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5年第5期|阎伯群:吹号少年

阎伯群,河北省霸州市人。在《长城》《小说家》《青年文学》《当代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并结集出版。
吹号少年
◆◇ 阎伯群
一
我从大山里学习吹号回来,虽然长了一岁,但还是独立支队里年龄最小的。以前,他们叫我“小孩儿”,现在叫我“司号员”,似乎对我刮目相看了,尤其是我手中的那把单圈小号,能够发号施令、振气壮威,让战士们肃然起敬。我们培训班有句俗语“通讯员是官儿的腿,司号员是官儿的嘴”,就是告诉我们这把小号可不是闹着玩的。
部队开拔,挑小路走,绕绕弯弯,有时钻进青纱帐,有时穿过树林,有时又折返,我觉得准是迷了路,就问身边的支队长,这是去哪儿呀?支队长满脸胡茬,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脑壳,顺手掴了一下,说别打听,叫你干啥就干啥。我不满地嘟囔,你别打我呀!支队长口气还是倔,说,今天吹假号,到时候再告诉你。
所谓吹假号,就是变换号谱,迷惑敌人。比方说,应该“前进”,却吹“上课”;应该“撤退”,却吹“下课”。为的是不让敌人摸出规律,判断出我们的真实作战意图。当然,事先,我们部队要统一指令,不能乱了自己。
王干事凑上来,用手指捅了捅我,告诫我,别像个话痨一样,部队的情况一律不许多问,知道的东西更要保密,防止让特务知道了。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嘴上没毛,却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处处教训我。我不情愿地“嗯”了一声,说明白了。不过,我不明白干事是什么官儿,反正他也在队部里。
夜色罩住了村庄,房屋、树木都变成了轮廓,道路则在月光下发白。因为各村开展过打狗运动,听不到狗叫。天一黑,老百姓就关门闭户,连油灯也不敢点。我们悄悄进村,包围了伪军岗楼。先是喊话,由支队长喊,并没有效果。其实我们也不指望见效,但这是我们对敌宣传工作的一部分,是法宝。一连连长是大老粗,耐不住了,说,支队长,打吧。支队长并不气馁,说,请教导员喊话。然后,教导员喊话。下面,副支队长又喊。喊了半天还是不管事,这几位领导一商量,最后决定,进攻!
支队长左顾右盼,大声发问,司号员呢?我从大人中冒出头来,说,怎么着?他挥着拳头,下达了命令:上军事课!——我知道这是“进攻”。然后,我撒腿就跑,到了南北街北头一个桥口,旁边有个影壁似的地方。这是我们吹号的规矩,躲开指挥员最少五十米,因为敌人的机枪、火炮专找吹号的。总之,越远越安全。
王干事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好像担心我要逃跑似的,见我还在观察地势,有些着急,大声催促,还磨叽什么,快吹呀!
我举起了号,顶住号嘴儿,鼓足气,吹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实战中吹号,有些紧张,所以丝毫不敢大意,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
霎时,满世界都是枪响,乱了套。哒哒哒哒,岗楼上的机枪冲着我来了。我早躲进了旁边的饭铺。战斗一旦打起来,就没我什么事了,我成了看热闹的。王干事站在饭铺门口,既负责监督我,也负责保护我,成了我的护兵。
我坐在饭铺里,喝着一碗白开水,跟饭铺的胖老板聊天。他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和惊恐以后,定下神来,见我是个小孩,就来了兴致,嘴比我还碎。
他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摆出一副跟我平起平坐的架势,问,哪村的?小同志。我不假思索,说,老家是高家屯,跟我妈在干姥姥家住。他问,怎么不去亲姥姥家呀?我说,亲姥姥早死了,我妈要饭的时候认了干娘。他问,你姓什么?我说,姓张啊。他问,你叫什么?我说,我没有大号,小名叫小树。他脸上露出惊喜,说,嗨,我猜出来了,你是“继”字辈的,我也姓张,咱们是一家子。我猛然想起王干事的告诫,要注意特务,口气立马变了,说,谁跟你是一家子,别套近乎!他还不知趣,竟然唤了一声我的小名,说你们究竟是哪一部分啊?
