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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2025年第8期 | 樊健军:早安,春天
来源:《飞天》2025年第8期 | 樊健军  2025年10月30日08:24

1984年的春天,早上,如果你正好去汽车站,就会看见那个叫霍美丽的女孩,说不定你已经在车站外的街道上看见她了。天气开始热起来了,可早晨还很清凉,从常州亥河刮上岸的风吹进脖子里,凉飕飕的,好像一溜细蛇游进了衣领里。你缩头缩脑的,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叫霍美丽的女孩。你还穿着厚毛衣,她已经骄傲地穿上裙子了,只有夏天才穿的薄薄的花裙子。她颠着两条修长的腿,全然没有了城里女孩该有的矜持和淑女状。她像一朵云一样从你身边飘过。你发现她在笑,是那种不可一世的笑容,不容亵渎的笑容。她的眼睛很大,不止乌黑,还像星星一样闪着光。你看过的任何人的眼睛都比不过她的眼睛。可能是风吹的缘故,她的脸颊上像是浮着霞光,红得发亮,红得吹弹立破。她抿着嘴,她的嘴很小,通常说的樱桃小嘴大概说的就是她的嘴。她从你身边不屑一顾地飞过去了。她齐肩的乌黑的头发飘起来了,她的花裙子飘起来了。她像一只绶带鸟一样飞进了汽车站,飞到了一辆开往水门村的汽车上。

霍美丽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了汽车站,提前一个小时上了车。她终于盼来了这一天,盼这一天都盼了两年了。前年她同她妈妈说去小姨妈家吧,妈妈说明年去。去年她又同妈妈说去小姨妈家吧,妈妈说明年去吧。好不容易过了年,她旧事重提,妈妈说天气暖和一些再去吧。一转眼,这不春天就到了。她妈妈柳春蕊在缫丝厂上班,干的是剥茧抽丝的活,三班倒,请不到假。柳春蕊说你愣是要去你就一个人去,不怕走丢了你就一个人去,不怕被村子里的狗咬了你就一个人去。柳春蕊吓唬她,她一点也不惧怕。她与同学一块参加过夏令营,与同学一块郊游过,一块上过庐山呢。去哪里都不可怕,怕的是没地方可以去。

她爸爸霍猛恬说,去什么去,哪儿也不许去。霍猛恬在市农机厂上班,是个锻工,人往那一站,像座铁塔,粗脖子粗胳膊,说话瓮声瓮气。他的铁锤虽然刚硬,但敌不过柳春蕊蚕丝般的柔软,柳春蕊点头了,霍美丽就飞起来了。

霍美丽东瞧瞧,西看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可座位上脏兮兮的。哎呀,脏死了。她掩着鼻子说。不能把花裙子弄脏了,她去做客呢,就是不做客,衣服也不能弄脏了。她得找个东西来把座位擦干净,左找右寻,引擎盖上倒是有块抹布,灰不溜丢的,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她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翻找,找来找去,找到一块手帕和一条毛巾,只有这两样东西可以拿来当一下抹布。早知道车上这么脏,她就带张报纸来。最终的结果是,她正要拿毛巾擦拭座位,司机上车了,见了她,微微一愣,旋即指着副驾驶座位说,囡,坐那里。那不是我的座位,我的座位在这里。霍美丽说。我让你坐那里你就坐那里,别人想坐我还不让呢。司机咧着胡子拉碴的嘴巴说。霍美丽踩着引擎盖去了副驾驶座,见座位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就皱着眉头说,你们的车咋这么脏?

脏?哪里脏?司机说着从引擎盖上一把抓起那块脏兮兮的抹布,擦着霍美丽的腰伸过去,在座位上胡乱抹了两把,干净了,坐吧。

霍美丽还是不敢落座。她左手拿着毛巾,右手握着手帕,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后来一狠心,将手帕放回袋子里,拿毛巾将座位仔细地擦了一遍,眼看着白毛巾变成了黑毛巾。又一狠心,将手帕重新拿出来垫在座位上,才侧着身子勉强落了座。

坐了老半天,车子没启动,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开车呀?司机说,快了,就发车了。问了三次,司机向她嘻嘻笑着说,囡,赶着出嫁呀?她的脸刷地红了,又不甘心被司机讨了便宜,回嘴说,你才赶着出嫁呢。

