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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5年第9期|陈方也:逃·Run(中篇小说)
来源:《西湖》2025年第9期 | 陈方也  2025年11月03日08:18

陈方也,1999年生,目前在上海工作。

站在巷口,陈玲混沌地记得这条巷子拆之前的样子。这条路翻修过许多次,从头挖到底,一锄头下去碰到粪池,像流脓那样盖满了红色的深坑。

路总是修不好,她低头望向手掌和膝盖磕出的伤痕,然后抬头见几个拉帮结派的六年级男生在她的面前脱掉裤子,扭动的肢体像跳大神的动作。他们嘲笑道这是不是鸡婆你最喜欢的东西,哈哈哈……陈玲冷漠地盯着……

突然一辆组装的机车飙过中间,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她趁机跑掉,跑到没人的地方,捡起地上的树枝,抽打树干,再抽到自己。看见裤子上的血迹,老师问她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她开不了口,就像个木头一样站着。

这个女老师五十几岁,快要退休,卷着不长的波浪发,教了陈玲六年。陈玲永远记得她教比喻句的那堂课,老师形容老师是燃烧的蜡烛、辛勤的园丁。朗诵它,这句话像一首流传的学校童谣。之后陈玲只要遇到有关写老师的作文,就把这句比喻抄上去。

除此之外,她还写到父亲是交警,母亲是护士,编造他们的光辉。尤其是母亲的职业,一天下来,妈妈累得只能喝葡萄糖浆补充体力,连擦汗的力气都没有了。陈玲这样写道,因为她听别人这样说过。

三年级时开始写日记,她在日记里提到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稳婆问阮青玉保大还是保小,她没有迟疑地选择了保小。如果那天死在床上,她想或许会在地下变得干净。而不幸的是她们都活了下来。

阮青玉说为陈玲存了一些钱,希望她能考上大学。兴许读完大学,她能够自由,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阮青玉总会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这句话又将陈玲拖拉进现实。

放学回家,阮青玉看见她脸上的伤,厉声问她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陈玲只说没有,其他的也不解释。阮青玉发火喊道我辛苦供你读书,你不好好学习,还学会打架。你是个女孩子,以后你读不出书,我看你能做什么。陈玲便说去做舞女,小小的年纪说出不知轻重的话,怼得阮青玉良久说不出话来。阮青玉气得拿出扫帚教训,打得她后背条条赤红。

事后,阮青玉搓着陈玲的衣服,嘴里一边骂道脏死了。脏吗?陈玲问自己。怎么?她老是闻见身上有一股臭味,即使她换了新衣服,烟味酒味依旧存在。

这里实在是太小。以前认识的男生过来搭讪,说陈玲长得还不错,脸蛋还算干净。可她对愚蠢的男生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戴着眼镜认真听课的男生。她向他们这类人靠拢,却一脚踩空。经历多了这样的事,便缓慢地麻木。

有时她站在楼顶,俯望下面,想就此跳下去;有时她看到案板上的菜刀,想拿锋利的一面割开手腕;有时她还想捡起墙边的老鼠药生吞下去。可她还未吞下,夏天就提前到了。清晨她在大马路上骑单车,刚出来的阳光泻在她的脸上,温煦柔软,给予了一种些许颓然的热烈。

高中也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是和朋友刘长飞的相处。刘长飞生得胖,但不是肥胖,声音尖细,有些口臭。刘长飞曾经有个很常见的外号——娘娘腔。他们笑啊,娘娘腔,娘娘腔。他们气啊,也娘娘腔,娘娘腔。刘长飞忍受着,想着等到初中,他们就不会这样叫了;想着等到高中,他们就不会这样叫了。他等着等着,就到了那一天。

在这个时代,陈玲没有手机,不怎么了解外面的世界。她不买书,总是借刘长飞的书。每每借到,她生怕将书页弄皱,读到自己特别喜欢的句子,就把它摘抄到笔记本上。前年生日,刘长飞送了一本名著作为她的生日礼物。她收到后,乐了好几天,特意用好看的牛皮纸将它包好。

刘长飞邀请她去看电影,但她不舍得花这钱。她很少用钱,节约每一块,存进她的密码箱。有时钱比爱多。父亲的爱是稀缺的,随着他的心情时隐时现。他赌赢了,便会对她展现为数不多的父爱,幼年的她被陈建元抱在怀里,买糖买衣服;赌输了,她和母亲被父亲殴打。阮青玉便赶紧将她推进房间,单独承受这一切。她听见门外的响声,像河堤塌和海港崩。

哭一哭总是好的,刘长飞对她讲高三压力那么大,哭出来能释放出我们身体内的情绪。刘长飞见到有同学坐在宿舍楼下哭,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自己在发泄。陈玲听后却在发笑。

刘长飞是寄宿生,父母南下打工,家中有爷爷奶奶和一个读小学的弟弟。每次母亲给他寄生活费的时候,都会对他讲要懂事,不要惹事,凡事忍一忍就好。刘长飞每次听到母亲这么说,都会说好。

他老实,亲戚都说他是个好孩子。不过说多了总会厌倦,高一时他被一个肥胖的女生说肥胖,他一怒之下将这名女生推翻在地。从那时起,他突然发现这些“老实”其实是他的伪装。翌日,没人再称他为娘,但他知道自己并不阳刚。他别扭,在向下长大。

相比之下,陈玲则隐忍多了,无论怎样被羞辱都不还嘴。刘长飞听不下去,帮她骂回去。然而他们想不到的是,陈玲会在黑夜堵在骂她的女生的必经之路。她用黑麻袋套住女生的头,任凭女生在黑暗中尖叫跌撞。看到女生跌倒,她赶紧离开。她不怕别人知道是她,完全不惧怕。

晚上家里无人,陈玲洗好澡,又洗好衣服,接着在桌子上做题复习。她经常在木桌上看到睡着,醒了便继续看书。她顶着黑眼圈上课,吃得也少。后来她患上了低血糖,总是头晕。那段时间,陈玲清瘦极了。阳光正好的上午,她从课桌上醒来,发现教室里就剩她一个人。其他人都去参加高考前的训话。她就呆了几秒,接着拿笔做题。

高考前的几个礼拜,有些家长会在饭点给孩子送饭,那些同学满眼欢喜地接过。他们打开后,米饭上盖的是小炒牛肉、煎鸡蛋、炖排骨。刘长飞羡慕地看着这一幕。而陈玲想幸好她的父母不来学校。高中的家长会,都是刘长飞的爷爷来参加。他穿着军绿色的鞋,一身汗味地走来。陈玲老远就能闻见老爷爷的气味,等家长会一开始,她就和刘长飞跑下楼去聊天。每次类似的会议,唯独陈玲的位置空着。班主任问陈玲,你爸妈呢?陈玲每次回答都说不知道。班主任也曾打过电话,但是阮青玉和陈建元都以自己忙为借口拒绝来。班主任直摇头,然后让陈玲离开办公室。

