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10期|桫椤:易水访荆轲(节选)
除了回故乡,隶属于保定市的易县是我去得最多的县份。那里虽不是我的“第二故乡”,但长时间不去,就觉得需要去一次了,也说不清为什么,是心里想。去的次数多了,就有了心得。在易县,如果没有做好准备,最好少问从前,因为一旦开口,这里的历史将变成“虫洞”,将人送往另一个时空;如果没有做好准备,最好少交易县的朋友,因为一旦友谊开始,会背起友情的“包袱”,一辈子都放不下。看易县的山,绝不可用灵秀来形容,只有雄浑和苍劲适合它们……每来一次易县,就觉得生命里又多了一些背负的东西,但潜意识里又诡异地觉得,只有再来一次易县,这些沉重感才能减轻些。
清明节的三天假期,今年特意留出来,去易县。
沿山区高速公路迤逦前行,阵列的峰谷间已经披上了绿毯。易县西北倚山,境内的紫荆关是西北高原进入华北平原的交通要冲,作为内长城的重要关隘,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打开车窗,尚有些寒意的春风扑面而来。这风中,有胡笳之声。
穿陉道过太行山,进入平原后的第一城就是易县。由县城向东向南,华北平原广袤无垠。从高处远望山前的城区,依山带水的气势冲击着视觉。如今的县城不是曾经的燕下都旧址,只是比两千多年前的旧城向西北推了十数里,古人择上风上水、安全无忧之地建城的智慧令人惊叹。也难怪清朝皇室将帝陵选在这里,作为清西陵的“万年吉地”,那里如今是世界文化遗产。
和当地的朋友们约好在“荆轲公园”碰面。导航里的甜美女声播报出“荆轲”这个名字,像是从山间传来的遥远回声。远处出现了一座高耸的古塔,那是我曾多次拜谒过的荆轲塔。轻盈挺拔的身姿雄踞在城西的荆轲山上,形状犹如一柄利剑直指苍天。荆轲塔是易县最醒目的地理坐标,也是世世代代易县人心目中的圣物。供人游览和健身的“荆轲公园”依山势而建,塔是其中的主体。迎门巨大的荆轲雕像面向东方,一手握书卷,一手抚宝剑,粗眉深目,眉宇间洋溢着英雄气。雕像四周镌刻着历朝历代咏荆轲的诗句,皆是当地书法家所写。论起来荆轲是武夫,但暴得诗名,荆轲公园的这个布局倒也契合他的身份。
老友们在春风里相会,没有太过客气的寒暄,话题自然就转到荆轲身上。那座以荆轲命名的古塔,实则与荆轲无关,而是一座比战国时代年轻太多的辽代寺院遗存。塔下有荆轲的衣冠冢,冢前立碑,碑文为“古义士荆轲里”六个大字,并未找到立碑的年代——所谓“里”,是指故乡——其实,荆轲也并非易县人,而是战国时代的卫国人,他的家乡在现在的河南省濮阳县。
塔从毫不相干的佛教建筑化身为荆轲纪念塔,荆轲也从客居大侠变成了本县英烈,这一切,都源于那次被史学家和文学家反复书写的暗杀行动:秦王嬴政征伐诸侯,大将王翦灭赵后兵至燕国南境——彼时易县是燕国的国都。客居在燕国的游侠荆轲受燕太子丹之命前往咸阳刺杀嬴政,事败被杀。司马迁在《史记》中专为荆轲立传,详细记载了此事。自此以后的两千多年里,“荆轲刺秦”成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具象化诠释;或者说,自荆轲刺秦之后,“士为知己者死”被道德化了——而荆轲以身赴死的行动,也在唐代文学家韩愈笔下成了任侠重义、豪爽直率的北方地域性格的代言,并为之提炼出了“慷慨悲歌”这样一个极具文化理想色彩的审美概念。
现在的河北被称作“燕赵之地”,其中的“赵”来自邯郸。看地图,邯郸位于河北最南端,那里曾经是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都城。“燕”来自北方的燕国。同样是七雄之国,燕国疆域最广时涵盖了如今京津和河北北部,东北则延伸到了辽宁、吉林、内蒙古甚至朝鲜部分区域,都城先后在北京琉璃河、广安门一带。燕存续八百多年,几经兴衰,至公元前300年左右第39任国君昭王时,国祚中兴,在如今易县境内的易水河流域建了武阳城,进而发展为规模宏大的“燕下都”。武阳城东西长约8公里,南北宽约4公里,是战国时期诸国都城中最大的一座——由于历史机缘,易县独承了燕国在河北部分的衣钵,成为“燕文化”的“郡望”之地。