我站起来,绊倒了脚下的凳子,冲门外喊,快来,王干事,这儿有特务!
王干事踹门而入,手持快枪,如临大敌。胖老板吓坏了,脸色突变,出溜到桌底下。接下来,我们支队在前边攻楼,我和王干事在后边审讯特务,很想搞出点名堂,但可惜,没发现他有啥大问题,就放了。王干事批评我缺乏反特工作经验,让我以后向他看齐。我说,那当然,你是偷驴的,我是拔橛儿的。这是我妈的口头禅,我不明白具体意思,但我觉得有意思。
下半夜,云彩散尽,月亮彻底露出来了,岗楼里冒出浓烟,伪军挑起白旗。我吹起集合号。转移的路上,战友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我却感到有些遗憾。
二
我们独立支队又接到了阻击日伪军的任务,急行军赶到拒马河边,抢占河堤。我们距离河堤有十多里,跑步前进,把我累得盔歪甲斜的。支队长站在队伍前头,冲我喊,你是个扁平脚咋的!气得我跑得飞快。
正是七月,河两岸的棒子、高粱半腿高,虽然绿油油的,却不适合大部队隐蔽。我从小就跟母亲种地,知道这是晚棒子,入夏以后才种的。在我的老家,如果雨水好,大都是春棒子,此时已经是茂密的青纱帐了。我想起了母亲,不禁走了神儿。
这里果然干旱,拒马河里的水很浅,有的地方露出河底。河堤上草木茂盛,我们就藏在这里面。从南堤上看去,敌人也到了前方,停下来。他们很狂妄,察觉了我们的阻击部队后,就开始组织进攻,往空地上运重武器,人喊马嘶,乱腾腾的。
支队长发现敌人立足未稳,决定不再死守,而是派两个连冲击敌人阵营,剩下的部队仍然防守。我们把时间定在十一点五十分,因为按照常规,敌人很可能于十二点整冲锋,我们提前十分钟就掌握了战场主动,甚至是胜负的关键。我们独立支队打顶牛战很有一套,全部编成小组,冲锋的时候,三个人一组,就是仨人对付一个。这一招特灵,即使在人数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也能奏效。
通讯员将冲锋命令传达到两个连以后,支队长脸色严峻起来,对我说,预备!我就退到堤坡当间儿,单腿跪着,把号搁在嘴上。这次是吹冲锋号。支队长跟在我身边,举起手提表,看着表针,表的滴答声和我的心跳声已经分不清了。
他的右手一挥,下令,吹!
嘀哒哒嘀哒哒,嘀嘀——
哇——独立支队两个连的战士跃出大堤,冲了出去。敌人猝不及防,纷纷向后退。拒马河上响起炒料豆子般的声音,噗噜噗噜,噗噜噗噜……我一个劲儿地吹,直到战士们越冲越远,枪声也远了。
用不着再吹了,我往旁边一躺,眯瞪起来,差点睡过去。一会儿,送饭的老乡们上来了,烙大饼就腌菜,留守的战士们抓紧吃饭。我填饱了肚子,趴在堤上往远处观望,不见征战的人影,心里纳闷,怎么没消息呢?不觉走下河堤。
支队长正指挥战士们拔草,编成束,伪装到全身,使敌人从天上看不到我们。根据情报,敌人将有飞机配合,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支队长发现我往远处走,大喝一声,小树,干吗去?我说,我下去玩会儿。他说,你吃饱了撑的?现在正打仗呢,子弹可不长眼。我说,我去探探消息还不行吗,一会儿告诉你。他可能觉得我说得有点道理,就摆摆手,说,快去快回,别把号丢了。
我撒欢一样跑开了。到了棒子地,躺着个打死的鬼子官儿。他头朝下,侧棱着身子,腰上煞着皮带,我使劲掫他。这家伙死沉,再加上我劲头小,费了好大劲才翻过来。他挎着个“鸡腿撸子”,我边解边抻,扽了出来。摸摸,他戴着手表呢,我摘下来戴在自己手腕上。再摸摸,有个钢笔,我别在自己身上。去你妈的吧!我又踹了他一脚。往近处溜达溜达,发现那儿躺着个伪军,趴着,死了,后边背着个雨衣。雨衣煞得特别结实,他是个大胖子,我掫了脑袋又掫脚,把它解下来,拴在我身上。我心满意足了,嘟囔了一句,赶紧回去吧,别让支队长惦记。经过高粱地,又有一个伪军尸体,枪丢在一边,我实在拿不动了,拾起子弹带。
回到堤上,支队长大步迎上来,劈头盖脸地说,谁叫你去半天啊?
