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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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红门的石阶前，仰望那高耸入云的山巅，宋平再次被一种幸福的眩晕感环绕。它可真高啊，难以置信海拔只有1545米。他所在的那座城市西郊也有一座山，叫后山。作为一名登山爱好者，他经常利用周末闲暇的时光一次次征服那座山。当然，远远说不上征服，从山脚到山顶不过一个半小时的工夫。这对普通的游客或许算得上是较为艰难的里程，但对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站在后山的山顶，云还在更高的地方，凛冽的风在云的背面呼啸，但它的海拔也有一千多米，是城市的地势与周边的环境反衬了它的普通与平凡。泰山的巍峨是在偌大平原上拔地而起的错愕和突兀，是帝王将相传递来的远古回声，更是圣人、文人墨客悬挂在松柏之间的流云般的低吟与叹息。然而此刻，泰山更像他黯淡生活中唯一的那份奇崛和向往。穿过红门，买完票，他看了看表，指针指向九点四十五分时，他迈开了正式登山的第一步，更准确地说，他向游戏中的终极目标迈开了征服的第一步。

日程是一个月前定下来的。冷玉最终没能扛住宋平的软磨硬泡，把地点定在了泰山之巅。当冷玉把“泰山”两个字佐以一个调皮的笑脸从微信里发送过来时，宋平的心情完全可以用欢呼雀跃定义，并深深体会到冷玉的用心与暖意。对一个登山爱好者来说，没有爬过泰山简直就是一种耻辱。他爬过黄山、九华山、峨眉山、华山、五台山……唯独没有爬过泰山。其实，关于登泰山他至少谋划过三次，就像一种劫数，在即将成行的前夕，总会被生活中突如其来的事情活活毁掉。等着吧，一有时间，我就把这份遗憾补上。大前年，当发现她也是一名登山爱好者时，他信誓旦旦地说道。她在那边给他点了一个赞。他继续得寸进尺地说道，最好咱们俩一起去。她秒回两个字——期待。他还记得当时激动的心情，那时他们已经视频过，对彼此期待半年之久的样貌同样怦然心动。他们在视频里望着对方，不说话，有一种恍惚般的亲近与信赖，他们笑了，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眼里的光。

但期待变成了煎熬。去年冬天，她倒是去了一趟泰山。去之前，她只是说要出去几天。他问，去哪？她在视频里眨着眼睛说，暂时保密，等回来向夫君禀告。那几天，她像是失踪了，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焦灼的他甚至怀疑她是否跟哪个男人约会去了。四天后，她从微信里给他发来三个字——看邮箱。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邮箱，里面是她发来的一堆照片。虽说他没有去过泰山，但反复做过几次攻略使他对泰山的样貌无比熟悉。他几乎一眼认出了白雪覆盖下的泰山：苍翠与白雪交相辉映，工笔画般山下的院落，石砌的院墙，孤寂的石碾，更别说山上的空灵，飞流瀑布，玉树琼花……几乎每张照片都是绝景，有种触摸时间与历史的幻觉与震颤……他不免感慨不已，突然明白她为何谢绝各种纷扰，包括他的电话与微信。他给她发微信说，这是一次灵魂之旅。她立马回了微信：夫君一语中的，奴家这厢有礼了。她发来汉代女子的礼节。他连看了几遍女子的礼节：右手压左手，左手按在左胯骨上，双腿并拢屈膝，头微低……

顺着平缓的山路而上，仅仅半个多小时，他竟然出了一身细汗。虽说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半个月前，他几乎是一口气登上较为陡峭的后山，大气不喘，汗更是一颗没有。他从背包里取出毛巾擦去脸上及鼻尖的汗水时，不由自嘲地笑了笑。他知道症结在哪，是她让他变得心浮气躁，让他的心全乱了。想到已在泰山之巅宾馆等待的她，一种焦渴从身体深处弥漫出来，他拧开矿泉水瓶，小口小口地呷着，一阵山风拂来，带着晨时最后一丝凉意。他得承认，她之所以把相聚时间定在初夏时节，是有几分道理的，不冷，也不太热，但松柏与铺排的绿色成荫，如织般的游人在他充满企盼的眼里，如同一缕缕绿色的风在山路上摇曳。

当她定下日期时，她又迟疑地说，知道你忙，到时不会又被什么俗事给绊住了吧，毕竟泰山可是你的劫数，反正相聚就这一次，错过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自己掂量吧。她在视频里是任性的语气。他俗事确实不少，连着几年的正常公休假都没能休成，但这次相聚对他来说，绝不是约会这么简单，更具有一种重大的意义，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意义到底清晰地指向何处。他斩钉截铁地说，纵使天上下刀子我也会准时赴约。他又提议到时先在泰山脚下相聚，然后一起爬泰山。她在那边却说，时间还早，到时再定。到了要出发的日子，她却在那边打起了太极，说，反正我会比你早到。

昨天早上，他坐最早一班动车赶到泰安。他一出车站便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她在那边却是嗔怪的语气，埋怨他竟然没有一点灵犀，她已经到了泰山顶上，房间都开好了。他蒙了，这确实怨不得他，他要请假，请假前还专门和她确定了一下。她当时没有任何异议。看来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猜。她在那边怒气未消，挂断了电话。电话虽然挂断了，她却从微信里传来宾馆设施的图片。宾馆很不错，主题风格，蓝色基调，一张圆形大床，上面铺满了玫瑰，还有窗景，透过落地窗户，前面是无遮挡的群山，也就是说在房间便可以看见明早七点十五分左右的日出。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张图片上，那是一个白净发亮的圆形浴缸，足够两个人共浴……他的嗓子开始发干，不由自主地吞下一口口水，他把电话打了过去，嬉皮笑脸地道歉，并说给他一个半小时，他就会到达山巅。她在那边发火了，想得倒美，你明天上山吧，你得一步步爬上来才能显出你的诚意，再说，这也是登山爱好者最起码的礼节，可以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你下午可以先去岱庙看看，我已经看过了，你不能不看……这个样子的冷玉让宋平感到有些意外，都有点不像她，就像让一个孩子交出宝藏时的气急败坏与恼羞成怒。但正是有点不像她，反而让他感到了一种真实。他觉得有点好笑，更多的是无奈，只好说，悉听尊便。

2

三年前，宋平和冷玉是在网上认识的。那时他的婚姻正处于低谷期，他和妻子分居半年后，妻子被单位派到美国进修三年。妻子是医生，这样的机会对她来说可是弥足珍贵。性情急躁的妻子这才开始反思，说单位的事多，再加上要加班和出差，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并主动提出离婚。宋平叹口气说，分开一段时间也不是坏事，大家还是再想想，毕竟还有朵儿。提到朵儿，妻子说，那以后朵儿就让你多费心啦。宋平说，我是他爹，不都是应该的吗。妻子去机场那天，本来说好单位的同事来接，宋平最终还是想送她一程，又从单位赶了回来，正看见一位男士提着两个大行李箱从楼上下来。妻子慌忙介绍说，这是他们单位的副院长。副院长放下手里的行李，顾不上擦脸上的汗，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真正让宋平起疑的还是副院长那多少有点躲闪的目光。宋平没有送到机场，他看着载着妻子而去的“皇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凉。

妻子走后，他继续睡书房，他一般不在网上和人聊天，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还浪费时间。冷玉通过一位朋友的推荐加了他的微信，向他请教关于图书出版方面的事。冷玉用的是本名，当时他看到这个名字时，心里便觉得有些意思，他对名字多少有些研究，除了按照姓氏笔画，组成天、地、人三格，再配上生辰八字进行推演，纵使名字本身的寓意，也会对人的性格与命运有一种微妙的影响。这该是多么清冷的女子啊。宋平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对出版方面的问题轻车熟路。由于白天有两个会，一忙竟然忘掉，到了晚上点开微信才突然想起，忙进行回复。他先是道歉，冷玉倒不介意，并说可以理解，毕竟一家出版社的副总编有很多业务要处理。他一愣，没想到她竟然知道他的职务，看样子推荐给她名片的那位朋友已作了必要的介绍。也正因此，他对她的问题解答得颇为详尽，但她并不满足，提出的问题越来越专业，也越来越深入。探讨完出版事宜，她竟然建议他们出版社应该多关注东欧作家群，最好能出版东欧作家的系列丛书。其实他对东欧作家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主管文学图书版块，并且自己也是文学爱好者，还发表过不少作品，要不是因为工作把他的时间碎片化，他甚至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他惊讶于她的眼光，他一直觉得东欧作家值得按体系进行操作，只是这里面有太多外在因素困扰罢了。和冷玉深入探讨起东欧作家时，他们从打字聊天变成了语音聊天。他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她泛泛谈完米沃什、昆德拉和卡达莱，又重点谈了《石头世界》的博罗夫斯基，《权利之图的绘制者》的基富，尤其是罗马尼亚的作家米尔恰·埃里亚德，她说，他的小说有一种“神秘”的气氛，这种“神秘”也正是他小说的主题，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小说中，真实世界可能是虚幻的世界，而虚幻的世界恰恰是真实的世界……他听得目瞪口呆，纳闷地问，你到底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冷玉淡然一笑说，我在大学里教的是古典文学，但研究的课题却是东欧文学。难怪啊，原来是大学教授。他又问她在哪所大学，或者说在哪个城市。不告诉你，她却卖起了关子。正是她的这句话流露出隐约活泼的气息，让他从学术的深海里浮出水面，嗅到了来自生活本身一种莫名的美好。他一看表，吓了一跳，他们不知不觉聊了四个钟头，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他慌忙说，只顾说话，竟然忘了时间，没有打扰你吧。冷玉说没事，她和先生分床睡。噢，那就好，我也没事，我一个人睡书床。说完，他愣住了。

