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10期|唐小米:巡山记(组诗)
凤凰山的石头
石头不只是石头
但石头也不是人,或别的什么
虽然它们叫将军峰、摘星岩、攒云峰
虽然它们像金蟾、鳌头、罗汉或龟甲
人给了它们名字
形状和颜色也给了它们名字
凤凰山有很多有名字的石头
像一座山脖子上挂着的
奖章。但更多石头没有名字
就叫石头,和石头们一样
和树、草、蚂蚁、大象的叫法一样
和银河中无数颗一闪而过的星星一样
没有名字,想必这也是神的旨意
石头和人不一样
但一堆石头和人群一样
有名字的石头和人也不一样
很多人的名字听过就忘了
但有名字的山峰,爬过一次
就记了一辈子
我见过很多石头
一边路过一边收藏
一边收藏一边告别
很多石头,我记住了它们
很多石头,把它们从心里掏了出去
山间悬挂着一条爱情吊桥
一个人牵着一只羊走上吊桥
一个人牵一只蒙着眼睛的羊走上吊桥
他蹒跚、羞涩、慌张
它信任、柔和、从容
——这个人,像牵着他
穿婚纱的新娘走过吊桥
没人愿意跟在他们身后走
仿佛不是同一条路
也许真的不是同一条路
一个白发牧人牵着他的老妪
走上这浪漫且晃荡的险途
是为了寻找一口饱腹的
青草。他们不是在制造爱情
更像是在穿越爱情
终点难道不是一片玫瑰花园?
等待过桥的人们躁动地猜测
像时光那头的送亲队伍
眼巴巴看着旧日的传送带上
一只蒙着眼的羊,幸福地走远了
它比他们更早嗅到了爱情的气味
——那捧鲜嫩的青草
急着上桥的人们啊
甚至忽略了庞大的暮色
多像生活的样子!
两座山面对面坐着
不远也不近
一座山上的野橡子和落叶
很快就被风送到
另一座山上
雾中巡山
一个人在走还是一座山
在走?
当你纠结于此,你会发现
走着走着
就走成了谜语
走着走着
就从山墙剥落,变成
什么也不像的一摊石灰粉
走着走着
就忘了那座山,也忘了许多山
忘了愚公移山。天地间
只剩下一场没完没了的大雾
命运之手拿着巨大的橡皮擦擦掉了
你身边的一切,你的心
因一无所有而得到救赎
现在你终于可以重新长出
慈悲。怀表的嘀嗒声
也静如钟声,一滴一滴
敲打着山路旁
耐心的小野菊
铜铃山是一座课堂
一棵槐树倾斜着身
挡在山路入口,像个山大王
但它不要买路钱,只需弯弯腰
就能通过。这棵几百年的老槐
应是手里拿着教鞭的老先生吧
向进山的人讨要一种礼节
又像只为惩罚人类的高傲
山路上随处可见这样的树
树下的路,也是一队红蚁
或几只蜗牛的路。一只蜗牛
顶着一片树叶缓慢移动
它有坚定的方向
不迟疑,也不让步
从那儿路过的人
除了学会鞠躬,也学会了
让路,给一只一往无前的蜗牛
苍山下的向日葵田
收割后的向日葵田
被留在苍山下
一根根腰杆笔直,低垂着脖颈
低垂的脖颈上留着
酒盅大的疤
仿佛一队古老的士兵
在苍山下苦苦寻找
自己的头颅
一只乌鸦飞来
落在一根空荡荡的脖颈上
它只带来一颗头颅、几缕黑发
这队伍里唯一活着的人
使悲壮变成了凄凉的悲壮
乌鸦飞走后
金黄色的太阳落在那儿。它用
金黄色的光芒擦拭着每一块伤疤
也擦拭着人海中每一张人脸
金黄色光芒里,有几百颗
燃烧的向日葵花盘
无私的落日啊
仿佛知道人间需要一个
这样的结局
积雪的山坡
松林集体被风
踩了一下,弹起一片积雪
不,是弹起
一群麻雀,弹起一簇浪花
多大的风才能把松涛变成大海
才能让浪花从天空返回
落在松针上?
风问山坡
风问给它舞台的山坡
迷茫的风吹向它的故乡
风一吹就哗哗响的山坡
风一吹就白雪流淌的山坡
永远等在原地的山坡啊
从未告诉过风
它在流水里装满慈悲
松涛下藏着隐者
盘山路像一卷被拉开的胶卷
落日像一个乒乓球
在山峦间跳跃
暮色为盘山路铺上一卷卷细毛毡
金红的光芒漫过一棵较高的油菜花时
把它压得弯下身去
但立刻,它又被一小股风弹起
在庞大的油菜花田
它像根指挥棒,引领着
油菜花们的合唱
这些油菜花啊,因曝光过度
一波又一波,点燃了暮色的波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