我说,刚得着战利品,搜身了。好家伙,地里净死人了,都是鬼子和伪军。
他打断我的话,说,别啰嗦了,赶紧吹集合号。
我从脖子上摘下号,吹起来。部队陆续回来了。原来他们一口气追出十来里地,伪军全撒丫子了。
回来的战友们说,王干事牺牲了。我顾不得请示支队长,扔下手里的东西,冲着大家指的方向跑去。我的脚底发软,路上跌倒了两次,身下的铜号硌得我生疼,还吃了一嘴土,爬起来再跑。好几个人围着他,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只有他是躺着的,脑袋歪着,四肢松松垮垮的,没了气力。我扒拉他,一动不动,人还是软的。我的眼泪突然冒了出来,说,你别装死呀……我一哭,身边的一连连长赶忙把我推出人群,说,你别哭啦,支队长叫你呢。
我边抹眼泪边说,你怎么知道叫我呢?骗人!
我这么一说,连长也绷不住了,哭得比我还伤心。
回来后,河堤上则是另一番景象,支队长指挥大家拾掇战利品,像在进行一场劳动竞赛。日本造的重机枪,又长又沉,平时仨人才能扛一挺。支队长脱了白褂子,光着膀子就下去了,一个人扛上来。教导员也跑下去,抄起另一挺来。两个警卫员想搭手,被他制止了,说,别给人留下话把儿,我一个人来,照样!警卫担惊受怕地看着教导员,生怕他小身板吃不消,但他居然挺住了,登上了堤,连支队长也给他鼓起掌来。我看得真真的,惊叹,我的妈呀!还有一辆炮车,马被打死了,由十几个人拉着,往河堤上拽。我被这气氛感染了,把两只手拢成喇叭筒,高声嚷,小心,别把老百姓的棒子压坏喽。支队长来到我身边,摸着我的光头,但说话却还是那么倔,说,别嚷嚷啦,小心压了你的嘴。
打扫战场,附近村子老百姓组织起担架队、笸箩队,在专业救护人员的指挥下,把我们牺牲战士和伤员运走了。剩下的是敌人的伤员,支队长跟教导员嘀咕了半天,商量怎么办。支队长满脸通红,似在和教导员争执,教导员耐心跟他解释,最后,支队长只得下命令说,也一块弄走吧,我们共产党走的是人道。我明白那准是“人道主义”的意思,教导员爱用这个词。老百姓还是不为所动,因为里面有小鬼子,最可恨。教导员上前给大家做工作,好歹算是说通了。敌人的死尸则没人管,只能等过后就地掩埋。
清理战利品的当儿,我拿出自己缴获的东西,上交支队长,可我却像个馋孩子遇上烧鸡一样,不错眼珠地盯着小手枪,生怕他扑棱飞走。支队长接过小手枪,甩手抛向空中,这时候它真像要展翅飞走的样子,然后他又伸手接住,一个手指勾在枪上,转了几圈,说,不错不错,这个小枪,正好你留着防身。我赶紧说,有四十粒子弹呢,我会使。支队长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说,这雨衣也归你。开会的时候,教导员不是老教育我们,打仗时得的东西,得交上级吗?我和教导员都照顾你,因为你年龄小,差事不一般。吹号也离不了表,这个也是你的。他还指指我兜里别的钢笔,说,这个也不用摘了。我真后悔没有缴获点钱票子,是不是也归我自己?又一想,呸!
敌人飞机来了,我就爬到了大树上,吹警报。支队长和战友们都披上伪装草,趴在河滩、棒子地、杂草丛里,敌人的飞机侧棱了几下翅膀,想投弹但没发现目标,飞走了。
我从树上跳下来,喊,支队长,飞机看不到咱,是不是瞎呀?