自此，他和冷玉开始了较为频繁的聊天。他们从文学自然而然地聊到人生，又从人生聊到各自的喜好与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当他说他是一个登山爱好者时，冷玉在那边发来一个手舞足蹈的表情，说她也是一个登山爱好者。接着一个星期，他俩顾不上别的话题，只聊登山，就像要把登山的话题聊透似的。一次，他把工作上的烦恼说给她听时，她建议这个周末去爬山，并说她所在的那座城市郊外也有一座山，她也去登山，就算是陪着他爬。他心里一下子感动得不得了，甚至怀疑他们在同一座城市。周末一早，他就开始爬山，并按照约定把山景源源不断地发给她。她也亦然。看到她发来的照片，他多少有些失望，他们爬的不是同一座山，也就是说他们并不在同一座城市。但奇怪的是，他到山顶了，她也到山顶了。看到她发来山顶的照片，他调侃道，只见风景不见人啊，能否露一下真容？冷玉倒也干脆，回复两个字：就不。他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山间回荡。

从冷玉隐隐透出生活困扰的碎片中，他大致理清了她婚姻的状况。她嫁的是读博时的导师，留校后，事业发展得很顺利，不到三十五岁就被评为副教授。但一年前，她竟然发现丈夫和现在带的硕士研究生又有了纠葛。她便开始和丈夫分居。他不免感慨，“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们的不幸与目前的处境几乎惊人的一致。

正是这份同病相怜让他们半年后第一次视频。她面容清丽，眉眼间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他当时不免陷入恍惚，这么好的一副皮相与气质竟然在婚姻生活中也成了受害者。她垂下目光，调笑着说，看到你，我怎么觉得你像个骗子，有编造自己婚姻不幸的嫌疑呀……

第一次视频的效果，如同一股幽暗的火在他们心中燃烧起来，落在实处便是他们聊得如火如荼。宋平几乎每天都要给她在微信留言，如同每天的必修课。他就像一棵枯萎的植物，迫切地需要从和她聊天中获取阳光、空气与雨露。或许是由于偏爱文字的缘故，他们更喜欢用文字聊天。每次开完会，一回到办公室宋平就查看微信，经常是冷玉已发来一堆文字。宋平就一条条回。正回着，冷玉新的微信又进来了。他回了前面，紧接着又回后面，弄得手忙脚乱，但冷玉并不领情，发出了视频邀请，他关上办公室的门，接通了视频。冷玉兴师问罪地说，你最新发来的留言都把我弄糊涂了。宋平一本正经地说，那是接你的第三条留言进行的回复。那上一条呢。那是针对你倒数第二条的留言。冷玉被他的认真劲弄得花枝乱颤，他没笑，表情痴呆地望着视频里的冷玉。冷玉被他目光里的热烈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不出来了，开始沉默。一种心灵的默契在无言中震颤着彼此，那一刻，他的眼睛有些潮湿，就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聊天刚满一年的一天下午，他开完会便给冷玉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过几天他要到北京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图书博览会。冷玉很快回微信说，怎么这么巧，过几天我也到北京参加一个关于东欧文学的学术研讨会。冷玉的回复像一股电流传遍了他全身，其实几个月前，他就动了想和她见一面的念头，只是他怕提出这样的想法会让冷玉小看了他，更担忧会破坏他们之间良好的化学反应，再加上工作与人事上的事一大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是天意，是老天爷有意把他们往一起推，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他立马发出了视频邀请，冷玉瞬间接受了。看到视频里宋平由于激动而变得潮红的脸，冷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完日期，他们到北京也就相差一天，并且都要逗留至少四天。宋平目光灼灼，但张不开口。他嘴里分泌了大量新鲜的津液。要不，我们在北京见一面吧。冷玉轻咬着嘴唇主动提出了见面的意愿。宋平愣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是成年人，都知道见面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会发生什么。冷玉的脸也红了，但她抬起了脸，深情的目光里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他望着她，就像望着一块燃烧着的冰，终于，他喉咙里发出响亮的滚动声……

谁也没有想到会事与愿违。临行前一天，冷玉的名额竟然被别人顶替掉了，毕竟是一个高规格的学术交流会，对参会人以后的职称评定都有一种潜在的好处。看到冷玉发来的微信，宋平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宋平急了，立马要求视频，但那边不接受。宋平便一遍遍发出邀请，冷玉终于接受了。映在宋平眼前的冷玉眼睛红肿，脸上的妆也花了。不用说，冷玉一定狠狠地哭过。宋平心里痛惜得厉害，安慰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做学问讲究的是真才实学，失去一次机会并不代表什么。你以为我真在乎什么学术交流会，冷玉突然冷冷地说，我在乎的是一份天启，我是个有宿命感的人，觉得我们的缘分到了。宋平一怔，心里不免百感交集，他柔声说，我认为彼此的情义才是缘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随时去看你，坐五点十二分的G6573对吧？这应该是最快捷的方式了，也就三个半小时。冷玉愣了，转而笑靥如花地说，讨厌……

3

真是邪门，泰山还真是他的劫数。从定下去泰山的准确日期的一个星期后，单位的人事便动荡起来。起因是社长要退休了。社长是个权力欲极强的人，总编还没有退休时，两个人便斗得你死我活，各自拉人站队。宋平本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是是非非，但还必须站队。不站队的结果，就是两边都把你往死里整。按理说，社长毕竟是一社之长，主管着整个社的经营与行政，总编只抓业务。但作为副总编的宋平熟悉的只是业务。宋平便站在总编那边。虽然和总编保持着一致，但他又进行了自我隔离，自我封闭，相互之间不传话，不捣是非，只是在名义上维护着总编的权威。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社长就不说了，纵使社长斗败，总编得势，他也不过是一个边缘人罢了，总编不会整他，但也绝不会提拔他，更不会重用他。但宋平做事有自己的底线，他不想把自己弄成小人一般的存在，只想在明哲保身的同时，保持着一份内心的从容与平静。

结果，社长与总编两个人旗鼓相当，谁也无法将对方扳倒，谁也无法取代对方。但总编的年龄到了。总编退休后，社长疏通关系，兼任了总编，但他对业务生疏。为了保证业务不出事，他必须得找个人负责。社长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更为了让原来支持总编的人迅速向他靠拢，向上面推荐宋平任执行总编。上面的任命很快便下来了。任命完，社长找了宋平谈话，小宋啊，我是个不计前嫌的人，虽说咱们社有两个副总编，这次之所以推荐你，完全是由于你为人坦荡，在群众中也有很高的威信，好好干，我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社长唯独不提宋平在业务上出类拔萃。

宋平当了执行总编后，除了在业务上认真负责，精益求精，更是非常注意和社长之间的关系。他从不和社长抢风头，无论是开会、聚会还是行政上的决定，他都尊重社长的意见，维护他的形象与权威，更不会在私底下搞团伙，建立自己的小山头，所有的人都是工作关系，不厚此薄彼，更不打击在业务上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总之，除了业务上原则性的问题，宋平对社长可以说得上言听计从，尽的是一个副手的本分，看不出一丝膨胀与野心。社长对宋平的低调与谦虚很满意，两个人处得一团和气。

