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9期|张象:彩虹啤酒
一
暑气把蝉转卖给秋风时,阿兵不见了。
我师父听到这个消息,“啊”了一声,弹了弹电脑旁的鱼缸,像是弹掉了午后的困意。七条孔雀鱼四散奔逃,我将手机晃给师父看。三天联系不上,是不是应该报警?师父腾地站起来,一把夺走我的手机,将110删掉说,报啥警?丫一成年人。你赶紧地,跟你家吴璇联系下。
吴璇没接我电话。半个小时后,她才回过来说,才三天不算失联吧?我说我师父的意思是,这是个噱头,你觉得可以炒吗?吴璇果然迟疑了,说会不会搞成负面?这样吧,亲,我跟领导汇报汇报先。
吴璇是瓜子音乐的品牌经理。前不久,瓜子C轮融资五千万美元,财大气粗地开启了买买买模式,收购,并购,各种扩张,还声势浩大地推出了瓜子音乐APP,搞了一个歌手大赛,号称豪掷一千万,最终晋级十强者都能签约“巨星养成计划”。他们找了不少公司合作,我们公司负责的是选手人气炒作,对接人便是吴璇。
我跟吴璇见过几次,都是开会。她是新闻科班出身,嘴巴很快,短发,不太挺的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我师父说每次开会她都老看我,八成对我有意思,正好我刚恢复单身,建议我主动把她“搞定”,既可解决个人问题,又能在工作中多些便利。我真佩服我师父,“美男计”都用上了。可惜我不是美男,虽然在公关公司上班,我也不是男公关,为了工作去牺牲“色相”,我才不干。但是师父固执地认为我俩挺般配,每次都一厢情愿地说“你家吴璇”。吴璇生活中是怎样的,我不知道,工作中看她像个男人,从来没穿过裙子,做事比男人都男人,干脆利索,很有想法,阿兵就是她“发掘”的。
说起阿兵的“发掘”,其实我也有一份“功劳”。
十几年前,我初中毕业,去山西鹿水一个叫福大玻璃厂的地方打工。那地方在一个风很大的村子里,生产各种型号的褐色玻璃瓶,不知发往哪里,也不知做何用途,只知道我的工作是夹瓶瓶。夹瓶瓶是小工,是整个“造瓶”流程中的最后一步。第一步是“填料”,大工师傅打开一人高的铁炉子,拿一根特制长矛捅进A4纸大小的铁门,像做核酸一样捅一捅,然后就搅啊搅,卷啊卷,越卷越快,越卷越快,最后卷出一团火红的熔浆来,掼到转盘上的模子里。再“咔嚓”一下,将溢出模子的部分剪掉,扔到旁边水槽里,水槽发出“滋”的一声响,模子就交给第二步。第二步叫“打气”,也是小工的活儿。小工紧握转盘上空悬浮的气筒手柄,将气筒口对准一大圈模子,一个、两个、三个……依次往里头打气,先前掼进去的实心熔浆,就吹成了一个个空心的玻璃瓶。阿兵,就是这样的“打气工”。
有那么几个月,阿兵和我在二楼的同一个车间。他打好气的瓶瓶,由我拿长钳拨开模子,夹出来,摆铁簸箕上,向后转,走几步,吊到一楼,机关一动,倒传送带上。瓶瓶倒在传送带上,温度仍高达1000℃以上,为防烫伤,整个作业过程中,工人都得戴上手套,百般小心。但仍然有人被烫伤送医院。我干的时间短,没有被烫过。阿兵被烫过一次,抹烫伤膏,输了几天液,后来手背上多出一条蚯蚓般的疤痕。
肉体上的伤,痛一阵也就过去了,最难受的是挨骂。打气有时候力度不准,会把熔浆打爆,俗称“放炮”。夹瓶瓶看似简单,实际很考验技术,簸箕就那么大,瓶瓶却是源源不断的流水线,摆太少送不过来,摆太多又容易黏一块,黏一块就全毁了。吊到一楼,往出倒时,更是稍有不慎,瓶瓶们就长在一起,堵死传送洞,导致大面积追尾事故。这样的事情多了。每当我们做得不好时,大工师傅就会用本地话一顿臭骂:乃个烂了……
阿兵刚开始听不懂。他是南方人,叫牛小兵。他父亲随包工队北上,在吕梁山挖煤,和我父亲在同一家煤矿。牛小兵在家乡时就热爱唱歌,他本想去上艺校,但是父亲反对,一气之下,他初中没毕业就出门打工。只大我一岁的他,已经在社会上混了两年,到山西时被父亲带到煤矿,本想给他找个轻省点的活儿,不料轻活儿都被当地有关系的人干了,重活儿又危险又累,不要十几岁的小后生。我父亲看到他和我差不多大,动了恻隐之心,就把我们玻璃厂还在招工的信息透露给他。
阿兵到了鹿水,和我在一个车间,还是一个宿舍。我们住的宿舍很简陋,也不上锁,红砖房,大土炕,七八个小后生睡在上面,就像被夹到这里的瓶瓶一样,容易倒,也容易碎。厕所距离遥远,小后生们,就都拿空罐头瓶来解决起夜。因为阿兵算是我父亲间接介绍来的,又在一个车间,我跟他比别人亲近一些,用过同一个罐头瓶。阿兵不习惯厕所远,不习惯洗澡不便,更不习惯食堂里一天三顿的面食。但米饭在这里叫“大米”,一周只吃一两顿。阿兵发了工资就往外面饭店跑。不料饭店也是,面食应有尽有,大米则得现蒸,点的人少不值当动蒸锅时,就不蒸。阿兵每次从饭店回来,工友问他吃了什么,他总说彩虹啤酒。大伙不明白,诧异一个后生只喝啤酒怎么能饱。还有人问他哪儿能买到彩虹,为什么自己从来只能买到青岛和雪花?后来,我有幸跟阿兵一起去吃过两次才知道,哪里有什么彩虹,他只是南方口音引发误解,实际他说的是:菜和啤酒!
