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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走了那么远的路
来源:中国文化报 | 高 昌  2025年10月30日08:27

世界上有会流动的土地吗?有会生长的土地吗?当然有啦,到山东东营就能见到。

我在东营黄河入海口的岸边漫步,身边是连天的芦苇。九月的风从远方吹来,带着水汽和柽柳花特有的清新。

我见过青海三江源的黄河,清冽如雪山融化的醇醪;见过隆务黄河大桥下碧玉一样的静水,美得就像一个沉醉的梦;见过包头河段开凌时冰排相撞的壮阔;见过三门峡黄河的温顺清秀;见过桃花峪黄河中下游分界线的激荡飞扬,但眼前这条河,它走了5464公里,终于停下来,要在这里歇歇脚了。

“黄河之水天上来”,谪仙人李白说得好有激情。可他只说“奔流到海不复回”,却没有明确告诉我们,这“天上”之水最终的归宿之地。现在我知道了——它们都汇聚在这里,在渤海与莱州湾的交汇处,完成最后一次壮丽的拥抱。

现在见到的黄河入海口,是1976年人工疏导后开辟的新河道。黄河水裹着泥沙,一路奔腾,淤积在此,每年都能添上一大片崭新的土地——年复一年搬运来的泥沙,让海岸线不停地向大海伸展。

站在这片会生长的土地上,最先感受到的,便是那股热腾腾、活泼泼的生命活力。你看那漫野的青碧,层层叠叠的,何尝肯停下来静上一刻?清风一起,便漾开了,摇成一片片青绿的旗帜。本地的诗友教我辨认芦与荻:芦苇的穗子沉沉地垂着,像沉思的诗人;荻花可就活泼多了,散开几绺细密的穗子,绒绒的,恰如少女头顶软软的小辫子。芦苇的茎是空心的,一掐即断;荻的茎呢,是实心的,韧得很。

芦花还没有变白,碧青中泛着淡定的银辉。荻花也没有变白,散淡地摇动着,泛着一层粉褐。据说再过一个月,就能看到“芦花飞雪”的壮景了。我想象着万千苇絮和荻绒在秋风中起舞的景象,那该是秋天里最温柔的瑞雪了吧?

沿着木栈道往深处走,这用樟子松木铺就的栈道,曲折迂回地伸向黄河三角洲的腹地。脚踩在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回响。栈道下边是引出来的黄河水,已经过滤化,十分清澈。我正闷头贪看那群探头探脑的小刀鱼,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慌乱中伸手想抓住什么,膝盖却已不轻不重地撞上了木板。

友人赶忙来扶。我摆摆手,索性在栈道上坐下,揉着发疼的膝盖笑说:“是黄河让我倾倒啊。”其实不是玩笑,在这片正在生长的土地面前,谁能不心生敬畏、不想要顶礼膜拜?有意外,也有缘分。如此亲密接触,连淡淡的疼痛,都成了美好的回忆。

栈道边,河岸上,开满小花的柽柳随处可见。或疏疏地三两株立在水边,影影绰绰的;或密匝匝地连成一片,在风里晃摇着,漾开一团团粉红的霞。昨天台风才过,雨也下透了,柽柳花开得格外热闹。路上还时见枝条轻柔的馒头柳,果然就像一个个绿色的小馒头,顶着蘑菇头站立在湿地中间,萌萌的,憨憨的,非常可爱。而一丛丛野大豆也摇动着纤细的青枝,殷勤地擎出来一串串扁圆的荚果。罗布麻则高举着淡紫的花朵,争先恐后地赶来迎接,让我的心里也开出一片绚丽。

不过,最让人惊叹的还是那片“红地毯”,学名叫翅碱蓬,当地人叫它黄须菜。春天的时候,它们给新淤地铺上翠绿;到了深秋,就化作一片鲜红的绸缎,铺展在天海的旁边。我站在观景台上极目远望,这红色绸缎在潮沟间蜿蜒着,伸展着,无边无际,灼灼欲燃,让“红地毯”这个朴素的雅号,有了激情四溢的沸腾和滚烫。

随后乘船行黄河。水面呈扇面形,已是愈发开阔了。我觉出,这里的河水,仿佛并非在流淌,而是浑然一体地、沉沉地结伴向前推涌。俨然一个行过万里长路的旅人,沉默着,隐忍着,只是笃定地、一寸一寸地,挪向那片苍茫的大海。渐渐地,前方出现了一条线。线的那边是碧蓝,线的这边是浑黄。不用说,这就是河海分界线。果然名不虚传,黄河水与渤海水就这样相拥相迎却又相撞相击,形成壮观的、巨长的黄蓝波纹。

回到码头,检点诗囊里拥挤的诗情,静静站在平整的滩涂上,欣赏长河落日。黄河在夕阳下变得更加金黄,就像流动的金潮,缓缓涌向远方。旷、奇、新、野,这景象让我想起“黄河入海口”地标石碑背面的那首诗:“东观沧海共天长,西望九曲擎夕阳。两水蓝黄白云伴,千秋惠泽大无疆。”诗不算工整,第二句的平仄似乎还有些问题。可在这般景象面前,什么样的诗句不显得苍白呢?

“看,东方白鹳!”友人指着远处惊呼。东方白鹳是吉祥鸟,展开翅膀有两米左右,飞起来身姿煞是好看。顺着友人手指的方向用望远镜遥望,还看到水泥电线杆顶端的喇叭形巢穴里,一对白鹳正在梳理羽毛。友人说,这是保护区特意为它们搭建的人工巢。开始它们喜欢在电线塔上筑巢,电力部门怕它们触电,就给电杆、电塔都加了防护平台。现在它们年年都回来,居然还能准确找到去年的故巢。

这话让我心头一暖。黄河故道少有高大乔木,白鹳只好在光秃秃的电线杆上筑巢。几乎每根电线杆上都有一个鹳巢,有的是它们自己搭建的,有的则是人帮它们搭建的——那些擎着“大巢”的电线杆,成为湿地保护区的一道独特风景。

黄昏更浓了,身边响起各种虫鸣和鸟叫。除了悠闲的白鹳、野鸭、黑嘴鸥,还有成对的鸳鸯、灵动的勺嘴鹬、优雅的卷羽鹈鹕,以及其他许多不知名的飞鸟,它们翩然起落,在天地间留下自在而迷人的倩影。“这儿就像一座鸟类的国际机场,每年有600万只候鸟在这里‘转机’。”友人笑道。

夕晖洒下来,连风也更柔了。有一对傲娇的丹顶鹤,曲着纤秀的长腿,在绿苇丛里秀着恩爱。它们的脖颈亲密地偎依在一起,弯成半轮明月。我和友人悄悄躲开,将一方水土还给这对可爱的情侣,去尽情沉醉于如此青绿的幸福时光吧!

黄河走了那么远的路,终于“奔流到海”,缓缓停下跋涉的脚步。身边躺着的是安恬的土地,正悄声细语地诉说着关于沧海和桑田的种种神秘细节。

明天,当太阳继续升起,新的土地也会继续向着大海前进。而芦荻与柽柳,仍将继续披着绿梦,谦卑地婆娑摇曳,白鹳和黑嘴鸥,也将继续倔强地把蔚蓝色的想象,驮向更远的远方……

这就是黄河入海口,能够亲眼看见土地生长的地方。在这里,每一个日子都是生动的,蓬勃的,壮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