现在社长马上就要退休了，所有人的心思都动荡起来，宋平当然不能免俗。宋平怎能不知社长的权力大，能当上社长最起码以后不用在社里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受别人的窝囊气。但社长也有社长该履行的责任，宋平一直认为行政与经营上是自己的短板，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勉而为之，如同小马拉大车，疲于奔命，俗尘满面，丧失生活本有的那份从容与惬意。他最理想的诉求就是当总编，在自己擅长的业务领域里纵马驰骋。但问题是上面是怎么考虑的，会像以前那样再单独设总编一职吗？如果不设，那么很可能还是社长、总编一肩挑，如果是副社长上来还好办，但如果从两个副总编中挑选一个呢，虽说那个副总编业务上比自己逊色，但他上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虽说宋平是执行总编，但行政职务上还是副处，和那位副总编没有任何区别，更重要的是那位副总编是个非常活络的人，非常善于经营自己，并且据可靠消息，他在上面还有人。如果那位副总编真上来了，当上了社长兼总编，他毕竟懂业务，那位副总编还需要宋平这个执行总编吗？那他的位置又该如何摆……宋平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正是抱着探听上面动向的念头，宋平敲开了社长办公室的门。宋平知道社长神通广大，他一定晓得什么内幕消息。社长少见爽朗地大笑起来，咱们不愧是黄金搭档啊，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正想找你呢，你竟然就来了，来，坐，我给你泡特级铁观音。茶泡好了，工夫茶，两人一杯一杯地对饮，迟迟不进入主题，就像是茶的清香吞噬掉各自的来意似的。宋平终于憋不住了，社长，我可是真舍不得你退休，更不知道你退休后，上面会怎么考虑，怎么安排。社长不愧是老江湖，哈哈一笑说，上面的意图谁能猜得透，我所听到的不过是一些空穴来风，不值得推敲，更不值得拿来交流，但估计最近上面会找我谈话，放心好了，我肯定会向上面大力举荐你，我目前剩的也就这点推荐权了。再说，这也不是徇什么私情，你的工作业绩有目共睹嘛，来，喝茶……宋平脸上挂出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举了举茶杯说，那我就以茶代酒，敬社长，再次感谢您对我的举荐之恩……

从社长办公室出来，宋平点燃一支烟，他一般不抽烟，只有心烦意乱的时候，才偶尔点一支。一支烟抽完，宋平也理清了社长的用意，他和社长并没有什么私情，只是工作与上下级关系罢了。对老奸巨猾的社长来说，他岂肯放过这最后一次揩油的机会，他能轻易对自己作出承诺，更会给副社长和另一位副总编作出承诺。他其实被社长摆了一刀。但这刀是他主动送上门的，无论如何都得承受。

第二天晚上，他就去拜访社长。他知道社长的应酬多，这时候应该更不少。临出门时，他给社长打了一个电话。社长果然在等他，爽快地说，我刚好在家，你来吧。宋平送的礼不算重，但也不算轻，一盒茶叶，外加一箱53度飞天茅台。但当他看到社长满脸堆笑中还夹杂着一丝滞缓时，他知道并没有达到社长预期的那个数。他装作不知，坐下来喝茶。社长的茶一般，他竟然喝出一丝苦味。

果然，几天后，上面的人事部门找了社长谈话，但具体谈的内容，或者说社长到底举荐的谁，就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了。社长谈完的三天后，人事部门开始找中层干部谈话。宋平被放在第一个。上面的人倒是和蔼，详细问了他对别的中层干部的看法，宋平实事求是地说，不夹杂一丝个人的好恶与私情。最后，上面让他推荐社长人选，并说也可以推荐自己。宋平建议最好还是社长和总编分开来设，这样更有利于出版社的发展。上面又问，如果分设的话，那你的推荐意见呢。社长一职，他推荐了副社长，总编一职，他推荐了自己。从谈话办公室出来时，他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真实表达了自己的诉求，一切就像小葱拌豆腐般清清爽爽，一清二白。

这天下午，宋平先后在走廊里碰见了副社长与另一位副总编。在巨大欲念的压迫下，他们见到宋平时，不免都有一丝尴尬。落到实处便是笑得加倍小心，格外灿烂。尤其是另一位副总编，嘴差不多咧成了裤腰宽，但眼睛深处却有一丝警惕的光。

中层干部谈完后，上面便定下一个星期后，与普通干部、员工进行谈话，并且是一个个谈，足见上面对这次人事变动的高度重视。当然，谁都知道现在民主评议是最重要的一关，足以影响或改变上层拟定好的人选与决定。表现最突出的还是另一位副总编，见到每一位干部与员工都格外殷勤，笑得都有些可怜了。一次，正好被宋平碰到。他难堪得厉害，把头猛地扭了过去，实在无法面对。宋平呢，当然不会像他那样掉价，抱着一份泰然处之的态度，对待每一位下属与员工。说是泰然，要完全做到还是有不小的差距，虽然脸是一脸的平静，但透出的却是深层次的柔和之光。小陈送来的校样竟然把标题搞错了，放在以往，他会异常严厉地批评这种低级错误，批评还是得批评，但批评得风和日丽，轻声细语。小陈出去后，宋平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力。那一刻，他对自己充满了鄙视。

单位里的风云越发激荡，各种消息满天飞。如另一位副总编每晚都宴请社里的员工，副社长借出差之名，给每个人都带了一份精美的礼物。更有下面干部及员工之间的走动，借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开始给以后谋位子，架桥梁。宋平办公室的人也络绎不绝，找各种借口，一个个来献殷勤，表忠心，汇报所谓靠谱的小道消息。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宋平只能小心应付。不到两天的时间，宋平就不堪重负。接连两天，他都失眠了。由于觉没睡好，第二天到单位，整个人的脑子都是蒙的，觉得什么都变得虚幻起来，他开始感到烦躁，甚至厌倦。

那张请假条已经揣在身上两天了，他迟迟没有交上去。虽说他已经答应了冷玉，纵使天上下刀子，也会赴约。但这人事的变动，简直比下刀子还要让人为难。毕竟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错过，只有仰人鼻息了。傻瓜才会这时候离开单位，去赴什么约呢。但与冷玉见面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如果他不去赴约，那么冷玉会怎么看他，如果知道是由于他为了人事上的变动，以冷玉的那种超拔与脱俗，只会鄙视他，那么他们之间也就真的到头了。宋平内心陷入了巨大的纠结之中。

宋平掏出那张已被手心汗水浸透的请假条，再一次意识到今天必须要把请假条交上去，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他又重新填了一张请假条，填完后，一道金光在脑子里一闪。他突然意识到这其实也是一步奇招，虽然有些凶险。如果这时候他离开单位，反而让同事们觉得他超脱，会赢得他们内心的尊敬与爱戴。毕竟，群众基础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对一个人的评价也来自时间的积淀。他自认为他的群众基础还是不错的，何苦在乎这几天的时间呢，那不是要把自己逼疯吗？

宋平拿着请假条敲开了社长办公室的门。虽说他的理由是比较充分的，母亲突然病重，他要请假去看看，但社长还是表现出万分的诧异来，小宋，你这时候请假，没有考虑过后果吗？宋平冷静地反问，难道这时候不能请假吗？社长说，当然可以，只是……好吧，快去快回吧。社长签完字，亲自把他送到了门口，又突然伸出了手，和他握了握，郑重地说，小宋，你还真是让我另眼相看啊。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宋平却感到一阵虚空。他突然又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步奇招，完全是昏招，他这时候离开单位，只能透出他主动放弃的一种信息，他自己都放弃了，哪还会有人给他抬轿子，说他的好话。他还真是精虫上脑啊。但请假条社长已经批了，再收回来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吗。一切听天由命吧。但他不免又开始做了后面的设想，他请了五天的假，如果见面顺利，他争取提前两天赶回来。那时的冷玉心态肯定也会发生一种微妙的变化，或许会对他在单位的处境表示理解，体谅到他的难处。毕竟在现实面前，无论内心多么清高，都无法做到完全免俗。

4

顺着舒缓的山路爬了半个多小时，放在夹克口袋的手机发出颤动，他站住，掏出手机，是冷玉发来的微信。一张图片，是冷玉洗浴时的自拍照。虽然冷玉坐在圆形浴缸里，胸前堆满了泡沫，但他能完整而准确地捕捉到冷玉那微妙的暗示与诱惑。冷玉的文字接着发来：知道夫君爬山辛苦，特发来玉照以资鼓励。宋平立马回复道：娘子，你这哪里是鼓励啊，分明是让我泄气，看到你的玉照，我可是腿一阵阵发软，感觉泰山简直是高于青天。还有，我怎么从你迷离的眼神里捕捉到潘金莲等待西门庆的意味……冷玉在那边假装恼怒，说，讨厌，外加三个棒槌的表情。宋平把手机放进上衣口袋，望着越发陡峭的石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敞亮与愉悦。他继续站着不动，细心体会着冷玉俏皮般的轻佻，突然意识到自从冷玉答应与他会面后，便从那种脱俗般的清心寡欲中挣脱出来，整个人重新充满烟火气，任性，娇气，活泼，还有着小小的霸道，就像最初的冷玉。