阿兵人长得高大,憨厚老实,话不多,性格朴直。在我和他还不太熟的时候,我的一件黑色皮夹克在乱哄哄的宿舍里不翼而飞,隔天打饭,看到一个扎着辫子的本地后生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问他,不承认。阿兵知道了,就拽着我去隔壁宿舍讨要,结果寡不敌众,我们俩被人家七八个同村的小后生摁在地上打……
那是三四月的天气,春天悄悄来到鹿水时,后面跟着它的大风兄弟。有一天午夜,我在睡梦里被冻醒,睁开眼看到满天星宿,趴在原本是屋顶的上空窥视人类。满屋子人大叫起来,咒骂石棉瓦被风吹走,搂着被子跑东跑西,去找屋顶幸存的老乡借宿。我和阿兵无处可去,就挤在一起拥着被子取暖,冷得睡不着,在破顶而入的风里大声歌唱。阿兵唱了些什么歌我忘了,我只记得他反复唱一句“坚持到底”。
后来,有个免费上学的机会找到我,我便从玻璃厂辞职,和阿兵联系日疏。QQ上得知,他也在不久后辞职了,江苏、广东、福建,跑了不少地方,干过不少工作,我知道的就有仓管、保安、送水工,还干过大车司机。因为他在夜里开车时老是唱歌,影响他的搭档摸鱼打盹,没几天,老板就让他“唱你的歌去”了。
老板的话本是讽刺,阿兵却听成了鼓励。他通过跳槽的保安同事引荐,真的在深圳找了个酒吧驻唱的活儿。不过,因为他太老实,总是受到打击和排挤。同事挤兑他,观众针对他,只有一个美发店老板娘榕姐看好他,有空就去给他捧场,还说他不是木讷,是朴实,不会活跃气氛也蛮好,歌手嘛,就该老老实实唱歌。
但靠一个人的捧场远远不够。眼看就要支撑不住,连老同事都看不下去了,力邀他重操旧业一起看场子时,他接到了一个老朋友的电话。
这个老朋友,就是我。
我大学毕业后干过好几份工作,有的工资不高,有的加班太多,有的因为与同事打架,都没干长。后来,我在网上写博客,人气比较高,被一家网络公关公司(俗称推手公司)看中了,喊我去给他们做文案,兼做策划。文案我没问题,但是策划我没做过,领导就找了个师父带我。这个师父就是七爷,我们公司的首席策划兼第二大股东。七爷其实只比我大几岁,因为入行早,打造过好几个名噪一时的网红,他行走网络的ID又叫“七号蜗牛”,所以人们尊他一声“七爷”。后来,我慢慢上道,一步步做到了项目部经理,瓜子音乐是我独立负责的第二个项目。项目总监还是七爷兼着,我尊重师父,即使自己能拿主意的事也尽量走一遍请示流程,有师父在上面顶着,我做起事来容易多了,偶尔犯错也是自罚三杯。算了,不扯那么多,我们还是说说阿兵吧。
说阿兵之前,要先说说吴璇。吴璇对选手炒作的想法很多,她说我们不能守株待兔,要主动出击。什么叫主动出击呢?意思就是我们可以主动去物色、网罗一些有话题性的选手来参赛,炒一些“民工小歌王”“护士小歌后”“白领歌神”“空姐歌姬”之类的。我一听“民工小歌王”,就想起了阿兵。跟七爷、吴璇一说,他们都表示可以试试。阿兵从深圳飞来北京,见面一聊,一试唱,都觉得还不错,七爷看他长得像阿杜,又听他一口南方普通话,就和吴璇及其领导商量,把他的老家从牛家坡“改成”新加坡,对外称他是南洋华人,让他走“洋气路线”。
我以为阿兵的性格,是必然不肯的。不料,他确认了两次晋级十强有五十万以上签约金后,竟然见钱眼开,答应了。
因为他叫牛小兵,吴璇想让他艺名叫“阿牛”。他说有人叫,不好。那叫“阿小”吧?也不好。七爷说,要不就叫“郑杜俊杰”,镇得住阿杜、林俊杰,但他更加不肯。最后妥协下来,就叫了个“阿兵”。
吴璇担心阿兵言多必失,让他在公众场合装结巴,多微笑,少说话。没想到,这样反而更醒目,和那些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的选手比起来,他显得朴实、真诚,意外加了不少同情分。加上唱得也不错,神似阿杜,他晋级十强的呼声很高。
我没想到,呼声很高的阿兵,眼瞅着下个月就是总决赛了,却忽然不见了,这很奇怪。
二
吴璇的答复来得很快。
我师父让我先写个草案,我磨磨蹭蹭写了几百字,就看到她发来一条微信:亲,领导说不做的话,你就找找阿兵。出去玩可以,可别误了巨星盛典。
巨星盛典就是总决赛,二十进十,前十名颁奖,下个月就办,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但是阿兵却不见了。我当然在找。已经找了好几天,几乎把认识阿兵的阿猫阿狗、野花野草都问遍了,仍一无所获。
