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双星落山村
山东日照丁家楼子村,虽为寻常山村,却因两段文化传奇而熠熠生辉。北宋文豪苏轼任密州知州时,屡访九仙山并题刻“白鹤楼”,留下诗文与治理佳话;明代丁惟宁辞官归隐于此,其子丁耀斗建石祠追思,家族更与《金瓶梅》作者之谜紧密相连。一村双星,跨越时空,交织成齐鲁大地上一段深邃而瑰丽的人文记忆。
密州遗韵
从五莲山的光明寺下来,我们来到九仙山下。
这两座山原来统称九仙山,五莲山只是九仙山的一座山峰,现在分称两山了。
五莲山有一条通向日照市区的公路叫莲海大道,大道西侧是丁家楼子村,村东口有一座广场,称苏轼文化广场,上面泊着十几台小客车,广场北面有一排平房,屋檐上镶嵌“白鹤楼书院”五个大字。书院的墙壁是白色,屋顶是深蓝色,背后是一座浅粉色的山体,衬托得雅致而恬静。白鹤楼书院是一座文化展室,由两个单元组成。第一单元是苏轼和日照,第二单元是丁惟宁与《金瓶梅》,讲述了丁家楼村的两段文化传奇。
熙宁七年(1074)十二月,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期满,奉召以太常博士、朝奉郎、尚书祀部员外郎、直史馆、骑都尉的身份,至山东密州,权知密州军州事。
北宋时期,实行官、职与差遣的分离制度。“官”,即本官,也称阶官,用来确定品级和俸禄;职,又称馆职或贴职,泛指三馆一阁,即: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与秘阁,所谓的馆职,以及大学士、学士等,将这些荣誉头衔授予高级文官,以彰显这些官员的清望和地位,宋朝重文抑武,因此武官不被授予,低级文官也不被授予;骑都尉,亦为虚职,用以赏赐功臣或者外戚;“差遣”,即实职,一般冠以“判、权、知、直、监、提举、提点”等动词,表示这名官员真正负责的工作。综括起来,苏轼的太常博士、朝奉郎、尚书祀部员外郎、直史馆和骑都尉等均是虚职,而其中尚书祀部员外郎的级别是正六品,品级最高,他便是以这个级别来到密州。
密州当时属京东东路,治所在诸城,管辖诸城、安丘、莒县、高密县、胶西县,涉及今天日照市的岚山区和五莲县等地。密州是舜帝故里,是京东东路的第一大州。相对在杭州做通判(长官副手),此时的苏轼在密州,升任行政与军事(厢军)的最高长官,成为主政一方的大员,故而充满了豪迈之情,用苏轼的表述是:“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然而,此时的密州正值蝗灾与旱灾,苏轼触目所见的是:“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他在《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中指出:“自入境,见民以蒿蔓裹蝗虫而瘗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杀之数,闻于官者几三万斛。”请求朝廷“特与量蠲秋税,或与倚阁青苗钱”,豁免密州秋粮赋税以减轻百姓负担。在苏轼的治理下,密州的灾情逐渐消退,呈现出政通人和景象了。
石刻春秋
