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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漫漫转场路
来源:天山时报 | 程煜  2025年10月30日08:30

程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期高研班学员,获评兵团有突出贡献优秀专家、兵团首批宣传文化系统领军人物,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新疆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兵团作协理事、乌鲁木齐作协理事。从事文学创作30余年,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文艺报》《西部》《绿洲》等报刊,出版专著《薰衣草传奇》《我用自己的方式爱新疆》《盛开在时光深处的花朵》等多部。其中,纪实文学《薰衣草传奇》荣获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第五届优秀科普图书银奖,报告文学集《石榴花开》获评2023年度自治区文艺扶持项目,报告文学《一个湘妹子的新疆传奇》获评2025年度自治区文艺扶持项目,散文集《盛开在时光深处的花朵》荣获第十届兵团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长篇报告文学《那远山在呼唤》入选兵团“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创作活动。

兵团第十二师一○四团牧三场的夏牧场在依开布鲁斯台,也称大布鲁斯台,蒙古语“大柳树沟”之意,因山上阴坡长有山柳树而得名。沟内有依开布鲁斯台河水,自北向南流入开都河,是开都河的源流之一。

依开布鲁斯台属高原型高山谷地草场,地面起伏很大,主山峰终年积雪,是牧三场的夏草场、秋草场和配种草场。依开布鲁斯台距离牧三场场部大约300公里路程,过去牧工转场马驮牛拉得六七天时间。如今,牧工们家家都有皮卡车,人和家什物资都用皮卡车拉运,牲畜由男牧工骑着马翻越达坂走直线到依开布鲁斯台,一般需要两天时间。

6月中下旬,正是牧三场从冬草场墩德尔沟或布鲁斯台查汗冬春草场转到夏牧场依开布鲁斯台的集中时间段,牧工们都在准备转场事宜。

6月16日,牧三场牧工努合家有上千只牲畜要从场部布鲁斯台查汗草场转到依开布鲁斯台夏草场。一大清早,牧三场场长阿依都汗来叫我们一起去努合家装车。

努合的妻子赛提加玛中等身材,壮壮实实,已经把转场要用的家什收拾好堆放在院中。看到阿依都汗开着车来,赛提加玛微笑着打个招呼便开始往车上装物品。

牧民转场,就是一次搬家。从6月中下旬至10月下旬,努合一家都会住在夏牧场,所以生活所需物资十分多。常用的帐篷、锅碗瓢盆、被褥、衣物、鞋子、烟筒、炉子、煤,面粉、大米、清油、牛奶、酥油、盐等等。

努合家有180多头牦牛、36匹马、38头黄牛、500多只大羊,加上小牛犊和羊羔,一共上千只牲畜。这次转场路途远,风险大,努合还请了邻居胡思曼来帮忙,加上他的大弟弟和一名雇工,一共4个男人负责上千头牲畜的转场。

因为转场路途远,一大早,努合与另外三人就赶着牲畜出发了。赛提加玛不会开车,只好请阿依都汗帮忙开车拉运物资和老人、小孩去夏牧场。

正巧我要求跟踪采访牧工转场,阿依都汗邀我同行。牧工的皮卡车坐不下,我就让正在休假的丈夫开车载我同行。

转场的前一天,阿依都汗提醒我们,转场需要两天时间,一路上我们要跟着牛羊随走随停,条件比较艰苦,要提前做好准备。于是,我们前一天晚上就把羽绒服、充气床垫、睡袋、电煮锅、烧水壶、挂面、方便面、水等吃住用品装好车。

装车是个技术活,尤其是牧工转场装车,更是讲究技术。这点倒难不倒从小在牧三场长大、已经在牧场工作6年的阿依都汗。

因为中途还要搭建帐篷休息、生火做饭,阿依都汗先把米面、煤炭等不怕压的重东西放在最底下,包括两大桶重达40公斤的路上生活用水。一些被褥、衣服等轻的物品则放上面。

很快,原本空空的车厢很快被装成了小山,搭建帐篷用的木棍也被扎成捆绑扎在车厢边上。最后装上车的还有两只小黑狗、两只小白羊羔,分别放在两个塑料筐中,摞起来摆放在车厢尾部。家空了,车厢满了。