汽车终于发动了,出了站,出了城,上了公路。车厢里声音嘈杂,加上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空气摩擦车身的啸音,都没能对霍美丽的心情造成影响。她哼起了歌,虽然歌声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可她也没想过要唱给别人听。那时的道路不像现在这么平坦,沙子路,路面坑坑洼洼,汽车颠簸得像是风浪中的船只,一下抛到浪尖,一下又跌到了谷底。这也没有影响到霍美丽。春天的乡村同城里多么不同,路边的桃树开了花,河边的柳树发了芽,长出了鹅黄的细叶,田野上是大片大片的紫云英,一切多么美好呀,像是画里的,梦里的。

车子经过一个站点,有人下了车,有人上了车。

司机师傅,什么时候到呀?霍美丽问。

囡,你这是要去哪里?司机笑着问。小姨妈家。霍美丽回答。司机的笑声更响亮了,她是多么自豪呀,好像她要去的地方不是她小姨妈家,而是去北京,去中南海。你第一次去你小姨妈家?司机瞥了霍美丽一眼,挺关心地问,你可别上错了车,走错了路。霍美丽暗暗说了声讨厌,这司机太多嘴了,太喜欢管闲事了。

司机师傅,还有多远呀?又过了一个站点,霍美丽有些着急地问。

早着呢,还没到石歧湾,过了石歧湾才是洋湖港,过了洋湖港就快了。司机的回答慢悠悠的,好像故意在逗她。

霍美丽不理睬司机了,别过脸,看往窗外。她看见白杨树长出了嫩叶,屋舍上飘出了炊烟,房前屋后的菜地里开满了黄亮亮的油菜花。燕子在田野上飞来飞去,有时停在树枝上。车子不知不觉过了石歧湾,不知不觉又过了洋湖港。

可没想到,车子离开洋湖港没多远,突然熄火了。妈的,这破车。司机骂骂咧咧从驾驶座上站起来,翻过引擎盖,囡,你让让。司机把引擎盖掀开了,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螺丝刀,俯下身子,在引擎上敲敲打打,指指戳戳。糟了,去不成小姨妈家了。霍美丽的心一下子跌到了深井里,拔凉拔凉的。有的旅客下了车,有的挤在一块看司机修车。师傅,能修好吗?有人问。司机闷声不响,不说能修好,也不说修不好。霍美丽坐不住了,探头往司机鼓捣的方向瞧。司机挽着袖子,手臂上贲张的肌肉叫她莫名地紧张,兴奋,又增添了对他修好汽车的信任。果然没多久,司机让售票员坐到驾驶座上,司机说打火,车子喘了两声,没动静,司机说再打火,车子又喘了两声。如此喘了好几次,每喘一次,霍美丽的心就揪紧一次,好像自己喘不过气来一样。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车子忽然干嚎了几声,一下子启动了。

司机没说谎,过了洋湖港,就告诉霍美丽,囡,在这里下车。车子停下,霍美丽下了车。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朝她嚷嚷,囡,回去还坐我的车。汽车轰隆隆开走了。

这是个丁字路口,路边除了几棵矮小的树,什么也没有,没有房屋,也没有行人。本来说小姨父会来接站的,可人呢?霍美丽提着装衣服的行李袋,袋子里装有她的花裙子,也装有弄脏了的毛巾和手帕。她孤零零地站在丁字路口,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霍美丽后来偶然听到小姨妈柳春惠埋怨小姨父,你也算个男人,连个自行车都不会骑。后来,她知道的事情更多了,那辆自行车是小姨父花了二十元租来的,自行车租来后,小姨父在村小学的操场上练习了好几天。这一切都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她要来做客的消息,一个多月前柳春蕊就写信告诉小姨妈了。接站的那天,小姨父还是来晚了,霍美丽见到他时,他把自行车骑得像蛇行一样,在通往村里的土路上扭来扭去。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了路边的白杨树上。

霍美丽抱着行李袋,一屁股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小姨父双手握紧车把,两腿夹着车架,待她坐稳了,将右脚掌踏在右脚蹬上,使劲一蹬,自行车便在土路上扭行起来。霍美丽没心思留意路边的景致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老是担心小姨父会摔跤,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真就摔跤了。这一跤连人带车摔到了路坎下,将紫云英压倒一大片。霍美丽反应快,车子尚未翻下坎时就跳车了,但是后背蹭在白杨树干上,弄脏一大块。小姨父从紫云英里爬起来,人没受伤,可左脚的裤管被撕裂了。霍美丽重新坐到了后座上,小姨父却不敢上车了,推着自行车走。这会儿,你要是看见霍美丽的眼神,就知道她在鄙夷小姨父了。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两弯眉毛拧成了两道下弦月。这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远不及她爸爸高大,威武。她想她来骑自行车,她来载着小姨父走,可怕他面子上挂不住,再说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载得动他。

