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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5年第5期|格致:瓷与花(节选)
来源:《红岩》2025年第5期 | 格致  2025年11月03日08:21

格 致,满族,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吉林乌喇。2000年开始写作。吉林省作协专业作家。出版有散文集《从容起舞》等四部,散文选集《女人没有故乡》等四部,长篇小说《婚姻流水》,报告文学《乌喇紫线》。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奖项。

瓷与花

文 / 格致

瓷  器

樱儿的主要病症是高烧。烧到打冷战,抖作一团,体温徘徊在39度左右。稍一大意,立刻就40度了。一到40度,我立刻就坐不住了。我去找大夫,其实大夫也没有啥好办法。没办法我也得找他,没办法他也得有办法。我可以没办法,但是你大夫不可以没办法。我们到医院来,就是听说大夫有办法。这时候大夫的办法就是给樱儿打一针退烧针。这一针能维持一会,降不下来多少,但副作用极大。

退烧针基本退不了烧,但可以使体温不突破40度。40度是个极值。40度之于人,就像0度之于水。人体如果是一束棉毛纤维,由40度在下面烘烤着,这束纤维就开始冒烟,要是继续增加,超过40度,立刻就着了,蹿出了火苗,然后成灰。医院一直在用药物维持樱儿的冒烟状态。这就是为什么樱儿的体温一到40度我就坐不住,就去找大夫。而当事人,那被40度烘烤着的、冒着烟的樱儿则在昏睡。他不知道自己是一束纤维,不知道自己在冒烟。我是救火的,我什么都能看见,我看见他冒烟,看见他要着火了,我不停地呼救,但唯一的灭火器,在大夫手里。可大夫的患者很多,他四处灭火。你不喊他,他就不来。在这三者中,我是最急的也是最累的,等樱儿出院,就该我住院了。

患者、我、大夫,这3个人中:我看到的是那束纤维在冒烟;大夫看见的是体温计上的数字;而患者,他在梦里,遥望着另一个世界的缥缈景象。

导致樱儿高烧的原因有两个:肺部感染、肾脓肿。高烧3天后,大夫给樱儿使用了第四代头孢——头孢吡肟。这第四代就比第三代头孢哌酮本事大,肺部感染很快得到遏制,肾部的感染也得到遏制,体温由40度降到37度左右。我感到这广谱抗生素,像是我儿子打的那怪兽,在不断地进化。这话好像说反了,是细菌像那怪兽,我儿子是那抗生素。我听我儿子说,买装备,买衣服,买武器……我儿子用青春和金钱一直在和我看不见的敌人鏖战着。

医生、护士、我、樱儿的妹妹、妹夫、儿子,我们这些人的注意力全在退烧、抗感染上,这是头等大事,体温降不下来,是会很快死人的。但在我和他妹妹的心里,还压着另外一个更凶险的情况。刚住院做肺部CT的时候,意外发现樱儿右肺叶上端有个1.3厘米×0.9厘米的占位。大夫看了片子说,这人有肺癌啊!我一听腿都软了。癌,那是死神手里的镰刀啊,是医学目前束手无策的难题,虽然也有手术切除、化疗、靶向药物、消融手术等一系列应对办法,但大多数最后还是败给了那个占位。就好比,樱儿在火车上,原是有座位的,忽然另一个人过来挤占了他的座位。现在是两个人坐在一个座位上。那个人是个超级生物,他在不断长大长胖,樱儿最终会被挤掉下去。而这列火车的规则是,失去了座位就失去了生命。

癌细胞一开始也是良家妇女,后来才被艰难的生活给整疯了。疯了之后它不顾礼义廉耻、公序良俗,脱了衣服裸奔。所过之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后占领人体,摧毁所有器官,成为一个杀人的魔鬼。癌细胞确实是疯了,它把人体搞死,自己也死了。最好的策略应该是与人和平相处,不过分发展自己,给人的肉体生存的空间,同时自己也能一直活着。人类的数字庞大,不断增加,地球就是一个生物体。目前看来,人类特别像地球上的癌细胞,人类疯狂发展、繁殖,会把地球搞死,然后人类也没有活路。科学家琢磨着在地球死之前,把人类转移到别的星球上去,这是把人类进化成传染病啊。地球这个宿主死了,再找到一个新的星球、新的宿主。看来能传染是高级形态,是升级版的。支持这一高级形态的,是人类能够进行星际转移。

