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娘舅
他是你亲娘舅啊!
这句话在邦国舅舅出现后,成了小绒母亲的口头禅。
来莫村前,小绒家搬过几次家,从城北到城东,到城南,到莫村。不同的是,搬到莫村,并非小绒父母的意愿,而是他们被下放到农村插队落户,所以只能从城里搬到村里。
但是,无论在哪个家,一个木制的大相框总是挂在屋里光线最好的一面墙上。相框里,有序地排列着大大小小近百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有小绒一家人,有小绒父母的朋友和同事,有小绒家几千里外的亲戚,还有一部分连小绒母亲也不确定认识的人。小绒母亲拿着一张照片,端详着,回忆着,疑惑着,不禁自己问自己:她是谁?那时,人们相互赠送照片是一种情谊的表达方式。照片接受了,却疏于联系,甚至不再见面,也就忘记了。但是,这样的照片还摆进相框里,免得有地方空白。相框大,里面的照片多,也是家庭一件可以显摆的装饰物。女人们串门,常常站立在相框前,逐张打量着照片里的人,问东问西。
照片里的那些亲戚,小绒几乎都没见过。
一年中,挂在墙上的大相框轻易不动,怕打碎了玻璃,怕里面的照片移动了彼此遮挡,直到过年前打扫屋子时,才会被取下来。小绒母亲用鸡毛掸子掸去相框上的灰尘,将它放到炕上,扭开相框后面的几个卡扣,掀开一层硬纸板,再掀起一层纸,一张张失了依托的照片便散乱在玻璃板上。照片被扒拉到一边,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有正有反。有的照片年代久远了,发黄了。相框和玻璃用抹布擦拭干净后,靠墙立着。小绒母亲先把硬纸板平放在炕上,又像变魔术一样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卷平日里积攒的彩纸,浅粉、淡绿、鹅黄、天蓝……一张张展开,反复地看,才下决心选定一张,铺在硬纸板上。之后,小绒母亲才开始整理那堆照片。
小绒母亲整理照片是一件费时的事,从上午到下午,从傍晚到深夜,时间主要耽误在她对照片里的人物故事讲述过程。
有时,小绒母亲拿起一张照片,看看,不说什么,摆放在彩纸的边缘上,通常说明这张照片里的人没什么故事可讲。有时,一张照片在手,面对它,小绒母亲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介绍照片里的人是谁,讲有关他们的故事。小绒看着母亲整理照片,听着母亲的讲述,仿佛是跟着母亲在走一条崎岖的路,沟沟坎坎,走走停停。
一年又一年,在母亲一遍遍的讲述里,有些人逐渐成了小绒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尤其是那些亲戚。
在一张照片里,并排站立着四个穿棉袍的年轻女人,都个头不高,都是椭圆脸,都是弯眉细眼薄嘴唇,都是在额头上斜着一抹厚厚的刘海,都是目光发直地对视着看照片的人。小绒母亲盯着照片里的她们,叹了口气。
小绒母亲说:她们是我的四个大姑子!唉,我娘家人口多,家务活有婶子大娘们打理,用不着孩子们插手,也就把我惯养成个不会干活的姑娘。当初给我找婆家时,你外婆怕我掉到婆婆手下受罪,托了媒人东访西问,又亲自相看人,最后才订了你父亲。那一年,你父亲十八,我十六。那是伪满时期,你父亲当警察,穿了一身灰绿色的毛呢警服来相亲。他戴着大盖帽,白手套,腰间别了手铐,还斜挎着一把长长的洋刀,整个人显得十分威武精神。媒人说,这小伙儿爹妈死得早,进门没公婆,好当家,不受气。不料想,没公婆,却有四个大姑子。四个大姑子赶上四个婆婆了!她们看我是哪哪都不顺眼。我不会干活,更不会做饭。东北做饭用大铁锅,那锅大的,一个人躺进去能洗澡。用那样的大锅做饭,熬粥炖菜贴饼子一锅出。一个人拉风箱、烧柴火,围着灶台转,一通手忙脚乱。我做饭,不是点不着火,就是拉不动风箱,也掌握不好火,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一次,我把饭烧煳了,锅底一层黑炭似的锅巴,硬得像石头。我不敢声张,用斧子悄悄去砸那锅巴,结果,锅巴没砸完,锅底却砸了个破洞。我也不敢说锅底有个洞的事,再做饭时,先用面煳住它,饭又烧煳了。四个大姑子都盘腿坐在炕沿上,在烟雾里斜眼看着,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我。大姑姐说得最狠的一句话是:南挑北捡,挑个猪头还瞎个眼!
