑底红花夹袄下穿黑裤黑鞋的她,已经看不出半点“台柱子”的风采。然而,那两把红艳艳的扇子太热烈了,热烈得让人忽略了其他的不完美。

“真好看,老妈继续啊。”我一边拍一边催促母亲接着跳。

母亲却啪啪两下收拢扇子:“还是拍照片吧。”

母亲手握红绸扇,接连摆出了好几种造型。当母亲反复斟酌动作的时候,我的鼻子忽然有点发酸,母亲可能将手中的红绸扇想象成水袖了。

当硬邦邦的拐杖取代了水袖,取代了红绸扇,就连正常走路都已成为奢望的母亲,只能终日躺在沙发上,刷着各种各样的短视频打发时光。母亲偶尔也会听一听花鼓戏,边听边跟着小声哼唱。那时的母亲,眸子里似有微光隐约闪现。

如果母亲想去剧院看一场戏,祁剧或花鼓戏,我该带她去哪里?明知母亲已经无法出门看戏,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点开手机上的导航软件,输入关键词“祁剧”,发现永州有一个祁剧团和一个祁剧保护传承中心,邵阳有两家祁剧院和一个祁剧保护传承中心,衡阳有一家祁剧团和一家祁剧演艺有限责任公司。位于邵阳双清区的那家祁剧院似乎算得上红火,搜索结果显示评分较高,评价的等级是“好”。

再用导航软件搜索“花鼓戏”,我发现了两家花鼓戏剧院、三家花鼓戏保护传承中心、三家花鼓戏剧团、一家花鼓戏工作室、一家花鼓戏演艺有限公司和一家沉浸式幻境秀《新刘海砍樵》。它们全部位于长沙,软件评分最高的是湖南省花鼓戏剧院,等级为“非常棒”,而且是“芙蓉区剧院人气榜第二名”,十五条评价全是好评,有一条特别醒目——“到长沙必看的演出。”

我的心中不无惭愧,在长沙住了二十来年,竟不知有这么一家花鼓戏剧院,更不知那里有“到长沙必看的演出”。

意犹未尽,我又试了另外的几款导航软件,输入同样的关键词,显示结果大同小异,只有一款软件比其他软件多搜出一个地点——祁剧颜究所。我的第一反应是,“颜究所”是不是“研究所”之误?为了求证,我点开手机上面的人工智能软件,问它“祁剧颜究所在哪里”,几秒钟之后,手机显示答案,同时响起一个好听的女声:“‘祁剧颜究所’指的是祁剧的脸谱研究机构或团体。祁剧的脸谱通常以红、黑、白三色为基色,通过颜色、线条、图案表现人物的性格……”

我问:“你会唱祁剧吗?”

它说:“很遗憾,我没有实体的声带和发声系统,没办法直接演唱祁剧。不过我能为你详细介绍祁剧相关知识,帮你更好地了解这一传统艺术形式。”

我又问:“机器人会唱祁剧吗?”

它答:“目前已有机器人能够演唱京剧、昆曲等戏曲,虽未查到有机器人能唱祁剧,但从技术角度来说,机器人是可以唱祁剧的……”

机器人可以替代流水线上的工人,可以替代汽车司机,还可以化身戏剧大师一人分饰多角,或高亢嘹亮,或余音绕梁。我好奇的是,机器人能不能学会“斗眼”“吊眼”之类的眼功?能不能学会“翻袖”“扬袖”之类的水袖功?

若由机器人表演祁剧《断桥》,背景仍是美丽的西湖,天空仍是乌云密布,锣鼓声仍是一阵比一阵急,吃了败仗的“白素贞”一袭白色女帔,迈着机械的步伐逃到断桥,看到随后而至的“许仙”,钢铁之身的“白素贞”或许能够灵活转动眼珠子,可“她”的泪水从何而来?“白素贞”的唱功或许无可挑剔,可“她”能不能轻轻拂动“水袖”?能不能在用力抛出“水袖”之后,用那爱恨交织的眼神望向同样钢铁之身的“许仙”?

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机器人和人类一样,也能拥有细腻的皮肤、灵动的眼睛和柔软的身段,也能“抖袖”“抛袖”“拂袖”“搭袖”,也能在悲伤无助的时候流下滚烫的泪水。它们甚至可以完美传承所有的戏剧,但它们不需要《目连救母》超越生死,不需要《刘海砍樵》超越世俗,因为它们没有自觉自省的灵魂渴望慰藉,渴望被拯救。

而我们,无论戏里戏外,无论有没有水袖,都得努力完成属于自己的唱念做打。

【作者简介:赵燕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和散文作品多部,多篇作品入选重要选刊或年度选本,曾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毛泽东文学奖、《湘江文艺》双年奖、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