熙宁九年(1076)十一月,在即将调离密州时,友人乐清令周邠寄来一幅《雁荡山图》和一首诗,苏轼看后很快写了两首七律回赠:其一写道:“指点先凭采药翁,丹青化出大槐宫。眼明小阁浮烟翠,齿冷新诗嚼雪风。二华行观雄陕右,九仙今已压京东。此生的有寻山分,已觉温台落手中。”在第五六句之间,苏轼有一句自注:
将赴河中,密迩太华,九仙在东武,奇秀不减雁荡也。
这段自注,包含了许多历史和地理信息,这里略作解释。“将赴河中”,十二月上旬,苏轼将离开密州,调任河中知府,河中在今山西永济市蒲州一带。知府雅称太守,在官职上一般高于知州。“密迩太华”,山西与陕西隔黄河相望,陕西的渭南市有少华山,其下的华阴市有太华山,即常说的华山,均以雄奇险峻著称。苏轼是一位喜欢寄情山水的人,因此有此“密迩太华”之句。“九仙在东武”,“东武”是诸城旧称,设于汉初,到了隋开皇十八年(598)改为诸城。“九仙”即九仙山,传说有九位仙人在这里饮酒,因此以九仙称之,位于五莲县境,而五莲县正在诸城的管辖范围之内。九仙山形成于燕山晚期的造山运动,以花岗岩为主体,清、幽、奇、秀,深受苏轼喜爱,因此谓其“奇秀不减雁荡”。雁荡山大部分在温州,小部分在台州,苏轼诗中“已觉温台落手中”,也是将九仙山与雁荡山相比拟的意思。在苏轼的诗词中九仙山多次出现,其《江城子》的第一句便是:“前瞻马耳九仙山”,马耳也是九仙山的一座山峰,其上有两座巨石,形如马耳。因此苏轼在《雪后书北台壁二首》中写道:“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雪花如盐纷然洒落,把林木都遮蔽了,只有马耳山上的两块巨石仍然耸峙而依稀可见。
对于九仙山,苏轼情有独钟,不仅于其诗词中多次歌咏,而且还留有他书丹的“白鹤楼”刻石。这块刻石位于九仙山东南麓丁家楼子村西的巨石之上,根据地理环境与山石形态判断,白鹤楼的体量应该不大,或介于二层与三层之间,修复应该不难。晚餐时,与当地一位领导交谈,他说,他们最近准备修复,我听了十分兴奋,建议不要体量太大,中国的文化传统讲究建筑与自然相协调,他说是的。
苏轼书丹的刻石,长、宽各40厘米,上款已经剥蚀,下款却依旧清晰,曰:“熙宁九年九月轼”,均为楷体,其时距离苏轼离开密州只有三个月了。而在同样一块巨石的不同位置上又刻有“白鹤楼”三字,上款是:“宋熙宁九年苏轼书于石东”,下款是“明万历四十年丁耀斗摹此”。熙宁九年是公元1076年,万历四十年是公元1612年,二者相差五百余年。就是说在苏轼离开密州五百余年后有一个叫丁耀斗的人,在同样一块巨石上摹刻了“白鹤楼”三字。而在白鹤楼遗址附近的半山腰处,还有一块巨石,其上刻有两首诗,其一曰:“四围山色碧嶙峋,树拥平台万绿匀。麈尾一挥云尽散,此身已觉近星辰。”另一首:“醒来不惜醉如泥,笑把山人铁笛吹。我说是仙君不信,涉就海上觅村归。”诗下署名“万历壬子春邑人王化贞书”。 万历壬子即万历四十年,与丁耀斗同年刻石,或者是同游也未可知。王化贞,字元启,号肖乾,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曾任辽东巡抚。揣摩诗意,其时白鹤楼应该已经不存,故有“树拥平台万绿匀”之句。“觅村归”,哪个村呢?当然是丁家楼子村。
那么,丁耀斗又是何许人呢?