唐骏生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里的成绩单冥思,视线落在陈玲名字后的数字上。他高高白白的,常戴着一副金框眼镜,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岁。一开始,他就觉得陈玲的身上带着股野性。她永远都很少说话,唐骏生以为她内向。前几日,唐骏生从其他女生那里听到有关陈玲父母的事。他若有所思,问那个女生觉得陈玲怎么样。

那个女生说她有点孤僻,性格古怪,班上就刘长飞和她玩得来。那个女生说着,摆弄办公桌上的笔。或许她不是古怪,唐骏生想反驳。上课铃声先响起,那个女生放下笔,就走了。他捡起笔,放进笔筒里。他忽然想起这个笔筒是这个女生送的。出于年轻,相比于老教师,二十五岁的唐骏生在小女生中很受欢迎,他像荒野里的青色的花屹立着。他收到过女高中生的情书,但他一眼便知是谁写的。唐骏生叫写情书的女同学到安静的办公室,当面和她说清楚高中生应以学业为重,希望这种事再也不要发生。

唐骏生有时候不懂这些青春期的女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读书读得太寂寞了?上课的时间,他把这些烦恼全抛诸脑后,全身心地投入教学。他让学生做题,单独来到陈玲的身边,轻声地表扬她成绩进步很大,如果有什么物理问题,下课可以来办公室找他。陈玲只点点头,其余什么表情也没有。唐骏生坐在办公室等学生来请教,不过陈玲却从未来过。

大多数的事情,谁和谁发生了什么,陈玲是从刘长飞那里听来的。他说完,然后他们便一起笑着那些人。除开这些,他们还聊到了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学。刘长飞想去更南的地方上大学;陈玲则想去北方上大学,最好是大城市。然而谈论这些还尚早,他们忽地想起他们还没考。说不定,他去了北方,她去了南方。

高考就在下周,他们不由得紧张,说过几句话就回到座位继续做题。有道题做不出来,那时自习课,陈玲不好问刘长飞,便问了同桌。同桌惊奇地愣了一下,紧接着教她用了一种简便的方法。陈玲想不到还可以这样解题,无意识地道了声谢。短暂的惊结束后,两人各自又握笔,埋头写题。

高考的前一天,陈玲因吃了一颗桃而闹肚子。她请假到社区的诊所,医生说她是寒性腹泻,给她打了点滴,还开了治腹泻的药。那时她躺在白色的床上,一点一滴流下的药水沿着透明的细管扎进她的血管里,她看书复习,能看多少是多少。望着吊瓶,她盼着打完点滴明天就能好。眼睛看累了,药瓶里的药水即将滴完。她呼叫医生,医生慢悠悠地走来,给她换了新的一瓶。还剩小瓶子的药水未动,往下,陈玲拿起了作文书背范文。

回到家时已经六点多了,陈玲刚进门,就闻见特别浓的烟味。陈建元正在和几个牌友玩扑克。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出去。那几人在议论她的样貌,说她长得像阮青玉。陈玲从家走到了一家奶茶店,独自占一张桌子开始复习。由于身体原因,她学得很慢,几个小时一张试卷都没做完。晚餐她只吃了面包,点的奶茶未动过。写不下去,她便趴在桌子上慢慢翻复习资料。到了晚上十点,她也没学多少。奶茶店要打烊,陈玲不得不离开。回到家,陈建元还在赌。她快速地径直回房间,接着关门反锁。她躺在床上,风扇对着她吹。本来她还打算再看两小时的书,背背古诗,翻翻文言文,可是睡意来袭,加上身体的虚弱,很快她就靠着书进入乌烟瘴气的梦乡。

等烟散开,天微亮,陈玲就醒了。肚子还隐隐作痛,她出去洗漱,结束后又回来背书。她从第一首诗背到最后一首,再从最后一首背到第一首。早餐陈玲就喝了点粥,其他的吃不下。马上出发的时候,陈建元居然说送她到考场。陈玲微微点头,然后坐上了他的摩托车。路上,陈建元说加油考,不要有压力。陈玲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到了本校,等陈建元走远,校外黑压压的人群,陈玲越走越慢,脑海里回忆的是早上背的那些诗。她走进考场,被安检;然后坐到贴着她名字的座位上,静等考试。铃声响,考试开始,她听见试卷齐刷刷被翻动的声音。她握着笔仔细地审题,伴随肠绞痛。两个半小时内,她填答案,写作文,落下笔再检查。

走出考场,因为胃痛感觉考得不好,或许这是命。她从学校的后门出去,坐了出租车回。阮青玉这天早早地就起了床,到菜市场买菜买肉,做了一桌菜。陈玲回到家,就看见桌上丰盛的菜肴。他们三人难得聚在一块吃饭,但父母的黑眼圈好重,从她的角度是黑得发紫。

两天四场考试,最后一场是英语。陈玲考完,从考场出来,站在阳台上眺望红彤彤的云,没有感觉似的。她走向教室,然后听完唐骏生的最后一通话。漫天的试卷课本从楼上飘落,如雪如垃圾,收废品的大爷大妈为此抢夺互掐。她把所有的书和资料都留在了课桌里,便和刘长飞结伴离开,跟着老天下了一场大雨。

晚上有毕业晚会,班长订了一间KTV的大包厢。陈玲和刘长飞很早就到了那里,但他们不唱歌,只吃零食,聊天打发时间。这晚的惊喜是唐骏生也来了,他坐到了陈玲的旁边,因为她的旁边有空位。唐骏生点了一首歌,破音地唱着,大家都在笑。突然,不知道谁说网上已经出了高考的答案,好几个人翻手机对答案。刘长飞也在看答案,陈玲无心加入他们。这时唐骏生突然将手搭在陈玲的腿上,说他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与众不同,他不在意她身上的谣言,他清楚她是什么样的。唐骏生还未说完,陈玲就打断了他,将他的手推了回去,和刘长飞对起答案。唐骏生尴尬地笑,再插播了一首歌。

唱K结束,陈玲和刘长飞到超市闲逛,买了一堆东西。他们边走边吃点心,在街上溜达。夜还未深,行人还很多。他们溜到广场上,看小孩子追着喷泉跳舞,旋转木马在旁边转。他们玩射气球,往白色模型上填充颜料,画好了将其带走。而后他们又去吃了宵夜。

本来约好玩到天亮,但刘长飞临时有事,便提前回去。陈玲问他晚上怎么回乡下,他说坐亲戚的车回去。临走时刘长飞将买的所有零食给了她。刘长飞说东西太多拿不完。这晚他们分别,各自搭上了一辆出租车。