小绒瞥了一眼母亲,发现她每当说到这句话时,目光就浮起一丝愤怒。小绒见过猪头,尤其是过年的时候,父亲会买一个连毛带血的生猪头回来,当年货。猪头硬邦邦地摆在小饭桌上,小绒父亲端详着它,还用手摁摁猪脸,判断着这个猪头煮熟后能出几斤肉。猪头的眼睛,要么全闭着,要么全睁着。小绒想了好一阵儿,也没想明白挑个猪头瞎个眼是什么意思。
小绒母亲把有四个姑姑的照片摆在彩纸的一个角落里。当相框再次挂到墙上时,那张照片的位置很不起眼,容易被忽视,想看清它,得踮脚尖,抻脖子。
但是,每当看到邦国舅舅的照片时,小绒母亲就容颜大变,满脸喜悦。照片里的邦国舅舅二十来岁,理着小分头,额头饱满,鬓角清爽,像是刚从理发馆里出来不久。他眉毛平直,眼睛不大,鼻梁端正,嘴唇薄,脸颊消瘦,胡子刮得很干净,皮肤细腻白皙。他站得笔直,穿着一件深色的厚呢子大衣,领子立起,两手斜插在大衣兜里。
小绒母亲说:邦国舅舅是个美男子!他从小就嘴甜,性子软,脑子好使,人见人爱。
眉清目秀的邦国舅舅确实挺好看,好看得有点儿像个俊女子。
小绒母亲说:记住啊!邦国舅舅是你的亲娘舅啊!亲娘舅可不是一般舅舅,他不是安国舅舅,不是兴国舅舅,也不是永福舅舅,更不是狗毛舅舅。
安国舅舅是二姥爷的儿子,兴国舅舅是三姥爷的儿子,永福舅舅是前院老孙家的儿子,狗毛舅舅是后街王大壮的儿子。叫舅舅的人很多,但亲娘舅只有一个,那就是邦国舅舅。
小绒母亲有同父异母九姐妹,却只有邦国舅舅一个男孩。
小绒母亲又拿起另一张照片,照片里穿花旗袍的女人是小绒的外婆。端庄秀丽的外婆扶着一个花台站着。她的身旁站着三个十来岁的孩子,个头高点儿的是小绒母亲,差不多一般高的是小绒的二姨妈镯子和邦国舅舅。小绒母亲比二姨妈镯子大两岁,二姨妈镯子比邦国舅舅大一岁。
有一年,在玉甸县警察署任署长的小绒外公和当地的一个女人相好了。小绒外婆得信后,精心打扮了自己,又打扮了二姨妈镯子和邦国舅舅,然后母子三人乘车搭船到了玉甸县。在玉甸码头,他们一下船,就引起了人们的热议,说:李署长的老婆和孩子真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个个如花似玉。有人尾随着母子三人到了警署,以为能看到一场闹剧。但是,人们失望了,那两个女人进了一个屋子,关门闭户,大半天没什么动静。等她们走出屋时,小绒外婆竟承认了那个女人成为小绒外公的小老婆。小绒母亲称那个女人二妈,小绒称她二姥姥。那是旧社会,男人有两个老婆不稀罕。只要养得起,男人有几个老婆也不稀罕,小绒母亲这样说。有一张照片,竟是小绒外婆和二姥姥的合照。二姥姥头发稀疏,三角眼,尖嘴猴腮,远没有小绒外婆好看。二姥姥生了四个女儿,却没生儿子。因此,邦国舅舅就成了家里独一无二的宝贝,是李家传宗接代的根。那时的东北很乱,一会儿是中国人的天下,一会儿是日本人的天下,一会儿是俄国人的天下,一觉醒来,弄不清街上穿军装的是什么人。日本人不好糊弄,俄国人傻乎乎的。邦国舅舅就用红小豆加薄荷叶煮水,晾凉了,装在瓶子里,冒充汽水卖。俄国人喝了,一个劲地喊:格瓦斯!格瓦斯!邦国舅舅长大后越发是美男子,仗着这一点,娶谁做老婆,真是挑花眼了。