丁氏遗风
丁耀斗,字虹野,崇祯二年(1629)的恩贡生,诰授内阁中书舍人,其父是丁惟宁,丁耀斗系其长子。丁惟宁,字汝安,号少浜,诸城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授清苑县令。后任四川道监察御史、湖广郧襄兵备副使等职,治行清廉,深得百姓爱戴。由于得罪权臣受到诬陷,丁惟宁于万历十五年(1587)辞官回乡,在丁家楼子村修建了数间茅舍,自称“吾庐”,取陶渊明“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诗意,从此丁惟宁的后人在这个村子繁衍起来。中国的文人,讲究穷达之变,但丁惟宁仍有不甘,与同样是辞官归里的张肃,广纳同仁,创立了“东武西社”(或称“琅琊西社”),旨在“剪除权奸,广开言路,兴利除弊,实行改良”,而成为一股社会清流。入清以后,“东武西社”被取缔了。
在丁家楼子村,丁惟宁吟咏山水,其中有一首五绝描摹这里的风光:“荒村当何地,五垛九仙中。夏木山衣绿,朝霞溪啖红”。村子坐落在群山之间,故称荒村。五垛,指五莲峰。溪水沿着村边流泻而来,清澄明媚,朝霞漫天倒映,溪水变成了鲜艳的红色,仿佛把霞光吞进一般。此时正是夏天,林木蓊郁苍翠如海,九仙环绕,其山其石如剑如戟,令人不得不喟叹造物主的神奇之功。
万历三十六年(1608)丁耀斗“逆探公意”,拆掉“吾庐”建造石室。两年以后,又在石室前面修建了一座石坊。丁惟宁故世以后,石室便成为祭祀他的地方,称“丁公石祠”。石祠纯为石构,在绿树掩映之下“望之皑然”,宛“如银阙”,从此这里成为丁家楼子村的瑰丽亮点。
石室距离白鹤楼书院不远。石室前面的石坊高亢俊朗,正面额曰“仰止”,后面额曰:“山高水长”,两侧楹联:“一咏一觞畅百年之逸兴,勿伐勿剪绵千载之遐思”,上联摘用王羲之的《兰亭序》,下联“勿伐勿剪”,则运用了召公之典,语出《诗经·召南·甘棠》。石室体量不大,中间有门,两侧有窗,明堂北墙悬挂丁惟宁的画像,上方镶嵌一方刻石曰:“羲黄(皇)上人”,赞颂他人格纯粹,有林泉之志而不汲汲于功名富贵。丁维宁泉下有知,应该感到欣慰——他的长子丁耀斗,在对父亲的认知方面超过了丁惟宁的其他儿子,比如他的五弟丁耀亢。
丁耀亢名声籍籍,生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卒于康熙八年(1669),字西声,号野鹤,又号紫阳道人、木鸡道人,是一位在明清之际的活跃人物。丁耀亢作品丰赡,著有《西湖扇》《化人游》《赤松游》等传奇和十卷本的《丁野鹤诗钞》。然而,最引人瞩目还是他创作的六十四回《续金瓶梅》。这部小说以宋金之际为背景,被清廷认为是借古喻今讽刺本朝,于是在康熙四年(1665)八月将丁耀亢抓捕入狱,后来经过友人营救在十二月释放出来,残酷的狱中折磨导致丁耀亢双目失明,《续金瓶梅》也遭到禁毁,不久丁耀亢便谢世了。
《金瓶梅》是我国第一部文人创作的长篇章回小说,属于滥觞之作,不仅在我国,在世界文学之林也拥有极高地位,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红楼梦》。从某种意义说,没有《金瓶梅》便没有《红楼梦》。《金瓶梅》问世以后续书颇多,丁耀亢的续书只是其中一部。而《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真实身份却始终扑朔迷离。有一种说法,便是丁耀亢的父亲丁维宁和祖父丁纯。有专家指出:《金瓶梅》第一百回收尾处有两句诗赞,一句是:“三降尘寰人不识”;一句是:“倏然飞过岱东峰。”《续金瓶梅》中也插入了一个丁令威三次转世的故事。而在丁公石祠的石刻中,一再将丁惟宁喻为丁令威:“令威翩翩一柱史(丁惟宁曾任御史,御史又称柱史),早薄荣名谢天子”“华表不归丁令鹤,武东空说九仙峦”等等,这里难道不存在某种隐约的遗传密码?
当然,《金瓶梅》与丁惟宁的关系尚需进一步研讨论证。无论如何,丁家楼子,作为日照市一个户刚过百的小小山村,却与两位光芒四射的灿烂星斗——苏轼与丁惟宁,冥冥之中仿佛前世有约似的而熠熠交织,怎能不令人惊异、感喟、欣忭,而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