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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10期|张惠雯:蝴蝶(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10期 | 张惠雯  2025年11月03日08:31

张惠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生,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小说刊发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等文学期刊,曾获新加坡国家金笔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 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文学奖项。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美人》等。

蝴蝶(节选)

张惠雯

现在已是秋天,但他仍然犹豫不决。

——安徒生《蝴蝶》

他在浴室里摔了一跤,问题不大,但左腿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在这期间,有个叫露西的护工上门护理。每天上午十点多钟,她陪他在院子里走动锻炼。因为左腿扭伤使不上力,他不得不推着助推车——一个带轮子的金属支架。他以前见过有人使用这个,大多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但他只有六十出头。他以前曾想过,他老了绝不会使用这东西,它让他有种屈辱感。他宁可猫在家里,或者干脆坐轮椅。但护工说,他应该坚持每天练习走动,才能避免腿部肌肉萎缩。大概因为他并非因年迈而须使用这个玩意儿,他反倒同意了。

在他家院子前面的居民区小路上来回走十分钟后,她让他回到院子里那条长椅上休息一会儿。四月底,阳光开始变暖。街对面一棵老玉兰树开满碗口大的花,花朵中间浓郁的紫往边缘洇开,渐变成浅紫、粉白。就是这样的时节,阳光和风都特殊而珍贵,清透,温柔,又稍纵即逝。他记得阴郁的爱伦•坡说过,稍纵即逝的忧郁是一切音调里最富有诗意的。稍纵即逝,譬如人的青春和生命……他仍然很难想象他就这样度过了六十多年,已成为别人眼中的老人。在他自己的感受里,他离“老”还很远。有时候他看着几近荒芜的后院,突然有种感觉:母亲不久前还在那里劳动。年岁走到某处,就在人自己的感觉里停住了。只是在别人眼里,你飞速地变着样子。

露西是个三十来岁、身体壮硕的西裔女子。她喜欢朗声大笑,说话时眼睛夸张地睁大,仿佛很惊讶。他过去对女子的容貌、仪态很挑剔,但他现在已经不这样了。她一点儿谈不上优雅,但他喜欢她的健康、自然、生机勃勃,他觉得这也是好看的。当然,这样的好看在他心里并不具有性的意味。

当她坐在那里,一边说话一边给他按摩腿部肌肉时,他想闭上眼,但又怕这样会引起她的误会。所以,他没有这样做,只是眯起眼,望着附近和远处的几棵树。他喜欢树,尤其当阳光的金线穿过枝叶间,光斑如音符跳跃。院子里这棵橡树,也许比他的年纪还大。他们搬进这房子时,它就在院子里。那时候,他父母是一对年轻夫妻,他只有几岁。在这棵树的枝丫和树洞里,不知道栖息过多少鸟儿、松鼠和昆虫,它见证过无数新生命诞生,从年幼到死亡,这么循环往复着。

他想闭上眼,只是因为这样仿佛能更清楚地看到记忆里的那些画面。他想起了他的母亲。那是哪一天?他跑得太快,在院子里跌倒了,坐在地上哭泣。她从屋子里跑出来,把他抱起来,急切地问着。他记得她穿着一条黑白格的裙子……母亲很爱他。冬天的夜晚,她会把他盖的被子两侧掖到他的身子底下。如果他醒过来说他做了个噩梦,她一定会说:“不要怕,妈妈在这儿呢。”

他记得他第一次参加演奏会,她带他到一家男装店定做了衣服。演奏会那天,他注意到其他孩子都穿着成衣店里买来的或长或短的衣服,他的衣服是最合体的。是的,他从小就会注意一个人的衣服是否合体,他还会注意琴盖上是否有灰尘和手印儿,餐具是否足够精致,床单是否洁净干燥、质地优良……他母亲是个讲究的女人,她不做家务时,喜欢翻看书籍和杂志。她常说,我们不算有钱,但要尽量过体面的生活。他去过更有钱的同学家里,他明白富有和体面是两回事。

他长大了一些,仍然喜欢和她说些私密的话。

“妈妈,我以后不会结婚。”他对她说。那时,他大概十一岁。

她放下手里的杂志,温柔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忘了他是怎么回答的,但她表示理解。

她说:“你要是不想结婚,就不用结婚。人并不一定非要结婚。”

