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5期|肖复兴:老街断简
老街西打磨厂,明朝始建,位于前门外,紧靠前门楼子东侧,全长1145米。当年因房山来这里打制石磨石器的石匠多而得名,这和明朝迁都北京、建城大兴土木有关。在明《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里,就曾经记录下它的街名。地名符号上刻印有历史的印痕,映彻前朝旧影,这是北京这样的古城才有的特点和韵味。
我出生刚满月,就住在这条老街上,一直到21岁半去北大荒插队;从北大荒回北京,又在这条街上住了两年多,一共住了24年。老街老院,故人故事,断梦残简,如梦如烟。
泰山涌油盐店
泰山涌,曾经是西打磨厂老街上唯一一家老油盐店,开业于民国晚期。
我小时候,赶上它营业的一个尾巴。它就在我住的粤东会馆大院斜对面,门前有几级台阶,里面挺宽敞,就是黑,因为三面是墙,只有朝南一扇门和一扇窗进光。窗户上挂有门板,打烊后挂上门板,屋子里更黑。如果有人敲门买东西,伙计还是会把门打开,把你要的酱油、醋卖给你。这时候,伙计打开灯,灯亮起来,没觉得屋子亮堂点儿,一灯如豆,根本照不了多远,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乎乎一片,有点儿吓人。那时候,要是家里要我去买东西,我总觉得那黑乎乎的角落里藏着怪物甚至鬼,买完东西,赶紧跑出门。
老北京,常有大小油盐店散落在胡同里。油盐店,是人们对这类小店的俗称,类似如今的便利店,谁也离不开,所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有了它们,才说得上各家日子的烟火气。
泰山涌,最早的时候,兼做小酒铺的生意。当然,只是兼做,连过去说的大酒缸都赶不上。大酒缸,起码得有个酒缸,卖点儿猪头肉、花生米、拍黄瓜之类的小菜下酒。泰山涌没有这些玩意儿,它只卖酒,主要是卖很便宜的地瓜烧,买回家喝,也可以在那儿喝。冬天,可以帮你烫酒。屋子里没桌子,倚墙有两三个粗板凳,人们可以坐在那儿喝,也可以趴在柜台上喝,是干喝。
都是老街上的街坊们去那里,特别是附近扛大个儿和拉排子车的人,爱到那儿去,有时候,自己带包从别处买来的猪头肉和花生米,夏天手里攥着根黄瓜,到那儿买几两烧酒,边吃边喝。若是喝多了,脚底下绊蒜,回不了家,伙计就把他搀回家,或者打发人把他家里的人招呼过来,拖死狗一样把人拖走。有了这点儿酒卖,在这里碰面,喝点儿,聊点儿,家长里短,闲人恶事,路窄天长,陈芝麻烂谷子……泰山涌便成了老街下里巴人一个小小的客厅。
泰山涌除了卖一般的酱油、醋、盐、糖、黄酱、芝麻酱之类,还卖咸菜和草纸。这是一般油盐店都会卖的东西,别小看这两样东西,一般人家过日子都离不开。青黄不接的时节里,咸菜疙瘩就是好东西,切成细丝,点两滴香油,就两个窝窝头,就是一顿饭食;草纸更是人们每天上茅房的必备。
当然,有钱的人家,即使买咸菜,也不会到泰山涌,大栅栏东口粮食店街的六必居是老酱菜园,离老街很近,他们会到那里去。哪怕买点儿芥菜疙瘩,也会跑一趟六必居。其实,无论六必居还是泰山涌,芥菜疙瘩每斤都卖7分钱,货色也差不多。好多街坊,还是愿意多跑几步道,到六必居。
有意思的是,街坊们一般到泰山涌说是买咸菜,到六必居叫买酱菜,一字之差,透着人们看人眉眼高低的心思。人们离不开泰山涌,心里有六必居阔邻居比着,又有点儿没把泰山涌看在眼里。
北平(今北京)解放几年之后,在泰山涌西边不远,新建了一家国营副食店,不仅店面轩豁,还有个不小的后院可以存货;不仅卖柴米油盐酱醋茶,还卖肉卖鱼卖新鲜蔬菜。冬天卖储存的大白菜,店里店外,大白菜一直堆到街上,小山包似的。飘雪天,雪白菜绿,小推车、平板三轮车,甚至婴儿车,蜂拥在那里装白菜,是它最壮观的时候。大概就是那时候,泰山涌寿终正寝。油盐店,成了一个逝去时代里被淘汰的名称,走马换将一般,副食店代替了油盐店,就像剃头铺被理发馆、官茅房被公共厕所替代一样。