翌日,陈玲醒得很早,感到异常空虚。她出门散步,走了老远,然后看到一则奶茶店的招聘广告。陈玲便约了面试,此后在那里做起了兼职。店长说每天可以免费喝一杯奶茶,但不包餐。于是陈玲每天早上都自己做简餐,带到店里,到了中午就放在微波炉里加热。陈玲很能干,不偷懒,店里的员工都喜欢和她搭班。这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往,陈玲很喜欢这样的环境,也很喜欢挣钱的感觉。

在兼职了几个礼拜后,高考的成绩出了。陈玲盯着自己的高考分数,恍惚中含泪。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研究如何填报志愿,几经权衡,选择了一所偏南方的大学。她将录取通知书的收货地址填了学校的地址。那天她在网吧里填这些信息,旁边的那些人戴着耳机,嘴里叼根烟。她听着脏话,纹丝不动地干自己的事。

干完就走,陈玲回了家。她刚进家门,就听见陈建元的叫嚷声。他说给我钱,随后陈玲听见翻箱倒柜的声音、阮青玉被骂的声音。从他们的对话中,她得知父亲又欠了很多钱,还不起的话他身上的器官就会被拿去卖。陈玲才不在乎,转身出门。她在外面找了一家汉堡店,打算度过整个白天。汉堡店里人来人往,她点了一份可乐,渴了就喝,不渴就直勾勾地盯着木桌发呆。她想起和刘长飞坐在树底下喝可乐的景象。她想刘长飞此时正在做什么,是不是早就到他父母那里了。她想此时她该做什么。她坐在长凳上,回忆过往的桩桩件件,可乐里的冰块正在融化。

天黑以后,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密码箱里的钱还在不在。陈玲清点后把它们放回原处。阮青玉说为她存了一些钱,她怀疑是母亲喝醉了胡说的,或者这笔钱早被父亲败光。后一种极有可能,不管藏得多深的钱财,他都能找到。陈玲的钱还没被找到,是因为他还没有翻她的房间。每次屋里被翻得一片狼藉,母亲都会把这里收拾好,唯独这次什么都没做。可能是母亲受够了,陈玲只想到这。既然她快要走了,偶尔打扫一下屋子也没什么。陈玲拿起了扫把,花了些时间打扫干净。

屋子干净了,也突然清净了。自这以后,陈建元因躲债没回过家。讨债的人来家里,都是由阮青玉应付,陈玲刚好在奶茶店兼职。陈玲做着奶茶,细算时间。录取通知书被快递货车运来,再由快递点的快递员送到学校,保安将这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堆在一块,等人来取。她做好奶茶,手机弹出一条新的信息,让她去取快递。她扫了一眼,然后继续工作。下了班,她到学校领录取通知书,拆开快递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情不自禁地笑着哭了出来。她捏紧录取通知书,擦干眼泪返回。

陈玲迫不及待地进屋,到了父母房间的门口,却听见母亲正在和谁通话。阮青玉问他为什么要下周才能走,她已经买好了票,明天就可以启程。他说他正在找买家,只要店铺卖出去,钱一到位他们就走。原来母亲也要走。陈玲等他们通话结束,进房将录取通知书递到阮青玉跟前。阮青玉先惊喜,随后抚摸崭新的录取通知书。阮青玉红了眼眶,忍不住地说真好,像猫在流泪。正面与反面来回看,怎么都看不够,阮青玉问了大堆的问题,问她有什么想吃的,问她有什么想买的。陈玲摇头说没有。阮青玉不舍得放手,片刻后还是将录取通知书还给了她。随即陈玲离开了房间,她们本来就不常聊天,自然谈话只有寥寥几句。她只是不懂母亲到底怎么了。

当晚陈建元悄悄地回来,他看了一眼熟睡的陈玲随即回了房间。早上太阳升起,陈玲照常去兼职。上午的人不多,陈玲站在前台刷了会儿手机。令她没想到的是阮青玉突然来了。她被叫出去,看到母亲背了书包并拖着箱子,以为阮青玉是来告别的。然而,阮青玉却叫她走,说陈建元为了还债,把她卖给了债主。陈玲惊诧住,仅仅几秒。阮青玉说来不及了,告诉她包里有一张存折,随之将她推上一辆出租车。她连奶茶店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脱下就被载走。她翻开包,发现里面有一张火车票和存折。同时,她诧异地发现密码箱和那本小说也在。

出租车开到火车站,她将奶茶店的工作服落下,拖着行李箱,刷了身份证进站。现在陈建元一定在发了疯地找她,她害怕某刻父亲猛地出现在前面,也害怕此刻母亲遭遇不测。广播里传来检票的通知,她战战兢兢地排队通过检票口,走楼梯下去,到站台,接着上车。她在火车上待了一夜,时刻警惕车厢的动静。途经一站又一站,她竖耳听,手里握着那张票。忽然此时,一通陌生的电话打来,她接过,那头的男人说她的妈妈死了。她木讷数秒,接着嘴唇颤抖地说知道了。她知道他是谁,那天在宵夜摊上看到了他和母亲。车厢节咚咚响,陈玲挂掉电话,随之模糊地盯着窗外的那片海。

陈雁又梦见了她大学时的前男友,他叫迟鹤璟,长相中等,身材中等,家里创办了一所出国留学的教育机构,家境殷实。他说喜欢陈雁像猫一样的眼睛,暗光中一眨一眨地尤为夺目。他问陈雁喜欢他什么。陈雁说喜欢他的性格,喜欢他这个人。

最近迟鹤璟买了辆酷炫的机车,载着陈雁环城兜风。虽然迟鹤璟有钱,但他的父母明明说过不给他买这种危险的东西,怕他飙车出意外。对此,陈雁没有多问。大晚上,她坐在迟鹤璟的后座,风呼呼地扇起她的头发。她叫迟鹤璟慢点,但迟鹤璟装作听不见,穿过车与车的间隙,加速超过人多车杂的大桥。唯独遇到交警的时候,他才减速。

迟鹤璟爱玩,只要没课,人就开着机车跑得没影。陈雁有时也联系不到他,她不是特别在意,有空就去兼职或者到图书馆学习。她翻看书,转笔,忽然想起迟鹤璟说过大学毕业以后,他的父母会送他到国外深造。陈雁也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学院每年都有交换生的名额,虽然她报了名,但是名额那么少,还有学费,她不免忧心,不敢停下。

有两次,陈雁正在图书馆学习,室友发消息叫她去玩,她都拒绝了,之后室友就没再叫过她。她不参加宿舍的集体活动,也很少和室友深聊,在宿舍要么追剧看书,要么迟鹤璟和她通电话。她看到其中一个室友和不同专业的男生说说笑笑,让她想起了高中时的朋友。