宋平在北京参加完书博会的一个月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向着一种玄妙莫测的方向滑行，起因却是一款游戏。一天冷玉主动发出了视频邀请，他接受后，她一脸神秘，让他下载一款游戏软件。宋平蒙了，笑着说，我从来不玩什么游戏，下载那东西干啥。冷玉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了，你以为我有时间玩游戏啊，下载完你就知道了。按照冷玉发来的信息，他下载了那款名叫“万世情缘”的游戏软件，并按照提示进行了注册。点进去后，看了详细的说明，才明白了冷玉的用意。这其实是一场虚拟的婚姻进行时游戏。重新连上视频后，冷玉眼睛亮晶晶的，说，我并没有把这当成一种游戏，而是代表着我内心的夙愿，陪我一起玩好不好。冷玉眼里的深情深深打动了宋平，他同样动情地说，其实这也是我内心的夙愿，被现实生活牵绊得越沉重，这种意愿便更强烈。好，我陪你一起完成这份夙愿。

虽说他答应了冷玉，但在游戏中，冷玉焕发出一种罕见的激情般的活力，并牢牢占据着主动权。婚期是冷玉定的，七夕，也就是十天后。宋平觉得好，既是传说中牛郎与织女相聚的日子，也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日期定了，接着便是制作请柬喜帖。宋平自告奋勇，毕竟他在出版社工作多年，对设计还是有些心得。冷玉说，咱们各做各的，然后拿出来对比，谁的好就用谁的。宋平只好答应。虽说这是一场游戏，但为了让冷玉开心，也为了表达心底对她的那份情愫，他还是动了不少脑筋，用的是金箔纸，显得雍容华贵而又金碧辉煌，笔墨却是红色的，透着喜气，书写格式也是别出心裁，采用双半圆形，他在外圈，冷玉在内圈，隶书……三天后，他们呈上各自设计的喜帖。看到冷玉从微信里发来的图片时，宋平不禁目瞪口呆。冷玉用的是桑皮纸，上面明显有着树皮般的纹路，再加上经过做旧处理，显得更加古朴，字体用的是小篆，书写格式是传统的从左到右，书写内容中注明了他们的生辰八字，署名是宋平、冷玉，最后是一枚印章，还是小篆，印有“天地同缘”四个字。墨迹稀疏而模糊，犹如被千年的岁月剥去了大半的印痕，只有通过细心辨认才能看清每个字的笔画……看着冷玉精心制作的喜帖，他的喉咙又习惯性地滚动了一下，就像看到了庙堂里供奉的千古的石刻碑文。

他对请帖的选择没有异议，用的冷玉设计的喜帖。喜帖好了，接着便是宴请宾客。宋平说，这得看咱们摆多少桌。冷玉说，九十九桌。宋平说，寓意不错，一桌起码得有八人。没错，冷玉说，总共要宴请七百九十二人。宋平犯愁地说，到哪去请这么多人啊。冷玉低头一笑说，交给我来办吧，为了办咱们这场婚宴，我已经推掉了一个去外地交流的活动，现在正是暑假，有的是时间。宋平一怔，连忙说，好，你来请，我可以想象到这肯定又是一次惊喜。

还真是天大的惊喜。七夕那天，应冷玉之诺，他专门请了假，回家，打开书房的电脑，观看他们的婚礼。冷玉请了一百零八星宿，老子、庄子、孔子、孟子等百家诸子，还有在丹青中留下风骨的文人义士，更少不了黄帝、炎帝等华夏祖先及神话传说中的盘古和诸位神仙……更让宋平瞠目结舌的是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虽说软件里有合成功能，但每个人物都必须由操作者上传才行，冷玉可是花了天大的心血与精力。婚礼由月老主持，旁边站着红娘，一切程序按照西汉时的古礼有条不紊地进行，游戏中的他穿着一身西汉时的红色婚衣，衣袖宽大，如纳春风，神情端庄，喜而不骄，明而不躁。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夫妻对拜，最后送入洞房。坐在繁复而精美的雕花大床边，游戏中的他终于揭去了冷玉头上的盖头。冷玉戴着凤冠，鬓角处别着一朵白玉兰，红衣映衬下的那张脸，娇羞而明媚。虽说是游戏，但那一刻，他还是看呆了。

冷玉就是在这时发出了视频邀请。他缓了一下神，连上了。宋平的眼睛顿时大了一倍，一股青烟似的凉意从脚底板上升，经过腹腔、胸腔，最终从头顶的百会穴腾空而去。他感到秋叶般的虚浮而轻飘，就像被什么抽出了魂魄。视频里的冷玉竟然和游戏中的冷玉一模一样，穿着西汉时的红色婚衣，戴着凤冠，当然还有鬓角处的那朵白玉兰，他几乎嗅到了它特有的一缕清香。望着同样一脸娇羞与明媚的冷玉，他真分不清什么是游戏，什么是现实了。冷玉轻启朱唇，娇柔地叫了他一声“夫君”。他感动得心都要碎了，颤声说，娘子……

整个下午，宋平都沉浸在游戏的强烈冲击中，他一遍遍回放，也一遍遍回味，感受着幸福的滋味。但他多少又有些遗憾，游戏到了揭去盖头后就算完成了所有的仪式。他向冷玉发出了视频邀请，冷玉瞬间连线。宋平不免又有些惊讶，惊讶她脸上的表情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宁静充盈。冷玉望着视频中的他，再次轻启朱唇，柔顺地又叫了他一声夫君。他只好又叫她娘子。但他很快便从游戏的情境中挣脱出来，故作轻浮地说，亲爱的娘子，问题是咱们还没有行夫妻大礼呢，你说这可咋办。冷玉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羞怯或嗔怪，她望着他，目光如一股幽冷的清泉，语气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般的坚定：那种美景怎是游戏能制作出来的，我在等待着夜幕的降临，等待着被幻想与美梦交织的交欢。夫君，你说呢。宋平怔怔地望着冷玉，第一次觉得此刻的她，竟有一种圣洁般的光芒。

游戏中隆重而奇妙的结婚仪式明显影响着现实中的冷玉，或者说在她的意念中她真成了宋平的妻子。落到实处便是对待宋平的态度。她不再显得任性与孩子气，整个人被一种贤妻般的恭顺与宁和之气充盈。面对焕然一新的冷玉，宋平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但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人。他想，对冷玉而言，就不仅仅是潜意识这么简单了。

游戏还在继续，还得不断投入热情。在两人虚拟的婚姻生活中，冷玉真成了一个持家的贤妻良母。她并不要求他做什么，只是竭尽全力地燃烧着自己的那份执念。跟现实婚姻一样，虚拟婚姻生活也得做饭、洗衣、种菜、劈柴、修剪花草……只不过这些得通过键盘与鼠标完成，但同样得花去时间与精力。开始时，宋平觉得有趣，也会做几顿饭，劈几次柴，但慢慢觉得不真实，甚至有点荒唐可笑，便懈怠下来，成了虚拟婚姻生活中的闲汉。一以贯之的还是冷玉，她精心操持着虚拟的婚姻与虚拟的家，在虚拟的家里，一切都是那么一尘不染，窗明几净，饭菜更是日日更新。更别说院落里种的蔬菜与花卉。辣椒青翠欲滴，茄子紫得发亮，韭菜水灵灵的，沾染着清晨的露珠。而右边的花卉更是争奇斗艳，如同燃烧着的或红或粉的火……宋平计算过了，冷玉每天花费在虚拟婚姻的时间至少在一小时。

随着虚拟婚姻生活的持续，他们现实之间的相处倒变得相敬如宾起来。过去，在热聊中，他们会说些情人之间让人面红耳赤的暧昧而私密的话。他说时，她不光隐约着接受，还含蓄地回敬他，让彼此的那份甜蜜而高涨的情欲如同拔丝红薯般越拉越长，让人想入非非，欲罢不能。虚拟婚姻进行到三个月时，他们在一次视频中，宋平忍不住又递过去一些情话。冷玉竟然无动于衷。宋平望着一脸娴静的冷玉不由哀叹一声说，看样子咱们真成老夫老妻了。冷玉微笑不语。