1958年,空置了好几年的泰山涌,变身大食堂,所有街坊都到那里吃饭。那时候,老街热火朝天,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好多院子里,土法建起了小高炉,护城河边、明长城下,也建起了不少小高炉,都在大炼钢铁,从各家收了好多金属,我家就把唯一一个洗脚的铜盆捐献了出去。很多家庭妇女,也都被动员到街道参加工作。我母亲到了泰山涌做饭,记忆很深的是有一天下午放学早,我去那里找她,见她系着白围裙,掀开冒着热气的大笼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白馒头给我吃。我从来没见过她穿过这样大、这样白的围裙。她这一辈子也是第一次穿。这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有了正式工作。这也是泰山涌最后一次亮相老街,算是老树新枝,焕发了光彩,出演了新时代里的一个新角色。
没过多久,老街安静了下来,泰山涌也恢复了原来的平静。泰山涌,原来是前店做生意,后面住家。店后面不仅有房子,还有一个不大的小院,泰山涌人家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了。
泰山涌掌柜的姓葛,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嫁给粤东会馆做黑白铁活儿的阮清水;儿子从来没有在泰山涌里出现过,在大人们的议论中,似乎有些游手好闲。这期间,老掌柜两口子和掌柜的儿媳妇先后过世。没过两年,掌柜的儿子忽然出现在我们粤东会馆里了,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和小萍的妈妈王婶——我们大院外号“大摩登”的美人好上了,结成一对乱世鸳鸯。这是泰山涌蔓延出的一段插曲,油盐酱醋衍生出的另一种滋味的日子。我们院里的街坊们,尽管对掌柜的儿子不大满意,但都理解他们,尤其同情王婶,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不容易。街坊们有的叫他少掌柜的,有的叫他老葛。我们一帮孩子都叫他老葛,每次叫这个“老”字,口气里多少带有贬义。其实,那时候,他并不老,也就30多岁,头发很黑,留得很长,嘴上有两撇小黑胡子。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几乎把泰山涌遗忘了。人们忘记了当年是怎样从那里买油盐酱醋的,是怎样到那里喝酒喝得酡颜四起甚至醉意朦胧的了。甚至连葛家人自己都忘记了,泰山涌是葛家老掌柜买的房子、开的买卖了。老葛带着王婶和孩子,早早回到通县老家,自顾不暇,更是把泰山涌忘到脑后了。那时候,街道服装厂建立,闲置的泰山涌变身为服装厂的仓库,算是再一次死灰复燃,荒芜老枝冒出新芽。
一直到“四人帮”被粉碎,各项政策落实,老街百废待兴。老葛和王婶还阳一般重返老街,政策落实,先把他们安置在大同店里暂住,没多久又把做了十多年服装厂仓库的泰山涌腾出来,归还给了他们。他们才想起,哦,泰山涌还是属于自己的房产。
日子渐渐回到原来正常的状态。老葛和王婶开始有了蠢蠢欲动的心思:重新回到手里的泰山涌,倒不想要自己住,回炉的烧饼,终归不香,住在这里,总会感到不舒服,但两口子都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工资,没有劳保,儿女再好,也不能全靠他们,自己怎么也得有点儿积蓄,心里才踏实,自从私房可以上市交易,他们就惦记着把房子卖掉,早早变现,拿上一笔钱,真金白银揣在手里,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也好让自己养老免去后顾之忧。
