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迫切希望的是还原一个接地气的、有烟火气的鲁迅 周令飞:回归鲁迅

2024年3月7日,位于虹口区溧阳路的鲁迅存书室旧址焕新归来。周令飞在书桌前的藤椅上坐下。

在鲁迅公园内鲁迅墓前举行的“鲁迅纪念日公众纪念活动”中,周令飞、学生及市民群众代表百余人共同缅怀和纪念鲁迅先生。均文汇报记者 蒋迪雯 摄
这二十余年来,周令飞只做鲁迅传播普及一件事,不再是年少时的“不懂”,青年时的“躲避”,他觉得自己和祖父之间越发亲近起来。
“继承家族遗产不等于复制前人轨迹。如今我的价值在于用现代方式让鲁迅精神活在当下。”他说。
周令飞有着和祖父鲁迅无比肖似的一张面庞——方正的脸型、浓眉、一抹八字须,抿起来有些严肃的嘴唇,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您和祖父长得真像。”这些年,周令飞没少听到这样的评价。
作为鲁迅的长孙,最近周令飞要回应的事可太多了。有游客投诉浙江绍兴鲁迅故里内“鲁迅夹烟”网红墙,认为不符合公共健康宣传导向。记者们纷纷去问周令飞的看法,他回应说,敢讲话、能讲话不是坏事,但也要尊重历史,尊重艺术。
还有人发现,鲁迅《故乡》中那个月光下的少年闰土原型的孙子章贵,曾经当过绍兴鲁迅纪念馆副馆长。周令飞觉得很欣慰,认为从文学人物后代到专业文化工作者身份的转变打破了“家族世袭”的刻板印象,“证明鲁迅精神的传播需要全社会的参与”。周令飞说。
对于周令飞而言,鲁迅受到更多人的关注是一种可喜的现象,他隐隐感觉,鲁迅从最初那个高高在上的符号性的人物,变得越来越接地气,受到越来越多年轻人的注视。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周令飞都想要“逃离鲁迅”。这些年,周令飞才渐渐重新面对起自己鲁迅长孙的身份,除了长相酷似,周令飞明显感觉到自己和祖父之间心灵的距离也变得更近了,他说自己已经“回归鲁迅”。
回归鲁迅
鲁迅文化周开幕的当天,虹口鲁迅纪念馆内“以书肆为津梁、期文化之交互——内山完造与中日友好”主题展览也同步开幕。内山完造是鲁迅的好朋友,为鲁迅在上海提供过诸多帮助。
看着一张张老照片,周令飞开心地指给记者:这是我的祖母许广平。1956年8月,许广平拜访内山完造,穿着一件印花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笑容明亮和煦。
周令飞在北平出生,在祖母许广平身边长大,住在大石作11号的小院里。在周令飞的印象里,许广平总是很忙,也甚少和他说起鲁迅。
即便这样,鲁迅在周令飞的生活中却“无处不在”。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周令飞想要“逃离鲁迅”。
周令飞不爱写作,也不抽烟,却总有旁人惊讶,你是鲁迅的孙子,怎么不会写作?怎么能不抽烟呢?他听了心里十分憋闷。
周令飞十二三岁的时候,躲在家里看国内外的经典文学作品。他16岁时,不顾家人反对去东北高炮某部当了几年兵,就是因为看《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些经典作品,觉得男孩子应该去保家卫国。
纵然书读了不少,但周令飞少年时并不爱读鲁迅的书。“读不懂。”他说得倒是坦荡。那时候年纪小,鲁迅的文章对孩子来说有些晦涩。不仅如此,学校老师强压着周令飞背鲁迅的文章,他就有点逆反心理,“你越是让我怎么样,我可能越不听”。
早年周令飞在日本、中国台北做事,他也总是刻意回避鲁迅长孙的身份,直到1999年回到中国大陆以后才重新面对。那时候,周令飞的父亲周海婴正在打一些跟鲁迅有关的侵权官司,周令飞很敏锐地意识到,不应该那样。“授权和维权是两个概念,家属要去做授权的事情,去做传播的事情。”他苦口婆心地劝告父亲。