在《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韩愈为了佐证“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这个观点,末尾举出了乐毅和高渐离两个人物,前者曾辅佐燕昭王破齐国,而后者为了给牺牲的荆轲报仇,对嬴政实施了未能成功的第二次刺杀。高渐离刺秦的过程比荆轲更为惨烈和悲壮:秦始皇召高渐离前来奏乐,为防行刺命人把他的眼睛熏瞎,但他把铅块藏在演奏要用的筑中,以之为武器当堂投向秦始皇。瞎子没有准头,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向道义献祭。
从秦王到始皇帝,史载嬴政一生共经历了四次暗杀,其中两次都与燕国和荆轲有关。显而易见,没有荆轲,“燕赵风骨”将不复存在——不管那座塔是什么塔,也不管荆轲出生在哪里、又曾在哪里游荡,易县人固执地认为,这里就是荆轲的故乡,荆轲塔就是他的纪念碑。
写到此处,我来易县的心得不妨加一条:假如你没有做好准备,请不要与易县人掰扯道理,他们认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史记》中对燕太子丹在易水河畔送别荆轲场面的描写,历来为人称道。除了极具画面感和氛围感的场景描写,文中还记下了荆轲吟唱的《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满含悲凉的诗句后来被当成经典传唱,至今在大众中仍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以即兴式的口语创作而流传千古的有两首诗作,第一首就是荆轲的这首《易水歌》,第二首是刘邦的《大风歌》。当然,诗的题目都是后人代拟的。在百姓口中,刺客的诗名气大过皇帝的诗。不得不说,荆轲的故事能够代代流传,恐怕也得益于这首发乎真情的诗作——从易水送别到刺秦,荆轲从游侠变成了义士,这一形象的转变为中华文化精神注入了新的内涵。
荆轲刺秦也为易县留下了一笔财富,那就是“带火”了易水这条河。因为荆轲,易水从一条自然之河变成了一条文化之河,如今已是文人和史家不能绕过的“打卡地”。多少人从远方辗转而来,就为了站在河边,望着四季都不再丰沛的河水,一遍遍吟诵荆轲的诗句,以此完成一次对历史的深情凭吊。
就像我,此刻站在易水河边,仿佛听见为荆轲送行的众人无奈的哭声。荆轲走了,他告别送行的人群,在众人的哭声中跨过易水,向南消失在茫茫原野中——也不只有哭声,还有高渐离激越的击筑声。《史记》中说,他“就车而去,终已不顾”。但我相信,他肯定是至少回过一次头的,只是那时他已经走了很远,送别的人看不见他了,他肯定害怕他们看见,但他一定要看一看这座大城,因为他再也无法回到这里。如果那时夕阳西下,他的背影会与太行山连在一起,黝黑,昏暗。
清明时节大地回暖,地气蒸腾,西侧群山雾霭沉沉,那幻影般的朦胧,让我无法将尘世和历史看得太清。
在光怪陆离的历史面前临河而叹,我的遐想和沉思被朋友警告说“哭错了坟头”。在现代地图上,易水不是一条河,而是三条河,从北向南依次为北易水、中易水和南易水。明清以来的史书多认为中易水就是原来的古易水,但据当地人考证,南易水才是荆轲所“别”的易水,中易水在当时称“武水”。我身在哪条易水河畔?倒不必去手机上查地图,朋友们迅速确认,此处是中易水——伟大的史家都能弄错,我之错便不再是错了。
易水河如同荆轲塔和荆轲里,都是一个个凝结了情感、至今还带着温度的文化符号。荆轲,曾经跨过每一条易水,对此,我们没有怀疑的理由。
如果把燕国比作一个人,三条易水河就像他的三根肋骨。
这里是中易水的中游,距今七千多年前的北福地遗址位于它的上游。无数代易县人见过古老的易水河日夜流淌,但每一天的水都是新的。午后的阳光明亮,并不宽阔的河面波光粼粼,跳动着碎银子般刺眼的光点。河堤上白杨树初生的叶子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犹如将士出征的巨幅旌旗。河道两侧立着去冬干枯的芦苇,细长的苇秆上顶着苇穗在风中摇摆。枯黄与微凉,让这眼前的景色多了些沉郁的调子。沿河东行,化冻后的河岸踩上去有一种松软的感觉,宛若踩在云朵里。低头看去,一些不知名的濒水植物从杂乱的荒草中冒出绿色的嫩芽。枯水季让这里变成了一片湿地,偶有沙洲露出水面。竟有人穿着齐胸的水裤在河里撒网,想必河水仍然是冷的,但这种冷抵不过冒险对人类的刺激。