此时,屋里传来小孩的声音。我进屋一看,炕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嘴里吸着奶嘴,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行动不便的奶奶在炕边上坐着,照看小男孩。

小男孩一见我就笑,也毫不认生地上来抓我的衣服。这是努合1岁9个月的儿子阿来。阿来长得非常壮实,五官端正,浓眉大眼,招人疼爱。阿依都汗喊我们出发,奶奶和阿来也上了皮卡车。

一切停当,出发!

皮卡车从努合家背后的道路上向东北方向开去,越过一片平坦的草场,再过一条河流,不一会儿进了场部后面的群山。夏季的大山深处山色碧绿,草场丰茂。

车子驶入转场的牧道,柏油路变成了石子路。与几十年前的羊肠小道相比,现在的牧道宽阔了不少。

行进大约两三公里,车子停到一座位于半山坡上,背靠高大石头山的房屋前——这是赛提加玛家的冬窝子。赛提加玛下车开门去拿转场需要的东西。

努合家的冬窝子位于一座朝阳的山坡上,住房是一栋黄泥小屋,两间房屋,一间住人,一间储物。黄泥糊的墙面,掉落的泥皮底下露出石块,原来房屋是就地取材用石头垒成的,外面糊了一层黄泥。屋后便是一座高耸的大石山,背风向阳,地势平坦。努合把羊圈建在山脚下,用木棍围起来的栅栏作为牛羊的家。

赛提加玛麻利地从房屋里拿出一些用塑料袋装的东西放到车上。

这里的海拔也略高于场部。我站在山坡上向东南面山谷望去,山谷绿意盎然。对面山坡上,一位牧民骑着一辆摩托车赶一群马。摩托车灵活地在山坡上上上下下,马群随着牧人的吆喝声调转方向,向我们奔跑过来。

这位牧民骑着摩托车来到努合家房前,下车笑着抱抱阿来,又跟赛提加玛说了些什么。赛提加玛转身进屋出来时手中拎着一只黑头羊羔。牧人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阿依都汗从赛提加玛手中接过黑头羊羔装上车,我们继续上路。

皮卡车在辽阔的草原上飞快地行驶。碧绿的草原,青色的山峦快速后移。不久,车子驶入一片开阔的草场。阿依都汗说:“这一片是我们最好的牧场。”这片草场牧草茂盛,黄色的小花密密匝匝地盛开着,远远望去,像是一片金黄的丝绸轻落在碧草之上。

再往前,路越来越难走。我们进入一条山谷,沿河道左边的牧道行进。河水很大,河中乱石散落,路况很差,车子只能以一二十迈的速度前进。

河对岸是一群前进的羊群,羊群后面一位骑马的牧工向我们走来,一边向我们喊着什么。阿依都汗停下车,下车到河边。牧工从马上拎下两只小黑头羊羔,阿依都汗接过来装上车,原来这两只小羊羔太小了,不能跟随大羊转场,只好让它们来坐车。

车子向前又行进了不到10分钟,前面一群牦牛挡住了我们的路。尽管骑马的牧工一个劲地在赶牛,但牧道太窄,牛群无法让路,我们只好跟在它们后面慢慢挪动。这种场景在牧区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七八分钟后,牛群来到一处稍宽的路面,那位牧工趁机将牛群赶到路边,让我们的车先行。