霍美丽心安理得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任由小姨父推着走。因为不用再担心会跌倒,她的心情立马好了起来,轻松起来,像个女皇似地开始检阅沿途的风景。河水带着小股的春潮,哗啦哗啦欢叫着,向东奔流而去。丘陵上的马尾松郁郁苍苍的,不时看到夹在马尾松间的映山红。肥胖的黄蜂在油菜花丛中飞舞,嗡嗡唱着歌。走着走着,视野忽然变开阔了,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金黄,无边无垠的金黄。霍美丽走进油菜花海了,她第一次见到如此波澜壮阔的油菜花,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几乎叫她窒息。黄灿灿的油菜花像波涛似的,一浪一浪朝她打过来,叫她发蒙,叫她晕眩。她的内心已经在想象了,已经在欢呼了。她同小姨父说要下车,不坐在自行车上了。小姨父很乐意她跳下车,他要过她的行李袋,搭在后座上,他情愿推着自行车跟随在她身后。

土路在油菜花地里逶迤延伸。霍美丽奔跑了起来,她张开双手,像只飞翔的大鸟一样。和煦的阳光照着她绯红的脸颊,也点亮了她的眼睛。如丝如缕的春风吹拂,撩起了她的头发。她花白的裙子像旗帜一样飞扬起来,先是看到裙子背部有一块黑不黑灰不灰的污迹,很快就看不见它了,眼睛里只剩下一团花白。那团花白在油菜花海里特别醒目,好像一团白色的焰火,越到远处,焰火越来越洁白,越来越璀璨,把整个油菜花海都照亮了。

小姨妈柳春惠所在的村庄被油菜花包围着,从远处看,屋舍好像船舶一样漂浮在金黄的浪花上。小姨妈以最热情的仪式欢迎霍美丽的到来,又是搂又是抱,又是笑又是哭的。瞧瞧,我家的美人儿,这手,这脸蛋,这身段。小姨妈握着霍美丽的双手,将她从脚看到头,又从头看到脚。霍美丽扭了扭身子,一半是害羞,一半是想挣脱小姨妈的束缚。这会儿,她最想干、最急于干的事情是洗个澡,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漂亮的新裙子。可小姨妈没有放手的意思,两眼像是盯着宝贝似的一眨不眨。姨妈,我想洗个澡。她附在小姨妈耳边小声说。该死!瞧瞧小姨妈这张嘴,光顾着说话。小姨妈赶紧去给她准备热水,又吩咐旁边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冬豆,陪陪你表姐啊。

待霍美丽从澡房出来,小姨妈家里已是人头攒动,站的,坐的,哪个角落都是人。多是女人,抱着娃的,纳着鞋底的。几个姑娘,个头同霍美丽不相上下,挤在一块儿,远远地瞅着霍美丽,嘴角挂着微笑,眼神里全是艳羡,却又怯生生的,仿佛来做客的是她们。她们的围观让霍美丽有些厌烦,特别是那几个抱着娃娃的女人。这让她想起了去动物园参观,她们一个班的同学围绕着一只猴子瞎起哄。对那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她的态度明显好得多,她朝她们微微笑了笑,虽然内心维持着城里姑娘的某种优越,可她的笑像春风一样充满暖意。

霍美丽很快交到了几个朋友,一个叫香梅的,一个叫米秀的。霍美丽想去看油菜花,她们就领着她往油菜花地里跑。那个叫冬豆的男孩因为得了小姨妈的命令,好像她们的尾巴一样,寸步不离跟着。霍美丽问她们,咋种了这么多花?而她们更关心她身上的花裙子,你这裙子是在哪里做的?她回答,裁缝店。她们就暗暗发出感叹,这城里的裁缝同乡下的裁缝就是不一样,城里的裁缝就是手巧。她们小声嘀咕时,霍美丽的神色就不对了,虽然脸上保持着淡薄的笑容,可是那笑容里分明藏了鄙视,藏了轻侮。

霍美丽撇下她们,沿着田间土路奔跑。她边跑边想,要是有只风筝就好了,那就真有趣了。要是有一只风筝,一万只风筝,那就更壮观了。没有比油菜花海更适合放风筝的地方了。可是令她扫兴的,不止是没有风筝,还有香梅和米秀见她奔跑,她们也奔跑起来,她们跑得比她快,很快她们就跑到她前面去了,将她远远地丢下一大段。落在最后的是冬豆,这个胖墩墩的傻乎乎的男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依然极力跟紧她。