“如果我不结婚,我可以一直和你住一起吗?”他问。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她笑了,随即补充一句,“很多男孩儿小时候这么说,长大会变的……”

“我不会!”他有点儿气她竟然不信任他,把他看作和“很多男孩儿”一样。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承诺什么,以后如果改变,那也很正常。”她摸摸他的头。

他的父母来自中国,他们都是安静、温和的人。但在这个体面的家庭,偶尔也有暴风雨。他记得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在楼下的客厅争吵。一开始,他俩还压低声音,后面越吵越激烈,近乎失控。他悄无声息地下到楼梯中间。他们没有看见他。这时,父亲把一个杯子狠狠蹾在桌面上,杯子轰然碎裂,发出可怕的、仿佛会割伤人耳膜的声音。他赶紧逃走了,逃回到他的房间。他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倾听楼下的动静,因紧张而上身绷直。他知道他为什么逃走,因为如果他们看到他在那儿,会觉得尴尬,无论是自己丢脸,还是替别人难为情,这都是他一生极力回避的感觉。后来,他听见母亲上楼进了卧室。过一会儿,他走过去,看到她在抹眼泪。她抬头看看他,也不掩饰,她不断流泪,不断抬起手擦泪。他走过去,对她说:“如果你和爸爸离婚,让我跟着你。”当他想象到那样的情景,他和她单独生活在一起……他甚至感到一丝神秘的喜悦。但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不应该有的喜悦。

当然,母亲和父亲并未离婚。他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和父亲,他表达暴怒的最狂野方式也不过是弄碎一个茶杯,然后夺门而出。但用不了一个下午,他就会回头,开始试着用各种方式讨好妻子、弥补裂痕。他勤勉工作,挣一份不错的薪水养家,对孩子和妻子足够呵护。不过,在他和母亲看来,父亲多少有点儿和他们不一样。譬如,父亲喜欢那种大而崭新的房子,这种房子样式千篇一律,通常社区里面还有一个假得可以的人工湖;而他和妈妈都喜欢样式古雅的老房子,喜欢木屋,最好靠近天然的溪流和树林。另外,父亲对所穿所用的一切都没那么在意。如果他们三个一起去买东西,他和妈妈总会有同样的选择,而父亲喜欢的则是另一种。其实,他和妈妈心知肚明,父亲的审美不怎么行。

现在,他们俩都已经不在了。如果母亲没有走,也快九十岁了。他记得她喜欢说“我可不想活到那么老,活到让你讨厌的年龄”。哦,他相信她不肯扶着老年助推车在院子里艰难挪步。在某些方面,他和她多么相似。

白衬衫上的黑领结,黑白键,白纸上的黑色线条和符号,琴体黑色高光漆面如缎子般光滑,如镜子能倒映出人影……他是个钢琴家,黑白是他世界里最鲜明的颜色。

七岁时,他经常去找邻居家的孩子玩儿。邻居家有架钢琴—— 一个大家伙。他的小伙伴儿那时已经在学琴。他也坐到琴凳上,去触碰那些黑白键。他喜欢这种触感,还有滑落的音符。他的胆子大起来,手指更用力。渐渐地,他能听到一组音符跳出来,在空气中震荡,而后消散。他把它们想象成一个个微小的精灵,因为在那些他看不懂的乐谱上,它们确实像一个个黑色的小精灵。

邻居告诉他妈妈,说他看起来很喜欢弹琴。妈妈问他是否希望自己也有一架琴。他说是的。很快,他们给他买来一架直立式钢琴。他记得那个下午他放学回来,妈妈站在门口,神秘地微笑着。她说有个东西是她和爸爸送给他的新年礼物。她打开门,他看见那个庞然大物,靠一面墙放着(以往那地方放着一张书桌和一个四层的金属花架)。那面墙右边是两扇明亮的大玻璃窗,垂挂着米白色的亚麻窗帘。琴被安放在整栋房子里最醒目、光线最好的地方,预示着它至高的地位。他丢下书包,立即开始弹他的琴。事实上,他根本不会弹奏,他只是敲击那些键,一会儿用左手,一会儿用右手。他听见那些杂乱而欢快的音符一连串地滚落,像夏天大暴雨时那些有力的砰砰敲打在地面、窗户、树叶上的雨滴,饱满、明亮的大雨滴,滚落之后还升起一团烟雾……