后来,他娶了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汪淑娴。汪淑娴也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皮肤白得没一个黑点。当时,小绒的外婆不同意这门亲事,她觉得白成这样的女人,主贱!况且,腰细,屁股小,不好生孩子。但邦国舅舅非汪淑娴不娶。汪家开木材厂,有钱,没嫌弃邦国舅舅家境不富裕,除了正常的婚礼,仅提了一个要求:雇两班乐队,一班中式锣鼓,一班西式洋鼓洋号。婚礼当天,两班乐队要鼓乐喧天地穿城而过。为了这场面,很多天,姥姥骑着自行车昼伏夜出,往返于乡间和城市贩卖猪肉。一扇猪肉百余斤,两扇,二百多斤。骑不稳,连人带车就摔倒了。那时贩猪肉犯法啊!果然,小绒外婆让警察逮住了,猪肉被没收,人也关在警察局里。邦国舅舅举行婚礼时,小绒外婆还在警察局里拘留着,所以她没有参加邦国舅舅的婚礼,也没听到那喧天的鼓乐声。因为邦国舅舅是男孩,全家便倾力供他读书,从小读到大,一直读到大学,那张西装革履戴鸭舌帽的照片就是他上大学时照的。后来,遇到了战争,邦国舅舅也就大学肄业。平津战役时,小绒的父亲和母亲在天津,邦国舅舅也在天津。一天,邦国舅舅来找他们,说:我要过山海关,回老家去。我得置办体面点儿的衣服,带点儿干粮。小绒母亲背着丈夫,给邦国舅舅买了一件皮夹克、一双皮鞋和一顶鸭舌帽,还用家里仅有的二斤白面烙了几张饼。邦国舅舅兴致勃勃地上路了。没过三天,邦国舅舅又回来了,皮夹克没了,皮鞋没了,鸭舌帽没了,白面烙饼也没了。邦国舅舅身上裹着一块破烂不堪的麻袋片,趿拉着一双有帮没底的破鞋,像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原来,邦国舅舅还没到山海关,就被土匪抢劫了。
小绒父亲打断了小绒母亲的唠叨,白了她一眼。
小绒父亲说:老说邦国舅舅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什么意思。光彩?
小绒母亲说:有什么不光彩的?你觉得丢人,是你天生跟他不对付,你属牛,他属马,白马怕青牛!你俩犯相,他做什么事,在你那儿也讨不到好!
小绒觉得那些故事挺有意思,邦国舅舅也是个有趣的人。
邦国舅舅要来莫村了,这消息小绒是从父母聊天时得知的。他们收到一封皱皱巴巴的信,看过后,说了邦国舅舅要来的事。大人聊天,常以为旁边的小孩子不在意,所以无需交流。
小绒父亲说:信里的意思,邦国舅舅在路上了。
小绒母亲说:算算日子,邦国舅舅应该近些天就到了。
莫村在山沟的深处,通向村的路只有一条。路蜿蜒在沟畔、沟底、土梁上,像根绵长的绳子。小绒家从城里来莫村时,坐了马车,在这样的路上摇晃颠簸了一白天。小绒从没见过这样的路,路面上长着茂密的草,如果草间没有两道深深的车辙,不以为它是路。赶车人说,山里人少,走这路的人也少,路上就长草了。车辙里有淤泥,有积水。车辙边的凸起路面长着的草被车轮压了,被脚踩了,倒伏一下,又缓缓地竖起来,像一柄柄小剑。这样的草没什么水分,兔子和羊都不爱吃。这条路,不断有沟壑遮挡,看不了多远。但是,站在村西智伯庙的土台上,能眺望到两里外的一个沟口,若有人来莫村,拐过山坳,在那沟口出现,会被远远地看到。村里人讲,智伯是古代一个很厉害的人,至于他的具体故事,却没人说得清楚。智伯庙很小,一间房,建在一丈多高的土台上。庙已坍塌得没有一堵墙,只剩残砖断瓦。