支队长说,你老实在树上呆着,咋那么些废话呀,让飞机都听见了。
我像狸猫一样,又蹿上树,再爬高点,坐在结实的树杈上,吹嘀嘀,哒哒哒,吹出来的声音就像说飞机走啦。
风吹过来,把号声送出老远。
我们又在堤上埋伏了一天,防止敌人反扑。大热的天,开阔地里,敌人的尸体腐烂了,臭气熏天。这次战斗,我们的伤亡并不多,但部分战士感染了尸毒,有的身上发肿、出疹子,有的出现幻觉,好像跟上了鬼魂。前者需要医生,后者需要乡村大神儿,或者医生与大神儿一齐上阵。几天后,我发现我的腿上也鼓出两个毒疙瘩,越来越大,越来越疼,变成了疮,弄得我直掉泪。支队救护员没法处理,派人把我们送到了东淀苇塘医院。
三
东淀大苇塘,是白洋淀下游最大的一片水域,夏秋季节,芦苇丛生,在日军疯狂“扫荡”的环境下,成为抗日军队养精蓄锐、准备收复失地、粉碎敌人进攻的水上根据地。抗战形势好转以后,这里成为冀中联结大清河南北的一条通道。
苇塘地形有高地、土岗,有纵横交错的大小沟渠,摆渡船来回穿梭。芦苇长势茂密,高一丈三四尺,机枪打不透,是天然无比的坚固工事。不管什么人进去辨不出方向,就像进了迷魂阵一样。
八路军的地委专署、军分区司令部、各团体、报社、医院、兵工厂、培训学校、部队进驻苇塘,在高地上建起了房子,一趟一趟的,像村庄一样。大门搭上大牌匾,上边缀上镰刀斧头,党的旗帜神圣、肃穆。大苇塘被我们的人称为“小莫斯科”。
住在这种地方,我的心情自然特别舒畅,病情恢复得快,仅十多天时间我的毒疮消肿,结了痂。每天凌晨四点多钟,我就能听见从苇塘深处传来拔号声音,这是军分区通信学校的号兵在训练。我怀念起在太行山里学习吹号的日子。
参军后,我年纪小,不会打仗,支队就派我到边区学习吹号。临行前,支队长嘱咐我,要好好地学,服从命令。我问,什么是服从命令啊?支队长说,就是听话。他还告诉我,要跟师父搞好关系,学艺如学徒。
冬天,在山里,从凌晨四点到六点,学员们叼号嘴儿、拔号音,嘴唇上的肉皮粘掉了,露出血筋儿。司号连连长让我们用手捂住号嘴儿。这样,两只手虽冻伤,但嘴唇总算完好。每天午夜十二点以后,队长不允许我们再尿尿,因为一旦撒过尿,这五个音拔上去,再降下来的时候就没了劲头。而且,你要是憋了尿,小号一吹,呜噜呜噜,把尿全拔上来,号音里自然带着水音儿,特别好听。
冬天冒着风雪,夏天则是蚊虫叮咬,经过三百多个日子才能出师呢。不过,我一个叫花子出身的孩子,一点没有觉出苦来。早上,我练习完拔号音回到营房,司号连连长刚起床,我就给他打洗脸水,牙缸子也灌满水。连长喜欢我,上完一天课,晚上没事,他又单独教我五线谱。连长爱逗着玩,他轻轻弹了我的脑壳,说,你这小脑袋瓜真灵。学完了差事号,又学阵势号,还学了不少吹着玩的号谱,进度比其他学员快了一倍。
毕业时,连长发给了我一把单圈铜号,说,调动时,交号不交号嘴儿。号是公家的,号嘴儿是你个人的。就是说,上面沾了你的唾沫,就是你的啦。