还真是一语成谶，他们果真在老夫老妻的轨道里开始滑行。虽说宋平并不情愿，但他根本无法控制。冷玉在他们之间拥有着一份步入婚姻生活的平静甚至平淡。他们之间聊天的时间短了，热度也明显降低。有时，宋平给冷玉发过去微信，竟然半个小时都不见回音。宋平有些纳闷，点开游戏软件，冷玉果然在，正在他们虚拟的婚姻里辛苦劳作，挥汗如雨，根本顾不上现实中的他了。开始，宋平觉得好气又好笑，觉得冷玉真是傻得可爱，放着大活人不管，而是去经营一段虚幻的存在，但心底的那份温情仍然飘荡，毕竟那虚拟婚姻里他是唯一的男主角。但随着冷玉在现实生活中越发的慵懒以及对他的疏忽，在不多的一次视频中，他忍不住抱怨，我亲爱的娘子，你现在可是有点本末倒置，只顾着虚拟的存在，把我这个现实中的人抛至脑后啦。冷玉目光显得恍惚：夫君，你还记得那位罗马尼亚的作家米尔恰·埃里亚德吗，真实世界恰恰可能是虚幻的世界，而虚幻的世界恰恰是真实的世界……宋平叹息了一声说，小说毕竟是小说，生活毕竟是生活，是不能混为一谈的。那只能说明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活得太现实了，已经忘却我们是长着一对隐形翅膀的天使，我们更需要飞翔与自由……面对冷玉眼睛里平静而悠远的光，宋平竟然无言以对。

游戏进行到近十个月的一天，冷玉突然发出了视频邀请。宋平不由一愣，他们差不多快二十天没有视频了，其间他曾经邀请过两次，但都被冷玉拒绝了。虽说冷玉拒绝了他，他多少有些失落，但无法和她计较，这次他屁颠颠地连上了。冷玉在那边是一脸的甜蜜与憧憬：夫君，再过三天，咱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宋平完全能够理解她目光里的企盼，毕竟冷玉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孩子，可她在现实中不止一次说过，她特别喜欢孩子，虚幻的游戏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慰藉。他打趣地说，男孩也好，女孩也罢，我更要靠边站了。抱怨归抱怨，但他同样想知道在虚拟的婚姻中，他和冷玉的孩子长得啥模样。在这份好奇的驱使下，接连三天，他都进入游戏，她果然在，他们在游戏里并不交流，只是抢着进行各种劳作。孩子是第三天的午时一刻出生的。此前的半个时辰里，他都紧紧盯着游戏里的倒计时，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与企盼。软件里合成的孩子比现实中刚出生的孩子要大近一个月，但大有大的好处，毕竟刚出生的孩子好看的不多，他们家的朵儿刚出生时，就由于被挤压，头长得吓人，几个月后才慢慢复原。男孩，完美无缺。眉眼是冷玉的，脸型与鼻梁是他的。他不由惊叹软件合成技术的高超，连忙和冷玉连视频。连了两次，才连上。让他吃惊的是冷玉一脸憔悴，从背景可以看出是一家医院。你怎么在医院，到底出什么事啦。冷玉在那边摇了摇头说没事，问他看到孩子了没有。是啊，就是看到孩子了才和你连视频的，你到底怎么啦？宋平的语气里充满了关怀与焦灼。真是太神奇了，从前天晚上开始，我就莫名其妙地发烧，只好到医院，更奇怪的是高烧一直不退，直到孩子出生，烧一下子退了下去，就像在经历一位母亲分娩时必须承受的磨难似的……冷玉双眼放光，又逐渐平静下来，最终是一脸母性般的柔情与慈爱。宋平望着视频中的冷玉，心里的讶异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突然觉得这款游戏就像一个泥潭，让冷玉越陷越深，她魔怔了。

他的预感没错。自从在虚拟婚姻中有了他们的孩子后，冷玉简直无法自拔，给他的时间与温情越来越少，全部精力与情感都被黑洞般的游戏吸取得干干净净。纵使去年冬天她一个人到泰山进行灵魂之旅，每天也会在游戏里留下打理过的痕迹。宋平真正困惑了，这款游戏不像别的游戏，别的游戏还会带来一份新奇与刺激，让人无法自拔、沉迷不已还情有可原，而这款游戏，不过是重复着生活中单调而无聊的劳作，日复一日，没有半点新奇，甚至没有半点意义。那么冷玉到底在坚守什么，又在修炼什么？

真正让宋平失落与难过的是冷玉拒绝他来看她。开始，他只是暗示，虽说他们亲密无间，但他还是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卑琐，贪图她的肉体。但冷玉对他的暗示没有半点反应。几个月后，他明确提出想去看看她。在视频中，他目光灼灼，不再掩饰自己的欲望，他觉得纵使贪图她的肉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冷玉不好直接拒绝，只是说再等等吧，她还没有准备好。宋平觉得有点荒唐，当初北京之行时，可是她主动提出来见面的，随着俩人关系的深入，起码在虚拟世界中婚都结了，现在反而没有准备好，这不是唬鬼嘛。宋平有点搞不懂她了。有时，宋平应酬完回来和她视频，他要看她的身体，她在那边却显得扭捏，不好意思，犹抱琵琶半遮面般只裸露出一块肌肤。经过近一年不懈的努力和坚持，他只看到她裸露出一半的胸与两条光洁而修长的腿，纵使在西方国家的沙滩上，那些开放的女子裸露得也比她要多。宋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冷玉完全把他放在虚幻之中了，而在现实之中正慢慢抽身。

5

宋平的手机又发出了颤动，是编辑部刘主任打来的，宋平照例没接。从昨天在岱庙开始，单位的同事便频频给他打电话，他明白他们打电话的用意，一是表示礼节性的问候，二是想从他的语气里探听到一些什么，三是把单位最新的小道消息反馈给他。但他一律不接。接了电话，除了让他更加心浮气躁，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既然出来了，他也就放下了，只想好好对待这场期待已久的约会，就算是一次巨大的补偿吧。刘主任的电话刚断，白晓的电话就打来了，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接。白晓是他们单位的美编。在业务骨干中，白晓算得上出类拔萃。她的设计不光现代感强，寓意丰富，有时也颇为大胆，正是这份大胆，让她的设计风格游走在传统界定的边缘，带来一种别样的美感。宋平对她很是器重，重大选题的设计，尤其是文学类的作品，都是交给她来做。他对她的器重，自然招来别人的非议。宋平当然有所耳闻，但他淡然一笑，有着身正不怕影子歪的从容。白晓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一次到宋平办公室交设计稿时，得到了宋平的高度赞扬。宋平一夸，白晓的胆子肥了一圈，眼睛发亮地说，我亲爱的总编大人，你知不知道，别人都在非议我们呢。宋平错过她眼里的光，打趣地说，我有什么好非议的，倒是你，可是有别人非议的资本。你也觉得我优秀？白晓得寸进尺地问道。宋平一愣，不自觉间认真打量了白晓一眼。她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业务上才华横溢，个人条件更是不错，身材高挑，充满时尚感的一头短发，白净的脸上，眼睛大而灵动，尤其是鼻子，有点翘，显得格外俏皮、生动甚至可爱。宋平突然意识到什么，沉下脸说，还不错吧。宋平的变脸没有让白晓退缩，她对着宋平吐了一下舌头，跑了。

像白晓这样的女孩，说他一点不动心，那完全是自欺欺人。只不过他有自己的原则。毕竟她是单位里的人，弄得满城风雨，对他没有一点好处。再说，单位里惦记白晓的男人太多了，经常有人给她献殷勤，梦想着能擦出什么暧昧的火花来。社长前几年也把白晓带出去几次。按理说，白晓是个搞设计的，不懂经营什么的，当社长来和宋平打招呼时，一本正经地说完蹩脚的理由，最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正是那声咳嗽泄露了他的心思。宋平当然是装作不知，说，我这没有什么问题，社里需要可以直接给她安排。等于是他一脚把皮球踢给了白晓。白晓是个有胆量的女子，爽快地接受，又大大方方地跟着社长出差。也就跟着出差了两次，之后，社长再也不叫白晓和他出差了，碰见白晓时，是一张格外客气的脸，有一次正好被宋平撞见。宋平立马分辨出客气的笑意夹杂的那份看似威严的愠怒，他内心感到好笑，也立马明白社长和社里别的男同事一样，碰了一鼻子灰。宋平当然也是一个敏感的男人，他能隐约感到白晓对他的那份信赖与好感，也正因为此，他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一般不和她开玩笑，更不约她吃饭或喝茶什么的。他太了解男人嫉妒的巨大破坏力了，别的男的暂且不论，光是社长，一旦内心起了微妙的变化，就足够他喝一壶的。