大多数时间陪伴她的是图书馆的桌椅和日光灯,以及平淡的英文小说。她看过一本外国作家写的小说,十分喜爱,这本书燃起了她当作家的欲望。有一天,她也想用英语写作。她喜欢听英文歌,尤其是说唱。陈雁有时候在迟鹤璟面前即兴表演,迟鹤璟什么也听不懂。他看着女歌手性感的专辑封面,不自觉想入非非。迟鹤璟以为陈雁是那种开放的人,便想拍他们的性爱视频,但陈雁不肯。后来他还是拍了。他说这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看,只属于我们。当迟鹤璟回看这些视频时,只觉得陈雁的胸好平,屁股也不大,他想不通当时看上了她哪点。

令陈雁同样想不通的是她的裸照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网上。不是说这些只属于他们吗?为什么其他人能看到?她去找迟鹤璟,迟鹤璟却装作无辜,谎称是有人黑进了他的电脑,盗取了那些照片。陈雁怒吼道,一开始就说不要,现在该怎么办?迟鹤璟说他会解决的,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随后这件事越闹越大,那段时间陈雁没回宿舍,没去上课,在酒店独自待了很久。她没怎么睡觉,睡着了就被噩梦吓醒。她想到迟鹤璟的脸,萌生了退学的想法。

随着事件的发酵,警方介入,真相原来是迟鹤璟用陈雁的裸照在网上贷了款。学校叫来迟鹤璟的父母商量怎么解决。他们一群人围坐一桌,陈雁感觉这件事仿佛与她无关。迟鹤璟的父母先连本带利地还清贷款,然后又给了陈雁一笔赔偿,要求她不起诉。校方也帮着迟鹤璟这一家。陈雁不得不同意,笔尖悬住,顿了一刻,在拟好的文件上签字。他们拿走摆在她面前的和解书,看到上面的字迹,皆大欢喜。

唯独陈雁眼神冰冷地离开。与此同时学院交换生的名单上没有她,她满不在乎,照旧兼职并去图书馆学习。

一晃几年过去,那些事如同海上的垃圾,过段时间被海浪冲上岸。她在一家外企工作,当初以流利的口语在面试中脱颖而出,进入了这家公司。陈雁毕业后先在一家小公司积累了不少经验,之后跳槽到这家。两家公司的部门经理都问过她为什么要来这座城市工作。她回答因为这里足够广阔,能容得下她。陈雁在大一时就想好了自己该去哪里。她对着电脑敲字,但心里总隐隐预感有一天她会回到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在这里,同事们会问她为什么不交男朋友,她说不想交,没有原因。他们继续问,直到把她问烦。上司说她不善交际,老是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陈雁也不解释。聚餐时,陈雁看着他们喝酒吹嘘,捧领导,顿感无趣便中途离席,到外面透气。公司里有很多外国人,一个身材臃肿的白人刚好在餐厅外抽烟,看见她,过来搭话。她礼貌性地回应,谁承想他将手放在她的屁股上。她当即给了他一巴掌,浑身香水味的男人解释是自己喝醉了。陈雁才不管那么多,打完就走。

最近有一个到国外总部工作的机会,部门有两个名额(一男一女),男的已经内定好,女的还在被选择中。陈雁想要这次机会,但她知道自己选上的几率不大,便没抱什么希望。在其他人讨好领导、打听消息的时候她点开了网上的留学广告。

晚上回去前,她先去了一趟超市购买打折的食材。她打开玄关处的灯,黑静的客厅瞬间亮得空荡。随后她换上拖鞋,放下菜放下包便去做饭。她先洗菜切菜,后炒菜,最后拿冰箱里昨天的剩饭热一热。

做好晚饭,她边看下载的电视剧边吃,津津有味。吃完,她收拾好洗碗。忽然,外面下雨,陈雁便去关窗,紧接着收阳台上的衣服。她将衣服挂好在落地衣架上,顺手拿起了一本未看完的书躺下。陈雁喜欢在下雨天听歌看书(听乡村民谣),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融进耳机里,好似是从耳机里放出来的。她趴在床上,两只脚丫伴着节奏上下晃动,眼睛不离书,手指时不时翻一页。看不下去了,她就靠着枕头,读起最近的国际新闻。她时常带着耳机,听英语广播睡着,醒来就直接洗漱上班。有次还把耳机压坏,她心疼坏了,从此听广播便不戴耳机。

这周三陈雁跟着部门经理出差,一般都是张静蕾陪同他。陈雁便问主管这次为什么是她,主管解释说因为张静蕾生病了。可是早上她还看到张静蕾和同事有说有笑,毫无病气可言。她满是疑惑。部门经理安慰她道,不要紧张,我知道你平时接的都是小项目,这么大的合同还是第一次,但是有我在,我会教你的。陈雁皮笑肉不笑地说好。这次行程,陈雁就像他的私人秘书,帮他订酒店,帮他订餐厅,一有吩咐她就要下楼买东西。她挑他要求的牙刷,毛需特别软特别细,但还没半分钟,部门经理又发了几条消息,要她订一个酒吧两人座的位置,高档一点,清净一点。他说要跟朋友谈生意。陈雁咬着牙,在手机上搜索清净高档的酒吧,和店员打电话定位。她以为忙完,终于可以休息的时候,谁知部门经理又说朋友有事来不了,让她过来陪他。陈雁想着这算不算性骚扰,可是告他要浪费钱,她便立即断了这个念头。

夜色朦胧,凉风吹过,陈雁赶到了那个酒吧,看到他向自己挥手。她笑着迎过去,坐到了他旁边。他给陈雁点了一杯玛格丽特。陈雁笑笑,说自己不会喝酒。他端起一杯威士忌喝了口,说没关系,有我在呢。他色眯眯地盯着陈雁。陈雁斜视,端起玛格丽特喝了一口。酒还未喝到一半,他就将手搭在了陈雁的腿上,带着醉意说你是不是想去国外。陈雁听了不动声色,阴沉着脸。他说今晚只要她服侍好他,那个名额就是她的。他继续说那些女的为了出国都来求他,但他只对陈雁感兴趣,那个名额只属于她。

晚上回到酒店,陈雁住普通楼层,部门经理住行政楼层。陈雁脱掉衣服,反复地回想他说过的话,只要服侍好他。她泡进浴缸,把细泡沫抹在自己身上,仿佛打算迎接谁。她仔仔细细,干干净净地洗了一遍,擦干之后换上裙子。陈雁走出房门,上了电梯。那个老男人正满心欢喜地等着,门铃响动,还没听清对方说什么就开了门。他一见是酒店的工作人员,脸色顿变。他收到一支牙刷,说是他的下属给的。他接过,顷刻骂出了声。