可是,哪儿那么容易!连年动荡,他们早已经找不到蓝本(房契)了。没有这个蓝本,空口无凭,怎么卖房子?几经交涉,几经努力,房子没有卖出去,他们就不想再耽搁,先把房子租出去,弄点儿现钱花。虽然这么多年没人住,没有人修,房子老态龙钟,但面积不小,只要收拾收拾,应该还是不错的,毕竟这里离前门、天安门、崇文门、王府井不远,去哪儿都近,抬脚就到,交通方便。
很快,房子就租了出去。租客是位从南方来北京做生意的小商人。这时候,老街上,像老葛这样有房产自己又不住的人,把房子租给外地人的情况日渐变多。走在老街上,见到的大多是外地人。老葛的租客,这个小商人多少有点儿钱,把房子重新收拾粉刷装潢一番,又买了成套的沙发、双人大床和电视机,泰山涌旧貌换新颜。小商人带来个年轻的女人,准备长期租住,一副正经过日子的样子。老葛和王婶都是过来人,老眼毒辣,一眼洞穿,这女人定是个“小三儿”。爱“小三儿”不“小三儿”吧,反正每月租金700元。30多年前,700元也可以了,不算小数目。
蓝本还是无从找到,卖房遥遥无期。老葛和王婶被时间磨得没了脾气,对于卖掉泰山涌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有想到,山穷水尽时,居然柳暗花明。小萍的舅舅,一直替他这个妹妹操着心呢,同情妹妹,一直对妹妹落魄成了泰山涌少掌柜的人耿耿于怀。
妹妹也许没有想到,时代的变化实在太大,简直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中日恢复正常邦交后,舅母的日本人身份得到证实,让她得以重回日本,尽管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摇身一变,又成了日本人。舅母听说了老葛和王婶卖泰山涌屡屡遇阻,便给北京市的领导写了一封信。信是从日本寄到北京的,寄信人又是个日本人,信方才递交到领导的办公桌上,领导就给下属单位做了批示,按照政策予以解决,外事无小事嘛。迟迟困顿的泰山涌,方才有了转机。舅母和舅舅长舒一口气,总算为妹妹办了件弥补于万一的事情。
尽管有领导的批示,具体办事还得找人疏通,方才顺利进行。老葛和王婶只好托人通融,最后通过房管局,找人私下交易,终于把房子卖掉了。泰山涌换成了现钱,拿在手里,老葛和王婶方才把心放进了肚里。只是他们没有长着后眼,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房子越来越值钱,特别是在前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这样的独门独院会日益升值。
泰山涌的铺面房面积是26平方米,后面的住房是两间刀把房,还带一个4平方米的小院。泰山涌卖了75000元。
虽然泰山涌只是北京一家再普通不过的油盐店,但它的经历不凡。从最早的油盐店,到后来的大食堂、街道服装厂的仓库、外地小商人的家……虽谈不上风云变幻,却跌跌撞撞走过了近百年的时光,影影绰绰,多少串联起北京城一段断代史。泰山涌少掌柜老葛不想这些,卖掉了泰山涌,他松了一口气,这是他能够给王婶唯一值钱的念想,或者说是最后的慰藉了。他太明白,王婶为他生下了两个女儿,跌跌撞撞跟着他,付出了从20世纪60年代初到新世纪初、从中年徐娘到晚年老太太的生命时光。
如今,泰山涌已经重建,加盖了一层,变身小楼。房梁门窗等所有的木料簇新,一层红门红窗,二层断桥铝合金窗,还糖葫芦一样穿几盏小红灯笼。不知以后派什么用场。不会是恢复泰山涌原貌吧?再挂上原来的店幌,装上原来的柜台,点燃原来的烛灯,摆上原来的瓶瓶罐罐……让后来人穿越时空,体验一把旧时风情,昔日重现?