车子继续前行,沿着山谷一直前行,河流一会儿在路的左边,一会儿在路的右边。渐渐地,山谷两旁的山势越来越险峻,道路从几处河道平缓处穿过。

大约12点,车子驶出山谷,道路两旁的山峦渐次低矮,河岸边有了一块块开垦的田地,有的已经绿意盎然。这些小块田地或许种的是蔬菜,虽然地块小,但绿意让河谷充满生机。

再往前,车子驶入平坦的柏油路,导航显示即将从无名道路驶出,进入216国道。不久,高大的正在建设的乌(鲁木齐)若(羌)高速高架桥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穿过乌若高速高架桥,车子向左拐进入去往巴伦台镇的道路。

巴伦台镇隶属于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静县,地处和静县北部,东与阿拉沟乡交界,东南与克尔古提乡相邻,南接和静镇,西南与哈尔莫镇毗邻,西与巴音布鲁克镇相连,西北与巩乃斯接壤,北与呼图壁县、玛纳斯县、昌吉市相连,东北与乌鲁木齐县为邻,距和静县城62公里,区域总面积50002.67平方千米。

巴伦台镇位于腾格尔峰南侧,海拔在2000至3500米,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有南疆铁路过境,境内长80公里,通往吐鲁番、乌鲁木齐、库尔勒;有乌若高速公路、216国道、218国道等过境,其中216国道境内长41公里,218国道境内长165公里,均为双向两车道。

“巴伦台”,蒙古语意为“红柳遍布的山谷”,因当地盛产红柳而得名。巴伦台镇历史悠久,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在历史上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

赛提加玛要在这里购买生活物资,按照计划我们还要在这里吃午饭。赛提加玛来到一家蔬菜店,店主人是一位身材瘦瘦,皮肤黑黑的大姐,一脸的笑容让人立即感受到热情。

“又该转场了?看看需要点啥?”店主人热情地招呼赛提加玛。

“辣子、西红柿、胡萝卜、洋芋、皮牙子、白菜……”赛提加玛一边嘴中说着,一边在蔬菜筐里挑选。挑选完蔬菜,又分别买了米、面、清油等物品。

赛提加玛挑了一大筐蔬菜,有二三十公斤重。丈夫和菜店老板一起合力把筐子抬上皮卡车。阿依都汗把物资放置好,并进行加固。一切收拾停当,我们去吃饭。

阿依都汗建议我们去一家当地人常去的饭馆,我们欣然同意。饭菜端上来,色香味俱全,满满两大盘。红烧的鸡肉成了红褐色,土豆炖得沙沙的,入口即化,青辣椒和红辣椒映衬得大盘鸡更加好看。我们大快朵颐。

吃完饭,准备停当,我们继续转场之路。从巴伦台镇沿216国道我们又返回大山之中,不久又进入坑坑洼洼的牧道,穿梭于大山之中,一路颠簸,不熟悉此处地形的我们,根本不知道身处何地,只知道眼前是绵延的大山。

中午13:30,车队终于来到河边一处开阔点的草滩。看到阿依都汗停车下去,我们也跟着下了草滩。

此处草滩是河谷一片开阔地,河流平缓,碧草如茵。一位蒙古族女牧民坐在草地上,望着对面高高的达坂。我们过去,她热情地打招呼。原来,她在这里等待对面达坂上即将赶着牛羊下来的丈夫吃午饭。

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等待努合他们下来。这空闲,女牧民聊了起来。她一个劲地夸牧三场的历届领导好,多少年都一直护送牧工和家人们转场。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牧民大都在六月底七月初转场,牧三场的牧工们夸赞场领导干部一心为民办实事好事。

突然听到阿依都汗说努合和帮忙的牧工们下来了,我抬头向对面的达坂望去,重重叠叠的山峦,乱石嶙峋,眼睛里除了灰黄的巨石还是巨石,什么也看不见。

阿依都汗指给我看,说在半山腰上。我使劲睁大眼睛,盯着山腰中间看,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一些移动的小黑点,那是牦牛群。偌大的一群牦牛在山上就如同一把芝麻洒在一张巨大的饼上,毫不起眼。