那张携带肺癌影像的CT片子,被送到某教授那里,和片子一起送回来的建议是——手术,于是这张片子又被送到上海某教授的眼前,送回来的建议还是手术。看来手术不可避免。手术是解决麻烦的终极办法,快刀斩乱麻,咔嚓一下,解决烦恼。但樱儿目前身体还不行,大病之后,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的手术,至少要恢复两个月。

在等待手术的两个月里,意外又发生了,刚出院不到一周,樱儿忽然又高烧,烧到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急忙送进医院,这次是打什么针都不退烧了。第四代头孢也无能为力。高烧39、40度,持续三四天后,医院的血液培养结果出来了:他的高烧,是超级细菌导致,广谱抗生素不起作用,得用终极消炎药——万古霉素(窄谱抗生素)。

泌尿科教授派他的博士来到我们的床前,宣布了这个决定。说这个药再不退烧,那就没办法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还说,目前这种高烧是有生命危险的。又说,万古霉素有很大副作用,主要是破坏肾脏,而且不可逆。那博士生就站在我们的床尾那里,像背书一样把以上消息告诉我们。樱儿躺着,我站在一边,我几次想阻止他,我想让他只和我说,不让患者知道自己有死亡危险,但我没有机会阻止。如果当着患者面阻止,那是欲盖弥彰。患者很脆弱,听不得死呀活呀这样的敏感词。果然,博士宣读完决定就走了。樱儿自言自语:“他想吓死谁呀!”我立刻开始补救:“大夫总是把最坏的结果说出来,好让我们重视病情,完了多花点钱也不会心痛,毕竟救了命了。再有这也有点像找人办事,明明事好办,他却故意说难办啊难办,然后给你把事办好,不是恩情更大吗?这是套路。大夫说你的病能要你的命,然后救活了你,大夫的医术得以彰显,医院的美名得以传扬,这你还不明白吗?”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之下,患者情绪略微好了一些。

我们当然同意用万古霉素。不打是死路一条,整个肉体死去;打了,有严重的副作用。葬送一个器官,保住其他器官,这个账我们还是能计算清楚的。

打了5天万古霉素后,樱儿的体温回到正常值,其实是第一天体温就降下来了。到第五天,稳定住,不再打了。化验肌酐158,原来是90多。肌酐增高,提示有肾功能损伤,这就是副作用,还好没有高出去太多。158,肾并没有成为废墟,炸毁了几栋建筑而已,假以时日,完全可以重建家园。事前大夫说了,这个损伤不可逆。这就好比一场战争,一个城市面临炮轰。我们成功地让人没死,重点文物没有受损,一些民房毁于炮火,我们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因为那些炮弹是不可躲过的。医生看了结果也觉得不错,比他预料的结局要好。

博士和我们说完万古霉素后,我对这一终极消炎药肃然起敬。没有它,我们就死定了,那么万古霉素就是来救命的。它有副作用,本事大的药有副作用也是应该的。本事大的人脾气还大呢。打这个万古霉素之前,我找到主治大夫,要求开一些保护肾脏的药,大夫开了金水宝。如果你不去要,那大夫就不给你开药,就让你的肾赤裸裸地面对万古霉素的轰炸。那些西医大夫,不认为这样的保护有啥效果。在大夫眼里,万古霉素就是抗生素中的原子弹,而金水宝不过是一件塑料雨衣。

在塑料雨衣的遮挡下,我们还是保住了大部分的肾脏。所有的致感染细菌都被原子弹消灭了,我们出院回家了,此后再没复发。

高烧、反复住院,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退烧抗感染上了。我们似乎把肺部那个不小的占位给忘了。当时大夫说3个月后复查,如果长大就要马上手术。有些癌症几个月就能要人命的。出院之后,进入恢复期。每天量体温,监测白细胞的数量。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来,似乎已经到了3个月了。查了一下上次的体检单子,已经4个月了。4个月,癌症有的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急忙带樱儿去医院做肺CT。在等待的那几个小时里,我忐忑恐惧。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他的肺部成了菜园子,长满了菜花那种蔬菜。取片的时候,我的腿都快站不住了。我不敢看,我预感到那个1厘米左右的家伙会在这4个月里招兵买马,组建一支反政府武装,然后在肺部占山为王。4个月,它怎么会一动不动?一个疯子能消停吗?它长大我不怕,我怕它四处乱跑,四处转移打游击啊。

结果,大出我所料,那个占位竟然缩小了。大夫说,不用手术,3个月后再拍个片,如果继续变小,那么这个警报就算解除了。我挂的是胸外科,是最爱给人开刀的科,胸外的大夫都说不用手术,那显然是好了。

