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中的路遥研究史
内容提要:“回忆材料”作为研究作家创作的基础性资料,在现当代文学中的运用已经比较普遍。然而,怎么挑选、甄别材料,使之与作家生平和作品更加吻合,同时生发出研究的活力和创新性,也存在相当的困难和难度。本文运用同事材料、研究性材料、知青材料,力图建立更开阔的阐释空间,探讨解释的路径与可能。作为路遥生平创作材料的整理和研究,这一工作显然是初步性的。
关键词:同事材料 研究材料 知青材料 研究史
一
1992年11月7日,路遥因肝硬化在陕西西安的西京医院病逝1,享年43岁。18日晚9点,其妻林达和女儿路远从北京飞抵西安。19日,妻女去医院瞻看路遥遗容,上海《文学报》同日刊发了一条《著名作家路遥英年早逝》的消息。
1993年6月,晓雷2、李星3编选,陈泽顺4责编的《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一书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印行。这是国内第一部回忆路遥的史料书籍,是以这种回忆材料研究路遥的开端。但对于建筑一位作家的丰碑来说,它们还留有土坯与和泥沙阶段的痕迹。
封面以白色为底,有哀悼逝者寓意。上方是四寸左右的插图,着蓝色,喻夜空之意,左上侧是橙色的圆月,右下侧是古城墙的箭楼,是指西安这座城市。封底全部为蓝色,配合着封面的寓意。该书二十四万多字,收有陕西作者的48篇文章,一小半是当地文人,大部分为不知名人士,内有领导、作家、编辑、路遥友人及社会关系等。正如“内容提要”所提示:
著名作家路遥英年早逝,以他短短四十二年的人生轨迹,在平凡的世界中呕心沥血,笔耕不辍,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文学成就。
本书汇编了路遥生前好友和同他有亲密接触的同志撰写的回忆录,从不同侧面反映了这位杰出作家的思想和性格,提供了大量第一手材料。
文章长短不一,最短者为牟玲生,文字不足半页,下用四句古诗凑齐;陈忠实(未见贾平凹悼文)、王愚、畅广元、陈华昌的文章也不长,原因可能是临时应约写作,或是长辈,或觉得一时没有话说。比较动情的是晓雷、赵熙、高建群、李敬寅、张艳茜、张子良、莫伸、李凤杰、京夫、何志铭、王鹏、黄河浪、李勇、徐来见、朱鸿等,这也是人之常情,中国人对刚过世的死者总会说超出日常感受的话来。这种情况不能用一把尺丈量,因成员复杂,关系远近不一,其中真实感情的含量究竟如何,研究者只能从字面上猜测,且极不精确。另一类回忆文章有长有短,第一次透露出路遥创作、日常生活和郊游关系的逸事,故史料价值相当珍贵。不过,这类史料得分几种情况:一类是路遥《延河》杂志社的编辑同事5,如董墨、贺抒玉、李小巴、汪炎。他们既是路遥同事,又是路遥最初写作历程最近距离的见证者,这些史料对掌握作家创作的前史极为重要。二类是与路遥同时期、年龄相差不大的陕西作家,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1993)、莫伸《窗口》(1978)、京夫《八里情仇》(1993)等作品,就在路遥创作旺盛期及去世后出版。他们提供的材料,有助于了解路遥写作的艰辛、曲折,因为材料里蕴含着作家们相互切磋的体温,如高建群的《扶路遥上山》即是一例。三类是评论传播路遥作品的陕西批评家群体,例如省作协的肖云儒、李小巴、王愚、李星、白描、邢小利、张艳茜,陕西师大的畅广元等。路遥1980年代初刚出道时,王愚、李星的评论对作品的解读传播起过较大作用,李小巴的文学观念直接影响过他,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6。不可否认,由于成书仓促,这部回忆材料书籍在“汇编”时,未必会考虑到体例、系统性和史料整理的整全性规则,因而难以避免有混乱之感。
在我看来,这三类史料中,前后两类较丰富,中间史料较弱,不过可以在相互比较中来参考。