陈雁离开酒店,叫了辆出租车,坐到夜店楼下。她进门上楼,一到夜店里就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吓到。台上DJ打碟,台下舞池中的男女疯狂地跳着。穿着鲜艳的男女释放着自己剩余的青春光芒,复杂混合的气味弥漫在里面。陈雁拿着啤酒跟着音乐肆意摇动。她不知道自己跳的是什么,没有规律。她就是舞动着,难得的消费,想要发泄。渐渐,她适应了这个音乐。

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人突然过来,长得还不错,没有刘海,精干的短发。他问一个人吗,陈雁听到不说话,继续乱跳。他以为是音乐声太大,她没听见,便又凑到她耳边大声地说了一遍。陈雁停下,怒视道:我听见了。可男人并没有被吓退,反而问她可以喝杯酒吗?陈雁并不想,就拒绝了他。陈雁混进另一边的人群接着舞,随即发现他就在周围徘徊。她担心他是那种图谋不轨的人,便提早离开。她快步进入电梯,所幸那人没有追来。陈雁想起去年有戴着黑帽子的人尾随她,她走得快,那人就追得快。幸好她带了瓶防狼喷雾,猛地转头喷得那个黑衣人猝不及防。那人发出痛苦的惨叫,她心有余悸地逃走,连警都忘记报了。此时她摸了摸包里的防狼喷雾,它还在便放心了许多。预约的车不久到达,她向后回望,没有他的踪迹。兴许是她想多了,汽车发动,随后并入夜色中。

翌日的会议,经理因昨晚的事对陈雁没有好脸色,话里话外都在讽刺她。陈雁没有反驳,光忍耐着。他们和谈合约的公司碰面,在对方的会议室里开会。对方公司的领导后面跟着几个下属,其中一个男生格外眼熟。陈雁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到昨晚夜店搭讪她的男人。她低着头,会议全程都不敢直视那个人。他早已认出了她,全程盯着她。会议进行得顺利,合作谈好后,接下来的琐事都交给了陈雁。部门经理对她说,你就在这里待着吧,随之话锋一转,有的人给脸不要脸,有机会不珍惜,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陈雁阴沉着脸,盯着桌上的玻璃杯,但没有搭话。

等经理一走,对接的男人就开始自我介绍说他叫宋浩风。陈雁语气冷淡地介绍她的名字。宋浩风说不要太在意领导的话。陈雁不愿多说什么,只想把工作做完。宋浩风问她要喝咖啡吗,她点头答应。他们乘坐电梯,走了几步路,到了位于负二层的咖啡店。宋浩风买了两杯无糖的冰美式,递了一杯给陈雁。他们坐在小圆桌旁,面对着面。陈雁吸了口,将咖啡杯推到左手边。宋浩风见她不响,便故意说这算不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陈雁直接说昨晚他们见过。他便顺势问那为什么突然走。

陈雁不耐烦地告诉了他实话,因为昨晚她只想独自待会儿,她觉得他的搭讪太过低级,问他以前追女孩子是不是都用这套话术。宋浩风尴尬地笑着。陈雁低头吸了一口咖啡。同样的苦味,但他们忽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大声说话地推开门,他们俩同时看过去。宋浩风低头看了眼手表,说吃饭吗,边吃边聊工作。陈雁没有拒绝,他们同时走,将咖啡留在了桌上。

宋浩风带她去了一家本地菜馆,品尝特色菜。陈雁尝了后,并不觉得有什么特色,也不美味。宋浩风问她要喝酒吗,她说中午不喝酒。他接着吃,陈雁聊起了工作的细节。他边吃边听,再回答或提问。没用一个钟头,饭吃完,工作也聊完。陈雁便回到酒店,处理工作。

受台风影响,周一下起了雨。每个人都撑着一把伞,游走在有雾有风的街道。陈雁挤着地铁上班,周围是滴着水的雨伞,在脚边形成了小水洼。车厢内安静死气,有的人坐在靠座上补觉,陈雁盯着他们,忽然也好困。经过十几站,陈雁到了。她下车,有的上班族急匆匆地从她身边经过。她等到最后,才搭乘扶手电梯。陈雁看着前面从高到低的人群,注意到大部分上班族的脖子都微微往前倾。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好像也有点微倾。片刻后,她出了电闸门,直奔公司,又进入了另一扇闸门里。

刚到办公室,有人就告诉陈雁,外派的机会给了张静蕾。陈雁想到部门经理说的话,还是对张静蕾说着恭喜。有的人鼓掌祝贺,张静蕾像发表感言似的说没想到是自己,就是运气好。当晚,张静蕾请了他们吃饭。陈雁没去,过了几天便提出离职,领导客套地挽留几句,之后她联系了留学机构。

提出离职后,陈雁听流行歌做家务,并且时刻留心留学政策。可是半夜,陈雁被噩梦吓醒,梦到自己死在异国他乡。床单被汗水打湿,望着那深色,她突然害怕: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第二天,陈雁回公司收拾东西,却听到他们在议论张静蕾,说张静蕾被人匿名举报和部门经理有不正当的关系。经理的老婆来公司闹,抓着她的头发,当众剪了她一把头发。

离职手续办完,陈雁沿着江边散心,在那里意外地遇到了高中同学。她刚结婚,来这里度蜜月。陈雁连忙说恭喜。短短几年,他们变化好大。陈雁险些没认出。随后高中女同学问她有没有结婚,她说没有。女同学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自己还有事,便和他们告别,离江远去。

在出国前,陈雁去了隔壁市。她在本地的签证没成功,准备去那里办理出国的签证,听说那座城更容易办下来。陈雁住在一家酒店,没想到就在宋浩风所住小区的附近。他们偶遇,宋浩风说什么都要请她吃饭。但陈雁觉得应该是她请他才对。就这问题争论了半天,最终宋浩风拗不过她,陈雁便领他到一家小街的美食店。

这是陈雁在网上搜到的,好评极多。可是菜上齐,陈雁和宋浩风品尝,却只有一道菜能称得上好吃。陈雁脸色暗了下来,觉得对不住他。宋浩风却说可以吃,不难吃,筷子挑拣着。他笑着说明天带她去一家经常吃的小吃店,那绝对美味。陈雁则半信半疑他所说的美味。

隔天大早,宋浩风就打电话给她,叫她爬山。陈雁睡眼惺忪,从床上爬起,简单地打扮了一下就出了门。宋浩风开着电动车载她过去,星期六路上车少,他便铆足了马力,踩着绿灯结束的尾巴穿过十字路口。陈雁穿得单薄,早上风冷,就起了鸡皮疙瘩。但到了山上,陈雁不冷了,随着往高处走,慢慢出汗。半山腰时,陈雁爬不动了,坐在石头上望风景,郁郁葱葱的树木一路向下,房屋密密麻麻地组合着,像缩小的世界。宋浩风便放慢脚步等着她。等她追上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陈雁憋着口气,爬到了山顶。白云拦在山腰,看不见城市。她扶着大理石的护栏,俯瞰群山,深呼吸,心里的那口气顷刻间泄了出去。