但我还是回复吴璇:好的,放心吧美女。外加两个握手、两枝玫瑰。她又给我回了个“心形爱你加吻”的动图。我师父路过我身后,去冲咖啡,好像看见了凑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说,可以啊,加把劲儿!我苦笑,把吴璇的答复指给他看。
师父把他的杯子搁到我桌上,摸了摸他的骷髅头铜戒,又摸了摸他的光头,若有所思地说,可惜了,你不如先……我一听,站起来说不行,一来,客户都说不做了,二来,这样对阿兵不好。我师父摇了摇头,旁若无人地点了一支大前门1916,狠狠吸了一口,吐着烟圈走了。远远地,我听见他还在嘟囔:怎么想的!
对座新来的大胸女同事,侧目捂嘴,夸张地咳嗽了两声。我忙去把就近的窗户打开。两只喜鹊被惊飞,一阵野风灌进来,有秋意了。
回到我工位时,发现手机在动。拿手里一看,竟是阿兵。
四惠坐上1号线,在国贸站换乘,到10号线知春里站D口出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有霞,西方被染红一片,归鸟飞过,银杏树的叶子随风歌唱。
阿兵租住的房子在北三环,交通很发达,离瓜子音乐所在的知春路步行仅十分钟,但是,这个双榆树老小区六楼的两居室,还赖在20世纪80年代、90年代不走。面积约四五十平方米,没有客厅,逼仄的过道里连块地砖的影子都没,水泥铺地,灰蒙蒙恍似阴天。向北的一间房,神秘地锁着。向南的一间房,门敞着。
卫生间也不大,蹲坑,异味倒很大,让我想起鹿水玻璃厂的脏乱差厕所。我从卫生间走出来,手上还滴着水,进了南边房间,发现阿兵已经猫着腰在阳台上浇花了。一个碗口大的白塑料盆里,坐着一株体态婀娜的君子兰,她左右对称,长了十来片好看的细长绿叶,只是表情有点沮丧,低着头,流着泪,仿佛受到了冷落和委屈。我问阿兵,榕姐呢?他不出声,头也不抬,头发乱着,胡子乱着,长且油,像好几个月都没洗过一样。
我又问。他终于说,我是回来辞行的。我走近他,惊问什么意思。阿兵抬起头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说,榕姐走了。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走到他面前。他忽然丢掉粉红色塑料壶,像丢掉了自己粉红色的心,失重似的坐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手背上那个火红的蚯蚓,随身体抖得差点掉到地上。我愣了一会儿,旋即去找纸巾,转一圈没有。跑去卫生间找来手纸,他却不接。他把自己的情绪摁住,起身走到卫生间。我听见他洗脸溅起的水声,如同一个渐行渐远的梦境。他洗完回来,说,她病了。
病了?什么病?我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松了一大口气。
他把手机给我。我看到了榕姐给他的留言。那是最后一条微信,发完她就把他拉黑了。
阿兵说他要去找榕姐,屋里除了床和空调,都是他买的,让我需要什么就拿走。我看看靠墙的二手木椅子,和角落里海蓝色的布衣柜。你能不能等决赛完了再走?他指了指阳台那里。无所谓啦,如果其他的看不上,这盆君子兰给你,榕姐和我买的,还没看它开花过呢。
我望了望那盆幽怨的君子兰,她已不再流泪,叶子像刚洗过澡一样,亮晶晶的,身材也舒展了不少,显得更加婀娜。我坐在灰色的床沿上,面朝阳台。阿兵在一步开外的椅子上。你都不知道榕姐去了哪儿,你怎么找?阿兵动了动,屁股底下那把已经泛黄的二手木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响,他把牛仔衬衫的袖子撸到胳膊肘上方。如果一个人真心去找另一个人,总会有法子的。我回深圳碰运气,只是运气不好。我有想过,再去她的老家黄山去找……
我想了想答应吴璇的话。如果还找不到呢?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眼睛亮了一下。放心,巨星盛典我会回来的,我蛮需要钱的。我又松了一口气,一激动,忍不住说:其实我觉得榕姐说得也有道理,她比你大那么多,又有病,你参加比赛,出了名,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比如那个,那个和你炒CP的小护士,不就挺好的吗……他呼地站起来,气呼呼地打断我:你晓得什么?走吧,我们去外面吃饭!