村里的姑娘可没有那么多闲暇,她们得做饭,打猪草,甚至上山砍柴。香梅和米秀陪同了霍美丽一两个上午,就没有时间陪她了。小姨妈从早忙到晚,也没多少空闲的时间,形影不离的只剩冬豆了。霍美丽摇身一变,成了冬豆的头头,头头往哪里走,冬豆就往哪里跟。霍美丽还是最喜欢往油菜花地里跑,每次进入花海之前,她都会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花香直透肺腑。她的筋骨舒展了,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敞开了。她总是喜欢往油菜花海的最深处奔跑,像一尾鱼一样,潜到水的最深处。

有一天,霍美丽在油菜花海里遇到一个男人,一脸的锅灰黑,看不出他的年纪,不知三十岁还是四十岁。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城里来的?男人的声音很粗粝,像是铁锨铲沙子的响声,硌得人很不舒服。霍美丽“嗯”了一声,没敢看他,侧着身体经过他,就想快点跑开。姑娘,你别怕,我叫富春。那男人咧开嘴笑,那口烟熏火燎的牙齿又暴露出来了,你是谁家的亲戚?冬豆在旁边回答,我表姐。那男人“哦”了一声,原来是春惠家的呀。就在口袋里左掏右摸的,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塞到冬豆手上,去,给你表姐买糖吃,可不能怠慢了你表姐。霍美丽说不要,可冬豆已经接过纸币,并且转过身,朝来的方向一溜烟跑了去。

霍美丽在决定跑与不跑时犹豫了一下,待她再去看冬豆,冬豆早不见了人影。

有婆家啦?那个男人问。

霍美丽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脸刹那涨红了,又刹那变白了。

还是个黄花闺女呀。男人嬉皮笑脸地说。

霍美丽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扭身要跑时,她的一条胳膊被男人死死地攥住了,男人的另一只手非常精准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那个叫冬豆的男孩在油菜花地里亡命似地奔跑。他的个头太矮,脑袋在油菜花丛中时隐时现,好像一个落水的人在拼命挣扎。他的脸是涨红的,呼吸是粗重的,跑得急了,他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气。即便是这样,他的一只手仍然高高地举着,手里抓着几颗糖果,边跑边喊,表姐,糖果,表姐,糖果。他没有听到表姐回答,也没有看见表姐的身影。他以为自己跑过头了,回转身往来的方向跑,这一回,他换了一种叫喊的顺序,将糖果放到了前面,稚嫩的童音飘忽在油菜花的上空,糖果,表姐,糖果,表姐。

冬豆在土路上跑了三个来回,表姐仍旧不见人影。因为跑得太卖力了,春风灌进他的嘴里,灌进了他的喉管,他被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吐出了一些黏稠的液体,那些液体流经舌面时,他觉出了它是甜滋滋的,想把它咽回去,可是抵挡不住喉咙里喷薄而出的气体。呕吐过后,他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朝油菜花地里打量,嘴里没有停止喃喃自语,表姐,表姐,糖果,糖果呢。他的目光很锐利,可以从油菜花的缝隙间看过去老远。他终于聪明了一点,发现了地沟里杂乱的脚印,发现了地沟两旁被挤压得歪歪扭扭的油菜花,还有折断的油菜花掉在泥地上。他顺着地沟往油菜花丛里走,掉落在地沟里的油菜花越来越多,好像有人在这里打过架。他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走出了一个“之”字形。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油菜花被压倒了一大片,好像被砸出一个天大的窟窿。庆幸的是他找到表姐了,表姐埋着头,坐在被压倒的油菜花上,肩膀一抖一抖的。他赶忙跑过去,扬起手中的糖果对表姐说,糖果,表姐。表姐没反应,仍旧埋着头,但肩膀的抖动放缓了一点,变轻了一点。

表姐,甜得很呢。小男孩的嗓音有轻微的沙哑,可能是因为刚刚被春风呛过。

表姐依旧不动弹。小男孩忍不住去拽她的胳膊,可他的力气太小,拽不动。他想把糖果塞到表姐手中,可是她的双手被脑袋压着了,头发又瀑布似地垂落下去,像是挂了一道门帘。他在她的衣服上寻找口袋,可是没有找到口袋。后来,他不小心发现了裙子上的血迹,在阳光的照耀下,血迹那么鲜红,那么刺眼。他惊叫了起来,表姐,你摔跤啦?你受伤啦?