背后有座寺庙,上香的人很多,几种颜色的香插满了鼎炉。宋浩风带她走了进去,然后他交了香火钱,跪在佛前参拜。陈雁本想用手机拍下神佛,但被收香火钱的和尚制止,和尚告诉她拍照是对佛的不敬。陈雁赶紧收起手机,拜了拜。等宋浩风走出来,她便进去参拜。她不知道求什么,只是拜拜。后来宋浩风问她求了什么,她说平安。宋浩风说自己求财。陈雁疑惑,说他应该去拜财神爷。宋浩风却说另辟蹊径,说不定有奇效。陈雁笑了下,未注意到宋浩风看向她。

两天的时间很短,宋浩风带她坐船游湖,还吃了新鲜的大闸蟹。但陈雁不爱吃,因为她不爱剥这些虾蟹贝壳,嫌麻烦。宋浩风便用器具剥了一只蟹给她,让她蘸着醋吃。蟹清蒸最鲜美。陈雁尝着蘸醋的蟹肉,品到了那股鲜甜,散在舌尖。陈雁觉得不错,用勺子继续挖着蟹肉送进嘴里。她不常吃蟹,那些蟹腿和蟹钳通通没动。宋浩风嘲笑她不会吃蟹,她听了默不作声。宋浩风以为她生气,陈雁笑了笑,说自己根本没在意。

结完账,宋浩风载着她到湖边看夜景。他们沿着湖畔散步,湖中的荷花开得正盛,红白相间地风中群立。这里散步的一家人特别多,偶尔传来小孩子的打闹声。湖边的风很舒服,就是细小的虫子特别多。陈雁正走着,被突然出现的小孩撞到。小孩的母亲连忙说对不起,并让他跟陈雁道歉,然后小孩继续跑,那位母亲又去追。陈雁说小孩子真有活力,宋浩风没说话,他边走边用手机处理公事。陈雁侧头看向他,但他未注意到。她便不再说什么,安静地陪他走下去。

这里的签证办得尤其顺利,什么刁难的问题都没问。签证官祝她旅途愉快,她说了声谢谢。宋浩风问她这座城市怎么样,她回答说这里很舒服,水土很养人。宋浩风继续问有没有想过在这里生活的想法,她摇头,说自己是一定要走的。宋浩风便不再多问,待她买好回去的动车票后,依旧开着电动车载她去火车站。到站,说有缘再见,陈雁目送他的背影进站。半个小时后她检票进去。在站台上,她凝视着动车从左边驶来。忽然,她想起了那天山顶寺庙的佛像,和尚敲击的木鱼,下山时山上传来的钟鸣声,像那天火车的鸣笛渐行渐远。

林太太从被人认识后就开始给叫作林太太。她和林先生有一个四岁的女儿,一家人住在亚裔社区。林艾伦是典型的移二代,只在出差的时候到过父母原先的国家。他听父母讲那些陌生的词语,但他不会。有次他心血来潮,让林太太教他,可无论妻子怎么教,他都学不会,后来就没提过这件事了。林艾伦生得高大、英俊,有些像混血儿,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看到。他和妻子读同一所大学,毕业后他在互联网公司当高管,妻子则在家里养育女儿。

每天下班,艾伦回到家,就将外套、领带、臭袜子扔在沙发上,然后问妻子什么时候可以吃晚饭。林太太这时觉得自己像一口锅,仅用于做饭。艾伦想再生一个孩子,可她已经在偷偷吃避孕药了。她多次提到要在外面找份工作,但艾伦问她孩子谁照顾。她说可以找一个保姆,他却说不放心,毒害孩子的保姆实在太多。他总有理由,去他的毒害孩子的保姆。婆婆听说这件事后,便劝她既然丈夫能挣钱,妻子又何必出去?她听完,咬着嘴唇肉。

在他们社区,有一位妈妈说她的孩子现在已经会三门外语了。每到这个时候,林太太都会想是不是该教孩子读书识字了。她将这件事讲给琼听,琼表示不理解她们。琼住在青年公寓,在大学当老师。琼拥有拉丁美洲的血脉,别具风情,鼻梁高,眼睛大。只有琼会叫她的英文名字——艾莉。每每艾莉说羡慕她的时候,她会说早就叫你不要结婚,女人还是要有自己的工作。艾莉只会说是的,然后将杯中的酒饮尽,又说她该去艾伦的妈妈那里接女儿了。琼端着玻璃杯,有些醉意地跟她拜拜。

她下了楼,找到自己的小车。外面阳光很大,又十分热,艾莉将挡光板拉下,再将车内的空调系统打开。忽然,后视镜出现一对年轻的男女,这让她记起当年和丈夫穿着夏装从这条街走过。以前的他们,以前的艾伦……她看了眼手机,没时间再想,便开车去接女儿。

艾莉和艾伦相识于一场意外。艾莉边看书边走路,艾伦边转笔边走路,双方都没注意到对方的临近,然后艾莉的头撞到了笔尖这头。她叫了一声,捂着头。艾伦连忙说对不起,蹲下查看她伤势,所幸只戳破了点皮,没有什么大碍。艾伦带她到医务室,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之后他们出去,得知对方要去图书馆,便结伴同去。由于志趣相投,两人相谈甚欢。艾伦留下了电话号码,说后面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他。艾莉将这件事告诉了琼,琼似乎认识他,说那个亚洲人挺帅的。琼看出来她对艾伦有意思,便鼓励她勇敢追求,但琼没料到日后他们居然会结婚。

有了琼的鼓舞,艾莉约了他出来,两人一起去图书馆学习。除了学习,他们还会约着吃饭,吃中餐、日料、韩食等。每次结账时,艾伦都会把她的那份结掉,这让艾莉不好意思。艾伦说从小他的父母就教育他,绅士就不应该吃饭结账的时候让女生掏钱。她听后觉得这种教育好像哪里有问题,但并未细想。饭后,他们吃着甜筒漫步在街道。冰淇淋融化,掉到艾莉的牛仔裤上,艾伦掏出纸将它擦掉。走累了,他们便坐在蛋糕店前的铁椅上,艾莉靠在他的身边,他拨开她的头发,看到结痂的地方,问她还疼吗?她说不疼了,已经没事了。他摸着结痂的地方,说宁愿结痂的是他。艾莉微笑着,然后和他亲吻。后来,艾伦带她去了住的公寓,他们发生了关系。再后来,他们相恋几年,就结了婚。起初艾伦的母亲并不同意,说艾莉只是为了艾伦的绿卡。艾伦反驳说艾莉不是这种人,这让她感动不已。他们如期举办了婚礼,琼做她的伴娘。琼一开始就不喜欢艾伦的母亲,全程看她不顺眼。扔捧花的时候,琼接到了那束捧花,可她并没有结婚的打算。

