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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5年第10期|贾志红:若是月亮还没来
来源:《朔方》2025年第10期 | 贾志红  2025年10月24日08:23

攀上树桥,从这棵树走向那棵树。在软梯似的桥面上,我脚步打战,像喝醉了酒。树桥应该是这个景区的元老了吧,在被称作“大明川”前,原先的名字就叫“树桥公园”,可见树桥在这里有着无可争辩的地位和名声。现如今元老级别的树桥在满园子名目繁多的游乐设施中依然不老,也依然独具特色,攀爬的人络绎不绝。正值暑假,太行山腹地交通便捷,这儿是孩子们游戏的天堂,当然也不乏成人,追逐、嬉闹、打闹,本就摇摇晃晃的桥更加摇晃了。

桥在一大片杨树林中曲折回绕。树的形态,有些像黑杨或者说青杨,也可能是白杨,但我能断定它们不是胡杨,也不是大叶杨。杨树有五大种类,其中的胡杨与大叶杨,我都认识。胡杨十分出名,是沙漠戈壁的勇士,深秋一身金黄异常壮美,扎根荒漠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腐的传说令胡杨由树成为神,生命力顽强的胡杨更适合西北的沙漠与戈壁,它把如华北平原这样的好地方让给了其他的杨树兄弟。大叶杨叶片比其他任何杨树的叶子都阔大,很好识别。黑杨、青杨与白杨,这哥仨长得有点相似,都能往高处直蹿三十几米,也都有粗圆的树干、浓密的树冠以及树干基部沟壑般纵向开裂的树皮,令人难以辨认,不过,没过多久,这片杨树就暴露了身份,我笃定它们是白杨类中的毛白杨,除了因为毛白杨的树干更加直挺这个特质外,我还看见了一只只“眼睛”——树干粗糙的基部以上,光滑色浅的地方,一些散生的大椭圆就像一只只凝望远方的眼睛。这几乎是毛白杨特有的标识。眼睛的形态各异,有的细细长长,像古典美人的丹凤眼;有的大眼圆睁,如莽汉发怒,令人不敢与之对视。每一只眼睛的神态都是独一无二的,如同人类的眼睛,每一双都只属于自己。这些眼睛其实是毛白杨树干上的枝痕,每只眼睛的位置,之前都曾经生长着一根枝条,枝条挤压树皮,树皮形成褶皱,褶皱形成圆圈,圆圈的轮廓恰如眼睛的形状,而枝条自然脱落或者被人工修砍后留下的疤痕就是那眼中的睛了。有了“睛”,那“眼”才有了魂,否则它只是个椭圆形的“圈”而已。毛白杨自从有了眼睛,就被赋予人类的情感,仿佛它什么都能看见,天地的秘密、人间的悲欢,而它什么也不说,只让那一只只眼睛更加深邃、更加神秘。

此时,杨树林里欢声笑语,晃晃悠悠的桥缀挂在杨树的腰间,树干上的眼睛瞪着顽劣的孩子们。杨树棵棵茂盛、挺拔、粗壮,树与树之间枝叶相连,行走其间仿佛在森林中穿行。

我站在桥的这端,看着桥中间一位中年男子正步履蹒跚。桥那端蹲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孩子如猫般不声不响,眼镜后的眼睛微眯,嘴唇抿着,似在酝酿一个恶作剧。果然,在中年男子步伐最凌乱时,男孩猛地站起身,晃动胖嘟嘟的小身板,树桥霎时就加大了摇摆的幅度,中年男子双手紧抓绳栏,慢慢蹲下,夸张地呼喊,向男孩讨饶、求救,男孩则还给他一个鬼脸,蹦跳着,摇头摆尾,赠予他更加猛烈的摇晃。男子提醒男孩,兔崽子,小心你的眼镜掉下去。话音刚落,那眼镜果然就掉下去了。两人一惊,继而大笑,急急忙忙下桥。

我猜测他们是一对父子,有相似的身形、轮廓,有父子间才有的粗鲁而亲昵的言语,有游戏的默契,尤其那中年男子,在男孩面前把恐惧表演得十分逼真。没错,他在表演恐惧,因为树桥并不高,也就一层楼的样子,桥下是如毯子般厚实的草地,绿绸缎似的柔软,绿到人心里去的那种绿,柔到人骨头里去的那种柔,诱惑着人想跳进去,想在它身上打滚儿,想与它有肌肤之亲。我“恶毒”地想,若是不慎掉下去的话,他们或许会毫无痛感,而那茵茵的草一定会疼得龇牙咧嘴。