樱儿什么心情我没看出来,只是在看完化验报告后,把下决心戒掉的烟又点上一支,很陶醉地抽上了。给我吐个烟圈,然后疑惑地说,那我还什么病都没有了?听他这话的语气,他似乎愿意携带点什么病痛,只是不要他的命就好。

又3个月后,占位继续变小,那些嚣张的癌细胞,不明原因地全家死光光了!我问大夫,大夫不知什么原因,他也没心思总结。但是我有心思总结,我特别兴奋,我以为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怀疑那些高烧。那持续的高烧,把癌细胞烧死了。樱儿这束棉毛纤维,在40度的烘烤下冒烟,其实还有一部分细胞着了火,那是我肉眼看不到的,癌细胞的燃点要比正常细胞的低。好细胞冒烟烤煳了的时候,癌细胞已经化成了灰。我得出的结论是:高烧可以治疗癌症。癌细胞怕热,也应该怕冷。癌细胞虽然疯了,却还是些娇气的家伙。癌细胞在35度到37度的温度下可以快乐地生长;38到39度,它们很难受,无法繁殖;40度,非常难受,难受得要死;持续几天40度,它们就像纸一样被点着了,然后被烧死了。如果人挺过了40度,那么就等于用高温疗法杀灭了你身体上的所有癌细胞。等你从高烧中缓过来,你就是个没有癌细胞附着的清爽、干净的人了——你等于用火洗了一遍澡。这火浴和水浴很不同。水只洗皮肤表层,而火浴重点洗的是内脏。经过了火浴后,你的内脏焕然一新。你身上所有的细胞就都是理性的、规规矩矩的好家伙了。这就好比经过了一场大战,反政府武装被彻底消灭了。逃走的国王被迎接回来,扶上宝座;原来的秩序被迎接回来,高悬在众生的头顶,成为指导众生的明灯。于是天下太平,繁荣昌盛。

出院后的樱儿已经不是原来的樱儿,他这块泥坯,经过了多天高温烧制,已然成为一件瓷器。

花  儿

樱儿住院的第三天,我回了一趟乌拉街。我陪护一天一宿后,樱儿的儿子来替换我。我从医院出来,直奔火车站,坐动车40分钟到吉林市,然后坐大巴1个小时到乌拉街镇。

进了乌拉街镇旧街村我家的院子,拿了些要用的衣物,背上包就走。一个多月没回来了,菜地里我5月栽种的菜苗,此刻已被凶狠的野草包围。菜苗的呼救声此起彼伏:西红柿苗的声音像一串水泡泡;青椒的声音像夜晚房脊上的猫叫;黄瓜的叫声像撕纸的声音……可是我没有时间啊!一百公里外的医院里,樱儿已经发不出呼救声。当樱儿和地里的菜苗都向我求救的时候,你说我得先救谁?我在满院子菜苗的哭喊声中快速离开院子。满院子的草啊,连走的路都被封锁了。我没有时间铲除。我可不是回来薅草的,我是回来救命的。我是回来救樱儿的命的,他像一株长错了位置的野草,随时会被死神薅走。

后来樱儿出院,我说你的痊愈是用菜园子众多菜苗的生命换来的。最后我总结道:你命如草芥!

他说不对,我是吃草芥的,于是想起来他属羊。羊和植物是相害相克的关系,他是草和叶子们的天敌,怪不得要救活他就得牺牲掉很多植物。他和植物那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草啊花啊叶啊,遇到他那就死定了。

救樱儿的命应该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才对,而我又坐高铁又坐汽车,每一步都在离他而去。我感到我不是死神的对手。当医院3天都不能让他退烧,我意识到医院也不是死神的对手。这时候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得拼命挣扎啊。我一挣扎,就挣扎出去一百多公里。我要采取非常行动了,这个非常行动决定了我必须离开,这是一张神奇的大弓,没有一百公里的距离,根本就拉不满。

乌拉街清朝的老街上,住着一户人家,一个民间医生,我叫她怀老师。她家没有任何医疗器械,没有药水注射器,却能给来看病的人照X光片、做CT扫描。她家供奉元始天尊和观世音菩萨。

