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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港的“岁月繁花”
来源:文艺报 | 陈子铭  2025年11月04日08:42

月升沧海,桂花盛开了。

隆庆元年(1567年)的八月,福建巡抚涂泽民率一众官员勒石为记,昭告百姓,开海了。朝廷,终于认可了福建官员和月港商民的请求,让封闭的中国东南沿海,开了一个透气的窗,月港进入她的时代。

就是这个港,在美洲的白银潮涌进中国,中国进入白银时代时,重重助推了一把。

也是这个港,成为美洲的番薯过程中、玉米、土豆进入中国的通道,在改变中国人的食物结构过程中,带来人口的巨大增量。自然,她还带进来另一种时尚消费——来自美洲的“淡巴菰”,哥伦布从多巴哥岛带来的瘾性植物,曾让康熙年的京城,到处飘着“石马名烟”的旗幡。同时,它曾经传之九边,袅袅的烟雾,为戍边的军士,祛除瘴气。现在我们称之为烟草,美洲植物叶片的后面,是利润巨大的民生产业。

也是这个港,输出了中国的丝绸、瓷器,让那个时代的新旧大陆,流行一股中国风,那是华美的东方意象,至少保留一个世纪欧洲对中国的记忆。

南美洲的三角梅,在月港开成岁月繁花,那是以后的事。但我愿意把她看成月港的意象,热烈、繁盛、充满活力。

你知道,在她的时代,月港是明王朝独一无二的海洋贸易特区,王朝东南的能量场,太平洋海上丝绸之路的东亚枢纽,每年,有一二百艘的大福船,载着中华物产,航向东西洋,汇入全球贸易的洪流,以丝瓷与白银的对流,将原先分割的世界,拉进早期全球化时代。

月港的七座码头,安静地泊在夏日的晓风里,溪尾、阿哥伯、店仔尾、容川、中股、路头尾、饷馆顺着九龙江展开。岁月如流,往事依稀,当日的繁盛,刻在石垒的码头,天文大潮时,潮水涌入临江的街巷,好像发出深沉的回响。水仙王庙香烟袅袅,观音庙的燕尾脊欲飞,剪瓷花团锦簇。而你,好像穿过帆巷、豆巷熙熙攘攘的人流,从东西洋香料的香氛中走来,琥珀、玛瑙、香料、宝石、琉璃、西洋布、东京布……二刻拍岸惊奇中的波斯商人玛宝哈,笑吟吟地向你招手。你看见那个叫容川的海商,正在自家的码头,指挥着伙计从货仓中出货,洁白的瓷器、幽蓝的花纹,在竹笼里发出柔和的光。漳纱、漳缎、漳绒被缓缓抬上洋船。然后拔锚、升帆,他的船队给他带来不计其数的海利,最终在忽如其来的飓风中烟消云散。

走在古老的街巷,有时,你会想回到400多年前的港,去做那即将泛海的商贾、水手,那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啊,穿过一长串的店铺,在长街的尽头,溪流的入海处,洋船如山一样泊在水里,沉沉地吃水,显示那是一次信心满满的出航。“凡福之绸丝、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橘、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航大海而去者不可胜数。

秋冬时节,朔风劲吹,推动潮流,月港商船一路顺风顺水,七天,顶多十来天,到吕宋。如果想走得更远,四十天,苏门答腊。过了马呐加,一路扬帆,可以到忽鲁漠斯(霍尔木兹)、亚丹(亚丁)。天方,响着阿拉伯人的笛音,和三角帆的美丽影子。日本的港市,有时看见从天竺驶来的月港商船的身影,郑和之后,中国商船已经不太出现在印度洋港市了。有一天,一群白帆徐徐飘进长崎港,海商带来的货物中,有一种漂亮的瓷器,素色三彩,优雅而写意,中国商船从交趾来,所以日本人叫它交趾瓷。几百年后,人们才发现,漳州山间的窑口,才是这种瓷真正的产地。