因为山势陡峭,牦牛群在山坡上沿着牧道缓慢地向下移动,干燥的山坡上扬起尘土。慢慢地,马、牛、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下半截山坡有一个大平台,牧工们骑着马在那里驱赶牲畜沿山沟下行。

先是马群出来了,一匹匹骏马健步如飞,排成一条线,沿着窄窄的牧道向山坡下奔跑。山风吹起马鬃,一匹匹马儿奔跑的矫健身姿异常优美。

接着是黑色的牦牛群,一头头牦牛身披黑色长毛,头顶尖利的弯角,一步一步缓慢地向下移动,虽然已经经历了大半天翻山越岭的跋涉,但丝毫不见疲态。

最后下来的是羊群,远远望去,一只只黑头羊像一个个黑白相间的小棋子,在山坡上缓慢地移动。下得山坡,羊群便挤作一团,山脚下尘土飞扬。

骑在马上的牧工们分别跟在马群、牛群、羊群的后面下山。我们在山下感觉很快就可以下山了,但实际上牧工们赶着牲畜要走很长时间。一个小时后,牲畜才下到山脚下。一时间山脚下的草地上好不热闹。

“今天上午你们走了多少路?翻了几座达坂?达坂海拔多少米?”我问努合。

“走了多少路不清楚。翻了三座达坂,中间那座是最高的,4000米不知道有没有,但3000多米随便有。”努合语气肯定地说。

正聊着,努合手中的对讲机响了,原来努合的羊群与正在转场的其他牧民的羊群混在一起了。为了方便他们在此地吃午饭,我们还要向前再走2公里。

还没休息几分钟的努合,立即站起身来给马套上马嚼子,纵身上马,扬鞭而去。我们也赶紧起身收拾,继续开车向前寻找新的午饭地。

大约前行2公里多,我们发现一个稍大点的草滩适合吃饭休息。阿依都汗停车在路边,我们下车帮助牧工们把羊群拦在草滩上,后面的马群和牦牛群也陆续抵达。

赛提加玛从车上拿下一大包事先买好的烤包子、奶茶壶,拎到一块稍平坦些的草地上打开,忙不迭地给丈夫和帮忙的牧工们倒奶茶。

此时,已是15时30分了。从早上9点出发,赶着上千只牛马羊,翻越三座达坂,经历6个半小时的翻山越岭,牧工们才吃上午饭。

看着眼前这些穿着棉衣皮裤的牧人,看着他们饱经风霜的黝黑脸庞,我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吃完午饭,牧工们继续漫长的转场之路。我们的车跟着阿依都汗开的皮卡车继续前进。没走多久,皮卡车停下了。原来一只小马驹因为刚出生不久,身体弱,跟不上转场的马群。马倌胡斯曼决定把这匹小马驹套住,让它坐皮卡车。

胡斯曼是牧三场出名的马倌,放牧马群的时间较长,经验较为丰富。我们看到他把小马驹赶出了马群队伍,向我们车的方向过来。没想到,母马不愿意了,从马群中冲出来,径直奔向小马驹。

胡斯曼一边赶小马驹往前走,一边驱赶母马。被胡斯曼驱赶的母马很不高兴,一转身跑向马群,一边跑一边嘶鸣着。不久,另一匹漂亮的公马和母马一起追赶过来了,原来母马眼见斗不过胡斯曼,一生气跑回马群,把马爸爸叫来了。

这下胡斯曼的工作量更大了。他追赶小马驹,公马和母马也跟着护着小马驹一起跑。一人三马就这样在我们面前的大草原上驰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沟。

最终,胡斯曼追上了三匹马,在他的呵斥下,公马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乖乖地扭头回马群了。草原上只剩下母马和小马驹,小马驹紧紧地贴着妈妈的身体。

胡斯曼向着奔跑中的小马驹扬起手中的套马绳,绳子落下去,却没有套中小马驹。阿依都汗早已打开车门冲向小马驹,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意思是让小马驹停下来吧。