婚礼在忙忙碌碌中结束,他们坐船度了蜜月。艾莉怀孕,那段时间还算美好,直到女儿出生,生活变得异常忙碌,压得她疲惫不堪。哺乳期一结束,她便开始酗酒,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女儿稍大些,她酗酒才没那么严重。艾莉回忆起那段时间,没人帮她,女儿没日没夜地哭,她又生着病。

艾莉将车停好,下车便看见在院子里玩的女儿菲朝她跑来,嘴上不停地叫妈妈。艾莉将她抱起,问她玩得开心吗?菲还未回答,艾伦的母亲便替她说当然玩得开心。艾莉有些不悦,但感谢了她的照顾。艾伦的母亲说,奶奶照顾孙女,这有什么好感谢的,让她在我家多住几天那该多好。艾莉笑而不语,让菲跟爷爷奶奶挥手再见。艾伦的父亲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看报。艾莉抱着女儿进了后座,帮女儿系好安全带。她坐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发动汽车离开。

路上,艾莉放歌开车,听到正嗨时,一辆车毫无征兆地从后面超车。如果不是她眼疾脚快地踩了刹车,恐怕就要撞上。她还没骂出来,就听见女儿用她的母语骂了一句。她以为是女儿从她那学来的,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菲从哪里学来的。菲说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因为奶奶说爷爷老是和那些白种女人乱混。菲问乱混是什么意思。艾莉说是混乱的意思。她教育菲以后不能再说这种话了,菲说好。艾莉重新发动汽车,嘴角在驾驶过程中不自觉地上扬。

回到家,艾莉又成了林太太。林艾伦发消息说晚上他要见客户,不回来吃晚饭了。艾莉便只做了两个人的饭,她和女儿共进晚餐,有时想着没有丈夫对生活也没什么影响。菲坐在宝宝椅上,用塑料勺子挖着吃,她还不懂餐桌礼仪,溅得餐台上到处都是。菲会捡起溅出的食,放进嘴里。艾莉看到就制止她,说这样不对。等菲再大些,艾莉就要教她使用筷子和刀叉了。等她吃完,艾莉将她抱起,用柔软的纸擦干净她的嘴巴,再取下她的围兜。艾莉放菲去看动画片,接着开始干起了家务,洗碗擦桌……

洗碗池上的水龙头开合,不完全地流了几滴。艾莉拿海绵刷碗,看着玻璃,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如今她过去的样子也模糊了。她做完每天必做的家务,就放好热水,抱起菲去洗澡。菲不愿意,吵着要看完这集动画片。艾莉只好纵容她,陪她看完这集。半刻钟后,艾莉抱她到浴室,脱掉她的裙子,把光溜溜的她放进温水里。艾莉淋水到菲的身上,给她抹儿童沐浴乳,刺鼻的香味唤起了艾莉童年的记忆。小时候,母亲也给艾莉抹过类似香味的沐浴乳。随后菲的一声“妈妈”唤醒了她,菲想要尿尿。艾莉迟钝地洗掉菲的泡沫,用浴巾擦干菲的身体,然后抱她尿尿。

之后艾莉躺在床上给她读童话故事,哄她入睡。待菲睡着,艾莉便开始拿出偷偷藏起来的酒,倒入玻璃杯中。她看着综艺,加冰块的烈酒配梅子干。现在她已经不会喝醉了。不久一杯酒喝完,她便将杯子洗好,将酒瓶藏起来。她回到房间,在梳妆台前护肤。艾莉看着镜子里鼻子两侧的皱纹越来越深,不禁担心,与此同时她意识到自己长得越来越像母亲,成为那个最不想成为的人。她愣住,久久都不能回过神来。

艾莉不知道丈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她写东西写到很晚,醒来就看见身旁熟睡的艾伦。她看着他的脸,还是那么英俊,犹如没被时间影响过。艾莉照常轻声下床,到厨房为一家人准备早餐,火腿煎蛋和烤好的吐司。她做好后叫醒女儿,为菲梳头洗漱。她把菲抱出来,却看见丈夫已经坐在了餐桌旁喝茶看报。艾莉奇怪艾伦今天起那么早,她问艾伦昨晚睡得好吗,艾伦点点头,此外并无其他的话题。他们在餐桌上沉闷地吃着,仅仅对女儿说话微笑。突然,艾伦对艾莉说今天约了朋友打网球,吃完就走。她没有问是哪位朋友,毕竟她不认识的朋友那么多,正好她可以带女儿找琼逛街。早餐悠闲地结束,艾莉洗碗,看见丈夫出了门,汽车无声离远。

艾莉取下塑胶手套,将洗好的餐具放进橱柜里。她打电话给琼,问琼有时间出来吗?琼说有时间,和她约在了一家商场见面。于是她简单地化了妆,然后带着女儿出门。艾莉开着车,从前置镜望见婴儿座椅里的菲因出去玩而兴奋地手舞足蹈。她会心地笑,问菲等下想吃什么。菲说想吃软糖。她说没问题,但不能吃太多。菲拿起了她的布娃娃,对着它说我们等下可以吃软糖了,你想吃什么口味的?小孩子的自言自语,艾莉微笑着,然后继续开车。过了一会儿,车驶过一个红绿灯,车内突然安安静静的。艾莉望了眼镜子,发现菲已经睡着了。

琼早在停车场等待。艾莉看到了她,将车停好后,把婴儿车提了出来。艾莉推着菲到琼的身边,说久等了。琼故意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但看到菲立马就微笑。可惜菲睡着了,琼好想抱抱可爱的她。琼提议喝咖啡,艾莉便推着婴儿车,和她走进了商场一楼的咖啡店。她们坐下,各点了杯咖啡,菲还没醒。琼问她最近还好吗?艾莉说没什么变化,她跟琼提到了丈夫最近每晚都加班,感觉艾伦这样很辛苦。琼却从她的话中察觉到不对劲,问艾伦此时在做什么。当琼得知他不在家时,心中的疑惑更加确定,琼觉得他有可能在私会某个女人。艾莉却说不可能。琼便提到了她的前任,他也是每晚谎称加班,后来琼跟踪他到了一家旅馆,他先进房间,随后一个女人进去。琼要她注意艾伦,男人偷腥撒的谎都大差不差。艾莉虽然嘴上说着琼多心了,但心里也有了些怀疑。菲忽地醒来,她睁眼周围是陌生的环境,不免哭了起来。艾莉赶忙把她抱进怀里,用温柔的话语哄她。菲靠在母亲的怀里,哭声渐小。艾莉用手抚摸菲的脸蛋,眼神却不自觉冷了些。