我回去时,从双榆树美食一条街走到地铁人民大学站附近,于是就坐4号线倒1号线,在西单站换乘。已是晚上九点,不需要再回公司,我就打算在四惠倒八通线,直接回我通州北苑的住处。九月的北京,风把夜吹得很黑,间或有灯光,人在街上走,有一种刚从泳池上岸的薄凉。出美食街,往地铁站拐的时候,我去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两包大前门1916,结账出门,看到一个酷似榕姐的背影。她朝反方向去了,我追了几步,想喊她,又觉得不可能,就算了。戴上口罩,进了地铁站,过安检,等待一分钟,我坐上4号线,发现车厢里人还是很多。抓一个黄色扶手站住,就在人间晃呀晃。我又想起了榕姐,和她发给阿兵的那条微信。
阿兵到北京后不久,榕姐来找他。那时还是春天,风挺大,我见过她一次,还请她吃过粥。那时,她穿着驼色大衣,一条酒红色围巾随意一裹就显时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顶多三十岁出头。她应该不算特别漂亮的那类女人,颧骨有些高,嘴唇有些厚,皮肤也有点黑,不过身材高挑,短发俏丽,说话和风细雨的,很照顾人的感受,让人不由得想和她亲近,想和她交朋友。
那时候,我只是好奇她火锅不吃,烤鱼也嫌油腻,口味过于清淡了,却没想到,她提议吃粥是因为有病,皮肤发黑也是因为有病。病来不由人,都是苦命人。但我不明白,既然是为阿兵好,为什么就不能等他参加完决赛再走呢?
三
国庆节以后,空气一天比一天凉薄,落叶飞舞飘摇,像扫不尽的烦恼。眼看离巨星盛典只剩三天了,阿兵还没出现。
吴璇很生气,每天打好几个电话催,中心思想是:虽然只签了个意向协议,也有法律效力,如果阿兵胆敢爽约,瓜子就要他赔偿损失!
盛典进行了三天。第一天开幕,主办方对阿兵几乎已不抱希望,将他的出场,排到了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还做好了应急预案。万一他到时候还没出现,就以突发意外为由,把节目空档换成选手大合唱。
不料,第一天二十进十的时候,阿兵就出现了。一看就是仓促而来,他连头发都没剪,胡子拉碴,说要去找个美发店好好搞一下。瓜子的大胡子造型师一看,却拍手说:别,千万别,这样多好!顶多到时候再打点摩丝!
于是第三天下午,当观众都对前面清一色的帅哥美女产生审美疲劳时,头发像鸡窝,胡子像鸟巢,造型像原始部落猛男一般的阿兵,披了件燕尾服就上台了。他唱的歌叫《彩虹》,不过和羽泉、周杰伦都没关系,词和曲是他自己写的,曲风是民谣+Rap,唱的是:
你见过一双手的发呆
你见过凌晨三点的舞台
人走过屋檐 野风敲打你的脸
这世界好大 夜路还要走多远
乌云卷 沙场点兵如管弦
旧梦里 蝇营狗苟又一年
大风起 英雄狗熊管他变虫变龙
水三千 我只愿取一瓢播种彩虹
…………
观众先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像看狗熊表演一般,台下静悄悄的,零星还有一两片说笑声。直到阿兵脱掉燕尾服扔向观众,里边淡蓝色的牛仔衬衫跳出来,他跳着吼出“英雄狗熊管他变虫变龙”时,观众的热情才被点燃,人群中飘出了英雄礼赞般的浩大掌声和口哨声。
阿兵以歪打正着、剑走险招的方式,进了十强。虽然名次靠后,只是第九,惜败和他传过绯闻的“护士小歌后”,领先和他传过不和的“烧烤小王子”,但只要签约,五十万的签约金,应该是没问题了。
让观众感到意外的是,阿兵最终的封号不是“民工小歌王”,而是“南洋小歌王”。而我知道,吴璇和我师父商量,把他老家“改成”新加坡,谎称他为“南洋华人”,让他假装说话不利索的结巴时,就已为这最后的一哆嗦,埋下了伏笔。
一时间,瓜子音乐安排的通告满天飞。诸如《瓜子“钜星盛典”成功举办,新加坡华人获封“南洋小歌王”》的报道随处可见。新闻对阿兵被虚构的新加坡往事语焉不详,对瓜子音乐的APP却大肆报道,说他们搞的这个比赛如何公平、如何透明,是音乐人实现梦想、乐迷听原创音乐的不二选择,云云。阿兵本人和我,都对此表达过强烈不满和担忧,但是我师父和吴璇都说没事,有事他们担着。
谁也没料到,巨星盛典后第二天,微博上就出现了关于阿兵身份造假的质疑。还有人爆料,说阿兵在深圳酒吧唱歌时老被同行和小混混欺负,后来是一名人际关系复杂的发廊女出面才摆平,此后阿兵就被发廊女给包养了……