荆轲刺秦,也是一次冒险。
这次冒险的后果是严重的,除了荆轲本人外,田光、樊於期在准备阶段就献出了生命,秦舞阳伴着荆轲死在刺杀现场,后又有高渐离行刺不成被杀的惨剧发生。《史记·刺客列传》在讲完高渐离刺秦的故事后,对这件事引起的长期后果做了描述,说秦始皇“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他再也不敢接见那些被吞并的国土上的人了。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天知道后来导致天下“苦秦久矣”的暴政中,究竟藏着嬴政对荆轲、高渐离和东方六国的仁人志士多少恨意。
燕国国都的城池修建在武水之北,古人称山南水北为阳,这座城因而名为武阳城——它的命名与“秦舞阳”并无关系。当我手脚并用爬上武阳台遗址的时候,心情变得莫名复杂。荆轲和高渐离刺杀嬴政没有成功,燕国终究还是被并入了大一统的版图中。汹涌而入的秦军代替他们的君王对燕国发泄着内心的愤怒,将武阳城摧毁殆尽,巍峨的宫殿在烈火中倒塌,只剩下高高的基座茕茕而立了两千多年。两千年来,“城头变幻大王旗”,台基上建过佛道的寺观,耕种过庄稼,自然和人力的袭扰使它的高度不断降低,但仍然是沃野中最显赫的存在。站在台顶北望,另有两座高台残基隆起在麦田中,一座名为老姆台,另一座名为张公台,一条看不见的轴线将它们与武阳台串联在一起。查阅地图可知,在这些台址的四周,有七八个如朱家台、杨家台、路家台等以“台”为名的村子,它们的脚下或许都曾是华丽的殿堂。
“六朝王气歇,故籞成荒丘”,时光让有形之物变得面目全非,但人心记下了它们曾经有过的悲喜和传奇。遥想当年,读书好剑、慷慨侠义的江湖漫游者荆轲来到武阳城,特立独行的他很快便结交了一批志趣相投的朋友。此时在秦国为质的太子丹逃回燕国,他已洞悉秦王试图吞并天下的野心,燕国也将遭遇灭顶之灾。他预感到危险很快来临,急切地想挽救国家。经田光和鞠武辗转推荐,太子丹与荆轲就在我脚下的宫殿里相遇了,二人在这里定下了刺秦的大计。
荆轲该不该答应太子丹的请求,去做一件无论成败自己都将死去的事情?这不是一个新问题,司马迁赞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但宋代大儒朱熹却称“轲匹夫之勇,其事无足言”。可见荆轲多次陷入过被不同时代的人质疑、然后被重新建构的境地中,其背后就是“刺秦”的必要性之争。这种争论一直延续到今天。但当我站到武阳台上那一刻,顿时就明白了,这个问题并非没有正确答案。荆轲事前知道此行的危险性,但众人的期待已使他无可选择。《史记》的伟大,在于司马迁将荆轲当作一个普通人,写出了他在求生与守义夹攻之下的焦虑心情。最初太子丹提出这个要求时,荆轲拒绝了:“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但耐不住太子丹百般恳求,特别是当这种恳求被置于与他有知遇之恩的田光之死的背景下,他只得答应。得到应允,太子丹便开始了道德和人性的“绑架”:“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最后又惧怕荆轲变卦,不断催促他尽快上路——这致使荆轲在自己称意的伙伴尚未前来时,就匆忙带着秦舞阳出发了。
我在易水河畔听到的那些若有若无的哭声中,有一些是为荆轲的委曲求全而惋惜的哽咽。但秦王的恨,无疑反证了荆轲行动的正确性。太子丹也没有错,对于一个储君而言,还有什么比国家的安危更重要呢?
那么谁错了?是在不断更迭的世事面前,刻舟求剑的心态错了。
……
全文请阅读《当代人》2025年第10期

桫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委员。有散文作品发表并被转载、收入多种选本。曾获《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奖、孙犁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随笔集《自以为灯》和文学评论集《把最好的部分给这个世界》《文学何以中国》等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