我闻了闻自己的号嘴儿,确实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儿,行军、睡觉、执行命令,都离不开它。它就是我从娘胎里带来的味儿。
我走出病房,找到一处土岗,点起艾草,熏跑周围的蚊子。清朗的月光洒在刚刚开穗的芦苇上,反射出一层银亮的薄晕,在水汽的涌动下,薄晕就像青蛙鸣叫时嘴巴两侧一鼓一鼓的声囊似的,随着苇塘的植物、鱼、鸟一呼一吸。
我略一思忖,吹起师父教给我的《新麻士》套曲。也许是我没有解小手,也许是我身处河塘中,吹出的曲子自带水音儿。
吹着吹着,不远处有人接上了我的曲子。在这深夜的苇塘里,居然有人与我共同吹奏,真有梦幻之感。我无法看见这个人身在哪里,但他发出的声音就是坐标,与我隔着一条河岔。我吹完第一套曲,停下来歇息,听他吹第二套。很明显,他所吹出的曲子有些稚嫩,处于初学阶段。这激起了我的热情,尽力把曲子吹得完美。等他吹第三套结束,我就接上第四套,轮到他来听。吹着吹着,我就变成了一种炫耀、卖弄,对方也察觉出了我不断增长的傲慢,也来了气,就呛上了,看谁掌握的曲子更多,看谁把谁比下去。一般的号手,只能演奏到三四套,下面就不会了,但今天这个人一直吹到十一套,还不拉倒。我马上拿出看家的本事,接着吹起另一支曲子《大麻士》后十排号。我吹完后,他果然哑了。
见他没有应声,我就吹起封口琴。封口琴共有两套,内容是确定对方“不行”“怂”的意思,从而宣告自己的胜利。这是师父传授给我的,告诉我,若是对方败下阵来,你就吹封口琴,一锤定音。所有吹号的人都知道这个封口琴的厉害。
我们两个人斗号的过程中,黑暗中好多人在听,有的从梦中醒来,竖起耳朵。大家全都入了迷,如醉如痴,没料到号声戛然而止,顿时陷入懵懂之中,不知苇塘里“唱”得这是哪一出。
我坐在艾草的烟雾缭绕中,等待有人来找。
他果真来了,推开了医院入口的篱笆门。我心头一喜,拨亮了艾草,让他发现我。一只驱光的飞蛾率先飞来,莽撞地摔在我的脸上。
他向警卫人员询问,你们这儿有个吹号的吗?
警卫人员冲我喊了一声,并指指烟火旺盛的地方。他向我走来,年龄居然和我差不多,手里拿着刚才吹过的小号,背后插着一把大刀,红缨子露在外面,一晃一晃的。在月光下,我辨不出他大刀上缨子的颜色,但我知道,八路军的大刀上肯定是红缨子。
到了近前,我看清他一脸的稚气,嘴巴上还留着我们这一行最明显的特征,号嘴印,大概是通信学校的学员。
当看清我是个毛孩子时,他仿佛受到了戏弄,神情立马变了,问,你最后吹的那是什么?我说,封口琴呗。他说,你不知道封口琴是不能随便吹的吗?我说,你为什么接我?跟我叫劲?他说,我们号长没教过后十排号。我说,要是没教,别人再吹你别应。后十套排号,甭说是你,整个分区没几个人会,你服吗?他急眼了,你再吹就是不行!