2002年,周令飞在虹口足球场附近租了一个办公室,成立了上海鲁迅文化中心,也是如今鲁迅文化基金会的前身,专门做鲁迅公益文化领域的传播。周令飞协助父亲撰写《鲁迅与我七十年》和建立“鲁字号”资料库。在日本学习影视制作、展演策划,在台北创办画廊的经历为周令飞后来的工作提供了支持。
走上传播鲁迅文化的路以后,周令飞才渐渐重新面对起自己鲁迅长孙的身份。
当代鲁迅
刚刚组建鲁迅文化中心时,周令飞做了不少走访调研,他发现,当时鲁迅的形象一直被神化、学术化、书斋化、意识形态化,成为“高大全”的符号,是一个斗争的“战士”,但离一个真实的“人”很远。
那时候,作为家属,周令飞最迫切希望的是还原一个接地气的、有烟火气的鲁迅。因此,他和父亲周海婴花了不少时间完成了一系列有关鲁迅的理论文章,包括《鲁迅是谁?》《鲁迅姓什么》《让鲁迅回家》,陆续发表在报纸上。
在家人眼中,鲁迅从不是“横眉冷对”的符号。父亲周海婴提及鲁迅时,最令周令飞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幽默感。周海婴曾回忆,鲁迅在家中常与他玩“踩影子”游戏,甚至在病重时仍用漫画笔法调侃自己的胡须。他会在书信中“炫耀”许广平新织的毛背心,也会因买到心仪的书而兴奋不已。
“这种生活化的描述,让我意识到鲁迅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普通人。这些细节让我确信,还原‘人间鲁迅’不仅是必要的,更是对他作为个体的尊重。”周令飞说。
此后,周家人又通过音乐会、展览、论坛、文创等形式,还原鲁迅作为丈夫、父亲、朋友的日常——例如展示许广平的旅行木箱、家庭茶几等文物,让观众看到他会为稿费斤斤计较,也会为孩子生病彻夜难眠。“这种转变的必要性在于:只有让鲁迅回归‘人’的本质,他的精神才能真正被当代人理解和接受。”周令飞说。
不少年轻人转发一些真假难辨的“鲁迅语录”,使鲁迅成为人们“伪造”名人名言的第一人选,对此,周令飞倒是十分宽容。“很多年轻人用鲁迅梗,或者说用鲁迅来说事儿,其实是希望自己的声音被听见。自己说的可能没人听,用‘鲁迅说’可能大家就听到了。”周令飞解读,“这里娱乐需求、心理需求都有,我更愿意看作现代年轻人的一种‘游戏方式’,不过不能没有底线。”
说到这里,周令飞提起鲁迅和别人打笔仗,有原则上的区分:一部分原因是政治观点的不同,需要把事情说清楚,另一部分就是文人之间的游戏。“年轻人在这个时代也需要一些游戏方法,借鲁迅来互动,也是一部分人找到的游戏方法。”他说。
进入AI时代,周令飞看到不少人用AI创作鲁迅Rap,设计鲁迅的卡通形象和表情包,他都喜闻乐见,周令飞注重这种鲁迅文化与年轻人的正面链接,自己也在鲁迅美术学院带研究生团队将《阿Q正传》《故乡》《祝福》等名篇改编为动画、游戏和互动装置,在绍兴鲁迅外婆家展出,吸引了大量青少年参与。“我们计划开发‘鲁迅IP元宇宙’,通过虚拟场景重现《呐喊》《故事新编》,让年轻人在沉浸式体验中理解作品内涵。”周令飞说。
当然,有的时候,周令飞也会做一些“纠偏”的工作,他对鲁迅传播走向过度娱乐化始终保持警惕。有一次,他去逛市集,有摊主把鲁迅的脸做成臭豆腐放进油锅里,“这难道不是把鲁迅放在锅里炸吗!”周令飞特别愤怒。还有的摊主贩卖鲁迅戴海盗眼罩,被美女蛇缠身的周边,或者将鲁迅恶搞成“染金发、戴金链”的潮男。周令飞通过基金会联系街道、园区,甚至还发过几张律师函。有的年轻人设计鲁迅的表情包,让鲁迅抱着一条鱼,说是在“摸鱼”,作为自己想躺平的借口,周令飞觉得这样的解读也挺消极,“这些东西我不提倡,也希望不要去传播”。
名人后代
这些年,周令飞遇到过世界各大文豪的后代。他总是情不自禁地问对方同一个问题:作为文豪的后代,你有什么感受?