白晓入社六年了，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份清白，直到去年夏末的全国图书博览会，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一种隐约的变化。他们是小出版社，再加上不是太重视这次书博会，也就去了三个人，宋平，一名男编辑，还有就是白晓。由于她要负责展台的设计，便早去了两天，宋平到时，展台已经布置好了。设计得完美无缺，宋平忍不住夸赞了白晓。但白晓的脸色不太好，不知是没有睡好觉，还是布置展台累了，她竟然挤出一丝惨白的笑意来。宋平去上卫生间时，正好碰见白晓站在角落，背对着人在打电话。白晓的声音尖厉而愤怒，他听到白晓在电话痛斥对方为渣男时，脚步不由一顿，但怕白晓看到他难堪，又加快脚步走进了男卫生间。当晚，宋平对工作重新做出了安排，他说白晓这两天布置展台累了，明天开幕完，就回宾馆休息，也可以到附近的景点去转转。接连两天，宋平都没让白晓去会上，他亲自站台，接待同行及读者，介绍出版的特色图书。书博会第三天的时候，男编辑家里突然有了变故，想提前回去。宋平觉得已近尾声，他一个人完全能应付过来，就让他先回。

书博会顺利结束了，宋平和白晓也处理完所有的善后事宜。结束的当晚，本地出版社宴请有交集的出版社。宋平他们出版社也在受邀请之列。宋平便带上白晓去了。一个大桌子，坐了二十多人。桌上男士多，女士少，男士的注意力很快便集中到白晓身上，几杯酒下去，便开宋平的玩笑，说宋平有福啊，有这么漂亮的女下属。宋平虽然嘴上说着托词，但心里还是非常受用。虽说不在单位，在外边男人的那份隐隐的嫉妒也是非常可怕的，他们过来频频和宋平敬酒。宋平是有一些酒量，但毕竟不熟，保持着一份克制，能推就推。白晓很快看出其中的端倪，身上的那股子侠气上来了，过来替宋平代酒。她不代还好，一代，男士更愿意看到一位漂亮女士醉酒后的样子，便开始针对白晓。白晓竟然来者不拒。宋平看不下去了，他怕白晓喝多了失态，更知道她的心情不好，便又主动站了出来。他站出来的后果，便是两个人都喝多了。从酒楼下来，两人都有些摇摇晃晃，好在酒楼离住处不远，也就近三百米的路程。两人便走着回去。开始，白晓还能坚持，走了不到一百米，白晓的身子便软得厉害，宋平只好搀扶着她，后来她整个人顺势软在他怀里。他半搀半抱着白晓走。在陌生的城市，在陌生的街道，在醉酒的状态下，白晓纤细而丰腴的腰身传递过来的却是一手的温软。那一刻，他不禁心神摇曳。

到了宾馆，宋平径直把白晓送到了她的房间。宋平回到自己房间后，洗了个澡，感觉好受了一些。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还有十分钟。白天，他和冷玉约好了，今天晚上视频。冷玉在那边痛快地答应了，说要写一篇论文，晚一些，十点。幸亏定在十点，酒局散了，一切刚刚好。宋平喝下一口热茶，内心充满了期待，毕竟他差不多半个月没有和冷玉视频了。门突然被敲响，他感到纳闷，把门打开，竟然是白晓。白晓怀里抱着大半瓶红酒，傻笑着说，咱们再喝点。白晓硬挤了进来。进来的白晓是另一副样子，她重新补了妆，下身穿牛仔毛边短裤，露出两条白皙而光亮的长腿，上身穿着镂空露脐短衫，一弯腰倒酒的时候，大半个丰满的胸活泼泼直逼宋平眼前。宋平慌忙挪开自己的眼睛，他知道现在的白晓异常虚弱，他所能做的也就是陪她喝上两杯红酒，再当一个好听众。他给冷玉发了微信，说晚上的酒局还没散，等他微信。两人一碰杯，白晓一饮而尽，宋平把杯子送到嘴边，却嗅到了一股独特的幽香。他这才意识到白晓刚喷了香水。白晓提议一人讲一个笑话。白晓先讲，讲的笑话有点黄。宋平一怔，意识到今晚的白晓有股子豁出去的架势。白晓一饮而尽，说轮到他了。宋平也讲了一个好玩的笑话。白晓咯咯笑着，又一口干掉。大半瓶酒，不到半个小时，只剩下瓶底一点。白晓真不行了，椅子都坐不住了，歪倒在宋平的大床上。

宋平只好去拉白晓，白晓顺势用两只胳膊圈住他的脖颈。宋平由着她胡闹，连拖带抱地把白晓弄到了她自己的房间。但白晓还是不松开，两只胳膊像两条水蛇般越缠越紧，宋平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费了老大劲才摆脱白晓的纠缠。临走时，他帮白晓脱掉鞋，把一条薄被盖在她被酒精燃烧得通红发烫的身体上。

回到房间，宋平迫不及待地从床边拿过手机，点开，看到冷玉十分钟前发来了一条微信，说今晚写论文写得头痛，就不视频了，明天吧，她先休息了。宋平不免大失所望，他本想今晚和冷玉好好说些情话。

宋平躺下，却无论如何睡不着觉，并且心里对冷玉生出一种狐疑来：她是真的头痛，还是别的什么……一个月前的中午，他和冷玉视频时，冷玉突然说，来了一个快递，她必须要马上去取。十分钟后，冷玉又主动连上了视频。在视频中，冷玉还带着颇不均匀的喘息。宋平打趣地说，什么快递，跑这么急。冷玉平静地说，我先生有非常严重的偏头痛，痛起来整夜都睡不着觉，前些天，我给高中时一位要好的医生同学打电话，她帮我弄了一些药，说可能有奇效……冷玉除了开始给他述说自己的婚姻状况时，提到过几次先生，随着两人关系变得暧昧，便不再提，有一种非常明显的刻意。宋平也亦然。然而此刻，冷玉突然说出先生，无疑释放出巨大的信息量。虽说冷玉和先生分居，但他们毕竟还是夫妻，在现实生活中还有着乱麻一般的纠葛。宋平当时预感到什么，但不好多说，更不好多问，但聊天的兴趣一下子锐减，视频最后在无话可说中结束。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陷入了一种偏执，冷玉和她先生亲密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浮现。他竭力从脑海里摒弃掉那些模糊的画面，但他越想摆脱，那些画面便像一根根银针扎在他神经深处，并且越来越清晰。他受不了了，打开床灯，目光盯住茶几上的那点红酒。他全倒出来，一口饮下，鲜血一般的红酒，如同一团充满对冷玉占有欲的妒火，顺着他的肚腹燃烧。他突然悲哀地发现，他其实和冷玉之间是一种不对等的关系，他竭力想把冷玉纳入真实的情感之中，火热的现实之中，而她恰恰相反，只把他归于一种虚幻的想象，和现实之中有着一条明显的鸿沟。

他彻底失衡了，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自怨自艾，也恼怒不已，他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发泄内心的不满与虚空。充满诱惑的白晓闯入他的脑海：娇媚的脸，迷离的眼神，丰满的胸脯，光亮与修长的腿……一种欲望腾空而起。他摔门而出。门在深夜里发出“咣”的一声巨响，他心里一种东西猛然惊醒。白晓就住在他对门，他站在白晓的房门口，却无论如何敲不下去，他差不多纠结了三分钟，才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房间。

第二天一早，他酒全醒了，想起昨晚的那一幕，跳楼的心思都有了，酒还真是一个恶毒的东西，把他内心深处的那份丑陋的私欲全唤醒了。正抑郁着，敲门声响起，白晓喊他一起去吃早饭。他答应了一声，却二十分钟后才下楼。让他没想到的是，白晓还在餐厅等他。他刚坐下，白晓便端着空盘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白晓目光里有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宋平的脸一红，低头吃东西。咱们几点退房？白晓竟然连总编都不叫了。宋平格外冷淡地说，十点。回到单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宋平都用一种寒冷料峭的态度对待白晓。

6

从中天门到南天门的台阶果然陡峭得很，可以和华山的台阶相提并论。宋平爬了不到半个小时，前面一位女游客的背影不由让他心里一虚。那太像妻子的背影。虽然他知道此刻的妻子根本不在泰山，但一种说不清的心理还是让他加快了步伐。他超过那位女游客五米的距离时，才回头观望。她果然不是妻子，他不由松了口气，心里却如同塞了一把乱草让他顿时心烦意乱起来。一个星期前，他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妻子一般很少和他打电话，纵使打来也是问朵儿的情况。朵儿住寄宿学校，一个月才回一趟家，朵儿很自立，且处于叛逆期，和他之间并不像过去那样无话不说。他平均三天给朵儿打个电话，虽然朵儿在那边显得匆忙，说不上几句便说有事。一次妻子再给他打电话询问朵儿的情况时，他多少有些怨言，责备妻子应该直接给朵儿打电话。妻子在那边不再言语。挂断电话，他心里才猛然一惊，难道朵儿不接妻子的电话。