那天,我见到小萍,说起泰山涌往事,她告诉我实际房子卖的是90000元,中间人拿走15000元。
泰山涌后面小院里的那棵槐树还在,正是夏天,一树槐花盛开,一地槐花如雪。
侯家豆腐坊
豆腐坊是一户姓侯的人家开的,紧临临汾会馆西的一个大院的最外面,路北,临街,占据了很大的面积,使得这座大院没有大门,只留一个很窄的豁口,供人出入。在整条老街上,这是唯一没有大门的院子。
豆腐坊前面有一道慢坡,比一般院子高出一截儿,有一个大磨盘和一根粗木杠,还有一面白豆包布,被风吹得鼓胀着,船帆一样张扬,老远就能看见。
最早是用驴拉磨,蒙面的瘦驴绕着大磨盘转,小时候,我还曾经看见过,仿佛乡村一景。磨盘后面,有一个火灶,铁箍的圆灶口,旁边是一个大风箱。为了省钱,烧的不是木头或煤,而是锯末。锯末不经烧,得不停地往灶膛里塞,风箱呼哧呼哧不停地拉,火苗呼呼地往上蹿,好像一群小孩子不甘心在里面憋着,直要奔跑出来。灶台连着一口大锅,上面用十字形木架支起一个大白布袋,就是老远能看见的跟船帆一样的豆腐坊的招牌。
驴拉磨磨出来的豆浆,要倒进布袋里过滤,在大锅里煮,布袋里剩下的豆腐渣倒出来,盛放在东墙边的一口大缸里。煮好的豆浆,放进旁边的一个大石槽里,满满的豆浆上面,铺上一块白豆包布,点好了卤,再在上面用一块大石板压上,压出的水,缓缓流进石槽下面的水槽里,流到坡下面,顺着马路边的地沟眼儿流走。然后,就等着最后豆腐成形了,掀开石板,再掀开豆包布,看到白花花的冒着热气的豆腐,那一瞬间的劲头儿,就像我们小孩子跑了一路到家后,摘下帽子满头热汗腾腾。
我们一帮孩子,没少聚在那里看豆子是怎么一点一点变成豆腐的,觉得特别有意思,比到天桥看变戏法的有意思。在我看来,豆子变豆腐,豆子和豆腐都不是主角,蒙面的驴子才是。它最有意思,也最好玩,慢条斯理,来回转圈,垂着脑袋,摇头晃脑的,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难题。
豆腐坊是个小作坊,露天作业,和它隔着一道玻璃窗的后面,就是住房,住着侯家一家子。侯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意好的时候,侯家会雇几个短工,一般是他家的亲戚。住房的西边盖了间简陋的小房,屋里有吊棚,可以住人。吊棚上横着的木头很结实,我们小孩子看完磨豆腐,会在横梁上打摽悠、玩引体向上。侯家人看见了,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也不管我们。老街上没什么玩的,豆腐坊成了我们的儿童乐园。
豆腐坊生意不大,却是老街一景。人们老远就能够闻得见豆渣和豆浆味儿,有点儿腥,不大好闻。一头驴子拉着碾豆子的大石磨,包着浸泡着水的豆子的大豆包布,蒸腾着霭霭的白雾,给老街带来生气。磨完豆子,侯家的孩子会牵着小毛驴,走下慢坡,从北深沟到后河沿,让驴在护城河边的沙土地里打个滚儿,那是干了一天活儿的驴歇息的方式。我们一帮小孩子常常呼喊着,跟在驴的后面,看西洋景一样看热闹。后来,侯家不用驴了,为了省钱,他们自己拉磨。他们很辛苦,我们看着,却没有了驴拉磨的乐趣。
一条老街上的街坊们,常会去那里买豆腐。侯家豆腐坊也批发,每天都会看到有排子车到这里来拉豆腐。豆腐冒着热气,蒸腾得排子车像在云雾中跑。
每天天不亮,豆腐坊就忙碌起来。一清早,他们开始卖豆腐,也卖豆浆,豆浆是豆腐的副产品,方便附近的街坊们。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不卖,不知道处理到哪儿了。有人说卖到乡下喂猪去了,不知确否。