几年前,我刚来乌拉街的时候,对她充满好奇,我扮成患者,请她看病。她看看我,没找出我的身体有什么病,却看出我的婚姻之路异常崎岖坎坷。她的表述很含蓄,文学性很高,她说你得吃三家水(就是结三次婚。我此生够忙的,到现在我还没完成任务)。她神通广大,声名远播,还经常被请到外地给人看病看事儿。她窗子上贴个电话号码,就是说她不是天天都在家,有点忙,看病看事儿要预约。

我家离她家走路不到5分钟,住在一条街上。每年我都到她家去几次,这个人很神秘。每次去我都找到点由头请她看看,我也按规矩留下香火钱。只有这次我不是怀着探究的心思,更不用寻找理由,我陷入困境,我是向她求救来了。

怀老师正盘腿坐在火炕上。我说樱儿高烧不退,住在省里的大医院,还是高烧不退。那针从早打到晚啊,人还是烧得昏迷不醒。她说他(樱儿)身上有东西,女的,梳五号头,都跟二十多天了。又问他妈是不是去世了,是不是梳五号头?我说我知道他妈去世了,但不知道她妈梳不梳五号头。她说我给你送送吧,今晚上就送。我说那敢情好!请您一定费心把那梳五号头的送走,就算是他妈也得送走。原来高烧是因为有个梳五号头的啊。那送完了能退烧吗?她说能。我说明天就能退烧吗?她说能。

怀老师非常自信。我坚决相信她。能退烧和不能退烧,你说我选哪样?当然是选相信她、选能退烧。樱儿能不能退烧的事,已经被一百公里外,怀老师和我,在乌拉老街的一座小房子里的火炕上,决定完了,且不容更改!

退烧的事情决定完,我全身无比轻松。这些天我太压抑了,我看不到希望。现在樱儿终于得救了,他是命不该绝。他和我住在乌拉街的时候,我带他去过怀老师家,怀老师就给他看过。他那时不发烧,但总做噩梦,梦见死去的奶奶来找他(他妈来看他,他奶奶也来,他咋那么招人稀罕呢)。有时甚至恍惚到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的在眼前。怀老师三下两下就帮他解决了他奶奶的纠缠。完了他真的再也不做那种噩梦了,你说神不神吧。从那次开始,我和樱儿就觉得怀老师身怀绝技。因为怀老师见过他,现在他虽在一百公里外,她也能帮他处理,不然怀老师就得去医院。

决定完了退烧的事,我准备走,我想快点把这一喜讯告诉绝望中的樱儿。怀老师却和我说,肾感染发烧,这都是小事,退烧也有办法,我看见他肺上有个“花儿”,这个得注意,这个事儿不小。她用手比量了一下,拇指和食指,好像在眼前捏到了一个小飞虫。

樱儿肺CT片子上的那个占位,我没有和她说,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我都顾不上了,首要解决的是高烧不退的问题。高烧是肾脏感染所致,注意力都在肾脏。我也一直在和她说肾,没有和她提过肺。她突然提起他的肺,提起他肺上的“花儿”,我几乎把他的肺和上面的隐患给忘了。 

那么问题就是:她是怎么看见的?坐在她对面看见那都叫透视眼,现在人在一百公里外的医院躺着,她竟然看到了他的肺和上面的“花儿”!

我心里暗暗一惊。我不停地点头,答应着,走出来。她送我到街上,临走她还在叮嘱,主要是肺的事儿大。她感到我的劲都使偏了。

第二天一早,我一身轻松赶回了医院。我为什么高兴?因为今天就是昨天说的明天,而这个明天是说好了退烧的日子啊!见樱儿的妹妹、妹夫、儿子都在,我想开新闻发布会,但又犹豫,他们都不会信的。妹妹是大学老师,教英语的;妹夫是省里干部,正在积极要求进步;儿子念大学,英语系。他们代表文明、进步、正能量,相比之下,我又愚昧又落后。我要是把我昨天做的事一说,那我不但又愚昧又落后,我还大搞封建迷信活动,会成为他们眼里的怪物。但我要不说,等体温降了我再说,那人家得怎么看我?我不但愚昧,我还撒谎,连人品都会遭到质疑。我决定立刻说,爱信不信。于是我站在樱儿床尾,冲着病床和床边他的家属们,郑重宣布:今天樱儿能退烧!然后又问樱儿的妹妹,你妈生前什么发型?她说就是那种老太太头,叫五号头吧。我在心里点头,没说什么。果然,9点的时候,体温降到了38度,中午的时候降到了37度,到下午,体温首次降到36度多。人立刻就精神了,也想吃饭了。又住了3天,体温一直很稳定,大夫说可以出院了。