他们给他找来一位老师,音乐学院的年轻女孩儿,声音和头发一样柔软。他们说,一开始需要一个温柔的老师,不能把他的热情吓退。他喜欢他的老师,她的睫毛和头发都是稍浅的棕色,当光照在上面,它们透出半透明的淡金色光泽。她从不对他大声说教,即便他忘记了她让他练习的曲子,她也不忍心责怪他。渐渐地,每周两次的钢琴课,成了他期盼的时间。他会坐在二楼的窗台上眺望,当她那辆白色雷诺小轿车开进院子,他就从窗台上跳下来跑下楼……他弹奏,听她在一边不时说些意见,或者轻声赞叹(她叫他小天才),有时候她会唱起来,以便他理解那些应该缭绕、绵延的音符。她的声音是另一种音乐,融合到他的琴声里。偶尔,他们还聊会儿天。她说起莫扎特的天真,说莫扎特最痛苦时也会笑,所以他的曲子有孩童般的清澈、欢乐;她说起勃拉姆斯,说他的曲子为什么总是那么忧伤呢,唉,因为克拉拉……他们在一起,时间过得很快。她就是他喜欢的那种大女孩儿,因为她的温柔指令,他愿意弹那些枯燥的练习曲。他进步迅速,很快超过了那些从四岁、五岁起就开始苦练的同龄人。他开始参加一些演出。有时候,演出结束,别人特地走过来告诉他,他们喜欢他的演奏。妈妈教会他如何不失风度地致谢,她说,你不能显得受宠若惊,但也不能显得怠慢。

转眼间,他已经上了初中一年级。在学校里,他并没那么受欢迎。美国校园里,男孩儿中的明星永远是运动健将,明星中的明星永远是美式橄榄球和棒球运动员,而他只是个相对瘦弱的华裔男孩儿。他不喜欢运动,除了散步。他也不可能用过于白净、因为经常伸展而越来越长的双手去搏击、抢球或者挥舞一根大棒。女生忽视他,但这也不是多大的困扰。在这方面,他比别人晚熟些。况且,他有他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里有巴赫、克莱门蒂、格里格……他的世界已经很满。当他母亲担心这是否会影响他的自信心时,他说:“妈妈,我才不需要她们喜欢,她们都很傻!”他记得妈妈笑了,但她表示不相信:“你很快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终于有机会在忽视他的人群面前展示才华。有一天,学校组织了一个才艺秀。他对老师说,他可以表演钢琴独奏。音乐教室里的钢琴被搬到暂时设置在学校体操室里的舞台上。当他弹奏肖邦《E小调华尔兹》时,他注意到一些别的年级的老师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还有他们学校的护士……他们被琴声吸引过来,站在体操室门口聆听。他弹得更好了,就像钢琴老师说的那样,他是属于舞台的。

那位钢琴老师教了他五年。在他那颗孩子的心里,她已经是他的亲人,和妈妈一样,是不会失去的人。但是,在他十二岁那年,爸爸妈妈断然做了决定。他们说,他现在需要一个更有经验、更有名望的老师,因为他已经进入了新阶段。无论他怎么抗议甚至哭闹,他们都固执己见。连妈妈也没有让步,虽然她说她也很难过……温柔的女教师不再来了。他和她五年的情感纽带,他五年来形成的顽固习惯,被突然地切断了,其粗暴程度就像扼杀了一个人的初恋。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对她说的,他替他心爱的老师感到非常难堪,想到她受了屈辱,这比失去她还让他痛苦。这件事在他和妈妈的关系上投下了第一道阴影。他以前从未想过她也会如此冷酷。

他的抗争就是不愿上钢琴课。作为一个孩子,他坚持了很久。但一个多月后,他妥协了。一个严厉的俄罗斯老太太开始来上课。现在想来,她也许并没有那么老,可能只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开始,他不适应她的口音和她高亢的嗓门儿。但慢慢地,他开始明白她想让他明白的东西。当她用语言表达不上来的时候,她就极其迫切地盯着他,打着手势的手悬浮空中,仿佛他可以从她迫切的眼神里找到答案。比起解说,她更喜欢示范,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她自己在弹。她边弹边斜视着他,仿佛在说:“听,这里……”他不喜欢她,但他不得不承认,她对音乐理解得更深,她用她那高亢的嗓音、严肃而有些忧愁的表情、一丝不苟的弹奏,传授给他更多技艺。