此刻正是美国的半夜，妻子这个时间打来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心里不由得一紧，接通电话后，妻子口齿不清，她喝多了。妻子在那边失声痛哭，先是说朵儿不接她的电话，又说她对不起他，还说她在美国太孤独，最后说她还有两个月就可以回国了，她要重新好好生活，重新补偿他和朵儿……宋平只是静静地听，当妻子电话都没挂便发出细微的鼾声时，他不知道明天妻子还记不记得她酒后的话，他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到了中天门的时候，他坐在一家面馆的外面，要了一碗面。等面的时候，他看见几位游客正在山路对面的一座庙宇前烧香、拜佛。一个穿着蓝白相间运动服的拜佛女士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头磕在地上停留长达十秒之久才直起身，如此往复三次。由于角度的原因，他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她脸上的虔诚。冷玉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到过很多庙宇烧香，还愿。这也是他们之间唯一一个无法深入交流的话题。他并不信佛，虽然路过一些名刹古寺也会进去看看，上炷香，拜拜佛，但心里并没有强烈而鲜明的祈愿，嘴里更不会念念有词，他什么都不说。

前年在北京参加完书博会，回来没几天，他又到西藏出差。他跟冷玉开玩笑，受你的影响，我这次一定到布达拉宫去看看，也认真拜回佛。冷玉立马反驳他说，现在的布达拉宫已经严重商业化了，你去了也就是看个热闹，如果你真想拜佛倒可以去较偏远集镇的寺庙，或许会收获来自内心的那份纯净与佛祖的垂怜。宋平只好讪讪地笑。到了西藏，经过加查县时，宋平突然想起冷玉详细说过的达布夏珠林寺。宋平问车上本地的一位同行，是否有这样一座寺庙。同行说，有啊，想不想去看看。宋平郑重点了点头。到了达布夏珠林寺，同行的三个人没有在寺外做过多的停留，直接进了庙宇。拜佛的人很少，寺外的转经筒前只有他孤独一人。他慢慢地走，慢慢地转动看似沉重实则轻盈的经筒。手停止转动后，经筒还在兀自转动，在风中发出悠远的轻音。他细细听着那种震颤，心里第一次有种莫名的触动。进到庙宇，他望着地上厚厚的毛毡，嗅觉变得极其敏锐，他瞬间想起冷玉曾经的描述：那毛毡上积淀着信徒从八方带来的灰尘，汗水，污渍，气息，还有内心的虔诚……望着酥油灯摇曳的细密的烛火，堂前悬挂层叠至顶的经幡，在僧侣喇嘛的恍若隔世的吟诵中，一种肃穆而空灵的情愫油然而生……

从寺里出来，到了外面的工艺品店，他给冷玉买了一串开过光的小叶紫檀佛珠，还有唐卡，唐卡里镶嵌着用金和五彩宝石磨粉，手工绘制的普贤菩萨，却用简单而鲜明的绿松石作项链。冷玉收到后，在视频里感动地说，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宋平微笑不语。冷玉又问他是否被活佛加持过。上次冷玉在达布夏珠林寺正好碰见一位活佛加持灌顶。冷玉被加持灌顶时，脑袋里一片白光般的轰鸣，整整三天都头痛欲裂。宋平当时不太相信，认为是冷玉的心理作用。但从达布夏珠林寺出来后，他多少有些信了。他柔情地说，你就是我小小的活佛……

冷玉的再一次蜕变是从去年开始的。去年三月的一天，他们在视频中见面。那时的他们差不多半个月进行一次视频，没有刻意去约定，只是冷玉觉得该看一眼了，宋平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视频中冷玉平静而柔和的脸上有着一丝不相协调的凝重，眼神在不自觉间错过他的眼睛，望着别处，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敏感的宋平捕捉到什么，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困扰，不妨说来听听。冷玉这才猛然意识到什么，淡然一笑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在宋平再三的执意下，冷玉说了。果然是来自现实的牵绊，关乎职称与微妙的人际关系。宋平心里顿时怅然。

过去的冷玉不是这样的，在他们展开热聊的时候，冷玉喜欢把自己现实的困扰，尤其是单位较为复杂的人际关系说给他听。那时的他对冷玉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业务能力强，但在应付人际关系上却顾此失彼，说到底，她是一个简单甚至单纯的人。宋平比她大六岁，在复杂的现实生活与更复杂的人际交往中已经千锤百炼。他耐心地帮她分析，提出合理化建议，并且再三告诫她，这种事不能急躁，人际关系的改善与建立绝不是一蹴而就的，同样需要耐心，更需要智慧。记住，要沉稳。冷玉按照他的建议进行了维护，果然立竿见影，那次学术交流会就是改善的结果，系主任觉得冷玉还不是那么不懂人情世故，把推荐名额给了她，虽说最终又被院长换了别人。宋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冷玉的兴奋，她眼睛发亮地说，你简直太棒了，我的沉稳大师。宋平看到了她对他那小小的崇拜，一张脸仍旧四平八稳，但心里不免有一种小小的得意。是的，要沉稳，只有沉稳才能让人冷静，才能更理性。沉稳差不多成了他最可靠的朋友，让他从容去面对一切。

怅然归怅然，他还是苦口婆心地帮她去分析，并再三规劝，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退缩，更不能犹豫，一步跟不上，便步步跟不上，尤其是在学院里，更是得靠职称吃饭，博得话语权。现在既然有了晋升正教授的机会，不管难度有多大，无论如何都得搏一回。人生能有几回搏……宋平说得慷慨激昂，开始把冷玉当成小学生般教育与开导。宋平还觉得有话要说，但那边的冷玉有点不耐烦了，说，我知道啦，不多说了，我要去游戏软件里打理咱们的家了……

冷玉的态度让他深感担忧，他觉得以冷玉的不上心会让事情的结果凶多吉少。宋平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两饼三十年的普洱寄给了她，让她送给学院的院长。冷玉不喝茶，只喝咖啡，便也不懂茶。她收到茶叶后，只夸包装的木头盒子精美。宋平觉得好笑，瞬间想起了那则买椟还珠的故事。他怕给她心理造成压力，只说是普通的茶叶，又说，既然你们院长喜欢喝茶，拿着平淡的茶叶送给他应该不会有什么负担，一定记得送啊。冷玉在那边说，晓得了。一个星期后，宋平给她打电话问结果。冷玉却说，想想还是算啦，虽说只是一点心意，但还是难为情。不过，两天前一位同事帮我代了两次课，那位同事喝茶，我便把盒子留下，把茶送给了他，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宋平听了差点吐血，冷玉果然做了一回荒唐可笑的古人，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的姑奶奶啊，那可是三十年的普洱……

冷玉最终连申报都没有申报，完全放弃了这次机会。宋平知道后，不免替她感到惋惜。冷玉却淡然地说，既然连百分之三十的希望都不到，把自己弄得心绪不宁，焦躁不安，又是何苦，还是顺其自然吧。宋平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去年秋天的一天，宋平在一家核心学术期刊上看到冷玉发表的一篇关于东欧文学长达两万字的学术论文，细细读完，对冷玉在论文中提出的新论点以及独特的视野钦佩不已。他又觉得自己是半个门外汉，不敢妄自评价这篇论文的价值，便给本市大学的一位教授打了电话。那位教授也是搞西方文学研究的，在全国小有名气，两年前在他们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关于拉美文学的专著。那位教授对冷玉的这篇论文给予高度评价，并说已在相关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你们认识？教授在激动之余又好奇地问。宋平赶紧搪塞了过去。

宋平替冷玉感到高兴，但高兴之余，不免又怅然若失。放在过去，冷玉有一点喜悦的事，都喜欢拿来和他分享，何况在学术上取得了这么瞩目的成绩。宋平呆坐了半晌，也长吁短叹了半晌，最终还是给冷玉连了视频，表示祝贺。冷玉仍然是一脸平静，但她还是多少有些歉意地说，文章发表后，我第一时间就想着给你打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觉得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没打。真的，在时间的长河里，一篇小小的论文或许比一片鸿毛还轻……宋平望着冷玉保持着沉默，冷玉也保持着沉默，但她不再避开他有些落魄的眼神，她的目光悠远而犀利，就像一把裹着布匹的刀，穿透了虚弱的他，望着宋平身后的什么……

从今年年初开始，宋平越发清晰地感觉到冷玉对待世事的那份超拔与荣辱不惊。站在现实的角度，她的这份脱俗，或许会让她丧失掉一些现实利益，更会受到学院里的一些非议与排挤。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用冷玉的话说，不过是一些过眼烟云罢了，守住自己的那份平静与初心才是大道。说实话，冷玉的这种蜕变除了让他惊讶，更多的还是钦慕。不管宋平在现实生活中戴着多么沉重的镣铐，他也还是有精神追求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也有冷玉的那份超然，只不过在与现实利益的纠葛中，他选择了前者。但也更让他渴望。他感觉到了自己与冷玉的差距，此刻的冷玉，境界是她最牢靠的朋友。