第一类“回忆”史料,主要叙述从路遥入职《延河》到1982年成为专业作家这六年的情况。据贺抒玉说,路遥1973年上延安大学后,仍在为《延河》写稿,按照编辑部新制度,会适时从中文系或业余作者中抽调一些人到杂志社“轮流帮助工作”7。这一事实,也在路遥大学同学许卫8,王刚的《路遥年谱》9以及董墨等文章处10被证实。贺抒玉接着说,延安大学的办学宗旨是为延安、榆林两地培养教师及文教人才,路遥这届学生的分配方案已定(他被内定在延安地区文创室)。她和杂志主编王丕祥立即出马,做延安教育局和延大的工作,办法是以其他指标把路遥换走11。董墨说,路遥实习时的经济状况较窘迫,编辑部每月给的津贴除吃饭外所剩无几,只能抽劣质烟,穿布衣服,但他工作认真。他对稿件的鉴赏力有时超出正式编辑,对一篇稿件的优缺点往往能一针见血地看出。编辑部派其到陕北、关中组稿,他后来根据见闻写过几篇散文。入职后,路遥在做编辑之余,开始写短篇小说,起初没有“引起什么‘轰动效应’”。他创作的中篇《惊心动魄的一幕》被两家杂志退稿,这是它“既不属于伤痕文学也不属于反思文学”之故12。李小巴回忆,从他1976年分到编辑部,直到1985年,“他几乎隔一两天就要到我家来,在我的小书斋里交谈”,两人很少聊天,话题都与文学有关。路遥对文学和创作有自己的一套,而且有“自尊与执拗的个性”,《当代》编辑部要删掉某些情节,他“几乎与孟伟哉吵起来”。气魄宏伟固然是路遥的艺术风格,不过他说,“我常常是用汉石雕的风格去原谅他:只求总形体的浑厚,而不去注意细部。这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减弱了他作品的艺术魅力”13。汪炎补充的材料,多半是路遥在编辑部日常工作的琐事:如上班的时候,很喜欢去诗歌组,一坐就是很长时间,觉得那里比小说组气氛“轻松”;他晚上熬夜写作,早晨上班起不来,因此常有作者直接闯到小说组对面他的卧室;一次睡眠中的路遥差点煤气中毒,幸亏同事“破门而入”,才避免了一场灾祸……14
第三类史料的内容,即路遥与陕西批评家交游的情况。他写完稿子,经常会送给他们征求意见。据简单统计,创作回忆录《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初稿给过畅广元15,委托王愚询问《花城》主编谢望新对《平凡的世界》的意见16,《惊心动魄的一幕》写出来即给李小巴看,以及《人生》的初稿和修改稿17,请李星为中国文学出版社《人生》法文译本作序18,他把孙少平二流子姐夫的构思说给人听,还向贺抒玉细讲过《平凡的世界》的构思和布局,说他要写农村青年的奋斗史。第三部结尾,写孙少安的妹妹乘着宇宙飞船上天,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19。作为路遥研究史的第一批史料,这些材料具有鲜活、实证和亲历等一些特点。相较于上述编辑部的材料,这些材料深入到了路遥的创作世界,如构思、初稿、征求意见与修改,包括投寄稿件被退稿后的真实情境,这对于了解他最初文学创作的状况,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不足之处在于,由于1993年出版的回忆录,与路遥创作史之间没有拉开必要的时间距离,很多材料来不及补充,一些史实没有进一步梳理和细化,尤其是路遥遗存的丰富的创作笔记、手稿和书信仍然藏于私人手中,没有被整理出来。因此,这些初级史料的利用价值仍然有限,它还支撑不起“路遥研究史”这只巨鹰飞翔的沉重翅膀。
二
回忆史料具有“亲见性”特点,所以容易在短期内获得读者和研究者的青睐。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史料传主影响力的减弱,这种亲见性在史料等级序列中的地位必然会呈现下降趋势。而要想维持研究对象的现实热度和传播力,史料的“再叙述”工作就得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2007年,适逢路遥故世15年,这恰好是“路遥十五年祭”的难得机遇。李建军编选的《路遥十五年祭》由此命名20。同年出版的回忆著作,还有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的《路遥纪念集》(2007)21、申晓主编的《守望路遥——六十位著名作家讲述路遥身后的故事》(2007)等22,在该年前后出版的,还有航宇的《路遥在最后的日子》,王西平、李星、李国平著《路遥评传》,厚夫的《路遥传》,王云风主编的《延安大学校史》,海波的《我所认识的路遥》,北京知青与延安丛书编委会主编的《青春履痕——北京知青大事记》,张艳茜的《平凡世界里的路遥》及王刚的《路遥年谱》等。它们与前者遥相呼应,使沉寂多时的“路遥研究热”再度点燃。知名学者何西来为《路遥纪念集》所作的序,已显露出“再叙述”的色彩。他说:“在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中,一向很讲究‘知人论世’。”如果以这种眼光来说这部书的编选内容,它可以总结为四点:首先,路遥的人生经历和创作生涯,印证了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提出的规律“蚌病成珠”,即好的文章,都是由作者所经历和体验的苦难凝练升华而成;其次,路遥具有开阔的视野,宏大的胸襟,是一位思想者;再次,路遥始终不渝地坚守了经典现实主义的立场;最后,他是文学事业的献身者、殉道者。23