但他从未忘记他的第一位老师。想起她,他就仿佛听到莫扎特《第二十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早晨清透的光线在枝头缓缓辗转,露珠晶莹,反射着虹光,直到金色的光线铺满果园……他想,她一定还活着,他的克拉拉,他的童年之爱。

那种事一开始都是如痴如醉、废寝忘食。他们在床上吃饭、在床上喝咖啡。她没有回家过圣诞假期,而他甚至装病,取消了演出……现在回想起来,虽然也有两情相悦,但更多的是身体发现了从未有过的新鲜激荡的快乐。

等他不得不从昏昏沉沉的极乐世界里离开,回归正常的生活和工作轨道,他看到了母亲眼里淡淡的责备和嘲讽。他想起他小时候说过的话,他不需要女朋友,不需要婚姻。可她为什么仿佛失望于他没有信守“诺言”呢?成长不就是不断推翻过去的自己吗?他暗自不悦,刻意让自己和母亲的距离更远一点儿。虽然他就在同一个城市读音乐学院,但他周末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宁愿待在学校宿舍里,在那里,他吃垃圾食品,穿脏的衣服堆在洗衣筐里散发出不洁的气味儿,却有充分的自由。从学校毕业后,他和女友干脆在市区租了个公寓套间。他把他最重要的东西搬了过去,包括他的琴。

暴风骤雨般的激情过去,他们是一对需要各自工作的情侣。一天里,他需要很多时间练琴,需要独处。而她白天刚好去上班,这是好的地方。老旧的公寓里没有电视,没有长沙发,他的琴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他的事业没有多大进展,事情和他年少时的雄心很不相符。但他仍然有些零星的演出。每周的两三个夜晚,他去一家高档酒店弹奏。父母每个月还会补贴他一点儿钱。他和女友分担租金、水电费等花销,剩下的钱,还不至于挨饿。她为他策划,说可以收几个孩子上门学琴,但他还没有打算靠小孩子来谋生。他隐隐地抱住那个信念:他属于舞台。他可以有更出色的表现,只是目前处于低谷。

没有演奏的日子,从下午四点开始,他进入等她回家的状态,并不是因为迫切想见她,只是因为不知道做什么。他坐在老公寓外面生了绿锈的环形扶手梯上等待,眺望公路上如兽群奔突的车流,以及包围住他的那些灰色、米黄色、褐色的楼屋。等她回来,他听她抱怨公司里的事,和她一起吃从超市买的冷冻餐盒(他们冰箱里放着一摞摞)。非常简单,放在微波炉里让它转动一分钟,等待叮的一声。软烂的西兰花和胡萝卜、红颜料般的番茄酱、塑料味儿的肉丸……这些让他倒胃口的冷冻餐盒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她是土生土长的美国白人。他曾认为自己是个现代的男人,不需要一个给他做可口饭菜的女人,但他现在知道他多么喜欢家里那种洁净又温暖的气味儿,多么想念妈妈做的菜和汤。

她的热情比他持久。当他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而分心的时候,她依然保持着各种热情:爱的热情、批判的热情、投入社会活动的热情。她抗议枪支暴力,抗议给富人减税……她喜欢从现场给他源源不断地发送照片:热情高涨的人们高举着抗议牌,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有人在慷慨陈词。然后是别人给她拍的照片。他不想告诉她他的真实感觉:那样的她对他来说相当陌生。与此同时,他在家里整理杂乱的床、她早晨匆忙离去时铺撒在洗手台上的各种化妆品,用湿纸巾抓浴缸里和地上的一团团头发。他想,这不是那个十三岁在卡内基音乐厅弹奏钢琴的男孩儿向往的生活啊。他感到烦闷而厌倦。

他也越来越感到他和她的差异。她是个精力过分充沛的人,喜欢拉他去这里或那里,精心计划如何好好利用他俩的闲暇时间。但他其实宁愿待在家里,他并不真的喜欢她策划的那些“有趣”的活动,譬如,在九月已经寒冷的夜晚去新罕布什尔州的山顶野营,或者在四月穿着胶靴在泥泞的树林里远足。他不是不喜欢自然,只是不喜欢钉子、木桩、帐篷、野外厕所,也不喜欢地图、脏靴子、流汗、防虫喷雾的气味儿、笨重的野外装备包……

她对他最大的不满就是他缺乏投入社会活动的热情,她说他是个loner(不合群者)。“难道你们华人都这样吗?”她问,好奇,毫无恶意。“不,这不过是我自己的问题。”他说。

