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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5年第10期|胡弦:早晨的事物
来源:《诗刊》2025年第10期 | 胡弦  2025年11月07日09:02

胡弦,1966年生,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定风波》《水调歌头》《猜中一棵树》、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风的嘴唇》等,有英语、西班牙语诗集出版,曾获《诗刊》《星星》《钟山》等刊年度诗歌奖、花地文学榜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草堂诗歌奖、英国剑桥大学银柳叶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南京。

喀什古意

手鼓:羊皮,

艾捷克、热瓦普:蟒蛇之腹。

高原从左侧升起,大漠居右,篝火和木卡姆

还要再靠右一点儿。

乐器聚拢过所有暴力,从中提取的,

却只是它们的灼热魂魄。

如果高原继续上升,月亮,就会从信使变成信仰。

如果演奏到了高潮,姑娘们就会变成公主;

体如蛮牛的人,则旋转着轻如一片落叶。

崂山道观

把人像造得高大乃有为之事。

其实,一只小香炉也是有为之事,当辽阔大海

投射在它微小的暗淡上:一个备份,

一份隐忍而无用的灼痛。

大海,同样会把自己投射在

一只猫体内,无边惊涛就摘掉了脊椎,随着它

在人间悄无声息流浪。

那天下午。在崂山脚下,

我目睹世上的道路滑向大海,

而真正的大海却拾级而上,带着危险的背影消失在

遍地松涛,和幽暗重重的大殿内。

风翻越山冈的声音

那是风翻越山冈的声音,

一阵一阵传来,像永不会结束。

那是风翻越山冈的声音,

单纯的,风和山冈的声音,

仔细听,它们没有变成音乐的愿望。

风和山冈相遇,就会发出声音。

风和空无相遇,则没有声音,像穿过峡谷,

像穿过一座空旷的修道院。

风在外面经过,你已睡着了,

我在看一本书,书里,

所有磨难都结束了,

摩西已领着人群穿过红海。

早晨的事物

天亮了,鸟在林中鸣叫,

我看不到它们,

但我知道轻如羽毛的心,

和一座树林自己无法处理的幸福。

大象也有无法处理的幸福,

它也醒了,在等待饲养员到来,

无论坐着还是站着,他的幸福都超过三吨。

我却有点儿难过,

有个父亲在散步——他拒绝了搀扶,

他把前脚站稳了,再用力

把后脚拖上来,变成了

一个走路困难的人正从我面前经过。

天已完全亮了,

一辆货柜车停在超市前,

所有东西都已卸掉,除了它自己

溅满了泥点略显疲惫的铁皮。

一辆货柜车开走了,

开出老远,它的背影看上去才轻盈起来,

像听懂了鸟鸣,像一头大象高兴地

要去练习做一个外卖员。

飞 天

花瓣是风暴的遗产,

回声带走了所有倾听,

藻井的底,昏厥在无底的时间中。

有人登上木梯,就此消失于穹顶。

西部的天空,湛蓝,像从茫然中取回的蓝。

有人再次抬起头来,变成了盲者,变成了一块

褪尽色彩的颜料而他全然不知。

有人只居一室,有人修行于世界的尽头。

圣迹被艰辛的卷轴深藏,然后,才有人轻盈地

从忘却中返回。

一根飘带像声音本身,像徐徐下降的

天空之梦:光,和光洁额头,

就要触及尘世。

芦苇荡

故事只能发生在这样的地方:

芦苇深处,河道不断分岔,

原始人在狩猎,现代人在打仗,

断代如断头,闯入者狂热如几支老枪。

时间如乱流。绿影卷动,

掩护着变成雕塑的人,但只有

无名的意志才能制造迷宫。

鸟鸣暴雨一样落下,

复原的小屋静悄悄,如果在其中

稍作逗留,就能听懂,这静悄悄,

正被某种激烈的混响掌控。

阳光酷烈如钢水,

永不消逝的激情正带来故乡。

登高远眺,观景台是个鸟笼状的建筑,

如一团阴影,凸起在水中央。

一张老书店的照片

书放在架子上。

也放在楼梯上:顺着

楼梯一侧,砌墙一样码上去,

像一群人在沿着台阶上行。

而时间,正散漫地顺着坡道下来。

墙上挂一幅老照片,里面是黑白年代,

几个年轻人,在那里,又早已

离开了那里去远方生活。

包、卡片、杯子、木桌,汇聚在一盏

吊灯弥散的光圈里。

一切都不停留,但会在书中暂留。

没人翻动的封面上,灰尘,像目光的碎屑。

吊灯上端是房子深处,也是

照片的深处,有点儿暗,楼梯

从那里垂下来。

——那是从所有书拥有的黑暗深处

伸出的楼梯,带着点儿摇摆来到

照片边缘。

晨 读

读手中书,也读窗外屋顶,

长街尽头有棵樟树,在雾中显现,又消失,

——文字间,隐约有它浮动的影子。

下楼来,见走廊上一个黄泥鞋印。

昨夜风雨,那是我回来时留下的。

昨夜,一定有人继续使用过它,在黑暗中

跋涉了很久,停在我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