接触这批史料的印象是,“亲见性”的热度在降低,代之以较为冷静客观的“再叙述”口吻,它无意于何西来提到的那种高度,而以平视眼光在回顾与路遥认识和接触的过程。这个时候的路遥,不可能再像亲见史料那样在精神、道德上毫无瑕疵,因为它恢复了正常人的真实状态,以至“缺点”“不足”“局限”的性格特点也都毫无掩饰地显露出来。对文学史来说,塑造作家的精神道德固然重要,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史料还须要把他们还原为其“肉身”,将不乏烟火气同时元气淋漓的权利归还给他们。这是整理作家研究史绕不开的规律。
《守望路遥》的作者,不再是《星的陨落》的“原班人马”,其变化是:文学圈外的业余作者基本去除,虽不像副标题标榜的都是“著名作家”,但作家阵容大幅增强;有些原作者维持不变,如陈忠实、贺抒玉、闻频、晓雷、高建群(文章重复)、邢小利、朱鸿等,不过增补了吴天明、贾平凹、张贤亮、叶广芹,尤其是以“讲述路遥”而名世的路遥老友谷溪(曹谷溪)。这里边有人情的考虑,也不排除进一步“精选”作者的编选意图;“再叙述”自然有重塑路遥之意,但也在悄然拉开与他的距离。这方面,谷溪的追忆性叙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说,如严格剖析路遥,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同时也是自卑思想极强的人。自尊与自卑“在他心灵的深处同潜共存”;“路遥常常要朋友为他办许多事情,可是,却不大乐意为朋友办事”,因为他的事业心,几乎使他忽略了“亲情、友情”;再比如,他初恋的北京女知青与其“决裂”,他竟当着谷溪的面哭了起来;等等24。在莫伸心目中,路遥有一段与他的关系不远不近,后来发现他并没有原来误解的那么“骄傲”,才又亲近起来。他推测原因,可能是与路遥出身农村“特殊的敏感”有一些关系25。在陕西文学界,贾平凹与路遥是一种竞争关系,尤其他们和陈忠实被视为“陕西三巨头”之后,就更是如此。他看路遥,视角自然会与众不同:一方面,“路遥已经去世十五年了。十五年里常常想起他”;另一方面,仍然觉得“他大气,也霸道”。刚强自负不能容忍于人后,儿女情长却“感情脆弱内心寂寞” 26。史料编选者没有意识到,“十五年视角”在祭奠的同时,可能也在冷却,这要求史料采用者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力。子页说,《平凡的世界》的书名是他起的27,可路遥弟弟王天乐认为,有可能是和谷与子页这两人中的一个人28。
与《守望路遥》的编选理念不同,《路遥十五年祭》评价的调门似有微降,对路遥的肯定又有所升温,这从该书“代序”里已见端倪。由于编选者受过科班训练,该书的编选体例、栏目设计相对来说比较规范,如第一辑“历程”,回顾传主人生旅程。入选作者多是其早年朋友、大学同学或故人友好,因此这些史料的可信度较高。第二辑“忆念”。它与前辑稍有重复,不过史铁生、王安忆等外省作家的史料,可做本省史料的有益佐证、补充。第三辑“评价”。选有日本学者安本实、知名批评家陈骏涛以及编者自己的文章,但该辑文章的学术见识,不见得一定比以前研究成果高明。有意思的是第四辑“影响”。选用的是网友林夕、sdlywrh、杨姝、欢乐一生、不语不行、心梦岭(不知何故却放进了批评家白描文章)等作者,在成长、求学过程中,屡受挫折,幸赖阅读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而猛然醒悟并继续奋斗成功的故事。从接受美学角度看,这显然是“读者反应”的另一种独特形式,不过“读者”已以“网友”来命名。但是,“网友评价”在互联网上的存活率到底怎样,研究者也不得而知。第五辑是“自述”。在路遥同学高歌、白正明、徐来见的笔下,路遥上延安大学时就与众不同,他苦读该校图书馆所藏中外名著,仔细研习艾思奇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著作,几乎把柳青的《创业史》“翻烂”。