某一天,他随她去参加一个活动。在一个市中心公园里,挤满了人。她像一条鱼一样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大声和朋友打电话以便接头,他紧紧跟在她身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她的群体,有记者和其他参与活动的人过来拍照,他们不断举起设计独特的抗议牌,他忠诚而好脾气地站在她身边,假装是她的护卫……他尊敬他们,但也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们,他在强颜欢笑,其实格格不入。

他搬离了那栋褐石公寓,他的钢琴也随他回了家——他长大的那个家。他们欢迎他回归。他接下来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母亲充分理解他,说他只是处于短暂的迷惘期。她说服他父亲给他准备了一笔钱,让他去欧洲“游学”。他感激、愧疚,答应一定善用这笔钱。

他在伦敦待了半年。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马来西亚姑娘,他们在同一位老教授门下求学。两个同种族却在完全不同的文化中长大的人成了朋友。他们常常一起吃饭、喝咖啡,一起去听演奏会。他感觉女孩儿对他很有好感,可他刚从一段关系里走出来,并不打算投入另一段。然而,某个又潮又冷的夜晚,她带了瓶红酒来和他一起吃饭……在他看来,这一切的发生都是自然而然的,但他发现她要的不止于陪伴。她开始故作冷淡,或是和他争吵,指责他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寻欢作乐、打发寂寞。他想,谁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打发寂寞,包括她。她的幽怨与日俱增,当他发现自己有被逼迫做出承诺的风险时,他逃跑了。

他去了萨尔茨堡。在粮食大街,他找到了那栋著名的黄房子。他望着三楼和四楼之间的那行字——Mozarts Geburtshaus(莫扎特故居),突然间,眼泪流了下来。此刻他意识到小时候的天才梦如泡影消散,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成为作曲家,甚至不会成为一流的演奏家。但他知道自己热爱弹奏,他在触摸琴键时感到的快乐比其他快乐更强烈、持久。

在欧洲“学艺”将近一年,钱也花光了,他回到波士顿。他开始严肃对待自己的事业。他积极地参与各种演出,还和一些有名望的老琴行达成合作,定期为他们的客户举办小型演奏会。他开始变得有名气。这意味着更多的演出邀约,不仅在波士顿,有些还来自纽约甚至西海岸……他也接本地私人沙龙的小型演奏会,那些主人往往会付很不错的酬劳。

他的收入变得不错。每到月初,他就给母亲写一张支票。在他家餐厅的三角形酒柜上有个镀银摆件儿:两只松鼠托举着一个椭圆银盘。这个摆件儿是母亲从某个古董店淘来的。他们有时会把零碎的硬币、糖果扔到盘子里。母亲让他把支票放那个盘子里。对于她的小狡猾,他心领神会:即便收钱,她也要做出毫不在乎甚至纡尊降贵的姿态。

他偶尔收到一些国外的演出邀约,措辞文雅的邮件来自一些他从未听说过但确确实实存在于某个地方并运转良好的冷门机构。最后,抵达的终点总是某个城市的音乐厅,或是某个古老学院的音乐厅。一般来说,不管一个城市多么杂乱,他们总是尽量把音乐厅弄得古老而华丽:挑高的穹顶、浮华的枝形吊灯、过量堆砌的金色和红色……去亚洲的城市,他会有种亲切感,当地接待者也更细心周到,但他不喜欢那里的有些观众在演奏时用手机拍照,他们仿佛只能从手机里观看、倾听世上的一切,包括现场弹奏。

每次外出,他都能结交几个新朋友,更准确地说,是建立几个新联络点。在维也纳,他认识了一个筹办音乐活动的女孩儿。他们的第一次晚餐,她带他走街串巷,找到了一家餐馆。餐馆门面不大,看起来很古朴,走进去却别有洞天,布置得像宫殿。他们坐在“宫殿”的一角喝奥地利牛肉汤。她说,这是他们的皇帝弗朗茨•约瑟夫最爱吃的。“谁?”他没有听清。她补充说,就是茜茜公主那个可怜的丈夫。他笑了。汤盛在玫瑰金色的小锅里被端上来,配菜和牛肉分别盛在其他器皿里,也一并端了上来。最后,雪白的桌布上摆满了形状各异的器皿和餐具。的确很好喝,他想,但和食物本身比起来,器具也太过复杂了,此外,皇帝吃的东西这么朴素……她要了葡萄酒,他要了啤酒。比美食更让他喜欢的是一起吃饭的人。“奥地利的啤酒和德国的一样好喝。”他说,以为是一句恭维。她不满地扬起下巴:“不不不,我们的啤酒更好喝。”