20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各家粮食不够吃,豆腐坊开始破例卖豆腐渣,居然排起了长队。饥肠辘辘的人们,忽然发现豆腐渣可以充饥。我父亲也从那里买回一些豆腐渣。豆腐渣,白花花的,远看和豆腐差别不大,只是松散,像一团蓬松的白沙子。近看,很粗,并不是那么白,有些发黄,像那时人们缺乏营养的脸色。
父亲用豆腐渣掺上点儿菜叶,撒上盐,倒上点儿酱油,点上几滴油,用手把它们团成一个圆球,用和好的棒子面,包成菜团子,上锅蒸熟,掀开锅盖,满屋子是豆腐渣的味儿。那味儿,不那么好闻,酸酸的,冲鼻子。
菜团子,以前母亲包过,我吃过,那时,如果没有肉,便用大白菜或卞萝卜做馅,谈不上好吃,起码可以下咽。而父亲包的菜团子,真的难以下咽。里面包裹那么多的豆腐渣,粗粗拉拉的,那一点儿盐、酱油和菜叶,杯水车薪,根本掩盖不住豆腐渣的苦腥味道。
父亲给我和弟弟每人倒上一点儿醋,说蘸上醋就好吃了。
我和弟弟蘸上了醋,并没有觉得好吃,豆腐渣的味道依然浓重地堵在嗓子眼儿。但是,看着父亲和母亲大口大口吃着菜团子,我们也只好把一个那么大的菜团子吞进肚子里。
豆腐渣馅的菜团子,伴随我度过了一两年的时光。幸亏不长。那时候,我正读初中。
小时候,总以为这里就是一家豆腐坊,不知道是一座大院。大院不小,不过,不像我们粤东会馆那种三进院,只有一个院子,也不规整。我有同学住在那里,他们告诉我,院内有三间正房和好几间东西厢房,侯家的豆腐坊临街,住房应该算作大院里的倒座房,只是不大,更不规整。正房三间,住着姓晋的一家人。晋家有七个孩子,都是女儿,除老六、老七两个小女儿在家,其余几个孩子的年龄都大好多,早在外地工作。老六和我是小学同学,老七比老六小两岁多,也在我们第三中心小学上学。晋家七个女儿,公认老七晋雪芳长得最漂亮,眉眼秀气,身材玲珑,能唱会跳,在我们小学校里,一直是活跃的文艺才女,各种演出少不了她的身影。读中学,她和她六姐一样,都考上了女十五中。那时候,我们汇文中学是男校,和女十五中一起组织合唱队,她担任领唱,很是风光。
晋家出身资本家,街坊们说三里河大街水道子那儿的东柳树井电影院,最早就是晋家开的。晋家的男主人,我从没有见过,只知道当时是个会计,也知道她父母都有文化。北平刚解放时,晋雪芳的母亲在老街上帮助做扫盲工作,她家也一度成为街道识字班,她和同泰店的毕大妈,一起帮助那些没有文化的妇女识字。她母亲是南方人,胖乎乎的,长得白白净净,待人很和气。
豆腐坊,是贫富阶层混居的大院。这样的大院,和老舍写过的《柳家大院》不一样,那是旧北平的贫民窟,在老街南面的金鱼池、龙须沟一带可以看见它们的影子。西打磨厂老街上的大院,虽也陆续住进一些贫民,将传统的四合院逐渐变成了大杂院,却不是纯粹的贫民窟,各色人等杂陈,不过是将白面馒头做成了掺进了棒子面的金银卷而已。
北平和平解放前后,类似豆腐坊这样的大院,在老街上有很多,不少家庭小作坊,有的像豆腐坊在院子最外面,有门脸,有的就在院子里生存,和大院的街坊们和平共处。连年战争动荡刚刚过去,百废待兴的年代里,北京户籍管理没有那么严格,城市户口也没有那么金贵,为了谋生,从外地乃至农村来的人,不少就在老街上安家落户,只要到派出所做个登记就行了。豆腐坊,就是那时候从河北农村来的侯家开的。山不转水转,磨豆腐的侯家和资本家的晋家,就这样成了街坊,门窗相对,磨豆腐声和读书声交织,彼此相安无事。