在这种叙述中,路遥超越了“农民青年”的层次,成为受过系统教育的和有准备的作者。白正明说,“他多数在阅览室度过” 29。邢小利认为,路遥是有“生活深度”的作家,因此他不会把“小悲欢当成大悲欢” 30。高建群说,看到病床上缩成一团、瘦得不成形的路遥,“我想起《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在狱中的最后情景”31。王安忆把路遥看作在陕北地区畅行无阻的“哪吒”,仅凭他给自己写的几封信、几个纸条,使她遍游这片黄土地时犹如神助32。北京知青史铁生当年曾在延川插队,他恨自己很久以后才认识路遥,所幸第一、第二和第三次见到路遥时,自己也成了名作家33。在这里,由于路遥早年的苦难史不再记述,上述史料正在与他早年的奋斗生活脱节,因为他已被人们看作是一个从陕北走出来的成功者。
值得注意的是网友回忆这批别具一格的文学史史料。在他们眼里,路遥既是亲切的“大哥”“青年导师”,也是一个不及物的“神话般”的文学人物。这里面,明显增添了艺术想象的成分,路遥仿佛走出了现实尘界,也远离他专属的1980年代,他正在被与所有时代的“文化英雄”相提并论。网友林夕的一段话,在这方面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大意):
1984年,我刚从农村初中考入县城第二中学,此前已读了《人生》“好多遍”,那时家里很穷,与许多城里孩子同堂上课,“自觉低人一等”。在没有朋友,孤独、贫穷、屈辱之中,“只有路遥的小说陪伴着我”。……16岁失学,我开始了“打工生涯”,在黄河岸边,整日“背石砌岸、挖土整堤”,有时,“真想跳进黄河一了百了”。……但正是路遥,让我重新取得师范学历。……1992年12月,我考入武汉某高校读书。……也就在刚进大学的时候,无意在阅报栏前看到路遥——“引导我解读人生的导师”——逝世的消息,我禁不住丢掉饭碗,“躺在床上蒙头啜泣”。34
这段话尽管难免夸张,却非常真诚。这则史料,作为有关路遥的读者逸事仍需受到尊重;但由于他们把路遥拖出了产生他的特定时代环境氛围,其采用的价值也许不高。从上述史料可以看出,叙述者与叙述对象之间确实已经有了十五年的观望距离,这种时空感,比如会使再叙述本身生产出某种添加、删减和偏移的特殊效应。当然再叙述中路遥研究史也具有某种学术性,不过,对其史料中的芜杂水分也需谨慎而小心地挤出。缺乏干货的史料,注定是不能长久生存的。
这种情况下,有必要对马一夫、厚夫和宋学成合编的《路遥纪念集》做进一步讨论。陆懋德说,“历史必须经过有方法的考证,乃得成为科学”,他举例说,现代史料较古代愈为复杂,私人笔记多有夸张,社会布告多有目的,而外交条约多有隐藏。报纸之记载,亦不能认为其来源一定可信35。他的意思是,在求得真相以前,需要多做考证来查实。浮田和民说,发现材料是一种技术,为之批评的是科学,而进一步对其解释者,那才是“别具哲学思想者” 36。大意是不能满足于材料提供的东西。郎格诺瓦、瑟诺博司对发现文献和如何使用它,说得更为细致,他们指出:文献是历史研究者的起点,事实是历史研究者的目标,在起点和目标之间,研究者还须做一系列复杂的工作。他要核实,该文献与该事实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之间联结的“动因”,若想弄清楚原初的事实,就有必要在想象中复现文献所展开的整个活动37。也就是说,不光要将史料搜集整理出来,排列为一种可研究的系列,还要考察事实的动因,进一步研究该文献和该事实在联结过程中的矛盾和不协调的活动。
《路遥纪念集》编选者来自高校的专业研究者,该史料的编选体例、意图及效果,与前两部史料其实没有差别,研究质量也无明显进展。比如各辑标题、解释大致相同,有些作者还与后者有比较多的重复,有些文章又退回到“亲历性”的阶段,即使有一些“再叙述”成分,但它并没有提供更有价值的东西。好在他们的“后记”对编选工作有所反省,且清醒地意识到:路遥研究确实存在着一些问题,感性的回忆固然重要,不过“理性的态度”更值得研究者引起重视。人们对路遥长时期的热切关注,未因时间的变化而冲淡,然而,如何鉴别、筛选芜杂散乱的史料,应成为整理者的自觉意识38。但从该书编辑内容看,上述史学理论家提出的目标,显然远没有实现。
三
2019年是路遥诞辰70周年,这一重要节点将路遥研究推向了一个新高潮,大大增加了该活动的“仪式感”。