小绒父亲骑着自行车离开了莫村,去了县城,到那里的火车站接邦国舅舅,已走了好几天了。
小绒养着一只羊和二十多只兔子。夏天到秋天,下午放学后,她得到地里给羊和兔子割草。跟着同学们割草,小绒认识了不少草,知道羊和兔子最爱吃甜苣、苦苣和芦巴子。甜苣和苦苣的叶脉里有白色的奶汁,它有黏性,粘在手指上,不一会儿就变黑了。兔子和羊吃了这样的草长肉。芦巴子吃了不拉稀,长筋骨。这样的草是好草。但是,好草并不随便长在任何一块地里,需要漫山遍野地去寻找。好草多长在村南和村东的地里。那里的地,平整,地块大,种着树林似的高粱和玉米。钻进一片庄稼地,扒拉开面前宽大的叶子,往前走,再往前走,左瞅右看,不一定在哪个地方就长了一大片好草。有时草多了,筐里塞不下,小绒便从腰间解下一根麻绳,用于捆长杆的芦巴子。回村的时候,小绒一只胳膊㧟着箩筐,一只手护着扛在肩上的草捆,一步接一步走,像个移动的小草垛。草生长的旺季,要多割一些草,除了供羊和兔子当天吃,要把多余的草晒干,储藏起来,当冬天饲料。一拔草晒干,就扔进院里墙角的小棚子,一层又一层。在村南和村东的地里割草时,会碰到其他割草的孩子,那是除了劳动还很愉快的事,尤其是在秋天。大家碰了头,都动手,在割草前先捡柴火,硬柴软柴拢成堆,点着火,然后分头到四处的地里弄来玉米、土豆、红薯、胡萝卜、花生……把它们统统扔进火堆里,才分头去割草。割完草,再聚到火堆旁相聚,从灰烬里扒拉出各自先前弄的食物,剥掉黑糊糊的表皮,大家便烫手烫嘴地吃起来,吃得乌嘴黑手。这副样子,回村前要找个小河沟洗一洗,否则被巡田的老光棍赵二货看见了,免不了挨一顿训斥。哪个孩子敢顶嘴,不承认弄了地里的食物,赵二货会朝他的屁股上踹两脚,踹得裤子上的土像冒烟一样。那孩子要还不服气,赵二货就把他扭拽到大队部,让生产队长处理。生产队长除了训斥,有时还会扣那孩子父亲的工分。被扣工分的父亲,会打那孩子。
在莫村,谁家有亲戚或客人来,是件令人羡慕的事。人们有理由没理由地去那户人家串门,对来人嘘寒问暖,有人还拿来自家树上摘的水果,帮衬着招待客人。
福元叔的后院种着一棵树,一半枝杈长苹果,一半枝杈长鸭梨,两种水果互相串味,竟都很好吃。
到莫村后,小绒家没来过任何亲戚和客人。亲戚们在几千里外的故乡,来不了,情有可原。客人们在城里,几十里的距离,他们却好像把小绒家遗忘了。
所以,小绒开始盼望邦国舅舅的到来。
三天了,小绒特意去村西的智伯庙附近割草,为了早点儿见到邦国舅舅。
智伯庙附近都是坡地,坡度大,存不住雨水,土地旱得种不成庄稼,草也长得稀,而且好草少。
小绒割一会儿草,就爬上高高的土台,坐在那儿,朝那个沟口眺望。
