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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母亲的自我探寻
来源:中国青年报 | 裴思童  2025年10月22日07:13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家梁鸿受访者供图

2022年,作家梁鸿终于为自己长时间的消沉和痛苦找到了原因。前一年,她刚出版了“梁庄系列”的第三本书,这套描写中国乡村的书籍让她在过去十几年声名鹊起。但她的另一重身份,作为一位母亲,却让她不断受挫。

10多年前,在写第一本书时,儿子刚3个月大,睡在回河南老家的火车上,摇摇晃晃。她躺在儿子脚头,用两腿圈着他,保护他不会摔下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能“圈住”儿子。母亲的早逝让她极为看重作为母亲的身份,她自认尽心尽力做母亲,想成为一个好妈妈,但面对儿子成长中的问题、精神上的困境,她感到迷茫和焦虑,甚至感觉自己越努力,便离他越远。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困境,她意识到,“这是一个社会问题”。她和身边的朋友聊,很多孩子“好像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大家对此“欲言又止、不愿面对”,但同时又非常焦虑。她做调研,看到那些令人心惊的数字,意识到“一些青少年的心理问题已经如此严重”。

这迫使她超越自身经验,再次拿起笔,放下过往书写的母题——关于故土、乡村和父辈们——着眼于我们的下一代。

她将新书取名为《要有光》,让光亮照进来,让家长和孩子们看到改变的可能。这是她作为一位母亲,想要进行的探寻。

以下是她对记者的讲述:

“大梦初醒”

想写这本书其实是源于我自身的困惑。面对小孩的成长,我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包括孩子学业上的、情绪上的以及他自己精神上的某种挣扎,我对此是非常迷茫和压抑的。

我觉得我尽心尽力地在做母亲,努力去理解孩子,但我发现事情没有我想象得简单,并不是我努力了就会做得很好,有时反而越努力,便离他越远。在和他朝夕相处的某一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的很多观念和做法,其实并没有真正关注到孩子的内心世界。我的痛苦和他的痛苦,虽然是两个人之间的,但实际上又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给当时的我带来一种极大的思维上的震撼,我意识到我应该去反观自身,反观我对于孩子的种种观念,我因此也学习了很多心理学知识。

而真正让我想要开始做调研,是因为发现我身边有许多孩子,好像也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困境,父母对此都很焦虑。我在查阅资料后发现,青少年的心理问题已经成为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一些数据特别惊人。我觉得我个人的和身边的经验已经不足以涵盖其中的复杂性,这也让我想要超越自身,进行一种更广阔的社会关注。

我首先在网上发了一个征集,雅雅是第一个回复我的孩子。这本是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对自我要求很高,但在她升入当地最好的高中后,在众多尖子生中间,她变得紧张焦虑,最终甚至恐惧到没办法去上学,一想到考试,手就抖得厉害。

我曾经去北京市海淀区的一个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调研,中心负责人说,他接触过无数青少年案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问题是如此复杂、普遍,让他深感个人力量的微小。而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学业负担越来越重,很多时候青少年是承压的底部,像神经末梢一样。

我书里写过一个叫李风的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就变得异常沉默,坚决不去上学。他的妈妈文莉奉行“快乐成长教育”,从没给孩子报过补习班,所以出现这个问题之后文莉其实很迷茫也很痛苦。

我与家长们坐在一起分析的时候,有一个家长就谈到,虽然家庭没有要求,但李风作为一个实际上成绩不好的孩子,他在学校里可能长期是处于被忽视的状态。他的班主任直接表示,自己的精力很难关照到他这样“后百分之二十的学生”。甚至李风去一家快餐店应聘实习生,陌生的店长都可以随意批评他,就因为他学习不好。他几乎被悬置起来,好像被社会系统抛弃了,被教育系统抛弃了,没有可供他生长的土壤。

李风和我采访的其他孩子都不太一样,他身上没有强烈的情感,无欲无求,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隔离起来。因为很多人从小到大都缺乏自主思考的可能和空间,被动地被安排绝大多数事。而人一旦没有了自驱力,就缺少了生命力。

比如说我采访过一个男孩,他在一所省内的“超级中学”上学。他告诉我在学校里大便是个特别严重的问题,很多孩子便秘、有痔疮。因为学生们每天从早上5点半起床到晚上10半熄灯,每个时间段要做什么都是安排好的,400多个学生需要在仅有的休息时间里抢几个厕所蹲坑,孩子们根本没时间大便。