这次体温下降,还有一个因素——医生看樱儿3天不退烧,给换了药,由第二代头孢换成了第四代头孢。怀老师和第四代头孢刚好赶在了同一天,不知是谁的功劳,也许是两者友好合作的成果。

这是第一次出院,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只是体温被暂时控制住了。1周之后,樱儿又高烧住院了。直到用了万古霉素,才彻底解决问题。

这次退烧,因有医生换药这一情况,无法证明怀老师的法力,但让我震惊的是,离着一百多公里,怀老师看见了樱儿的肺部,并在肺部发现了那个CT发现的东西。医院叫占位,怀老师叫“花儿”。

以后我也不做CT了,我每年去怀老师家一次,让她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就是做了全身的CT扫描了。如果让她仔细看看,那就和做核磁共振差不多了吧。我身上哪有“花儿”、哪有“朵儿”,就一目了然。省钱省事省时间,还没有辐射呢。

那么邪恶、疯狂、残害众生的癌细胞,在民间医生那里,它们被叫作“花儿”。而花儿是个多好听的词啊!花儿,对应着多么美好的景象啊!

“占位”和“花儿”,如此不同的词,竟然是在说一件事。“占位”是西医命名,“花儿”是怀老师这样的民间没有行医执照的医生的命名。

“占位”和“花儿”这两个词离得有多远,怀老师与医生针对疾病的态度的差距就有多大。

“占位”这个词,是个动宾词组,是在说一个变化过程,这里省略了主语,这应该是个被字句的省略形式,应该是“什么被占位了”或者是“什么占了什么的位置”。如果是“肝占位”,就是肝脏的位置被癌细胞侵占了。

医生拿出一个没头没脑的动宾词组来描述一种疾病,强调的是那个家伙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意欲激起民愤,然后发动战争——侵略者来了,要拿起武器和入侵者战斗。他们唱的是——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而“花儿”是个稳重端庄的名词。名词有名分有地位。名词稳稳当当,遇事不慌。花儿是植物的一个最美的器官。大自然的美好,花儿是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有了花儿,大自然就像突然睁开了眼睛。

花儿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在花儿内部的子房里,众多种子挤在一起。这些种子成熟后,如果有幸落入泥土中,那么明年春天就会有许多小苗从泥土中生长出来。你能说这些种子占了谁的地盘,占了谁的位置吗?种子从空中降落,如同樱儿降生,你能说谁的出生是错误的吗?不管是癌细胞还是种子,它们都是生命,万物都要活下去。谁占了谁的位呢?按照丛林法则,应该是谁占了就是谁的。众生平等。

怀老师是温和的,低调的。首先她不敌视,不非黑即白。一切都是自然演化的结果,一切都是命运所赐。站在地上的动物,对于从天而降的福兮祸兮,你能往哪里逃避呢?只有接受命运的赠予。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让那“花儿”安静下来呢;看看唱一支什么歌,能让那“花儿”在人的身体里慢慢睡着呢?千万不要惊动它,它脾气不好,哭闹起来是怎么也哄不好的。

樱儿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在怎样的一个所在,一粒植物的种子趁他呼吸的时候,飘入他的体内,最后降落到他柔软、潮湿的肺部左上叶。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粒种子发芽长叶开花了——他被植物寄生了。我听到他咳嗽,试图把它咳出来。人家可是有根须的,哪有那么容易被驱除。

所有的花儿都是娇嫩的,包括开在樱儿肺部上的这朵。它们怕冷,怕热,怕过堂风……

樱儿到底是属羊的,对付植物他还是有办法。他咳不出来,于是他发烧。是谁告诉他用火?是梳五号头的他妈吧。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和我还有他家人,我们看见他在发烧,其实他在和那长在肺叶上的花儿作战。作为植物的花儿,哪里是一只羊的对手呢?在那花儿没有盛开之前,在那花儿没有漫天抛撒种子之前,他用差不多持续半个月的高烧,成功地把那朵花吃掉了。

樱儿现在把自己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他如果不属羊,就没有能力吃掉那朵“花儿”,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一株里外都开满花儿的植物。

院子里有个长方形的花坛,至少有10种花在里面开放,赤橙黄绿青蓝紫,挤得满满的。

我对樱儿说,你看看,这多好看,你差点就成了这样的花坛。

樱儿说,我死了会这么鲜艳好看吗?我不信。

……

(本文选自《红岩》2025年第5期,更多内容见“红岩文学”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