似乎路遥研究界提前算好了这一重要仪式,研究专辑、回忆材料修订版重版一批著述在密集地出版,它们是:《路遥研究》总第8期(2019年1月)、《路遥研究》总第9—10期(2020年)、编选资料《不平凡的世界》、航宇重版本《路遥的时间》(原版名为《路遥在最后的日子》)和海波重版本《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路遥》(原版名为《我所知道的路遥》)等。
与前两个路遥研究时期的最大不同是,“外地作者”数量大幅增加,“本地作者”的垄断格局被打破,研究水平也在逐步提高。有印有“路遥70周年诞辰全国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集”字样的编选资料《不平凡的世界》里,收有赵勇、王兆胜、杨庆祥、杨晓帆等北京、武汉学者的新作和旧作。在《路遥研究》的会议报道中,知名批评家阎晶明、白烨、张志忠、吴秉杰、贺绍俊、牛玉秋、梁鸿鹰、何向阳、邓凯、李朝全等陆续登场。
返观《路遥研究》两年专辑及路遥好友的重版本著作,“仪式感”却是不那么容易被抹去的浓厚痕迹。“仪式感”包含有两方面的功能:一个是对“回忆”的强调,另一个是与“回忆”逐渐的脱离。首先从两年专辑的封面、插图照片及入图人物的材料来分析。总第8期封面,用一整版篇幅登载着路遥背靠高原、面向黄河的巨幅油画像;封三、封四和封五,是延安、榆林两地开展的各项活动的现场照片。总第9期封面,是戴着眼镜的路遥两根手指扶着太阳穴、双目紧闭的大幅照片,有“苦恼的路遥”“思考的路遥”之意;封二以后,是“第二届《山花》现象与路遥精神研讨会”和延安本地学术研讨会的多幅照片,以及“路遥老照片”,还有来自北京的批评家阎晶明、白烨和何向阳在会议上的摄影。这些照片,是对路遥“回忆”的进一步强调,是在将“回忆”与今天连接。但是显然,回忆在充分强化的同时,也在被更为今天更为强大的仪式叙事所吞噬。
其次需要注意的是,今天回忆正在动摇着过去的回忆,至少它们已不像过去那么纯真和朴实。《平凡的世界》中国文联版(首版本)责编李金玉说,当时出版社派她去西安主要是“抓”贾平凹的稿子,抓回的却是路遥这部长篇手稿,结果被社领导批评了一通。几年后,这部作品荣获茅盾文学奖,但出版社给的是较低的稿费,领导的“冷漠态度”,让路遥“颇有微词”39。路遥和林达在延川共同的朋友吴美华说,1978年8月,路遥回延川帮林达办理调动手续和搬家,自己也在等高考录取通知书,两人在谈话间,路遥不经意冒出一句“我还不如找一个农村婆姨”的话。吴美华当时感到“非常不安”,因为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与林达之间出现了某种裂痕,孕育着感情上的危机”的阴影40。在《星的陨落》《路遥十五年祭》《守望路遥》《路遥纪念集》等著作里,路遥是爱情世界的守护者、宣传者和实践者,而他《人生》《平凡的世界》里高加林与巧珍、孙少平与田晓霞、孙少安与润叶等青年男女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更是激动了千百万读者的心。但是,从路遥研究史的角度看,这种记忆的“调整”应是很正常的。研究史、文学史具有不断反思的功能,它们在意的是,这种记忆史料与另一种史料的偏移、修复和纠正,虽然真相总是令人痛苦,但真相同时也令人深思。
另一些回忆者则在无意识地拉开与路遥的距离。它们使用了长篇小说“播音”、“回忆”史料修改、亲属发言、北京知青叙述等多种形式。例如: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平凡的世界》“首播者”回忆,他起初没想到当播音员,考北京广播学院时就有导演之梦,被抓来试播这部作品,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孙少平等作品人物。透过播音室,他仿佛也来到灰尘滚滚的黄土高原,与从未谋面的路遥他笔下的人物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 41。石焕南是插队延川的北京知青,他1971年在县委通讯组时是路遥同事,该文的亮点不在回忆本身,而是文中的三幅插图:一幅是群山环抱中的延川县城,由此可见路遥当时生活的地理环境;一幅是县委通讯组政工组同事照片,内中难得有那时期的林达影像;一幅是焕南北京知青的妻子张景晶,与路遥和谷溪在黄河边的合照,张景晶穿花色衣服、梳两条小辫,背朝着相机,坐在地上戴帽者是路遥,扭过头在朝她笑,站立者是曹谷溪。两幅照片无论着装,还是人物音容笑貌,都刻着1970年代的印痕42。与仪式感最为脱离的,恐怕是路遥生前西安西京医院护士长魏兰娉的回忆。