1973年秋天,我从北大荒回到北京,一时待业在家,无所事事,在老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时,遇到了晋家老七雪芳,觉得她比以前瘦,但比以前漂亮,特别是一双大眼睛,那么明亮,滴溜溜转。以前,在老街上,在校园里,我见过她,从没有说过话。那时候,我和她有时到街道办事处帮忙,讨好人家,去抄抄写写,或干点儿零活,偶尔碰在一起,也会聊两句。见面和说话的机会渐多,她便常常来我家找我玩,有时也邀请我到她家去玩。
最初,她邀请我到她家,我还以为是在豆腐坊,没有想到是我们粤东会馆西边94号大院,中间隔着原来的绱鞋铺92号。这个鞋铺很小,只是一间门脸房,兼做住房。它是占据了94号大院大门道的一角而已。但就是这一角,让大院的大门变得非常逼仄,进大门后,东侧便是鞋铺的位置,走过和大门一样逼仄黑洞洞的门道之后,东侧的第一间房子,便是雪芳家。一张大床,几乎占满整间屋子,房间逼仄得让我吃惊。紧靠床的东墙,是粤东会馆的西墙;北侧是绱鞋铺的南墙。我虽然没去过豆腐坊里她原来的家,但想象着那三间北房,和这里怎么也不能同日而语。
那天,雪芳的母亲外出没有在家,我问雪芳怎么搬到这里来了,问完之后,就后悔了,难道还用问吗?我家不是一样从粤东会馆搬到同泰店了吗?她望望我,没有说话。
日渐熟悉了之后,我问过她,是不是豆腐坊侯家占了她家的房子。她摇摇头说不是,说侯家人不错。
说起以前她住过的豆腐坊,我想起当年吃过的豆腐渣,曾经问她吃过没有。她睁大眼睛说:怎么没吃过?那味道现在想起来就想吐!
那时,她和我一样刚刚从云南兵团返城,正等待着街道办事处的知青办调动手续,却总也办不下来。我知道那时候办病退回来的知青,大多并不是真的有病,以为病只是她办回北京的一个借口。我还对她开玩笑说,前两天,一个在山西插队的同学来我家找我,他也是办病退回来的,他问我:你能看出我有什么病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到我们的县医院去开病退证明,大夫问我你有什么病,我对大夫说我有什么病,您看看就知道了。大夫让我躺在病床上,说检查一下,他掀开我的衣服,一看,吓了一跳,我的腰间绑着一溜儿刀子。我问大夫:您看出我有什么病了吧?
她听完呵呵直笑,说:他胆子可真大!又说:我没刀子,要是有把刀子就好了!
这话说得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时候,我只是把她这话当作笑话。
我和她都应该算是回北京比较早的,大多数人还在插队,所以老街上整天都显得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熟人。寂寞、无聊和彷徨、茫然,雾一样弥漫在我和她的生活空间里。
那时候,她的几个姐姐还在外地,家里只有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我对她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便常到她家去看望她,心里却不住嘲笑自己,多像电影《早春二月》的萧涧秋,常自作多情去看望文嫂,却一点儿也不了解雪芳的真实情况和真实心情,只是盲目地同情而已。
雪芳多才多艺,画得一手好的水彩风景画,她常常拿她新画的画给我看。我看后问她:画的是你们云南吗?