旁边的警卫人员见证了我们俩人对质的经过,插话说,小同志你这是什么态度啊!越弄越不说理,还要打去?见警卫替我帮腔,“红缨子”不甘示弱,索性说,我打他就打他呗。警卫来了气,说,你随便打人不行,把他扣起来!一招呼,上来几个人,抓住“红缨子”的胳膊,拉进了屋子。
结果,医院方面给通信学校打了电话,对方很快来人。我把经过一说,“红缨子”被狠狠地撸了一顿。他一言不发,呆立在原地,听候发落。通信学校的老师向我们道歉,说,你们担待点,这个孩子的娘让鬼子打死了,爹投奔了八路军,好几年没音信,有人说牺牲了,所以他也参了军。老师还感叹,这个孩子说话就是倔,像跟人干仗一样,其实呀,他是想跟你们请教请教呢。
这么一说,我感觉错怪了“红缨子”,也检讨自己的不是。我跟在他们后边,把他们送出来。我悄悄问了“红缨子”一句,你背着个大刀干吗?没见过吹号的人带刀。
“红缨子”已经不再赌气,刚才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但怒火显然又转移到了国仇家恨上,说,连长告诉我们,司号员的首要任务是吹号,打仗时不能往前冲,我偏要冲,砍死一个是一个,替我爹妈报仇。
这番话令我震惊,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说,那我明天还等着你,你来玩。他郑重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记住我的样子,点点头,跟着老师走了。
夜里,在连绵的蛙鸣声中,我梦见“红缨子”再次来找我,我俩互相倾诉各自成为号兵的经历,他将自己的号嘴儿洗得干干净净,送给我,我也把自己的号嘴儿从清水中捞出,回赠他。我们交换了彼此最珍贵的东西,成了好朋友。从我的号嘴儿里,他能感受到太行山的风霜雨雪;从他的号嘴儿里,我能听到倒映着红色旗帜的大淀、苇塘的波涛声。
然而,不巧的是,第二天一早,医院来了一大批新伤员,为了腾地方,我就跟其他人仓促出院了。
四
归队后,饲养员牵来一匹白马,让我试试。他说,支队长的马,叫你骑几天,等腿伤好了就收回。我说,就一直借给我骑呗,我在马上吹骑兵号不是更带劲吗?饲养员说,还有其他伤员,挨个儿呢。我接过缰绳,拍拍马头,抬起左腿,向白马做了一个勾腿的动作,白马明白了,也勾起左前腿,我的脚往它向上翻开的蹄子上一蹬,就跃上去。
然后,我就骑着这匹马,跟战士们一道,赶往几十里外的浑河上的一座大桥。具体执行什么任务,通讯员没有传达,支队长和教导员边走边商量,意见不统一,支队长红头涨脸,教导员倒是心平气和,形成有趣的反差。我几次凑过去想听听他们说什么,都被支队长拨拉到一旁,说,别挡道。我说,是白马自己来看主人呢。对白马,他不敢怠慢,赶紧摸摸马头,又让它舔舔手,从兜里掏出炒熟的料豆子,喂它。这个时候,支队长的脾气是最温和的。
部队停在浑河边,命令下来了:炸桥、拿楼。此桥是敌人南北交通的要道,是我们的眼中钉,必须清除。一路上,支队长两个人就是因为炸桥和拿楼的步骤有所分歧,最后还是教导员让步。大家反映,支队长近来脾气有点暴躁、古怪,动不动就发火,兴许也是中了尸毒。但我知道,他有心事。
一进入战斗预备状态,支队长立马神情坚毅、指挥果断,每个人都将目光投向他,等待他的一声令下。
支队长字字千钧:吹,“上军事课”!
我猛点个头,跑到一处废弃的工事,吹起“上军事课”,爆破小队瞬间冲上去,安装炸药包,拉动引信儿,轰隆、轰隆,几声巨响,黑烟冲上天,大桥被炸得一垛一垛的。我几乎被颠起来,哎呦一声,抱住脑袋。桥头另一端的岗楼向我们扫射,火力猛着呢。
我辨辨方向,拔腿跑向指挥部,领命令去。浑河上空硝烟弥漫,弹片、石块、泥沙乱飞,已经看不清前线的作战情况。支队长和参谋们拿着望远镜,一脸茫然,问我,炸断了吗,桥?我说,炸断了。支队长镇定下来,再次下令:继续攻打岗楼,吹冲锋号!
号声一响,独立支队上次缴获的两门八二小炮派上了用场,对准岗楼,一人一炮,楼就飞了。我又跑向炮兵阵地,想见识见识真家伙,却发现两名炮手十分陌生,一个都不认识。我问,你们叫什么呀?我怎么不认识你们?其中一个小矬子,眯着小眼,露出两颗大门牙,对我嘟噜了一句日本话。妈呀!敢情是日本人。我扭头往回跑。半路上,冒出一连连长,指着我身后的炮兵阵地说,我们俘虏的日本炮兵,有两把刷子!