在她的印象中,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路遥的情绪时而乐观、时而悲观。当治疗效果较好时,他“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两位主治医生一天不见,“他就急躁、惶恐,不踏实”;他的病床“乱七八糟”,却坚持“要吃陕北饭”;他是成功人士,而我“见证了他许多的不如意,包括仕途、婚姻、人情冷暖”43。在路遥是否签字离婚协议的问题上,这份史料与《路遥传》《路遥年谱》存在着较大分歧。王刚在《路遥年谱》说,“林达看到路遥的病情,却无法开口提协商离婚”。厚夫在《路遥传》也说,林达因路遥病情,“离婚协议只能推后签订”,而魏兰娉则清清楚楚地写道:“同事们眼睁睁看着北京知青扶起病床上的路遥,让他用颤抖的双手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结束了他们苦涩的婚恋。”44
可以看出,“仪式”确实拉开了“回忆”与当年路遥的距离,所以“路遥研究史”只有在这种特殊回忆形式中才能够成立。因为这种回忆,已不像1993年时意见一致,也不会有十五年祭时“亲见性”与“再叙述”的裂缝和矛盾,它们虽然还容易激动,但这一切都在仪式型叙述方式面前平静了下来。因此“回忆”,在这里变成了有关国家历程的知识,变成在学术领域和大学课堂被传授的知识。一位与路遥认识、不在文学圈内的人的话,对此意义有他另外的解释:“一个人就这样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了,变成了某种文化符号被人评论或纪念着。”45
从路遥研究史未来的发展可以预想,有关路遥生前是否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史料,一定会被人们不厌其烦地辑轶、争论、考证;有关路遥在延川县委通讯组的逸事材料,还会被重新扒出,对现有的说法给予质疑、补充;有关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怎样出版受阻、如何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采用播送的史实,也会有人再做田野调查,并开展诸如此类的研究;当时在延川插队的北京知青有一千三百多人,他们遍布北京海淀区的不同中学,与路遥认识的人,基本还是县委通讯组和《山花》杂志这个小圈子。令人遗憾的是,像邢仪、吴美华这样具体细致的史料仍然太少,依然有待更深入地发掘。
在略微讲述了“回忆”对于路遥研究史的价值之后,不能不指出:作为当代作家,由于其日记、书信、生活逸事还未被整理发掘,具有初步史料价值的“回忆”材料,无疑填充了这一空白。然而也应该看到,不同阶段的回忆,总会因社会、环境和人事等因素而带有主观性、片面性的特点,有一些还明显偏离了事实本身。有的回忆是作者亲见,有的则是耳闻和传闻,无疑具有道听途说的性质。相信随着日记、书信逐步被披露,有些回忆的失真状态,将会被怀疑、否定,至少也需要得到纠正。当然有些回忆却拥有不可替代的珍贵价值,它们无论作为稀见材料还是基础材料,都有某种不可替代性。
不过,“回忆”可视为“口述史”的一部分,作为作家日记、书信、作品次一级的史料,有些细节仍然具有丰富补遗的作用。当然,有关路遥的“回忆”性史料,面临着升级的可能和空间,比如对路遥核心关系圈子史料的进一步发掘。与路遥创作关系最近的是陕北、西安关系圈,尽力搜集他的书信、字条、文件等,应该成为重要的工作;也包括对林达女士的走访,通过她来整理“两人书信集”(假如当事人还保存着这些书信的话);再比如走访路遥四弟的遗孀,路遥生前留下的一部分材料,应该存在她们手里,恐怕还会有路遥、林达书信的部分。研究界已经注意到,路遥研究史的部分叙述,是以“回忆”材料为基础的。但是他们相信,有待发现的作家书信及其他重要材料,将会在路遥研究史中发挥更关键的作用。
注释:
1 西京医院,现名空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前身是1939年在延安成立的中央医院。1954年,原第四、第五军医大学合并,改称第四军医大第一附属医院,1984年后,对外称“西京医院”。因其传染科为陕西省最好,故路遥被从延安地区医院转院至此。
2 晓雷,作家。1939年出生,陕西省合阳县人。1963年毕业于陕西师大中文系,历任延安中学教师、延安地区歌舞团编剧、创作组长、《延河》编辑、副主编等职。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秘书长、副主席。