傍晚时分,太阳在智伯庙更西边的山峁上开始下沉。有片刻,它似乎静止了,软软地悬在半空,橘红色的霞光透过蓝灰色的云层十分明亮地射向大地,一道又一道,晕染了沟壑、村庄、土地、树木。归巢的鸟低鸣着掠过天空,闪了一下,再没踪迹。石鸡在沟谷的灌木丛中大声地鼓噪,声音急躁沙哑,像是翅膀被撕扯疼了。狗吠声从村里远远地传来,有一声没一声。隐约看到一些房顶上的烟囱冒着炊烟,像一些游丝飘荡。风从身后吹来,掀动着小绒的头发和衣服。转眼间,那枚软太阳就悄无声息地掉到山峁上,给万物镶了短暂的金边,滑下去不见了。四周瞬间昏暗下来,沟口模糊了,看不清邦国舅舅是否出现。
小绒看了看身边的一摞瓦片,它像自己一样安静,仿佛也是一个在等待的孩子。
邦国舅舅是突然出现在小绒面前的。
小绒下学回来,一进屋,就看见邦国舅舅悠然地坐在椅子上。眼前的邦国舅舅和照片里的邦国舅舅十分相似,只是老相了点儿,不是二十来岁的样子了。邦国舅舅的穿着让小绒很惊讶,他头戴一顶深棕色的直筒帽,深灰色的对襟夹袄外面套着一件奶白色的旧西服,黑色背带裤,枣红色的尖头皮鞋。打量着他,小绒不禁想,这副模样的邦国舅舅是怎么从几千里外的故乡平安到达莫村的?来莫村的前一年,小绒曾在北京的四姨妈环子家住过一段日子。那是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因为自己的两条小辫。小绒的小辫过了肩,在街上,四姨妈环子总担心它被人用剪子铰了。那段日子,瘦腿裤、阔腿裤、高跟鞋、尖头鞋、西装、旗袍、裙子、烫发、长发、长辫子……都不允许存在。上街时,四姨妈环子总是耐烦又不耐烦地把那两条小辫卷起来,用黑色的小卡子在头顶别成两坨。再后来,许是四姨妈环子烦了,竟拿剪子亲自绞了那两条小辫,说是省得别人动手,没轻重。没了小辫,四姨妈环子在小绒的头上扣了个碗,顺着碗边又剪了一圈头发。拿掉碗后,照照镜子,小绒觉得自己的头变成蘑菇,有点儿丑。
小绒展开过邦国舅舅的帽子,它是个呢料缝制的长筒,中间有个洞。
邦国舅舅说:这是印尼总统尼赫鲁戴的帽子。它可以折叠,折短了,天暖时戴,拉开了,天冷时戴。中间的那个洞,是为了露出眼睛。
小绒不知道印尼总统尼赫鲁是谁,只是觉得那长筒帽颇像村里掏茅坑用的粪兜子。
到莫村后,小绒家住两间房,里外屋。外屋有铺炕,里屋也有铺炕。这不同于以前在城里,住一间房,只有一铺炕。
小绒和父亲、母亲、弟弟睡在外屋的炕上,炕还空了一大半。
一个夜晚的经历,使小绒有了自己住一个屋子的念头。那天夜半,她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下了炕,才意识屋里的灯居然还亮着。一扭脸,她发现父亲和母亲竟然还没睡觉。又看见,不知为什么,他们竟赤条条地面对面地坐着。他们看到了小绒,立刻神色慌张地拉过被子,盖住身体。小绒有点儿蒙,觉得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情形,低了头,蹲在炕沿下的尿盆上,嘘嘘嗦嗦地尿完了尿,没敢抬头,又上了炕,蒙了被子,假装睡觉。
小绒说:妈妈,我能一个人住里屋吗?
小绒母亲说:不行。
小绒说:我想一个人住一个屋。里屋不是空着吗?
小绒母亲说:那——等天暖了再说吧!
