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田丙舍帖
相约游湖,是春分那日。
出城不久,晏琼提前喊停司机,于是我们一路向北,沿着路基坡底的小溪前行。熏风徐徐,杨柳青青,空气中散发着淤泥和草木灰的味道,离湿地公园越近,越浓郁。三四个黑点在飘,高高的,是风筝。如果是休息日,风筝会满天空游荡,但那天是周三。
晏琼脱下驼色风衣,搭在臂弯,灰色毛马甲的领口,冒出两片白色大尖长领迎风上下翻飞,像白鹤亮翅;一枚铜色木鱼拴于黑绳,在她胸前跳跃。我夸别致,她很得意,说衣品好,才会有人来当她的“上帝”。我说“上帝”早不流行了,现在的商家更喜欢把顾客称作“亲”。她笑说“亲”也过时了,如今,全世界都是她的“家人们”。我请她评我的衣品,她瞄了一眼,说自己不懂男装。我说:“鬼才信。”她拽住我的衣服让我去她家翻,说家里就她和李柠,都是女的,找出一件男装,李柠跟我姓。我说:“这怎么算,搞得像两口子查岗,再说,除了父母,孩子不应该跟别人姓。”她说:“所以啊,跟你姓,早晚的事。”我说:“大冤种啊我,喜当爹。”她说:“别怕,李柠跟谁姓,我说了算,李朝东没资格吱声。”这当然不是怕不怕的事。她说:“压力也别有,李柠特别崇拜你。”我不说话。她又说:“委屈是委屈了点儿,你忍几个月,等李柠上了大学,一年她在家就只有两个月。”我说:“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也挺喜欢李柠。”她说:“那就是对我不满意,你说,我改。”我说:“先缓一缓。”从鼻子里,她发出一声“嗯”,表示疑问。我说:“太快了,我们。”她“哦”了一声,没再张嘴,但挽住我胳膊的手臂,一路都僵硬。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索性沉默。到公园门口时,她神情寡淡,两眉蹙着,嘴角紧绷,撑成一道直线,发现我在看她,又换上明艳的笑,很迅速。
来得不是时候。公园烧荒刚结束,多处苇塘黑着,在被清理。一些人没穿环卫工作服,骑的车上也缺少公园标识。我以为是雇的临时工,但晏琼说他们是附近的农户,不要工资,干活积极,为的是免费拿走草木灰。我觉得这点儿东西当肥料根本不够,而且,现代农业早已工业化,使用化肥庄稼才能高产。她揶揄道:“你还真是在大城市待久了。”我问作何解。她反问:“庄稼是什么?”我说:“五谷嘛。”她问:“具体呢?”我摊开一面手掌,说一种弯曲一根手指,小麦、大米和玉米说完,脑子短路,顿了顿,问道:“小米?”她眨眨眼,不说话。我的小指孤零零地高高伸着。我就知道这四种。她“扑哧”笑出声来,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就是你吧,大艺术家。”我说:“无所谓,不知道的那一种,我肯定不吃。”她说:“普通人吃五谷杂粮,你不一样,喝的是墨水,吸的是仙气。”我推她。她愈加开心,说:“不食人间烟火,才有资格做大艺术家。”我嘿嘿一笑,说:“不食人间烟火,但我食色。”她夸张地惊讶,双手掩耳,装模作样顾左右,瞪大双眼故意打量我,完后才说:“没看出来,没看出来,原以为只有我们俗,没想到大艺术家竟也是一等一的俗人。”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要不是那晚在同学聚会上喝得酩酊大醉,今天我们不会来游湖,她也更不可能让我做李柠的父亲。但我并不接话茬,径直走向湖堤。
整座公园,依湖而建。湖很多,有天鹅湖、鸳鸯湖、黑鹤湖、锦鲤湖、团鱼湖、白莲湖、黄莲湖、红莲湖等,最多的是苇塘。我极不喜欢。苇茸会让我皮肤瘙痒、喷嚏不断、泪流满面,严重时,我还会四肢肿胀、呼吸困难。
我们沿着湖堤,边走边看。湖化开了,靠近堤的一边,水浅,且清,水底冒出水泡,引得小鱼来吃,但还没碰到,就碎了。晏琼哧哧地笑,说好傻。我附和。她唱:“再美的花朵,盛开过就凋落,再亮眼的星,一闪过就坠落,爱本是泡沫,如果能够看破,有什么难过。”是邓紫棋的《泡沫》。我说:“鱼看不破,它们的记忆只有七秒。”她不说话,脸色又寡淡起来,应该明白我不是在说鱼。我暗自愧疚,觉得辜负了她,发誓要管住嘴。经过团鱼湖时,看见很多团鱼在晒太阳,一动不动,浮在湖面,死了般。我捡小石头朝湖里抛,被砸中的团鱼,划一下四肢,慵懒地,只一下。她说还是叫王八湖好。我说不雅。她说既然做王八,就不要管雅不雅。我再次附和。她问:“王八的记忆,不会也是七秒吧?”我说:“没做过,我不知道。”她笑嘻嘻,说:“但你做过王八蛋啊。”我讪笑,不说话,拐上湖堤右侧,进入一条偏僻小路。
前方横亘着一片树林,绝大多数是沙枣树,歪七斜八,甚至互相倾轧,应该是被湖中溢出的水泡虚了根部的土。穿过树林,是广袤的草地,旧草已割,新绿萌芽,鸟儿藏匿其中,觅食陈年草籽。我瞄一眼,她嘴角气鼓鼓的。我说:“我很抱歉。”晏琼说:“这话没的叫人恶心。”我笑说:“《红楼梦》真没少读,王熙凤的话,记得这么精确。”她说:“少胡吣。”我说:“这也是王熙凤说的。”她眼一横,说:“张钟繇,不逼你,但都传开了,我也理解,女人嘛,在你眼里或许和艺术也差不多,反正都是个搞。”我说:“我尊重艺术,更尊重你。”她可劲戳了一下我的心窝,又扬手指指前方,说:“这话,你问问鬼信不信。”