她点点头说是,又立刻摇摇头说不是,脸上露出的表情,很奇怪。
我说她:看你画得多好哇!
这话让她立刻又高兴起来,对我说: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美术老师也说我画得挺好的,还让我毕业的时候考美术学院附中呢!说完之后,高兴的劲儿很快又像云彩一样被一阵风吹走了。这让我更感到奇怪。
她还能跳一手好的新疆舞。有时高兴起来,她就把床上的被子褥子往墙边上一靠,脱了鞋,小鹿一样跳上床跳舞,跳得床板直颤悠。她兴致盎然的样子,简直像个孩子。跳完舞,她会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被垛上,呵呵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微微隆起的胸脯激动不已地起伏着。
那时候,实在是太不敏感,我哪里能发现,其实,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那不是兴奋异常,而是她已经有病缠身!
有一次,她对我讲起了她在云南兵团的遭遇,我听了有些毛骨悚然。她曾经在团部的文艺宣传队当演员,以她能歌善舞的表演才能,她不说我也能想象得到,干这活她肯定得心应手。只是我没有想到,她被他们的团长相中了。她开始只是以为团长喜欢自己,常常关心地跟她说话,还给她糖吃,没想到有一天,团长带宣传队到外面演出,趁她睡着的时候,像狗熊一样向她扑了过来要强奸她,吓得她挣扎着跑出去,跑到寂寥荒凉的夜色里……
那一天,听雪芳讲完,我似乎才多少了解了一些她的内心。但是,我还是没有想到,在云南这样的遭遇后,雪芳在精神上受到严重的刺激,早就落下了病根。她已经无法逃脱那个对她来说太沉重可怕的阴影。病魔已经侵蚀到她生命的深处。
以后的日子里,我常想,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了这样的情况,能开导开导她,起码劝她去医院看看病,也许会是另一种情景。可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和后果。她母亲同样不懂,她自己实在太孤独,姐姐们都不在身边,她就像弱小无助的蜗牛,只能把自己缩进脆薄的壳中,偶尔露出头来,不过是借画画和跳舞发泄一下自己,但这又不能完全帮助自己、解脱自己呀!更何况,那时候街道办事处管事的人,就是迟迟不帮她办理调动手续,都知道她在云南的遭遇,却都认为是她自己作风不正派,把屎盆子生生扣在她的头上。她一个弱小的小姑娘,烧香都找不着庙门哪!
那一天中午,她的母亲去深沟肉铺买肉的工夫,她喝下一瓶敌敌畏,躺在她家的床上自杀了──就在那曾经为我跳过新疆舞的床上。
听到这消息,我哑然失语。一个曾经那样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从我的身旁消失了。她漂亮,她多才多艺,如果她活下去,会有美好前程的。可是她没有熬过来,她只要再多熬那么几年,她的生活就不会那样压抑了,她会考上个大学,或者找到一个理想的工作,这对她并不难,她有这份才华。那一年,她才23岁呀!
老街尚未改造之时,我重返故地,94号还在,窄小的院门紧锁,进不去了。雪芳和她母亲住过的那间小房,不知变成什么样子。豆腐坊虽然没有了,旧址还在,在破败的高坡上,我遇到一位老街坊,站在那里跟他聊会儿天。说起豆腐坊,说得更多的是当年在这里买的豆腐和豆浆,还有豆腐渣。也说起雪芳,他和我们一起都不住唏嘘叹气,连说晋家人老实,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
多年以后,我见到晋家六姐佩芳,说起她妹妹雪芳,问她:雪芳画过好多水彩画,画得特别好,有保留下来的一两张吗?
她冲我摇摇头。
【作者简介】
肖复兴,198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随笔集和理论集百余部。曾获“中国好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等。近著有《我们的老院》《咫尺天涯:消失的老北京》《天坛六十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