我回到指挥部,气氛轻松了许多,有说有笑。支队长冲我一招手,说,小树,吹“下课”。
我答应了一声,脑子却仍在迷糊中,忘记了支队长的命令,鬼使神差地吹起“上课”。好在支队长站在我身后,啪地给了一个大耳掴子,打得我转了一个圈,更蒙了,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冲我喊,吹“下课”!
我明白过来,赶紧吹“下课”,连吹三遍。幸亏及时发现错误,没有造成多大混乱。
部队返回驻地,我两天没有搭理支队长,他也没有理我。我故意躲着他,不和他打照面。队伍处于休整中,为了便于隐蔽,生活号一律不吹,我有好几天不摸号。许多离家较近的战友,回家探亲。我看了一下地图,独立支队驻地距离我家高家屯三十多里,路上都是解放区。我忽然想家了,想回家看看。我没有请假,没有开路条,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到了马棚,从饲养员那里牵出白马,挎着枪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篱笆门锁着,娘没在家。从篱笆缝往里看,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农具戳在屋檐下,窗纸是新的,贴着妈妈自己剪的窗花。我回头望向街道,过来了一辆小驴车,车把式正是我和王干事审讯过的饭铺胖老板。他拽住驴车,跳下来,认出是我,笑呵呵地说,家来了?口气里没有一丝的记恨。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说,你不是有个干姥姥吗,把你妈接走了,住几天。家里呢,村里给安排的代耕代种代收,帮没有劳力的抗属干活。他指了指车上,这是刚收的豆子,我给运回来了,一会儿放到房顶晒上。我会从邻居家爬上你家的房子,要是阴天下雨,我负责收拾。我对他叫了一声“大哥”,说,我妈给我捎话去了,说享福了,也提到你,叫我跟你叫大哥。他连连应着,说对对,我们是一家子,我早就说了。走,跟我到家坐坐,吃个西瓜去。我说不去了,部队不定什么时候开拔,我得赶紧回去。我冲他鞠了一躬,上马返回部队。
这一路上,我仿佛又将沿路乞讨参加八路军的路重新走了一遍。我和母亲在这一带要饭,母亲病了就是我一个人出来。“三九”天,我走不动了,倒在了路旁,醒来看见一个满脸胡子的人,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走,有饭吃。我感激地叫了一声“爷爷”,他的脸上居然有些羞涩,赶忙说,别叫爷爷,我没有那么老,叫我支队长,叫同志也行。我就这样加入了队伍。
到达驻地,我把白马交给饲养员,支队长站在门口望着我们俩,我还是没有理他,一扭头进了屋。他见我回来了,大概是放了心,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支队长打发通讯员来叫我。到了队部院子,好多领导都在里面,我打了一声“报告”。我听见支队长说,进来吧。我走进去,快到他近前,他紧走了两步,把我搂住了,搂在怀里。他低下头,胡子几乎扎到我的脸,说,我打你了?
我说,你把我打蒙啦,别理我!但我并没有挣脱。
他耐心地说,你传错了令,咱们好几百人,那性命都在咱俩人身上呢。我负得起责任吗?你负得起责任吗?那责任全在我身上呢。
我想起师父的话,一个号手,吹错了号就是上百人、上千人、上万人的损失,那不是闹着玩的,千万记住了。我说,我错啦,吹错啦!
支队长说,知道错了,赶明儿搭理我吗?我说,搭理你。
院子里的领导们也都围过来,嘻嘻哈哈的。支队长从身上掏出五块钱来,塞到我手里,说,给你的,零花钱。他的声音那么亲,就像一个父亲对儿子一样。
望着他的脸,我忽然想起那个背红缨大刀的小号手,觉得他们居然有些神似,尤其是讲话的声音。我告诉他,我在苇塘里,碰到过一个一心要给自己爹妈报仇的孩子。
他说,在老家,我也有一个儿子,和你一般大,自从参加八路以后,我就再没回过家,不知孩子怎样了。真想回家看看呀。
五
炸了敌人的大桥,浑河以南四十八座日伪岗楼被八路军端了一半,几乎天天有捷报传来。独立支队四处转战,消灭出来讨伐的伪军,鬼子窝在岗楼里不敢动弹。
这天拂晓前,独立支队将部队部署到敌人一个岗楼的周围,封锁了村庄。以前独立支队大多在夜晚袭击敌人,打不赢便撤,现在有了小炮,大白天照样拿楼、端据点。
这次的步骤还是一样,支队长、教导员等人首先喊话,动摇敌人的军心,更是迷惑敌人。我们不怕与敌人对骂,只要一搭腔,我们就能摸出岗楼里的虚实,有了对策。今天,岗楼里一声不吭,估计是有鬼子坐镇,准备顽抗到底。
支队长看了看手提表,对我下达命令:进攻,吹“上课”!