他原本的计划是演出结束后在维也纳多待两天散散心,但他推迟了回程,滞留了一个多星期。这一个多星期里,他和她每天见面。她说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走,她并不感到意外。她就是这样一个可爱又骄傲的女子。他回美国待了一段时间,又迫不及待地赶回维也纳,在那里住了将近一个月。他们非常相爱。她流着泪说她受不了思念的煎熬,她必须每周看见他、每天看见他……因此,他开始计划搬到维也纳长期居住。他感到欧洲的机会并不比美国少,更何况他还有个善于筹划、安排音乐活动的女友。

当他终于对母亲开口提起这个打算时,她很久都没说话。

“你觉得这样可以吗?”他只好问。

“你自己已经决定了,就不用问我的意见了。”她说。

“我还是会考虑你的意见。”

母亲笑了笑,仿佛为刚才断然的态度表示歉意,说:“你大了,什么都可以自己决定。但你要是在那边有困难,就回来,不要硬撑。”

他真的离开波士顿,去了维也纳。在歌剧院附近,他租了一套古旧雅致的小公寓。她退掉她以前租的房子,搬来和他同居。那里成了他们的爱巢,弥漫着香水味儿、音乐、荷尔蒙。

但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样。他在这里并没有多少演出机会,其他方面的收入也大大下降。音乐之都完全不缺钢琴家,一张来自美国的华裔面孔刚开始可能会让这里的人觉得新鲜,但他们很快就不在意了。这里更不缺音乐教师、推介优质钢琴的讲解人,何况他不会讲德语。他开始感觉到经济上的压力,但她的消费标准丝毫不妥协。她去最好的烘焙店买面包,是高档餐馆的常客。周末或这样那样的节假日,他们都要出游,去瑞士,去意大利。她还需要经常在家办小型派对以便结交更多音乐界名人,她认为这对他俩的事业都有帮助。她从酒庄一箱箱地订酒,因为派对上要有好的葡萄酒。“你知道这些人的口味多挑剔,你不能拿便宜酒打发他们。”她说。除了两人每月的收入花得精光,他不得不动用过去的积蓄支付各种源源而来的账单。当他觉得房租负担太重,想要说服她搬去一个便宜点儿的公寓时,她断然拒绝。

他试着严肃地和她谈他们的经济问题。他说应该量入为出,这是一种中国人的智慧,即在你经济能力范围内过体面的生活,而不是吃力地维持过于奢侈的生活方式甚至不惜欠债。她对此不以为然,奚落他说,与其计算自己挣的那点儿钱该怎么花,不如想着怎么多挣钱。

“我在美国可以挣更多,但我来到这儿,是因为你……我已经尽力了。”他说完,摔门而出。

争吵、冷战、道歉、彼此安慰、示爱……他们陷入这样痛苦的循环。她也发现他在欧洲似乎没有多少机会,建议他改变一下风格,也许能引起更多关注。“譬如,你从美国来,在古典钢琴里加一点儿爵士或流行音乐元素?”

“我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古尔达。”他让她放弃幻想。

最终,她勇敢地做了决定:她可以跟他一起去美国,如果这样对他的发展更好。他明白,她是爱他的,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牺牲。但是结婚?把他和她的命运更紧地捆绑在一起?家里的派对从维也纳搬到波士顿?然后喜欢孩子的她会生不止一个,每年数次的家庭度假,他会像酒店服务生一样把一摞行李箱整齐地码放在汽车后备厢:那里装着她的衣服、适合不同天气和场合的鞋,还有孩子们的玩具、尿片、防晒霜……不,他不能结婚。一旦他做了决定,眼泪、追悔都无法挽回。

他回到波士顿,发现那个熟悉的圈子并未把他遗忘。经历了两年在异国失意的生活,他更珍惜此地对他的认可和接纳。他重燃弹奏的热情。而爱情的终结、短暂的消沉,反而像生活给他的琴技增加的神秘作料。人们认为,他的弹奏比以前更深邃、纯熟了,更重要的是,更具有个人风格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