我们公司的“舆情监测小组”,第一时间捕捉到信息,查IP地址是广东的,怀疑阿兵前同事作怪,马上启动了《危机公关预案》。第一招,提取负面信息关键词,花钱找三十个大V狂发相同关键词的正面信息(以吃苦、敬业、励志类为主),新的正面信息一多,负面信息就被挤到搜索结果的后面,等被挤到三页以后时,负面也就没有多少人能看到了,这招叫作“移花接木”。第二招,由瓜子音乐官方微博发布《辟谣声明》,同时,由合作的律师事务所针对爆料者发布《律师声明》,重点突出“已经取证,即将走法律程序”,这叫作“敲山震虎”。第三招,多方火力压制威慑之下,联系爆料方删帖,对方愿意配合最好,如果不配合,就用技术手段处理,这一招,叫“釜底抽薪”。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危机公关看似惊险,实际上如果技术高超,操作得当,所引起的关注度、参与度乃至美誉度,都要比常规宣传效果更好。我师父和吴璇都自认经验丰富,手法老到,所以敢玩这种鸡蛋上跳舞的把戏。具体到阿兵这里,效果也不错,都没用到第三招,刚用了“敲山震虎”,爆料者就“十分配合”地主动删除了。
这件事以后,阿兵火出了圈。我们的“南洋小歌王”名气更大了。瓜子音乐趁热打铁给他出唱片,主打歌就是那首《彩虹》,拍了MV,画面极其绚烂,光伴舞的性感女郎就集结了黑、白、黄三种肤色,拍摄场地奢华如凡尔赛宫,道具也是各种国际大牌奢侈品,搞得好像暴发户(也有可能是植入)。不过在我看来,阿兵虽然在一群美女中间笑得那么好,但是寂冷的眼神却透露出,他的内心其实很孤独。
除了出唱片、拍广告,阿兵也接一些商演,据吴璇说出场费不菲。有钱以后,阿兵长年住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工作和生活都越来越忙,有时候录歌到半夜,拍广告会通宵,炒CP的女友也闪电似的换了三茬,最新的一个是刚刚主演过网络热播剧《甜心送你么么哒》的95后小花,叫吕迎萸。
那是一个和榕姐截然不同的姑娘,长头发,白皮肤,大眼睛,眼珠乱转,精灵似的小鸟依人。北风吹起喇叭,大雪跳起白花花的肚皮舞,街上各种颜色的羽绒服盛开如彩虹时,狗仔爆料阿兵和吕迎萸深夜同回香闺。但很快,就被辟谣了。
像歌里唱的一样,风吹过世界上所有屋檐,或蝇营狗苟,或变虫变龙,不觉又是一个春天。四月初,君子兰笑出了火一般热烈的漏斗状花朵时,我开会见到阿兵。会间休息时,我悄悄给他报喜。终于开了,一共开了十二朵,每一朵都有六个花瓣,橘红色的,又香又漂亮,你有没有联系上榕姐?他看了眼我手机上的照片,压低了声音,公司给我筹备演唱会,到时候,你来不来?
我想,阿兵大概已经把榕姐给忘了吧。据他说,他找过她很久,包括她曾经待过二十年的深圳南山海岸城一带,包括她的老家安徽黄山和太平湖一带,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找无可找,他可能也就问心无愧,所以放下了,翻篇了,不找了吧。我也不知道榕姐到底去了哪里,但我想她一定看到了阿兵的成功——那么多媒体报道阿兵。电视里的阿兵依然结巴,但观众非但不笑话他,还认为他很特别,很憨厚,很好玩,很接地气。甚至有媒体曾经报道说,贵州有一个小学生,也学着阿兵那样讲话,结果讲了几天改不过来,自己也成了结巴。
这个社会就是这么奇妙,它不像初中生做数学一样,真命题就是真命题,假命题就是假命题。在社会的题库里,有时候真的可能是假的,假的反而成了真的。
我有时候给阿兵发的消息,半个月了他都没回复,再看看他光鲜亮丽、星光熠熠的朋友圈,会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我怀疑以前,在鹿水玻璃厂的岁月,是不是真实存在过。而眼下这个留着长发、别着发箍、走哪儿都戴副墨镜的男子,和我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一起享用“彩虹啤酒”、一起往罐头瓶里撒尿、一起挨打、一起受冻的阿兵,以及榕姐认识的那个在酒吧里任人欺凌但却有情有义、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阿兵,是不是同一个人。
后来我得出结论,那真不是同一个人。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如果按这个逻辑,那第二次踏进河流的人,和第一次踏进河流的人,自然也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然而,那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吗?