他形容自己的状态就是浑浑沌沌、盲目地跟着大家流动。有人说现在的孩子很多是“空心人”,但其实我们这些大人很多才是“空心人”,我们不知道怎么让我们的孩子在健康的环境下成长,反而给他们塑造了一个高控制的、高竞争的环境。

我在大学任教,发现很多学生在人际关系上都存在很大的困惑。因为这些孩子从小到大都一心扑在学习上,从早上7点到晚上回家,连和小区里的朋友一块儿聊天的工夫都很少,如何很好地建构人际关系呢?我们无形的教育观念实际上是非常有形的,这种氛围是每个孩子都能感知到的。

这种氛围同时也在影响着家长。在整本书中,我唯一一个实名撰写的地点就是北京市海淀区,因为海淀区作为中国教育的某种核心,具有难以代替的象征性和隐喻性。我觉得很多海淀家长可能是世界上对孩子投入最多的一批家长,其中很多“高知”父母为了将孩子送去最好的学校、享受最好的教育,不管是精神还是经济上,都几乎毫无保留地付出。

比如说我采访的陈清画,这是一位极为负责的母亲,自身非常有修养,家庭条件也很好,把几乎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寄托给了孩子,也会努力为孩子的学习和成长提供各种各样的便利。所以当她的儿子出现精神困顿不想上学时,她非常痛苦,她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孩子依然会这么想。

她可能没有意识到,虽然她在生活上努力照顾孩子,但在精神上,孩子感觉自己被抛弃了。比如她想让儿子走竞赛道路,但儿子有自己的理解,他想自主学习感兴趣的知识,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儿子身上产生了巨大的矛盾和挣扎。而陈清画没有察觉,还在用各种方式“威逼利诱”儿子坚持。所以儿子最后会控诉她,表示自己没办法在家中感受到温暖。

我自己也是一名“海淀家长”,在养育过程中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给孩子带来了压抑。你以为你做的是出于爱孩子的选择,一个母亲的选择,但其实首先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觉得我们很多家长对孩子是有功利诉求的,希望他好好学习、出人头地,不能成为普通人。如果孩子达不到,我们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情绪,行为上也会出现偏差,这最终都会让孩子承受。

但你要知道,一定是更大比例的孩子没有考上顶级大学,所以我想许多家长都要在不同程度上经受“精神破产”。就像我写到的沈春,这个一心想将孩子送进“清北”的妈妈,在儿子高考失败后陷入了极度崩溃,但她也形容自己仿佛“大梦初醒”,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一直被某种话语裹挟着,让她相信只要自己的孩子没有考上顶级大学,她就是失败的,以至于她忽视了儿子身上的其他优点。

“我们要反思”

在写这本书时,虽然我谈到了很多家庭问题,但我始终避免把错误完全安放在家长身上。另一方面,我也特别想避免写成都是社会的错,家长也没办法,我们都被裹挟。我觉得如果这样写,会是失败的。

我一方面想要呈现在一个社会系统中人的无奈,我也想要探讨我们作为一个主体的人的能动性在哪里?社会系统是由我们每一个个体塑造的,作为有主体性的、有能动性的成人,我们每一个人依然需要自省,到底是什么让我们的孩子“生病”了,我们应该怎么样去改变?

事实上,在我整本书的调研过程中,我最吃惊的部分恰恰是,作为父母,我们有时候对于孩子真正的内心想法是相对无知的,我们不知道怎样真正去了解孩子的心理,并且对此缺乏内省。哪怕是所谓的一些“高知”家庭,那些自认为非常爱孩子的家长,都可能出现这个问题。这也是我对自己的一种自我批判。

在调研之初,通过雅雅我认识了阿叔,一个心理咨询师。他开了一个补习班,收留了很多休学或者失学在家的孩子。我在那里从早到晚待了一段时间后,意识到这个补习班很有书写价值,因为它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也非常重要。

这是一个可以对话的空间,在这里的家长和孩子都是相对放松的,他们能够在里面说一些真心话。

在这样的对话中,我发现很多时候家长的担忧和孩子的恐惧其实是擦肩而过的。比如说小丽妈,她的女儿严重厌学,甚至恐惧到不愿出门与外界接触。但当她的女儿提出或许可以去私立学校上学时,小丽妈的第一反应是否认,觉得女儿又在给自己找退路。她不知道小丽内心真正的恐惧和担忧。