这对父子——姑且先认为他们是父子吧,从树桥上下来后就一头钻进花草丛中去找眼镜了。那会儿,我也在桥下的花丛中,在一簇簇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间辨识它们的身份,识别花草这件事现如今已经不是什么难事,打开微信APP对着植物扫一扫,它们的名字以及属性、生长地域等等信息就会弹出,如此便捷,这令我多少有些遗憾,能迅速获得答案,神秘旋即也失去,想象以及推理的乐趣便荡然无存。比如这个园子里最多的醉蝶花,在知道它的名字之前,我把它称作“梯上红”,因为它有长长的花梗,花序像梯子,一级级的,上面的花开着,下面的花已经败了,败着的花托举着开着的花,最艳的花朵一直在最顶端,像极了一个家庭举全家之力供养着孩子,开花,开最好的花,那是全家的骄傲与希望。当然,醉蝶花这个名字也是形象的、妥帖的,花瓣上长长的爪,似蝴蝶的触须,纤细、柔软,花瓣也如蝴蝶的翅膀,轻盈、灵动,还有一点点迷乱,真像那贪杯而醉的蝶儿啊。

傍晚,在园子的另一个区域,儿童乐园的出口处,我再次遇见这对父子——他们果然是一对父子,我听见孩子一口一声“老爸、老爸”地喊着。眼镜当然早就被找到了,它回到了男孩的鼻梁上,完好无损,可是小胖墩脸上的顽皮神色却不见了,他皱着眉头,正与他的父亲谈着什么,或许是某个游戏没有玩尽兴,想再玩一次;或许是这里的热闹纷繁留住了小家伙的心,他请求父亲在这里多住几天。的确,这个园区吸引的不仅仅是孩子,见多识广的成年人恐怕也难以抗拒它的诱惑,景观秀丽倒是次要的,太行山区不乏秀丽的地方,别出心裁的布局才真正彰显设计者的多元化思路,比如你若是想热闹或者说撒野,它便有的是惊险、刺激、动感的游戏,水里的、地面的、空中的,眼花缭乱,应有尽有,都是让人心惊胆战的玩法;若是想浪漫或者说想矫情的话,星空帐篷、花溪树屋都是不错的选择,听风、观雨、数星星,你只要想忘却红尘,红尘一准儿能更快地忘记你。八九岁的男孩对所谓的浪漫大概是没有需求的,他眼里只有游戏与冒险。父子俩大概正在谈论这些吧?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些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属于他,应该属于他,属于这个年龄所有的孩子。

我走近他们,放慢脚步,如一个窃听者把长长的触须伸过去。

老爸、老爸,这次能不能不写作文,就这一次,不写作文,让我痛痛快快玩吧——男孩请求他的父亲,比请求多吃一支冰激凌有着更为卑微的语气。

这孩子果然陷入了家长的“阴谋”之中——没有免费的午餐,开心游戏的后续是令所有孩子头疼的作文。

写作文有那么难吗?已经玩了一整天了,你看看、你看看,这园子里哪样东西,你没有玩过?不是说好了吗?出门前就说好了的,要写一篇作文,不写作文,那你不是白来了吗?——这位父亲气哼哼地说着,不过他还算有耐心,语气基本保持平和,只是口头批评男孩,并没有动用巴掌。

老爸、老爸,我不会写,我忘记了都玩了些什么,除非、除非明天再玩一遍——男孩忽闪着眼睛说,眼镜片也挡不住小家伙的机灵或者说狡黠。

他的父亲举了举巴掌,却没有落下去,落下去的是两根手指。结果嘛,男孩被他父亲轻轻拎着耳朵,拽走了。不知道这对父子后来的谈判进行得怎样,我猜想这个夜晚,男孩在他的本子上写下作文标题:”《美丽的大明川》;或者是:《快乐的一天》。而那位父亲,想必端坐旁边,监督着他的儿子完成这篇必须完成的作文。他将启发儿子该怎么写,比如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些元素,比如要想写得更深刻、更完美的话就要写大明川的绿色生态建设与红色教育基地……这位父亲说到这里或许停住了,他想起来了他面对的是个八九岁的小顽童而不是公司的同事。小顽童正睁着迷茫的眼睛望着他。哦哦,那么还是写得简单一些吧,简单的美丽或者简单的快乐。而对于美丽抑或快乐的感受,父亲与儿子一定会有不同的理解。简单的美丽或者简单的快乐,却从来就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呢。

在我想象着男孩写作文的这个夜晚,我与两位朋友在园子里闲逛。这里的夜晚用“璀璨”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各色灯光极为奢侈地装扮着太行山东麓、慈河右岸的这个主题公园,像银河系的十万颗星星聚集于此,音乐声也此起彼伏,许多年轻的身影在激昂的节奏中蹦跳、摇晃、歌唱,那是激情的释放,挡不住的青春需要如此宣泄或者说放纵。而我们,或许因为都是中年人的缘故吧,已经不像青年似的过于迷恋闪光与喧嚣,我们心有灵犀般地往公园幽静的深处走,直到灯光慢慢散淡,热烈的旋律也不再追撵我们时,我们仿佛才找到了我们想要的那种氛围,也听到了河水的流淌声,那就是慈河的水流声吧,是轻轻的声音,舒缓,低微,是水与石子、沙砾的轻言细语,在安静中才能听到,却没有打破安静——有些声音就是这样的,有些安静是由声音构成的。

