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雅娇:看似缺席的作者,永远在场 ——评吕新《深山》
《深山》从任一章节进入都可以启动阅读。吕新有意打破传统的线性叙述方式,时空交错、片段拼贴、情节闪回,记忆与现实、真实与想象相互交织,甚至有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内容也被并置在同一叙事平面上,构建了一个“叙事迷宫”。在这个迷宫里,既具有物理空间封闭性,又充满精神世界的困顿感,这种手法使得使文本呈现出一种不稳定态和不确定性。
与此同时,小说没有一个稳定的叙事中心,呈现明显的多声部复调特征,每一个人物都有机会充分表达自己,充分展示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小说中充斥着各种声音:独白、对话、传闻、记忆碎片、心理活动,甚至时代语言的残片,模仿了现实世界中声音的多元与嘈杂。通过不同人物的不同视角,以不同人物在不同时期的故事,呈现深山里这一座村庄的历史,更体现出一种历史的真实,也是小说的立体感和丰富性的来源。
与传统的现实主义乡土小说不同,作者为自己设置了一个疏离、隐匿甚至是刻意自我消解的叙事位置。他没有对事件因果进行完整的阐述,没有对人物进行审视评判。人物的行为脉络常常是模糊的,言行举止有时违反日常逻辑,事件的发生也常显得突兀且缺乏明确解释。比如,一个人为什么突然死了?某个声音从何而来?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进入某种状态?小说中充满了类似的情节空缺、逻辑断点和未解之谜。叙事视角频繁在不同人物、不同场景之间跳跃,也让作者成功隐退到人物和环境之后,让世界通过这些零散、有限甚至有些显得并不可靠的视角呈现出来。这种隐退使得文本变得开放、多义、充满不确定性,读者无法依赖权威的作者声音来获取相对确定的答案。
所有小说都依赖于叙事来呈现,作者这种有意识的对叙事视角的绝对掌控,恰恰体现出作者对于小说的强势介入。他把人物拖入叙述迷宫,有意设置的“断裂”本身构成了叙事的张力,将读者抛入一个不断变换、缺乏稳定性的视角网络中。碎片化、反逻辑、时空错乱、虚实混杂,这不是我们所熟悉世界的样子,也不是我们熟悉的进入乡土文学的方法。这种叙事结构是作者所理解的世界“应该被呈现”的样子,也暗含着作者对读者“应该如何理解世界”的阅读路径的引导。读者被要求放弃对线性故事和清晰因果的期待,而是以作者规定的方式去拼凑世界和感知文本,从而进入作者预设的哲学思考轨道。
作者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来审视“深山”世界。他所关注的并非具体的人间冷暖或者社会问题,而是一种更具有普遍性的大众的生存状态:孤独、隔绝、荒诞、无常、虚无,等等。《深山》中的人物拥有丰富、破碎、多元的内心世界,作者细致捕捉和再现人物心理和意识的原始、混沌、非理性的流动状态,但这些人物的心理活动又常常展示出与其身份和经历的不相符,让读者产生犹豫和怀疑。比如二灯会发现“人,大多数的人,都经受不住认真地清算和计较,真正的检查很可能像一把钢刷子一样会让人变得伤痕累累,流血流脓,甚至还有可能变得谁也不再认识”。再如耗子一边用铁丝绕木棒,一边想:“说是人不可貌相,原来铁丝也不可貌相呢,由此推广出去,很可能很多东西都不可貌相呢,表面看上去是一回事,而实际上却完全又是另一回事。”
除了个体的荒诞,所有人物之间也基本无法进行真正有效的沟通和交流。一个人经常是在自说自话的,对话往往是错位的,人物关系是表面的形式化的,情感更是脆弱的甚至是虚无缥缈的。所以我们会看到,耗子在母亲死后还有心思去观察抬棺材的人不时从裤兜里捏出几颗瓜子放进嘴里;二灯死后,二嫂迅速改嫁;五灯与父亲富贵几乎很难正常交流,他总在想着“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就能离开这个家”……这种人际关系的断裂,让人物成为被安排的符号,也就暴露了作者对人物的绝对控制。
因此,作者虽在叙事中隐身,但其视野却如一张大网,笼罩在每一个人物个体之上,其思想如同空气,充满了每一个叙事空间。通过精心设计的叙事结构、冷峻简洁的语言风格、高度象征化的意象系统,作者将自己的哲学思考和艺术观念渗透进文本的每一个缝隙。作者的权威从表层叙事转移到深层结构,看似无处可见,实则无处不在。
《深山》中的人物不是传统意义上拥有独立意志和丰满性格的“个体”,而是作者精神探索的外化与投射,成为承载作者意识的容器。这些人物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中 “类型化”或“概念化”的人物。传统的脸谱化人物会集中体现一种放大的、单一的特征,他们本身仍有一个相对完整和生动的故事;但《深山》中人物没有完整的故事线,不是拥有成长弧光的“个体”,呈现出一种理念化到近乎于抽象的存在状态。许多人物甚至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死亡常常突如其来,被作者用冷峻、简练的笔调一笔带过。读者即使读完全书,也很难构建一个完整的人物传记,只能感知到其拥有的某种特征或者存在的某种状态。人物和一片雾、一场雪、一盏灯、一口水缸、一阵钟声一样,首先是作者构建的象征系统中的一个功能化的意象符号,是作者主观精神的投射,其次才是一个“人”,整个“深山”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和象征系统。
小说中到处弥漫的压抑、迷茫、痛苦、无奈,并非完全来自人物自身,而是源于作者的主观世界。吕新解构了传统的乡土叙事逻辑,通过深山中个体的记忆碎片重构一方乡土史,以时空交错的场景拼贴模仿和再现一种存在的状态,这是对中国乡土文学的美学范式的有意重构,也是对历史记忆的个人化建构,显示出文学自身的复杂性和对历史的反思性。
作者不再是“说书人”,无意于“讲故事”,而是执着于探讨存在的本质、历史的荒诞、记忆的虚妄等抽象命题。作者的“缺席”是一种假象和策略,其目的是为了在更深刻、更根本、更内在的层面上实现其主观精神和艺术探索的“绝对在场”。在每一次阅读过后,我们记住的不是某个故事、某个人物,而是作者所创造的那片遥远深山中那些人物群像带来的整体感觉。作者的观念铺陈出叙事的底色,叙事形式本身也成为主题和内容,整部小说就是作者进行哲学思考的艺术试验场。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