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10期｜刘年：大地（组诗）
1
曾想和你一起去
腾格里沙漠
后来我一个人
去了腾格里沙漠
曾想和你一起去玛旁雍措
后来我一个人
去了玛旁雍措
曾想和你一起去恒河
后来我一个人去了恒河
恒河的夕阳
比我说的红得多
恒河的水
比你说的凉得多
曾想和你一起去非洲
后来我一个人去了非洲
曾想和你一起到白头
后来我和乞力马扎拉罗山
一起白了头
2
埋一个洋芋
在大地里
会变成一窝洋芋
埋一颗落日
大地还给你
满天星星
埋一个人进去
大地会还给你什么
3
小姑娘专注地玩着手机
老太婆专注地纳着鞋垫
和大地一样，她们
对即将到来的雨
即将逝去的春
漠不关心
和大地一样，她们
对自己的美，一无所知
灰狗爬起来
一瘸一拐
拎着桃花一样鲜红的前爪
为陌生人让路
这无边无际的善啊
将心疼，变成了心痛
4
骑摩托去大西北漫游一次吧
看汽车慢慢变成三轮车
变成马车，变成驴车，变成骆驼
变成人迹不至的戈壁滩
看玻璃幕墙，钢筋混凝土
慢慢分裂成石头
慢慢松动，瓦解
变成戈壁，变成骨灰一样的沙粉
看嚼着槟榔的争吵
慢慢变成嚼沙嚼铁的醉话
变成自言自语
变成风吼，狼叫
最后，变成冻土千里的可可西里
骑摩托去大西北漫游一次吧
在那里，你将发现
你顶天立地
你不可或缺
没有你，所有的壮美将失去意义
骑摩托去大西北漫游一次吧
从无人区到盐碱地
你将发现满天星斗
敌不过一盏台灯
见到一根电线杆
你都会有拥抱的冲动
骑摩托去大西北漫游一次吧
然后再骑摩托返回
让一切倒放一次
你便不会轻易放弃挣扎
放弃自我
放弃她
5
秋天，辽阔而宽容
所以，开学要选在秋天
算账，要选在秋天
问斩，也要选在秋天
如果想念一个人
要马上就动身啊
冬天，快如闪电
大雁，常常来不及起飞
就被湖水冻住了
6
长年与收费站、罚款单
夜、危险品打交道
长途货车司机
都需要比普通人更多的安慰
看着波浪裙的长发女子
上了罐装车，理解，却也惋惜
后来，发现
她就是司机
玲珑的女子，驾着
满载天然气的红岩重卡
出了韩信岭
大地震动
烟尘滚滚
黄土高原从此
成了华北平原
7
阴间苦钱，阳间用
两千米的地底下
人，会变成鬼
矿洞挖穿了，遇到邻矿的人
递烟，道歉，撤退
然后，埋炸药
黄土高原是个大包子
梧桐花、莜麦、菜花、豌豆花
是包子上的褶
馅，在地底下
只有挖过煤的人
知道白云有多么白
8
细细剥开
凉薯的衣服
又干又黄的土壤里
竟然长出这么甜的白
用来生火的玉米秆
经水牛慢条斯理地咀嚼后
成了鲜美的水牛肉
辣条，五毛钱一袋的垃圾食物
阿依把它
吃出了十一岁少女
初夏般的健美
每个生命都是奇迹啊
子弹变成了金龟子
当它钻出土壤
金属光泽还在
速度却慢了许多
9
落了那么多杏子
我只捡到六颗完整的
其余的，都被大地吃掉了
看见一只死去的绵羊
雪糕一样，被大地吮化了一半
睡下，裸露的脚踝和脖子
又麻又痒
感觉有舌头
在尝试我
想到，多年之后
我们都将回到大地的腹中
我很快睡着了
10
一路都在犹豫
路，像一根扁担
站在天地间，一头是家
一头是巍峨的昆仑山
向昆仑山走，感觉
家在那头，往下滑
调头，向家的方向走
昆仑山，又往下滑
一生都在犹豫
仓央嘉措，用一生寻找真爱
玄奘法师，用一生寻找真理
跟着仓央嘉措，进了青海
又绕道阿尔金山
沿着玄奘法师的足迹
去了甘肃
老天也犹犹豫豫
上午雪，下午晴
傍晚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11
春天，如同正义
虽然迟了一点
但还是到了
花，越开越多
草，越长越高
泥土，越来越软
我们的大地
越来越适合
放牛、牧羊
12
藏羚羊和家羊一起吃草
傍晚，家羊们列队回羊圈
那只藏羚羊
留在原地发呆
不是无家可归啊
它在欣赏落日
整个青藏高原都是它的家
落日，是它家的吊灯
月亮，是另一盏
13
为了看漫山黄叶
在芒康租了辆单车
在红拉山
遇暴雪，差点失温
十年后，骑摩托车
走六千公里去看黄叶
后半夜，再次遇到暴风雪
真，让我挑战世俗
善，让我挑战自己
美，让我挑战死神
亲爱的朋友们啊，请小心我
我的强大如一根火柴
点燃了晨曦，点燃了白雪
点燃了乌兰布统草原
上百公里的白桦林
亲爱的朋友们啊
也请珍惜我
我的脆弱
亦如一根风中的火柴
14
春天，适合
救赎、道歉和原谅
那个一无是处的
酒鬼、嫖客和赌徒
变成了一簇野棉花
开在女儿的面前
而且还是她
最喜欢的粉红色
15
从塔克拉玛干沙漠
骑摩托到青藏高原
我知道为什么
大地要突然站起来
从五百米陡升到五千米
大地要留住足够多的雪
因为中国人需要
黄河和长江
印度人需要恒河
我们和缅甸人需要怒江
我们和缅甸人、老挝人、泰国人、柬埔寨人
还有越南人
都需要澜沧江
太平洋
也需要澜沧江
16
值得一场春雨啊
这努力的杏花
这努力的水牛
值得一双泪眼啊
这大好的河山
这大好的人间
【作者简介：刘年，本名刘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顺人。张家界学院教授。著有诗集《世间所有的秘密——刘年诗歌自选集》、随笔集《不要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