深秋了。山里寒气大,天冷得早,一早一晚更冷。起早去地里劳动的人,多穿了棉袄。家家的灶火从屋外挪到屋里。为了抵御寒冷,为了省煤,无论有几间房,村里人家也只在一间屋子里生火。炕边砌个灶台,烟道通炕,再通向房顶的烟囱。这样,等到火燃起来,除了做饭,还暖家,炕也热了。男女老少都挤在一铺热炕上睡觉。炕很神奇,睡四五个人的炕,挤一挤,能睡七八个人,孩子多,打通铺,再挤挤,十几个人也能躺下。村东刘小赖家有九个孩子,祖孙三代在一铺炕上睡觉。夜晚,刘小赖得在炕沿下数数鞋,才能确定所有的孩子是不是都在家。
不能到里屋住,小绒很多天不高兴,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小绒常常溜进里屋,用抹布擦擦箱子柜子上的灰尘,用笤帚扫扫地,扫扫只铺着一张草席的炕。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地上,白晃晃的一片,手伸进那片白光里,能感到微弱的暖意。
但是,邦国舅舅竟直接住在了里屋。草席上铺了新拆洗的被褥,靠墙摆了脸盆架,架子上搭着有香皂味的毛巾。窗台上放着塑料香皂盒,放着牙缸牙刷牙膏,墙上挂了一个小圆镜。屋中央生着一个从城里带来的铁皮炉子,拐着直角安装了几节铁皮烟筒。炉膛里燃烧着煤块,探出窗户的烟筒口冒着蓝烟,天若冷,烟筒里缓慢地流淌出黄褐色的水。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水会在烟筒口结成冰溜子,太阳出来,照耀它,不定什么时间,它啪的一声落地,碎得满地晶莹。
小绒说:为什么邦国舅舅能住里屋?
小绒母亲说:他是你亲娘舅啊!
邦国舅舅的到来,小绒家也像其他人家来了客人一样热闹了几天。小绒也如愿吃到了福元叔家那棵树上的两种水果。
住在里屋的邦国舅舅常常睡懒觉。小绒上早自习回来了,他没起床,有时快吃午饭了,他还没起床。
盛饭时,小绒母亲会单独给邦国舅舅留出一份。
邦国舅舅终于起床了。他伸着懒腰,从里屋走到外屋,走到院里。再从院里走回外屋,到里屋。这样来来回回地走几趟,好像才摆脱了身体里的倦意。
小绒母亲说:邦国舅舅爱睡懒觉,是上学时养成的习惯。读书是件苦事啊,常常要读到半夜。
起床后的邦国舅舅要刷牙。他端了一杯水,水里泡着牙刷、牙膏和一根细钢片。他把挤上牙膏的牙刷探进嘴里,上下左右一通刷,刷得嘴边冒着白沫。之后,他噙住一口水,仰了头,喉咙鼓动,水在嘴里发出一阵翻滚声后,突然前倾身体,把水都喷了出去。接着,他又噙一口水,如前一样,反复多次。漱过口后,他将那根细钢片弯曲了,探进嘴里,一下一下地刮舌头。细钢片上刮出一缕缕黄白色东西,像痰。他忙着用小拇指的指甲剔那细钢片上的污秽物,弹着指甲,将它们崩到什么地方。邦国舅舅小拇指的指甲蓄得很长,好像是专门为了剔那些污秽物。院子里的地面,在邦国舅舅清洗完口腔后,会湿一小片,似一摊污泥浊水。
小绒说:为什么邦国舅舅刷牙用牙膏,我用盐水?
小绒母亲说:他是你亲娘舅啊!
邦国舅舅刷牙漱口刮舌苔的时候,大门开着,从地里劳动回来的人经过门口,有人扛着农具就停住了脚步,半张着嘴,一声不吭地看着邦国舅舅的一举一动。有时门外站了好几个人。
到莫村后,小绒的父母没像其他农民那样在生产队干农活。
村支书乔守德说:农业活计,并不容易干好。古语说,三年易考文武举,十年难考田秀才。人活一辈子,各人脚下都有自己的路,兔子靠腿狼靠牙,各有各的谋生法。