与同行的朋友谈论起慈河,说是慈河有五水潆洄之说,新开河、北庄河、岔河、燕川河,连同慈河本源之水,共五条水系在北伍河村相汇,形成五河汇慈。我感叹这个“慈”字真好,“慈悲”的“慈”,《道德经》中不是说“上善若水”吗?河的品性、水的品性以滋养世间万物为最高慈悲,人的品性亦是如此。朋友是本地人,她说慈河也叫磁河,“磁石”的“磁”。她话音未落,我就急巴巴地说,不,不,我们不同意,还是“慈悲”的“慈”更好。她也笑着应和,是啊是啊,还是慈悲的慈更好。流水声忽然就大了一点,想必慈河也是赞同我们的。

这个时刻,一首萨克斯的曲子飘了过来,像水流声一样舒缓。我一向喜欢萨克斯,觉得它既有木管乐器的深沉与伤感,又兼具金属乐器的清朗与明亮。循着声音,我们在一轮月亮前找到了吹奏者。那轮月亮皎洁无比也硕大无比,当然它是一轮人造月亮,除此之外,它毫无缺陷。那位吹奏者坐在月亮前,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草地吹奏。他正吹着的曲子是《若是月亮还没来》,这是一支今年很流行的歌,有着淡淡忧伤的曲调,和打动人心的歌词,依稀记得几句:“风吹过山,船靠了岸,风光呀一点点看。我走向北,你去往南,故事呀一篇篇翻。……如果最难得到圆满,不如选择坦然。若是月亮还没来,路灯也可照窗台,照着白色的山茶花微微开……”我们站在吹奏者的对面,也是那轮月亮布景的对面,听他演绎这首《若是月亮还没来》。那晚真的没有月亮,云层很厚。他逆着光,我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的一只脚尖轻轻地点着节拍,吹得投入,吹得认真,仿佛台下有万千听众。

随后,月亮前的吹奏者又吹了一曲《回家》。这是一支萨克斯经典曲目,凡是知晓萨克斯的必然知晓《回家》,它们密不可分,就像月亮与月光。我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妥帖,便想起了另一个类似的比喻,说是它们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就像锅与锅盖。如此充满饭香味道的比喻当然出自一位厨子——热爱萨克斯的厨子。那位厨子是我家族中的一位兄长,后厨的烟熏火燎没有烧毁他心中对音乐的热爱,在那么多的乐器中他独独喜欢萨克斯,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喜欢,人与乐器也是有缘分的吧,而这曲《回家》是他每日都要吹奏的。下班后,不论多晚,也要背着他的萨克斯,找个僻静的公园,最好在一棵树下,要那种长得很直的树。他需要一棵长得很直的树。他在他选好的树下站直。弯着腰炒了一天的菜,也弯着腰赔了一天的笑,现在他想站直。毛白杨是最好的,毛白杨大多长得很直,那种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冲到天上去的笔直。他在树下站直,把尾椎、腰椎、胸椎、颈椎站直成一条线。他用力,腹腔用力、胸腔用力、脖子用力、腮帮子用力。就那么吹,痛痛快快地吹,把一天吸的油烟和委屈奋力地吹出来。几支曲子后,他便感到胸腔似乎洁净了,肺腑也清澈了。再看那棵树,它虽仍然静默不动,却好似接纳了他释放的情绪,理解了他的心意,那棵树也站得更直了。然后,吹奏者踩着月光回家。没有月光的夜晚,就踩着灯光吧,城市的夜晚,灯光总是比月光更明亮。听众当然是没有的,不,或许有,音乐的听众是能隐藏起来的,谁能说那些树,那些草以及树上的鸟与草间的虫没有听见他的吹奏呢?还有人,风儿会把音乐带入倾听者的耳中。

就像今晚。在我们离开这位吹奏者后,台下恢复了空无一人的状态,但是一定有一些耳朵悄悄地张开着。他要一直吹,一曲接一曲地吹,直到晚上10点才能结束,这是他的工作。他很年轻,他的吹奏有与他的年龄相符的轻轻的落寞,也有明亮,如萨克斯管金属质地的明亮。情绪快速切换、飘忽不定是年轻人的特点。日后或许他的吹奏将有更多的孤单,更深的忧伤。那也没什么,就如月亮,常常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但月光总会来的,不是吗?

这个夜晚,太行巍峨,慈河静流。一个孩子在写他的作文《美丽的大明川》或者《快乐的一天》;一个青年在吹奏《若是月亮还没来》。

万千只眼睛在看,万千只耳朵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