母马和小马驹一看有人拦截,跑得更快了,阿依都汗如闪电一般快速追过去。这场景看得我心惊肉跳,阿场长可是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这样剧烈的运动对他的身体会有很大的伤害。

在阿依都汗的帮忙拦截下,母马和小马驹放慢了脚步。胡斯曼再次扔出了套马绳。这次,小马驹终于被套住了。母马不情愿地跑到一边,与一直在旁边守候的公马汇合。

阿依都汗抱起小马驹放入皮卡车的车厢里,小马驹在里面又踢又撞,发出很大的声响。

我们继续转场之路。开车穿过一段河道,河道里灌木丛倒是比较茂密。突然,我发现灌木丛里有两头黄白色的牦牛犊不停地叫着,因为没有经验,不知它们是谁家的,也就没有在意。不久,我们追上了前面行走的羊群和牦牛群。

赛提加玛手里有一部对讲机,一直在跟转场的牧工们保持沟通。又行进了一段时间,皮卡车又停下了,说是两头牦牛犊丢了,牧工们要去找这两头牦牛犊,让我们开车到前面,拦住走得快的羊群和牦牛群。

我们开车超过羊群,在一处开阔的草地边停了下来。丈夫跑去左面山坡上,帮助赶羊的牧工拦住头羊,让羊群停下吃草,等等后面的牦牛群和找牛犊的牧工们。

赛提加玛抱着阿来下车,阿来的奶奶也下了车。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等待赶着牛马羊的牧工们。过了一个多小时,两头掉队的小牦牛终于被牧工们找回来装进皮卡车的车厢里。我们继续上路。

行进到牧道一处三岔路口,皮卡车又停下了。原来,一位牧工骑的马一天长途跋涉,体力不支,牧工急需换一匹马骑。

三岔路口北面有一座地方牧民的圈舍,因为他们都已转场到夏牧场,圈舍空着。阿依都汗、赛提加玛帮着胡斯曼一起将马群赶进圈舍中。胡斯曼看上了一匹黑骏马,身材修长矫健,毛色黑亮。当他把套马绳朝着这匹黑骏马甩出去时,却被聪明灵活的黑骏马在疾速的奔跑中躲开了。胡斯曼挪动脚步,再次靠近正在奔跑的黑骏马。在他们的努力下,胡斯曼终于成功将这匹黑骏马抓住。

胡斯曼骑着套中的黑骏马,赶着马群继续上路了,我们也继续转场之路。天色已晚,夕阳西下,经过正在建设的那巴高速,我们在218国道旁边、和静县巴仑台镇古仁郭勒村大石头标志南面的电信铁塔下安营扎寨。因为赛提加玛还要搭建帐篷,给转场的努合和帮忙的牧工们做饭。

阿依都汗卸下车厢里的马驹、牛犊、羊羔、狗等,又把车上搭建帐篷所用物什和做饭睡觉用的家什卸下来,接着帮助赛提加玛搭建帐篷。

简易帐篷很快搭建完成,能干利索的赛提加玛又在地上铺上带塑料纸的毡垫,请腿脚不好的婆婆坐下休息。她则很快生起炉火,开始做抓饭。先洗些胡萝卜、皮牙子切好备用,再把准备好的风干牦牛肉切成小条。油烧热,肉菜下锅,不一会儿,帐篷里已是暖暖和和,炉火正旺,香气弥漫。

天色已黑,看到赛提加玛忙个不停,老人和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能吃上热饭,我们赶紧用电炉子烧水煮了一大锅红烧牛肉面,给阿依都汗和他们娘仨都盛了一大碗,让他们先吃顿热饭暖暖身子。

吃完饭,雨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寒冷,赛提加玛家的帐篷太小,容不下太多人,我们只好上车睡觉,一夜风雨敲打着车窗车顶。

夜晚12点多,牧工们才赶着牛羊到达我们扎营的地方,外面刮着寒风下着大雨,一片漆黑,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没敢下车拍摄。