3 李星,批评家。1944年生,陕西省兴平县人。1969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历任《陕西文艺》(后恢复原名《延河》)、《小说评论》编辑、主编。
4 陈泽顺,延安大学中文系1974级学生,路遥同学兼好友。曾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工作,对出版有关路遥的回忆录《星的陨落》《路遥文集》发挥了较大作用。
5 《延河》,创办于1950年代,曾为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会刊,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所辖杂志。“文革”中改名《陕西文艺》,新时期后恢复原名。路遥入职时,时称《陕西文艺》。
6 笔者曾在《写作陕北》《路遥〈人生〉人物巧珍的原型》等多篇文章中,研究过李小巴对他写作初期的影响,实际王愚、李星也曾以个人的方式参与过这些活动。
7 11 19 贺抒玉:《短暂辉煌的一生》,《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晓雷、李星编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0、80、83页。
8 许卫:《我所认识的路遥》,《路遥研究》总第9—10期合刊,2020年。
9 王刚:《路遥年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第103页。许卫回忆路遥到《延河》编辑部实习的时间,大约是1976年春季。王刚说1975年“本年”,董墨记得是1974年冬到1975年秋,几个人说法不一,需要进一步求证。
10 12 董墨:《灿烂而短促的闪耀——痛悼路遥》,《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晓雷、李星编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37、38、41页。
13 17 李小巴:《留在我记忆中的》,《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晓雷、李星编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66、167、172、167、168页。
14 汪炎:《漫忆路遥》,《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晓雷、李星编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84、185页。
15 畅广元:《我所认识的路遥》,《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晓雷、李星编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72页。
16 王愚:《“文章憎命达”——路遥二三事》,《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晓雷、李星编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76、77页。
18 李星:《回忆,从八月六日开始》,《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晓雷、李星编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95、96页。
20 李建军:《路遥十五年祭》,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
21 马一夫,又名马泽,1950年生,陕西绥德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延安大学文学院副院长、路遥研究会副会长等职。梁向阳,笔名厚夫,1965年生,陕西省延川县人。其外公曾为路遥70年代在延川县“毛泽东文艺宣传队”时期的领导。延安大学文学院教授,曾任文学院院长等职。其《路遥传》一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宋学成生平不详。