晏琼指的地方,是将军墓。墓主是匈奴人,姓甚名谁,无从考证,只知道是十六国时北凉君主沮渠蒙逊手下的一位将军,死于刺杀,头颅被割。前些年,考古队挖开墓室,发现已被盗数次,最近一次在民国,将军尸骨,扬抛一地,已成齑粉,唯有一颗沙枣木雕制的头颅,因腐朽开瓣得以留存,现锁于博物馆,被评为三级文物。修复后,将军墓成了一处景点。我暗自得意,说:“我问当然可以,但他是无头鬼,没法说信不信。”她赌气,疾走几步,突然停在我面前,说:“那就再走,走一公里,就是墓园,成千上万的鬼,什么样的都有。”我问:“死鬼有吗?”她怒目向我,说:“张钟繇,没跟你开玩笑!”我看气氛不对,只好沉默。她冷笑一声,问道:“这么差劲吗我?”我说:“问题在我身上。”她说:“你让我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我说:“我很抱歉。”说完我才发觉,这话刚说过了。她盯着我,像要哭,但终究没有,好一会儿,两只手突然同时扬起。我下意识要躲,她一怔,手停在我的肩头。我说:“知道你难。”她叹气,目光渐渐柔软,窸窸窣窣,双手翻我的衣领。她才做了美甲,淡绿色,晶莹剔透,珊珊可爱,像她耳垂上摇摆的玉饰,触碰我的脖颈,漾开丝丝凉意。衣领全部翻起,她又轻按两下,说:“小心苇茸,还是有风。”
再往前走,已是田畴,铺满大棚,似乎到了公园边界。没有围墙,一条荒芜的水渠是分割线,野草枯萎,但茂密、整齐,像被水流梳理过,几乎要把水渠湮没。干草抽出新绿,有些是苜蓿,让人心意萌动,忍不住想要采摘。跳过水渠,走了几步,我才惊觉晏琼没跟来,转身看,她还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我说:“跳过来。”她难为情,说:“附近连座小桥都没有。”我走回去,朝她伸出手。她仍没有跳的意思,说:“我怕抓不稳,掉阴沟里。”我迈过一只脚,跨在水渠上,说:“我抱你。”她点头。环住她的腰,我开玩笑:“不怕我把你扔阴沟里吗?”她笑道:“你尽管一试。”几乎没怎么用力,一转身,我们就越过了水渠,但她挽着我胳膊的手,再未松开。
透过塑料薄膜看,大棚里满是绿色。我问是什么,晏琼说:“有没有可能恰是你不吃的那一种?”尽管说不清楚“五谷”,但印象中,它们不会被种在大棚。我不信,走近看,发现不少红色点缀在绿叶中。她说:“不逗你了,是草莓和小番茄。”我说:“所以你刚才笑我。”她说:“种庄稼根本不赚钱,大家都兴办蔬果采摘园,同样的地收入翻几番。”我说:“科技改变生活。”她说:“那是次要的,主要是观念。”我说:“种地要什么观念,农户都跟风,什么赚钱种什么。”她笑笑,没说话。
有农户陆续骑车经过,仔细瞅,像是在公园里见过,车里堆满草木灰,车很慢,但灰还是漫天扬。晏琼说:“既然走到这里,不如带你去见一个人。”我问是谁,她说:“熟人。”我问男的还是女的,她说:“保密。”我不再问,但心里大概有数,我们是高中同学,相熟的不外乎也是。
扬在天上的灰,落在地上,铺成黑色的小路。又走了五六百米,我们来到墓园。在墓地间穿梭,我心想,见的不会是死人吧?多年过去,虽然大家疏于联络,可是也没听说高中同学中有谁去世。这么想,我就这么问。晏琼一愣,又一笑,问我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我说没听说和人见面要来墓园的。她莞尔,说:“也是。”又说:“活人,是活人。”我说:“别卖关子。”她说:“赵老师。”在脑海中,我立刻把高中各科老师的名字念了一遍,问道:“赵俐伶?”她说:“知道你最讨厌语文老师,不是她。”我说:“我不记得还有哪个老师姓赵。”她说:“赵文岱。”见我一脸迷茫,又说:“音乐老师。”我还是想不起来,她又说:“高二下学期音乐课被其他主课占用,赵老师就不再带我们,你记不住正常。”我说:“那你还带我来。”她说:“你们都是搞艺术的,见见也合适。”
穿过墓园,就是墓田,再往前,是一排院子,低矮,整洁,门前带空地,扎满竹条篱笆。走到第三家,晏琼敲门,无人应答。她趴在门缝上看,一会儿,有鹅叫声传出,据声判断,是很大的鹅。她说:“人出去了。”我问:“等吗?”她说:“先转转。”我说:“门口等吧。”
周围除了墓园,就是墓田。我忽然发现,这排院子是按天干顺序排列的,墙上依次写着“甲舍”“乙舍”等字样,赵老师居住的,是第三座,乃“丙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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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梁宝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