第二天一早7点钟天刚蒙蒙亮,我醒来洗漱,却发现牧工们已经赶着牛马羊上路了。我们在帐篷里简单地喝了点茶、吃了几口馕,赶紧帮着阿依都汗和赛提加玛拆卸帐篷、收拾东西装车。很快,我们又踏上了转场之路。

沿着218国道,我们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进,一路上雨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大,把盖在皮卡车上的篷布刮起来,阿依都汗赶忙下来重新绑扎篷布。

在218国道行进了很久,看到旁边有一块标志牌,上面写着“巩乃斯89 km、那拉提135km、伊宁383km”,也就是说我们越来越靠近伊犁新源县地界了。

不久,车头向南下国道,进入砂石路,一直向南开了很久,又转向东开。我查了下高德地图,显示我们沿着开都河一直向东行进。对于第一次跟着转场的我们来说,此时不知身在何处。

沿着砂石路搓板路向南,走了一段路再向东,过开都河源头尕瓦西河上的两座大桥,再沿着开都河一直向东前进。我们完全蒙圈了,只知道一直向前,向前。车子驶进了巴音布鲁克茫茫大草原,远远近近全是绿色,有的地方根本看不出来路在哪里,可是阿依都汗他们就能够清晰地辨别出上一年转场走过的路。我们很好奇,明明没有路,可他们是怎样在茫茫大草原上记住通往夏牧场的路呢?

天上一直下着毛毛细雨,草原上的道路更加泥泞湿滑。车子不停地扭来扭去。丈夫开了近40年车,车技算是比较好的,走在这条路上也是直皱眉头。

我在手机高德地图上看到,我们经过阿得克山,经过比吉盖布鲁斯台,经过巴音布鲁克九曲十八弯,不断地穿越一片又一片大草原。离阿依都汗说的两个小时又过去了两个小时,感觉都要走到天边了,还没到达夏牧场依开布鲁斯台。

在我的心目中,神秘的夏牧场依开布鲁斯台太遥远了。

就在我有些沮丧的时候,阿依都汗告诉我们,前面就是她的夏牧场了。我以为就要停车到家了,没想到打开草场的栅栏门,待我们的车开进去后,他又告诉我们还要往前走,努合家的夏牧场还在前面。

有一条河流(后来我知道这条河叫依开布鲁斯台河)一直穿越夏牧场,沿着河流我们继续向前,不久,草场上就没有路了,所谓的路,就是从草原、河滩、河流中蹚出的路,大坑小坑,大石头小石头,简直就是造车路,走得我和丈夫心惊肉跳、心痛不已。

我们的车子一会儿爬山,一会儿蹚河,下河滩时由于坑太大还被剐了底盘。丈夫心疼地说,这是开车近40年来走过的最烂的路。

在一段上坡前,阿依都汗停下车。他告诉我们,这段路虽然不长,但特别危险,尤其是下雨天,道路湿滑,路特别窄,路的右边就是陡峭的河岸,之前有几位牧工的皮卡车就是在这里滑到河里去了。

经他提醒,我们更加小心了。阿依都汗慢慢在前面走,等他的皮卡车过了这段路,我们再开始前进。果然如他所说,经过这段路中间时,我们的车尾扭了几下,吓得我紧紧抓住车门把手,大气不敢出,直到安全驶过这段路。

下午4点多钟,我们终于抵达夏牧场依开布鲁斯台努合的家。他家位于依开布鲁斯台河谷向东最前段,距依开布鲁斯台达坂不远,也是牧三场的牧工们赶着牲畜转场翻越依开布鲁斯台达坂的必经之路。

努合家是一栋牧区常见的木头房屋,屋后是一个用石头垒的羊圈。房屋周围用铁丝圈起来,门前屋后草色青翠,草场上盛开着一片片或黄或紫的野花,令我不由感慨:夏牧场就是牧民的天堂啊。