冷玉正在变成更好的自己。他在对她怜惜与钦慕的同时，更多的是他对她的占有欲，尤其是压抑着的性幻想。就像她闪闪发光的灵魂带着她的肉体一起飞翔，使那具胴体散发出更多耀眼的光芒来。当然，更深的还是惶恐。他感觉现在的冷玉正在变成一缕风，一片飘荡的云，尤其是现实中的冷玉对待他的态度越来越淡然，他心里的惶恐便越发强烈，觉得她随时都会彻底飞出他的天空，让他一无所获。在一天深夜，他细细回味着他们三年多的交往，感到了一种致命般的虚幻与虚无。

第二天，那种虚无感继续困扰着他，让他心情抑郁，当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一家小酒店里喝起了闷酒。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心态更加失衡，也更加不甘。他失控般地向她发出视频邀请，一遍又一遍。她终于接受了。她穿着半透明的睡裙，裸露出大半的胸脯。他贪婪地盯着她，径直把满嘴的酒气与欲念扑打在她脸上。夫君，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冷玉睡眼蒙眬地问，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已像恶狼般通红。我必须见你一面，他顿了一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想和你上床。冷玉的脸上滑过一丝诧异，睡意顿时走得干干净净，但她还是努力保持着平静：你真的觉得我们有见面的必要吗，难道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比上床更持久，也更有意义吗？不，我感到虚幻，甚至虚无，就像我们是陌生人一样。宋平说完后，酒一下子醒了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简直太恶毒了。这句话果然深深伤害了冷玉，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宋平的酒完全醒了，他羞愧了，不敢看她的眼睛。最终，冷玉咬着嘴唇说，好，我答应你，我们见一面。

宋平虽然喝多了，但并没有断片。第二天一早，当他完整地回想起昨夜的一幕，他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为自己的猥琐，更为自己的冷酷，他恶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就像是替冷玉打的。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开始感到庆幸，虽说他的动机看似粗俗甚至无耻，但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毕竟她同意和他见面了。再说，他之所以迫切想和她见面，已不仅仅是想和她上床这么简单，那只是一种形式而已，他想彻底冲破那款游戏虚无的边界，触摸到真实的冷玉，把他三年多来一直渴望的一种生活牢牢固定下来，刻在他脑海里，骨髓里……到了晚上，他差不多完全原谅了自己。

7

在陡峭的十八盘爬了快一个小时，他还是感觉有些累了，他这两天都没有休息好。前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无眠，昨晚，莫名的期待让他情绪亢奋，同样影响了他的睡眠。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半，他估计顶多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南天门，踏上泰山之巅。正要把手机装进口袋，手机里游进来一条微信。是白晓发来的。白晓问，你母亲没生病对吧？宋平正愣神的工夫，白晓又把电话打了过来。宋平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接通了白晓执拗的电话。白晓在那边是开山见山的语气： 看到我的微信了吧，我猜对了是吗？宋平沉默着。能告诉我你在哪吗？白晓的语气里有一种挚友般的恳切。泰山。宋平突然脱口而出。白晓在那边咯咯笑了起来，看样子我真猜得八九不离十，我知道你是一个登山爱好者，在这样的关口，也只有你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你什么意思？宋平警觉地问。

我没什么意思，更不是来搬弄什么是非，也压根不感兴趣。我只是关注你罢了。我只想告诉你，这次你的出走，在单位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的人都在猜测你出走的原因，议论你出走的勇气。不管如何，事情最终的结果却向着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民主评议是昨天结束的。其实这次上面下来进行民主评议的组长是我的亲哥。我知道组织上的原则，但我还是逼问你的情况。我哥那么宠我，但开始还是拒绝了，我又说我只想知道你的情况，因为这关乎世道人心，关乎着人性深处的那份幽暗与光明。我哥被我震住了，他告诉我你的民主评议最高，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我哥还隐约地告诉我，纵使找中层干部谈话时，几乎每个人推荐的第一人选也是你……

宋平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剧烈的滚动声。

你还记得咱们在济南的最后一晚吗？虽说我平时只喝红酒，不显山露水，但其实我是海量，一瓶白酒都是轻轻松松的事。也就是说，那晚我是装醉，在我最虚弱的时候，我渴望我们之间发生点什么。但那晚你执意把我送了回去。奇怪的是你又从自己房里出来，站在我门外。我渴望你敲响我的门，又害怕你敲响我的门。看得出来，你也是一个犹豫而纠结的人。但谁又不纠结呢。正是你最终的退缩赢得我对你全部的敬意，或者说更深的爱慕，你也果然像我想象的那样，正直、善良、宽厚，最重要的，还有那份超脱……

宋平已是冷汗连连，羞愧不已，对白晓，更对单位所有的同事。说实话，在单位，他还是自视甚高的，他鄙视单位里大部分人的那份麻木不仁，趋炎附势，察言观色，搬弄是非，甚至落井下石……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在最紧要的关口，他们却表现出人格的正直与清明……相比之下，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突然感到轻松如羽，就像身体里又生长出崭新的活力，他脚步轻快地向山巅攀登。

8

南天门终于到了，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比预计的早了半个小时。手机这时再次发出颤动。冷玉打来的。冷玉问他到山巅了吧。冷玉的声音宁静而又悠远，像是从俗世欲望的泥潭中重新挣脱出来。他心里蓦然一惊，预感到什么，你不在山巅的宾馆里对吗？宋平的声音同样平静如水。是的，我今早看完日出后便下了山，但山巅的宾馆我还留着，那是为你留的，给你发的照片是我昨天拍的，我想让你一个人爬山，一个人看日出，作为一个登山爱好者，我们都深知登山的意义是什么。当你一个人站在泰山之巅，看着那轮新鲜的日出，有些事或许就能想清楚，看明白，你是一个有慧根的人……

宋平的喉咙滑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种习惯。他想起这几年和冷玉的交集，想起她内心的一次次嬗变，再次认定是那款游戏彻底改变了她。从那款看似虚拟的情感游戏中，在日复一日单调而枯燥的付出中，她坚守的是一份对情感纯粹的信赖，修炼的是内心的平静与超拔。那款游戏的终极目的，不过是她对现实本身重新怀有的一种宽恕与理解罢了。

你在听吗？其实到目前为止，以后也是，我仍然把你当成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或许你会觉得虚幻，但对我来说，却意味着末世般的宿命，它让我内心生出无限的希望与坦然，无论现实和这个世界变得有多么糟糕，我仍然选择相信它，正是由于你的存在，让我突破了美好与丑陋，甚至生与死的界限……

冷玉的话如同一道闪电般击中了他，在炫目的光的燃烧中，他感觉他的脚在无限延伸，一直延伸到山脚下泥土的最深处，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黑暗中泥土的涌动，翻卷……他的头颅也在上升，一直上升到九天云霄之外，在眩晕般的恍惚中，他几乎看到了冷玉提过的佛说的三千大千世界，自在，圆满，光明如同浩瀚的海般激荡，奔涌……在无限的生长中，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富足，犹如来世的慰藉与重合……

你怎么不说话，如果你觉得我是在戏弄、欺骗你，那么我立刻就上山。也就一个半小时，我就会站在你身边。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话……冷玉语气里充满了圣徒般的情感。

不，就这样，这样很好，真的很好，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再说，我们还有来世……他的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充满着告别般痛彻心扉的柔情蜜意。

放下电话，如同在今生放下了冷玉，他竟有着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与平静。他抬头看了看前面的路，也就五十米不到，他就会来到山巅，在山巅之上，他会看到更远方奔腾缭绕的云雾，还有层层叠嶂般起伏的山峦，在心旷神怡中感悟着万物的博大，开阔，最终达到物我两忘般的虚境。更别说明早七点十五分的那轮日出，如同喷薄而出的崭新的生命……

但他的腿无比沉重，如同灌了万吨的铅，再也无法移动一步。他突然丧失了攀爬的欲望，他转过身，望着山下。一阵山风吹来，几乎穿透了他。他成了一股最凝重的风。他蓦然发现所有的攀登不过是用来俯视，俯视这无比让他心痛而又无比热爱的尘世。他垂下沉重的头颅，望着。他，只是望着……

【刘永涛：近年来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花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钟山》《作家》《长江文艺》《清明》《作品》《安徽文学》等刊。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转载。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进修于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出版诗集《临近或遥远》，小说集《天堂里的树》《湘儿》《我们的秘密》《开始的地方》《银灰色的草原》。中国作协会员。曾获时代文学奖。首届绿洲文艺奖。第三届新疆青年文学奖。第七届天山文艺奖。第七届西部文学奖。安徽文学奖。新疆新生代十佳作家称号等。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