22 申晓,生平不详。
23 何西来:《追怀文学的献身者》(序一),《路遥纪念集》,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页。
24 谷溪:《关于路遥的谈话》,《守望路遥》,申晓主编,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35、136、132页。
25 莫伸:《我接触的路遥》,《守望路遥》,申晓主编,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4、45页。
26 贾平凹:《怀念路遥》,《守望路遥》,申晓主编,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39、240页。
27 子页:《十五年后说路遥》,《守望路遥》,申晓主编,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20页。
28 王天乐:《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路遥十五年祭》,李建军主编,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193页。
29 白正明:《路遥的大学生活》,《路遥十五年祭》,李建军主编,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51页。
30 邢小利:《从夏天到秋天——路遥最后的岁月》,《路遥十五年祭》,李建军主编,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71页。
31 高建群:《扶路遥上山》,《路遥十五年祭》,李建军主编,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145页。
32 王安忆:《黄土的儿子》,《路遥十五年祭》,李建军主编,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162页。
33 史铁生:《悼路遥》,《路遥十五年祭》,李建军主编,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150、151页。
34 林夕:《被路遥改变的人生——纪念路遥逝世12周年》,《路遥十五年祭》,李建军主编,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247、248、249页。
35 陆懋德:《史学方法大纲》,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8、91、92页。
36 [日]浮田和夫:《史学通论》(四种合刊),李浩生译,邬国义编校,商务印书馆2023年版,第140页。
37 [法]郎格诺瓦、瑟诺博司:《史学原论》,余伟译,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31、32页。
38 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路遥纪念集·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6页。
39 李金玉:《平凡的世界 辉煌的人生》,《路遥研究》,2019年总第8期。该文原刊于其他杂志。
40 吴美华:《我认识的林达和路遥》,《路遥研究》总第9—10期合刊。
41 张鹏:《平凡世界中的演播者》,《路遥研究》总第9—10期合刊。这是一篇访谈文章,作者张鹏讲述了这部长篇首播者、著名播音艺术家李野墨先生与路遥及作品之间的历史渊源。
42 石焕南:《我对路遥的一些零散的回忆》,《路遥研究》总第9—10期合刊。
43 44 魏兰娉:《路遥最后的日子》,《路遥研究》总第9—10期合刊。
45 陈幼民:《七见路遥》,该文原载《博览群书》2006年第11期,后又在《路遥研究》总第5期发表。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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