上一年夏季生活过的房屋,储藏物资的库房大门已经被狗熊撕开了,半边墙也被它推得裂了很大的缝。屋内屋外一片狼藉。

赛提加玛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开始快速地整理主屋。主屋是用一条条实木和着泥搭建起来的,是新疆牧区常见的小木屋。

木屋只有一间,东面一半是一个大土炕,炕上铺着厚厚的花毯,三面墙壁上悬挂着红色花朵的壁毯,一下子让简陋的木屋鲜亮起来。炕前面是一个老式的铁皮炉子,勤快利索的赛提加玛已经生起炉火,烧了一大锅开水。

房屋的北面、西面放置着两个柜子,装着家里常用的物件。西面靠墙立着一台太阳能发电机器。这是牧区常用的发电设备,在交通不便的大山深处,电力设施无法到达,牧民们的日常生活照明就靠它了。

儿媳妇收拾房屋的空,努合的妈妈已经把带来的新鲜羊肉切好了,水开了,肉下到锅里煮。这就是新疆本地牧民常做的家常饭——手抓肉。肉炖得差不多了,赛提加玛把切好的土豆和玉米块放入锅中继续炖。

努合的妈妈拿着家中老旧的望远镜,站在门口向着东面的大山出神地望着,母亲是在担心赶着牛马羊翻越达坂的孩子们的安危。

在我们焦急的等待中,赶着马群的胡斯曼临近21时先期回来了。头戴皮帽、围脖,身穿棉大衣的胡斯曼浑身被大雨淋湿,他告诉我今天翻越了三个达坂。

看到胡斯曼安全返回,阿依都汗放心了。胡斯曼说,努合和另外两人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家。赛提加玛早已把餐布打开,在上面撒了很多切成块的馕饼和包尔沙克。胡斯曼一边吃馕喝茶一边和我们聊天。

我站在河边一块草地上放飞无人机,从高空中俯瞰夏牧场,这是一条巨大的悠长的山谷,沿着河谷河岸边零星地分布着几家牧工的房屋和圈舍,其中包括努合家。河谷左边是更高更大的山体,我们来时的路弯弯曲曲像一条细线分布在河谷边的草滩上。

晚上9点,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阿来不知怎么知道爸爸要回来了,嘴里喊着“阿爸、阿爸”一个人就往院子外面跑。

远远的骑着马的努合回来了,伸出双手拉着儿子的双手,一使劲把阿来拉上马背。小家伙骑在爸爸的马背上开心得不得了。疲惫的努合顾不上下马,先把儿子带着骑着马儿转了两圈才下马回家。

前两天见到努合还没那么黑,在崇山峻岭间奔波两天,一下黑了许多。

赛提加玛赶紧把炖好的羊肉从锅里捞出来,又捞出土豆和玉米单独放在一个碗里,再用鲜美的羊肉汤煮了一大盘白皮面,撒上皮牙子和羊肉汤,这就是哈萨克族的那仁饭了。

香喷喷的那仁饭和奶茶,除去了牧人们两天长途跋涉的疲惫。天山深处牧民们最轻松最幸福的夏牧场生活就此拉开了帷幕。

因为努合家没地方住,再加上阿依都汗着急着要赶回场部,简单的晚饭后,我们立即启程返回,此时已是晚上9点半。

经过下午的晾晒,返程的路没有来时那么湿滑了,我们行进的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经过6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直到凌晨3点半,我们才回到牧三场场部。

进入2025年了,牧区的交通、通讯、吃住等条件,比之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前已经改善很多,但靠一步一步丈量的转场路,在当下这个已经深度文明的现代社会,还是显得那么传统,那么艰辛。

从1952年走到2025年,对于牧三场的牧工们来说,已经走了至少三代的转场路,时间已经过去了73年。

这让我更加敬佩生活在新疆天山深处的牧民们,千百年来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天山深处,从不言苦,从不言累,以自己的勤劳、艰忍,换来牧区的经济发展和生活的日益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