所以虽然她是一位非常努力的母亲,花很多时间和金钱学习心理学,希望能给孩子提供一个更好的对话空间,但她依然没有走到小丽心里。我们对于孩子会有理解上的错位,我们总是被一些东西蒙蔽,而没有意识到更本质的问题。我们经常会说我供你吃、供你喝,什么都给你了,你还这个样子。但是这样的话语背后,其实包含了很多我们思维的问题。

在书中,小关是一个让我心痛的孩子。这个孩子因为恐惧学校不愿意出家门和外界交流,而就在他逐渐向好时,他和妈妈产生了一场冲突,他妈妈不断敲门逼迫小关开门交流,最终导致小关在之后两年中,再也没出过房门。小关的母亲其实是急切地想要孩子好,但她确实在方法和观念上,使得小关更加封闭。

这也是我为什么把这本书写得这么细致,就是希望让我们这些成人意识到,在很多时候,恰恰是那些细致而微的事情,对孩子造成的伤害是非常大的。

而当我走进县城,我发现这里又面临着截然不同的问题,因为这些孩子甚至很少见到自己的父母。

比如说花臂少年,当我走进他的家庭时,我发现这个孩子真的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怀。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就离开了这个家庭,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他跟着奶奶生活到13岁,在奶奶去世后,辍学一个人跟着他的朋友们游荡。萦绕在这个花臂少年周边的是这样一种荒寒的、没有情感的氛围,不管是物理的还是心理的,他都没获得支撑。

我也很希望这些孩子的父母能够听到这份呼唤,因为孩子们的问题太迫切了,我们一旦错过孩子的童年,很可能便错过了他的一生。当然我也知道这些父母外出打工也是生活所迫,所以我觉得社会支撑还是非常重要的,单指望一两个父母的自我觉醒,这个力量太微弱了。

在这本书中我试图重新还原塑造孩子出现问题的场景。因为问题的成因是很复杂的,它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孩子的问题只是一个结果,我们必须回到一个具体的语境下去思考和体会,才有可能去看到这里面的混沌与复杂。

“要有光”

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非常痛苦,也很压抑,几度想要放弃,大病了好几场,但最终总算完成了。

我是因为太过迷茫和痛苦而写作的,但在调查过程中我不断地学习和反思,好像找到了一些应对问题的方法。但问题永远会不断地产生,没有什么一劳永逸,你必须要谨慎地面对你固有的那些观念,你必须要跟着你的孩子一块儿成长,我觉得这是一个终生的任务,我想我一生都会用一种谨慎的思辨态度去对待我的孩子。

在书中,其实很多家长都在和我作一样的反思。比如小关的父亲李工,他没有缺席过阿叔补习班的任何一次家长会,经常义务地帮助家长们解决各种问题,也会非常认真地跟我交流孩子的情况及其他的困顿。还有我采访过的一位农村母亲,她承受着巨大的生活上的艰难,也在去看心理学的书努力帮助孩子自救。

不管实际的结果如何,起码他们在不断地去观察自己的行为,通过反复地回溯,试图和孩子之间建构一种新的关系。我觉得这一点就已经很棒了,他们这种努力是非常珍贵的,而孩子也一定能感知到。

陈清画在经历漫长的痛苦和自我重塑后,退掉了所有补习班和竞赛群,允许儿子休学,学着理解并接受儿子的想法。我在书中用很长的篇幅写了陈清画和儿子的对话。他们从晚上7点聊到了凌晨三四点,说了很多心里话。这一部分我写得特别有感情,因为我意识到,这种母子间的对话太稀缺、也太需要了,因为只有对话才能让双方共同往前走。

陈清画儿子说,我们必须学会在创伤中前进,在破碎和错位中相互理解。我觉得这句话充满了真实的力量,象征着一种新的起点和思维方式。

而孩子们向我们证明着这种可能,我觉得他们的生命力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我最近刚得知了一个让我们都很激动的事情,一直抗拒上学的李风,决定回去上学了。

文莉养了一只猫,李风负责猫的日常事务,现在这只猫成为他们全家的中心,我十几天前见李风,感觉他的表情也相对丰富了一些。尽管你依然不知道他最后会有什么样真正的变化,可能还是会非常艰难,有各种各样的波动,但至少看到了可能。

还有小关,我前段时间第一次见到了他。在家封闭两年后,他终于愿意出来了。在另一个房间开家长会的家长们激动而沉默地感受小关走出房间。我感觉,在那一刹那,每个人心中都是非常庄严的。也许这是一个契机,一个生命有可能重新恢复的契机。我希望读者能够看到这个时刻,这样或许我们内心的某种观念便能够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