我应了一声,心里念叨着“上课上课”,离开战友们,朝附近没人的地方跑去。这是一片青砖宅院,位置隐蔽、视野开阔,能够纵观整个战场。
我吹起号角,双方开始交火。白天的战斗,远比黑夜恐怖,纷飞的子弹如同一场蝗灾。我们射出的“蝗虫”,排浪般腾空而起,扑向岗楼,发出嗡嗡的叫声。敌人的“蝗虫”,从岗楼飞出,遮天蔽日。
我背靠青砖宅院的墙壁,猛然觉得头顶有异常的响动,光整的墙壁上突然现出几个窟窿,探出了机枪管,哒哒哒,冒出了火舌。原来,这是敌人的暗堡,与远处的岗楼相配合,形成火力交叉网。
暗堡里的敌人听见了我的号声,猜到我的位置,塞出了一枚手榴弹,咣当掉下来,骨碌开去,炸了。
我异常惊恐,乱了阵脚,大喊了一声,王干事,赶紧去报告……那一瞬,我的眼前真的出现了王干事的影子,他一步不离地保护着我,把我面前的手榴弹踢开。可忽地一闪,又不见了。
我拿起号,向支队长发出求救信号。这次又招来敌人的枪弹、手榴弹。王干事又出现了,他揪住我的衣服,把我拉向一旁,塞进墙根的一个长方洞里。他说,别怕,抱住脑袋!我听了他的话,往里面一侧歪,像个刺猬一样蜷缩起来。我再看外面,王干事消失了。
这个长方洞很可能是敌人设在墙底的一个机枪眼,不知为什么并没有与里面凿通,留下现在这个洞,成了我的藏身之地。可我也休想脱身,搁浅在了这里。
我听到暗堡里有人叽里咕噜地讲话,是个鬼子。一个伪军回答说,炸死了,这吹号的肯定炸死了!
支队长得知我被困,调集兵力,由一连长带领一队人马来进攻暗堡。敌我双方隔着一条宽宽的大道,互相射击。趁着敌人火力渐缓的当儿,支队长爬出掩体,想来暗堡接应我,被敌人的机枪扫了一梭子,退回去了。教导员代替支队长指挥战斗。
看到支队长挂彩,我伤心极了,我想用号声问问他是否安全,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小号了,它跟王干事一样无影无踪。我从身上掏出小手枪,打开保险,枪口含在嘴里。我下了决心,要是支队长出现闪失,我就跟他一起去。
这时,我突然听见我们阵地的高房上响起了冲锋的号声,我们进攻的火力更猛了。高房上,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号手,举起了喇叭筒,迎着敌人的枪弹奋力地吹着……敌人的火力全都集中到号手身上。我钻出洞子,挺起身,快步奔向对面,仅用几秒钟就穿过了敌人的火力封锁区。支队长迎上来,把我搂住,在惯性撞击下后退了好几步,滚到了南墙根下。他的胳膊上缠着纱布。
他摸摸我的脑袋,问,孩子,炸着了吗?我咧开嘴,惊喜地说,支队长,我会飞啦。
紧接着,支队长命令通讯员,通知炮兵开炮。随后,他拉起我,奔向刚才响起号声的地方。他的劲真大,几乎把我拎起来,这时我真的飞了。
他边跑边说,兄弟部队来增援,给我们调来了一个小号手。
在房顶上,那位新来的小号手,看到我和支队长,也迎面奔来。只见他纵身一跃,就从房上轻盈地落下来,身后斜背的一把大刀哗地闪亮了一下,上面的红缨子在空中飘扬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