回去后,艾莉还在想着这件事。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艾莉对艾伦说下周末琼约她到湖边度假两天,她想带着女儿去。艾伦喝茶的手停了一下,接着端起,对她说去吧,放松放松。艾莉觉得他有问题,于是表面微笑地提到周五晚上就去,周日晚上回来。艾伦似乎没有再听。她盯着艾伦杯中的茶水,心想但愿是她们多虑了。

周五很快到来,艾莉带着女儿住进了琼的公寓,当晚家里没有任何动静。菲睡在她俩中间,在这种安静中哞哞地说些小孩子才能听懂的呓语。周六上午,琼正陪着菲玩积木,艾莉看着她们,开玩笑地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小孩,为什么不生一个?琼说自己喜欢小孩,但不喜欢生孩子。艾莉努了努嘴,跟着走进厕所。她坐在马桶上,打开了手机,查看家里的监控。猛然,她的脸色突变,在监控里看到丈夫带着一个陌生的白人女性进屋。他们关上门,就开始肆无忌惮地亲嘴,边亲边脱衣服,一路脱到了卧室。艾莉强忍着愤怒,关掉手机。她想站起来,但发现自己没有力气。好不容易站起,她扶着墙壁出去。琼看见她嘴唇发白的样子,急忙问她怎么了。她说有小偷撬门进屋行窃,艾伦已经报了警,她得马上回去一趟。琼说需要她一起去吗?艾莉说不用,想请她帮忙照顾一下菲,晚点会来接菲。琼点点头,说没问题。艾莉跟女儿说了再见后,便出门下楼,找到自己的车,火速地杀回家。

艾莉以极快的速度开车回家,在路上不断地超车,还闯了三个红灯。路上的司机大骂她,她听不见,飙得愈猛。艾莉愤怒地停好车,走到门前,瞬间开锁撞进去。她冲到他们的房间,正好撞见自己的丈夫对着那个女人宣泄。世界在肢解,她怒不可遏地随手捡起地上的衣服,朝艾伦的屁股抽去。她大骂着这对狗男女,艾伦被猛地抽了一下,吓得瘫软,那个陌生的女人连忙找自己的衣服穿上。紧接着,艾莉将矛头对准那个女人,什么都不管地用衣服抽那个女人。衣角弹到那个女人的眼睛,她捂着眼叫。此时此刻,艾莉还不想罢休。艾伦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妻子是这么可怕,在他眼中她就是传统且温柔的女人。他看见妻子还在打情人,只光着身体拦在他们中间。他拖住艾莉,让那个女人逃掉。

温热且熟悉的身体,艾莉陌生地盯着艾伦,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艾伦不可置信地摸着脸,艾莉居然扇了他一巴掌。他还没反应过来,衣服便朝他劈下。他被打得怒了,觉得够了,猛地推倒艾莉。可她又爬起,像不死士一样冲来。艾伦说够了,够了。他推倒她,压在她的身上,用力地掐住艾莉的脖子。艾莉只觉得窒息,那些年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她必须反抗,挣扎地在床上摸东西予以反击。她摸到一支笔,然后毫不犹豫地用笔尖扎进他的脑袋。艾伦疼得松开了手,用手捂着额头上面。笔尖沾着血,艾莉喘着气,嘶哑地说我可不是你的妈妈,会忍受你像你爸爸那样在家里与白种女人乱来!艾伦惊恐不已,望着完全不温柔的妻子,手放下,只见指尖带血。他失望地说我妈妈说得对,我不该跟你结婚的。艾莉没有过多地理会他,丢下一句离婚就逃出了这个家。

她慌乱地上车,将手中的笔丢在副驾驶座。温热的液体流下,艾莉一摸才察觉自己哭了。现在她只想回到女儿身边。她猛地推下杆,冲向前。车开得很烂,重心也不稳,险些撞车。她七拐八拐地回到公寓,看到熟睡中的女儿,终放下克制,在琼的面前哭出了声。琼大概猜到,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的。琼听她诉说,接着就带她去了警局,验伤报案。在此之前琼还将那支笔上的血迹洗干净,将它处理好。后面一段时间,艾莉一直和女儿住在琼的公寓。离婚官司结束后,因为艾伦家暴和出轨,艾莉得到了女儿的抚养权和赡养费,以及她的离婚费。艾莉计划搬出去,但是一时间没找好房子,琼让她留下,公寓很大,足够三个人住。艾莉只好说再住一段时间。

一天,艾莉正在做饭,突然手机响了。她接到一个跨洋的电话,那头的男人告诉艾莉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没有震惊,只说知道了。忽然她意识到自己大约有十年没回过家乡。她跟琼说明,琼便说会照顾好菲,直到她回来。艾莉抱了抱琼,说不知如何感谢她,如果不是她,都不知道如何度过这段日子。她们等菲睡着,像读书时那样坐在床上促膝长谈,但是这次她们喝的是气泡水而非酒。她们聊着那些往事,如同不久前发生的,时间过得好快;她们笑着,谁也不想分别,可夜还是结束了。

艾莉搭上了独返的飞机,然后在以前工作的城市落地。她看着这座城市,已经和十年前完全不一样了,但她没有停下来。稍后就坐出租车去了高铁站。通过安检,等待列车的间隙,她的耳中产生了鸣笛的幻听。她掏了掏耳朵,幻听消失,车门晃然于眼前打开,她被推进去。照着手机,她往前走,没多久停在了她的座位号前,随即行李置于顶,她靠好,在位子上眯了一会儿。别人陆陆续续地上车,行李撞地的声音弄醒了她。艾莉意识恍惚地睁眼,看见对面的两人惊醒了不少。三人面面相觑,注意到彼此的存在。陈雁盯着陈玲看,艾莉盯着她们俩看。列车发动,陈玲满头雾水地想为什么这俩女人盯着自己看,忽然她察觉到她们长得好像。像姐妹,像母女,像前世今生。她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随之列车经过了那片退潮干涸的海,艾莉问她们俩想不想去看海,她们俩都点头。等列车停靠后,她们改票中途下了车。三人将行李寄存好,空手来到海边,一望无垠青色的海,愈往远处看,海的颜色愈深。她们走过海坝,看见年轻的男女在那拍照。风卷着浪上岸,她们站在岸与海的边界,被海水溅到,一股腥味。她们小心地爬过礁石,用手抠上面的贝类。站在海水中,脚踝被冲上的浪洗刷,清凉的海水比冰水还要冰。她们笑嘻嘻地“哇”,接着翻过礁石来到了熙攘的沙滩上。她们找了一片阴凉的地方坐下,然后同时看向大海。陈雁和陈玲一左一右地靠在艾莉的肩上。她们不说话,海风拂过脸庞和发丝。太阳缓慢下山,远处的高楼泛着金光,海面也泛着金光。直至太阳消失,人们渐渐远去。零星的几人在笑着玩水。艾莉始终看着无边界的大海,回想往昔,随之眼中的海一点一点地黑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