于是,小绒的父母就在大队部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小绒父亲以前在城里的商业局做过干事,会计,采购,于是他就帮会计理账,帮保管员清库,帮治保主任调解村民矛盾,帮生产队长去外村调换种子,或进县城办其他杂事。小绒母亲以前在城里的县医院当护士,善于打针输液,于是她就在村卫生室协助赤脚医生王丙根给村民看病。村民好像不太清楚大夫和护士的区别,只要能治病,就一律称大夫。李大夫这个称呼,让小绒母亲很高兴,让她想起了到莫村前县医院赠送她的两件礼品: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一个听诊器。《赤脚医生手册》是一本很厚的书,内容涉及内科、外科、儿科、妇科、耳鼻喉科、中医科……还有西药和中药的使用常识。小绒母亲变成一个爱学习的人,一有空就翻阅《赤脚医生手册》,有的书页被她翻卷边了。出诊时,小绒母亲的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步履轻盈地走在村街上。小绒母亲还让进城办事的小绒父亲特意买回一瓶来苏水。每天,她到卫生室工作时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往地上洒点儿来苏水。来苏水的味道很浓烈,挥发着,熏得小绒母亲的衣服都带味。小绒母亲觉得,衣服上有来苏水的味,才更像大夫。逐渐地,原本是护士的小绒母亲胆子大起来,除了打针输液,还敢动手术了。改英姨的小孙子头上老长疖子,鼓包,化脓,流脓,以前王丙根用捣烂的仙人掌敷那疖子,却老好不利索。小绒母亲用一把小刀划开了那疖子,用碘酒和酒精消毒,又把凡士林浸过的棉纱条塞进伤口里做引流。几日后,疖子里不再有脓血,才缝合了伤口。拆线后,伤口上涂紫药水。这样一番操作,那孩子的头上再也不长疖子了,只是头发里有个疤痕。
小绒和弟弟在上学。
白天的很多时间,邦国舅舅独自在家,除了睡觉,吃饭,小绒不知道他还在干什么。
莫村的小学没有一个完整的校园,五个年级的学生分别在三个地方上课。除了五年级,其他年级实行二部制教学。一年级和三年级在大队部的一间空房里,二年级和四年级在龙王庙的大殿里,五年级在场院的仓房里。一个公办教师和两个民办教师教着七八十个学生。
乔素文教一年级和三年级,梁润子教二年级和四年级,尚玉璋教五年级。乔素文和梁润子是民办教师,一年四季由大队记工分,每天八分,一年近三千分,顶个壮劳力的工分。尚玉璋是公办教师,在公社的中心小学领工资,在公社的粮站买口粮。
小绒上四年级,认识了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的二年级的五儿。
五儿的姐姐是乔素文。
原本,小绒和乔素文不会有太多的交集。小绒十岁,乔素文二十六岁。小绒是学生,乔素文是不教小绒的老师。她们只在上下学的村街上偶尔相遇。
但是,小绒去五儿家玩,也就认识了乔素文。
乔素文家住三眼窑洞,两眼里外间,一眼单间。
乔素文自己住在单间的窑洞里,这不同于村里的其他姑娘。
窑洞不大,从窗户照进屋里的阳光洒在单人床上。临窗摆了张桌子,桌面上摞着作业本和课本,放着粉笔盒,放着一瓶红墨水和一瓶蓝墨水,放着一块凹形的小石头。小石头上架着一支蘸笔。蘸笔就是在塑料笔杆上按个笔尖,备课时它蘸蓝墨水,判作业时它蘸红墨水。窗台上放着一个吃过罐头的玻璃瓶。田野里有野花盛开时,瓶里加了水,插着各种野花。没花时,插草,插树枝。田野里到处有野草,郁郁葱葱,毫不出奇。乔素文折那么几棵草,插在瓶里,嫩绿墨绿,纤细柔韧,却有了格外的美丽。带几片叶子的树枝插在瓶子里也好看,有个梨树枝在瓶子里插了好些日子,它是深秋时折回来的,弯曲的枝干上残存着几片发黄发红发紫的叶子,插在瓶子里,被白墙衬着,像一幅画。
天冷时,乔素文的屋里生着一个始终用煤泥封着火的小炉子。煤泥用煤面和黄土和成,中间戳个眼,微弱的火便在煤泥下幽幽暗暗地亮着。一坨煤泥,能烧几个小时,屋里暖意融融。
乔素文长得不好看,个头不高,身材偏胖,发际高,额头大,圆眼,微笑时,露出两颗门牙龇在厚厚的唇边。她没像村里的姑娘那样梳两条大辫子,而是蓄着偏缝的齐耳短发。她没像村里的姑娘那样穿大红大绿的衣服,而是衣着素色,浅灰、月白、淡紫的衣服上散发着淡淡的雪花膏味。
……
(责编陈克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