白发的阿哥伯笑着说,做客去啦。海商说,等明年西南风起时,就回来。在400年前,做客,好像泛海的暗语,轻轻松松、欢欢喜喜。其实莫测的航程,几人能回?飓风、海盗、疫病,但人们仍然欢然而去,豪迈而去。

不错,生活在这里的人,以海为生。穿越海洋,不过是去做一个客人,盛装而去,满载而归。视死如生,义无反顾。

月港有美丽的名字,你以为那是泊月亮的港湾,充满诗情画意。但其实,月港的世界,是血拼出来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穿过大半个地球,出现在家门口,他们驾着身形巨大的盖伦船,船上载着佛朗机炮。他们一头撞来亚洲水域,血与火、白银与丝瓷,交织出铺天幻境,无论作为侵入者或是贸易者,他们来,打破亚洲水域数个世纪的平衡。而整个东南沿海,依然是海禁。只有朝贡,才有贸易,这是国家行为,民间海洋贸易是犯禁。朝廷的刀,悬在每一个私商的头上。那些商人只是希望,朝廷能允许他们正常地出海贸易,允许他们以海为生、以海为田,以贸易为衣食父母。

月港,偏居东海,地形复杂,涌商云集,官府鞭长莫及。福建巡抚兼管闽浙海防的朱纨初来乍到时,看到了令人震惊的情景:“漳州等府、龙溪等县、沿海月港等地方,无处不造船下海。”那是一个正在打开的时代,有谁能够阻拦汹涌而来的贸易潮呢?隆庆元年,月港迎来属于自己的历史性时刻,朝廷承认这个港口民间贸易的合法性,从此,海商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扬帆出海,开创属于他们的新世界。而在四年之后的1571年,西班牙人来到吕宋,把它更名马尼拉。那时,他们在波托发现了世界储量最大的银矿,而中国是世界最大的工厂,于是,精美的手工产品和美洲白银在这里交汇,于是有了月港—马尼拉—阿卡普尔科—塞维利亚的环球航线,那是月港的黄金时代,中华风物从这里涌出,东南亚和欧洲的重要港市都充满来自月港的“中国制造”。而美洲白银,在1567年到1644年间,大约有3亿多两经月港流入中国,相当于世界白银总量的三分之一。巨量的贵金属流动,不仅改变了中国的货币体系,促使明政府放弃钱钞并行制度而确立银本位,并融入全球经济的初步整合。世界也在丝银对流中建立银本位体系。

在漫长的航线上,闽南商人发展出一套适应长距离贸易的商业机制,以马尼拉为中转,用分段接力的方式,使月港福船和马尼拉大帆船协作,形成多民族参与的供应链体系,季风带来遥远的新旧大陆的市场信息,而九龙江流域,山间窑口炉火熊熊,府城机杼声声,无数的工匠在为外销品忙碌。

曾经有人梦想,再现月港的花样时光,他们花去不菲的资金,请来月港的船匠,为他们造了一艘真正的月港商船,两头高昂,上宽下窄,让船能劈波斩浪,安全航行。闽南风的彩绘,赋予船热烈的灵魂。那凌风升帆的模样,让人想起万历年进士蒋孟育所写的《海赋》:“捐亿万,驾艨艟,植参天之高桅,悬迷日之大蓬,约千寻之修缆。”中国的海洋精神,在17世纪初的吟唱中,奔流而出。商船扬帆而去,月港的明朝繁花,开放在人类大航海时代。

我们看到,来自地球不同地方的人,走到一起。他们的故事,留给古街的石牌坊,那些400年前的西洋人,穿着紧身马甲,夸张的拉夫领,渲染着异域的气息。他们跨海而来,打探财富,寻找荣耀。从前的石工,刻下了他们初来乍到时的样子。而我们,通过那些石头,了解属于他们的时代,月港的时代。

所有人路过江边的那个小茶馆时都会会心一笑,那个青春气息的小小茶馆和几百年前的码头似乎在白日梦里,矮矮的屋檐下挂了一句“今日宜饮茶”。不远处的江面,天高水阔,船来船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