夏目漱石的孙子曾经对他说,自己的前半生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他常常被人们期待着在写作方面有所成就,最终他选择从事漫画评论工作,但同样遭到了外界的非议。
周令飞很能够共情这种压力。他坦言在这个圈子里,大家都会对文豪后代做的事情有所评判,能否承受住这种评判,会影响后代的人生走向。“坦白说,我觉得我可以承受了。”从前周令飞觉得自己特别爱惜羽毛,所以听不得别人说一点不好的评价,有人曲解他早年的一些经历,编造不实内容,还有的指责他对鲁迅的解读不够专业,或者说他吃“鲁迅饭”。
“我开始挺在乎的,总是想去反驳、去澄清,但是后来他们说在互联网的时代你不被骂才叫奇怪。”周令飞觉得自己是“挺正的一个人”,也在慢慢学会和非议和解。毕竟鲁迅文化基金会的很多工作都在台前,他需要面对公众、承受评判。
鲁迅文化基金会发展到现在,周令飞说自己是120分的努力,获得90分的成绩,他时常将基金会与同样类型的名人基金会做横向比较——业务能力怎样、社会贡献度怎样。“我们是运作型的基金会,不是资助型的,所以方方面面都更复杂,我没有认为自己能拿满分,但我尽了最大努力。”周令飞说。
正如父亲周海婴一生坚守物理研究,晚年却通过办一场摄影展,重新找到了自我价值。周令飞通过鲁迅文化传播,同样找到了自我价值。“继承家族遗产不等于复制前人轨迹。如今,我希望公众将我视为‘文化工作者’,我的价值在于用现代方式让鲁迅精神活在当下。”他说。
如今回望自己的人生,周令飞竟惊奇地发现,自己与祖父之间不知不觉已经有了那么多深入的牵绊。
“我属蛇,鲁迅也属蛇;他钟爱文艺,我也钟爱;他好奇,我亦好奇。”周令飞扳着手指数着这些相似之处。他有时候会觉得,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外貌的相似显然是遗传的结果,但性格与生活习惯的契合则更多源于后天影响。“我从事文化传播工作的韧劲与鲁迅‘锲而不舍’的精神一脉相承;而喜欢交朋友、热衷文艺的特质,既可能来自家族基因,也与长期研读鲁迅作品、策划相关活动有关。”周令飞说。这二十余年来,周令飞只做鲁迅传播普及一件事,不再是年少时的“不懂”,青年时的“躲避”,他觉得自己和祖父之间越发亲近起来。
今年,鲁迅文化基金会的总部从上海迁移到了绍兴,周令飞也回到绍兴定居,再到上海反而算是“出差”。不太忙的时候,周令飞喜欢走在青石板路上,从鲁迅笔下的“百草园”走到“三味书屋”,这种空间与文本的重叠,让他更能理解祖父作品中蕴含的那种乡土情怀。
周令飞还在鲁迅外婆家安桥头村租了一间农房,安桥头村是绍兴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村,村里年轻人少,老人多些。“我装修得很简约,用的家具也十分便宜。”周令飞想等他退休以后,就在这里养老。
今年72岁的周令飞预计自己75岁退休,但在那之前,他认定自己仍有三件事要做:一是推动“鲁迅文学世界”立体打造;二是完成“鲁迅名作动漫研究工程”,用5—8年时间将鲁迅主要的作品改编为全媒介内容;三是培养鲁迅第四代传承人。大学毕业以后,周令飞的侄子就抽空在基金会实习,周令飞夸他稳重,做事逻辑性强,比较缜密。但和自己相比,少了一点感性和从事文艺的经验。“我想通过‘传帮带’,让鲁迅传承后继有人。”周令飞说。
想要真正退休,对周令飞来说并不算容易。他自己也向记者调侃,“周令飞”似乎已经成为基金会的某种“标志物”了。“标志物也好,吉祥物也罢,更准确地说可能我已经变成了‘大家长’,所以未来基金会仍是我的工作,这些计划的背后,是我对鲁迅精神的承诺:让他的思想在当代社会持续生长,而不是成为被供奉的‘文化化石’。”
最近,周令飞总想起鲁迅有名的那一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每代人有每代人的使命,这也是周令飞选的那条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