榕姐微信里说的没错。阿兵应该理智一点,忘记过去,勇敢地去追寻自己的远大前程和美好未来。可是,当他真这么做了,我的失落却如不合时宜的叹息,无人在意它的涟漪,很快散在风里。
直到有一天,我师父抽着我买的大前门1916,忽然说瓜子可能要完了,你让你那个哥们儿长点儿心时,我又忍不住担心起阿兵来。
四
六月将尽,阿兵的粉丝还没有等来他的演唱会,却等来了卷土重来的负面新闻。
负面是从瓜子开始的。媒体说他们激进扩张,资金链断裂,创始人远遁北美,长年不归,疑似卷款跑路。我看到新闻后第一时间给吴璇打电话,建议他们立即启动危机公关。
吴璇此前因为催阿兵,每天给我打电话,后来阿兵回来了,成功晋级了,她仍然惯性似的每天和我通电话。开始都是聊工作,后来也慢慢聊点别的,我了解到她是重庆人,比我大半岁,以前谈过一段失败的恋爱,前男友和我长得有点像,但是品性不同。时间一长,我们都感觉很熟悉了,还一起吃过两次海底捞。但是熟归熟,吴璇在请示了领导后仍然公事公办:亲,可以做,不过有个事商量下……能不能,等做完再付款?我说这,我也做不了主,我也得问下领导的意思哈。我师父瞪着大眼,说垫款?你让你家吴璇,把上次的尾款先结了!
隔了几天,又有新闻说瓜子音乐APP上,存在多首“涉黄暴歌曲”,对青少年造成严重不良影响,有关部门已勒令其关停整改。我师父就又提醒我,赶紧联系你家吴璇,尾款催紧点!吴璇很不好意思,再不提垫款的事,只说公司确实存在困难,希望我们“共克时艰”,等瓜子最新一轮融资到位,马上结。还说,要请我吃饭。
此后近一个月,瓜子音乐一直是网络热点。有用户集体维权,上门拉横幅索要充值的会员费。有所谓高管跑路,股东卷款的内情被踢爆。也有针对此前歌手大赛的各种花边,牛鬼蛇神,说什么的都有。其中,阿兵的负面被爆得最猛。
先是那个IP在广东的网友,又一次气势汹汹,爆出了阿兵身份造假的“内幕”。这次和上次不同,显然蓄谋已久,除了有错别字但不影响表达的文字描述,还贴出了阿兵的身份证复印件照片,号码打了马赛克,住址显示在南方某县的牛家坡村。
另外,还有个自称阿兵前同事的网友,爆料说他根本不是结巴,“讲话流畅得飞起”,一切身份都是造假,只有此前被发廊女包养是真的……
又有一个女性账号,自称是“阿兵前女友”,跳出来说阿兵作风不好,男女关系混乱,不但和合作过的中外女演员们有过“亲密接触”,还和多名年轻漂亮的女粉丝有过“深入沟通”,其中甚至有未成年人。还说他有私生子,女方是一名黑人,孩子长得一道黄、一道黑的,那皮肤,简直就跟非洲斑马一样……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并不妨碍一些男网友对阿兵恨得牙痒痒,原来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牛粪,凭什么鲜花只插在你身上?就冲这一点也要骂,骂死你个狗日的!
破鼓万人捶。没有了金主庇护的阿兵,负面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猛兽,无遮无拦,速度和杀伤力都翻了好几倍。这个时候,那些和他炒过CP的“女朋友们”,就都争相撇清关系,说之前绯闻全是造谣,连微博都连夜取消了关注。
七月初,蝉又上了暑气的花轿,满腹心事,昼夜喊冤时,阿兵又不见了。
我师父玻璃缸里的鱼,已经繁殖到了二十多条。他握着一双一次性筷子,灵巧地把一条小死鱼夹出来,鱼和筷子一起,丢到垃圾桶里。年轻人,不会是想不开了吧?看在你给我买了那么多大前门的分儿上,我帮你哥们儿一把?那太好了,师父,怎么帮?师父罕见地摘掉了他的骷髅头铜戒,两只手揉搓着,这次的负面嘛,和上次不一样,没跟你说,其实上次是我让人秘密安排的,炒作嘛,一味正面的难火,有争议,有话题,才能火出圈。这次是真的负面,已经失控了,只能无招胜有招。什么意思?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人,让他真诚道歉,宣布退出娱乐圈。我看着师父,十分为难,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很多传言都不是真的!
师父仰头看着天花板,像在夜观天象。我知道,但是现在民意正在喊打喊杀,这就像两口子吵架,女的正在气头上,你讲道理好使吗?不好使,只会火上浇油!记住了,好使的就三点:第一是道歉,第二是道歉,第三,还是他妈的道歉!她要的是态度,给她。她要的是感觉,也给她。让她感觉自己赢麻了,心情好了,一切不就都好谈了吗?说退圈也不一定真退嘛,先就这么一说,过一段时间大家早忘了。
姜还是老的辣。我承认,我师父说得都对。但是,问题是,我去哪儿找阿兵去?
我正搜肠刮肚,翻找记忆里可能有点希望的联系方式时,阿兵像个幽灵一样,又一次自己冒了出来。
原来,网上的传言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传唤他,去协助调查和未成年女粉有关的情节。还好,结果证明是谣言,警方便将他送走,转而调查造谣的网友去了。
我找到阿兵,在33层的阔大客厅,讲了我师父的锦囊妙计。阿兵似刚起来冲过澡,套一件白色的丝绸睡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隐隐露出青茬,剪短了的头发上,还挂着小水珠,给我倒了半杯不知道名字的外国红酒。我端起酒杯摇了摇,暗红色液体,看不出什么不同。他自己喝了一小口。好东西,一瓶一万多呢。我坐在铺着老虎垫的红木沙发上,跟茶几对面的他说,你到底什么打算?他喝完了自己的酒,又续上,认真地举着高脚杯摇啊摇,忽然放到刻着龙的茶几上,摇摇头,又点点头,有蚯蚓的手,摸了摸后脑勺笑了,嗨,结束了嘛。
我把手机递给他。这是我在地铁上简单写的一个道歉声明,你看要不要参考下?阿兵接到手里看了一眼,放到茶几上,推给我,很平静地说,算了。
我不解,什么叫算了?我师父说……哎,算了就是算了,结束的就让它结束吧,我也该去做我的事了。
拿回手机,我问他,你要去干吗?他忽然跳起来拍手,摊开手掌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他说,妈的,你看,五星级酒店也有蚊子,找谁说理去!
窗外飞鸟经过,迅速远去,没有看清楚身影,也没有听见声音。他看了看外面水泥般灰蒙蒙的天空,很清晰地说,找榕姐。
我的眼前,蓦然有点模糊,便抓起那半杯红酒,一仰脖灌下。那酒入口苦涩,灼辣穿喉,酸也很明显,唯有甜味似有若无,像在风里即将断线的风筝,忽然又被谁一把拉了回来。我握着空酒杯说,你知道榕姐在哪儿了吗?他伸出手去拿酒瓶。不晓得,所以要去找。还能找到吗?他拿着红酒瓶,顿了顿,低头说,如果一个人真的想去找另一个人,总会有法子吧。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糊涂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任他又倒了半杯酒给我。我举起杯来,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三个字,嗯,挺好。
他拿杯子和我碰了一下,抿了一口,皱眉说,其实不好。最开始,你让我来北京,她是开心的。后来说要让我装南洋人,装结巴,她就反对,来北京劝我,说为了她不值得。你晓得的嘛,她得了大病,医生说透析只是维持,有条件还是换肾。她跟的那个老板,以前还蛮好,晓得她得病后,把她像没用了的头发一样,扫地出门了。以前的朋友,也是有多远躲多远。我没有躲,她守护过我,我也要守护她。梦想是很美好的,但是和她比起来,还是她更美好一些。或者说,是她的心地更美好一些。这个世界,是有希望的,虽然也有污染,但总有一些美好会守护另外一些美好,而这些美好,就是人类社会存在的意义。我要给她换肾,所以为了那五十万,我都可以答应。她不同意,说她还有十来万积蓄,让我跟她到南方去做点小生意。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后来,公司觉得噱头还不够,又炒我和小护士的绯闻,炒得蛮像真的,连我老家的舅舅,都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喝喜酒。她开始不信,但耐不住天天炒。有一天起来,我发现她不见了。她留了一条微信给我,对,就是你看的那条。你记得吧?她说她了解过了,换肾容易有排异反应,太危险,所以她决定不换了,就做透析蛮好的,现在技术成熟了,国家医保报销比例也越来越高,个人花不了几个钱。意思就是告诉我,她不需要钱,我没必要再去干那些。你晓得,我找了她蛮久,找不到。我想她说的只是气话,肾还是要换的嘛,反正多赚钱没坏处。后来真签了约,想不干也不成了,违约要赔蛮多钱……现在瓜子自身难保,我也这样了,我就想,就这样吧,我要去找她了!
我听他说得动情,仿佛那个熟悉的阿兵又回来了。想起网上那条发廊女包养他的传闻,八卦心骤起,开玩笑问他方不方便透露一下,榕姐当年,到底怎么帮你的?
也许是红酒后劲的助攻,也许是他孤独已久,本来就想倾诉。总之,阿兵竟然没有拒绝,他借酒遮面说,其实在你看来也许没什么,但对我来说却是救命之恩。
我刚转行唱歌那会儿,天天被客人骂,心情很不好。有一天又被骂,一个客人骂我长得比驴都丑,唱得比驴叫都难听,还灌了我好几瓶酒,我喝得很难受,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硬憋着没吐。等天亮下班,感觉浑浑噩噩、晕晕乎乎的,走着回家,路过那条临街的小河时,忽然忍不住恶心,吐得一塌糊涂,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是脏东西。我想去河边洗一下,干干净净地回家。不料下了台阶,刚洗把脸,眼一黑,腿一软,就栽到了水里。我在水里看到了妈妈,她的面容恍惚,眼神凛冽,手又湿又凉,不断地抚摸着我的脸。我咳嗽了几下,挣扎着去拥抱她,身体却被人拽住,使劲往后拖。我挣扎着,但感觉没有用,浑身软绵绵的,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骨架。我像一只就要断线的风筝,被人拉回大地,又像一盏即将熄灭的渔火,被人重新点燃。是榕姐救了我。她早上起来,照例晨练,刚出门,就一眼看见有个人栽在河里,慌忙跑下台阶把我拖了出来。她那时候蛮年轻,蛮健康,蛮有力气,在临河的街边开着一家美发店。她把我拍醒,扶我回店,看我全身是水,又让我脱掉短袖,披上毛巾。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喝多了。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看你头发蛮长,要不要理发。我很感激她,想着照顾她生意,就说好吧。她就让我躺下。她的双手蛮舒服,蛮温暖,从头顶到鬓角,从发根到发梢,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会儿轻揉洗发水,一会儿挠到我痒的地方,那么认真,那么耐心,像妈妈的手一样体贴、包容、有爱。我闭上了眼睛。
我又看到了妈妈。小时候,妈妈给我洗头,也是同样的温暖,同样的舒服,同样的体贴、包容和有爱。可惜,妈妈在我刚上初中时就不在了。如果妈妈没有得肾病,没有那么早死,她会同意我上艺校吧?我的人生会变得不同吧?想起妈妈,我的眼角凉了一下,又凉了一下,隐隐约约中,我看到了又弯又大的彩虹。那是我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看过的彩虹。雨后的池塘边,妈妈让我数弯弯的彩虹有几种颜色,我刚刚数出五种,红色、黄色、绿色、蓝色和紫色,彩虹就消失了,看不见了。妈妈说五种不对,彩虹一共有七种颜色,但是另外两种叫什么,她也不晓得,只是听别人说过有七种。后来我学会了上网,第一件事就是去查彩虹的另外两种颜色,我晓得了,是橙色和靛色,但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告诉妈妈。我流了泪。妈妈死后,我其实蛮多年都不会再流泪了。但是这一次,我流了泪。后来榕姐没有收我钱,她说,小兄弟,人活着都不易,你让我想起我老家的弟弟,有什么不开心的,和姐说说。我感觉她很亲近,但我没有说。那一天没有说。我说我今天不舒服,明天再来说。榕姐答应了。第二天我抱了一颗大西瓜去,和她说了蛮多。完了她有客人来烫头,就说,今天忙,哪天有空你再来,姐也给你讲个故事。就这样,一来二去,我和榕姐走得蛮近。榕姐为人豪爽,她帮了我蛮多,经常去给我捧场,有时候还带着姐妹,带着那个老板,送花,送钱,送礼物,甚至还帮我跟别人吵架。她说,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还没有被社会污染,再艰难也要坚持自己的梦想,这个世界是有希望的,虽然也有丑恶,但总有一些美好值得被守护……
我终于忍不住,掏出给我师父买的大前门1916,要不要来一根?阿兵摆了摆手。不用了,那盆君子兰……还在吗?我把烟装回裤兜,告诉他,好着呢,吴璇说今年还能开一次花,我先保管着,等你找到了榕姐,我就完璧归赵!
告别阿兵,我走出酒店,天空亮了不少,却有无数细雨劈头打来,洗得人又凉又痛快。我沿街躲雨,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脚却不小心陷进水里,泥浆溅到人腿上,像被污染被损害但却依然美好的人的一生。我便找了家路边的美发店,拖着淋脏了的身体走进去。

张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十月》《上海文学》《青年文学》《草原》等刊,出版作品有《外省青年》等三部。有小说入选高中语文试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