冬豆拽不动表姐,扶不起表姐,只有回家去报告他妈妈了。回家前,他不忘将糖果放进自己的口袋,往回奔跑时,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按住口袋,虽然影响了奔跑的速度,但他始终没有松开手。冬豆跑到家时已是下气不接上气,他妈妈柳春惠正在洗芥菜,要把它晒干,做成梅干菜。表姐,她,她,不愿意起来。冬豆结结巴巴地说。不起来就不起来,她总要起来的。柳春惠头也没抬,继续洗她的菜。不是,她衣服上有血。冬豆着急了,不结巴了。咋啦?不是让你跟着她吗?柳春惠听出情况不对,丢下菜,站起来了。我……冬豆支支吾吾,没敢把买糖果的事说出来。

冬豆领着他妈妈柳春惠往油菜花地里走,冬豆跑在前,他妈妈跟在后。冬豆催促他妈妈,快点,快点。柳春惠进了油菜花地里,也跟着跑起来。当看见油菜花遭受蹂躏的现场,柳春惠呆住了,一定是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囡,你这是咋啦?她几乎是哭丧着脸,搂住了霍美丽。她使劲将霍美丽往上提拉,可霍美丽的身体软绵绵的,一点也不受力,直往下坠。她还是把她扶了起来,让她的一条胳膊架在她的肩膀上。她不用多费劲,就发现了霍美丽的花裙子被撕烂了,裙子上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谁啊?哪个天杀的?柳春惠嚎叫了一声,但立马掩住了嘴,见冬豆不知所措站在旁边,瞪他一眼,低声呵斥他,到外面去。冬豆受了委屈,还是乖乖地走了出去。

霍美丽是被柳春惠背回去的。柳春惠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她包裹起来。霍美丽的眼睛里一团死灰,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不管柳春惠怎么问,她就是不开口。路上遇到有人问,柳春惠回复,外甥女把脚扭了。柳春惠借助油菜花的掩护,抄近道,将霍美丽背回了家。关上门,热了水,将霍美丽洗干净了,换上另一条花裙子。霍美丽就像个木偶,任由她摆弄。拾掇好了,柳春惠让冬豆去把他爸爸寻回来,冬豆很忐忑又很高兴地出了门,没走几步,剥了颗糖放进嘴里,糖的甜腻立马就在他的口腔里荡漾开来。

冬豆爸爸得了冬豆的报告,并不着急,把手头的活干完了,才慢慢吞吞往回走。他想象不到能有什么大事,女人嘛,在他眼里就是个麻烦。他吃够了柳春惠的苦,受够了她的骂。避得开的,他尽可能避开,躲得掉的,尽可能躲掉。进了门,他先去柴房放锄头,冬豆向他妈妈报告,爸爸回来了。柳春惠从屋子里退出来,随手把门给掩上了,见了冬豆爸爸,嘴巴蠕动了几下,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一跺脚,一扭头,又钻进了屋子里。冬豆爸爸懵懵懂懂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冬豆,冬豆说表姐的脚扭伤了,问要不要紧,冬豆的嘴里裹了糖果,说话含混不清。

傍晚,香梅和米秀来找霍美丽玩,柳春惠把她们挡住了,美丽玩了一天,乏了,已经睡下了。霍美丽没吃晚饭,不管怎么劝,她就是不张嘴。这可咋办?柳春惠长吁短叹,恨声咒骂,哪个挨千刀的,咋不早点去吃枪子儿。冬豆爸爸不知她咒骂的是哪个,敛声屏息,唯恐惹火上身。我姐姐还不把我给吃了。柳春惠发了半天怔,吩咐冬豆爸爸,去把自行车借来,明早送她回城里。冬豆爸爸瞅了她半眼,蠕动两下嘴巴,头一低,出了门。

第二天大清早,他们三人赶着露水上路了。小姨父推着自行车,霍美丽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小姨妈一只手扶着她的腰,生怕她从自行车上跌下来,另一只手拎着蛇皮袋,袋子里是两只鸡。他们走得很匆忙,很沉默。没有风,路两边油菜花的沉默更为浩荡,更宽大无边。他们很快到达了丁字路口,等来了最早一班进城的汽车。小姨父得到赦免似的,推了车赶紧往回走。小姨妈扶着霍美丽上了车,车上人不多,小姨妈给霍美丽找了个座位,可霍美丽死活不肯落座。小姨妈也不敢落座,只得陪她站着。一路上摇摇晃晃,摇了大半天,临近中午,汽车总算进了城。下了车,出了站,霍美丽走在前,走得飞快。小姨妈因为拎着行李袋和鸡,不得不一路小跑着。

霍美丽几乎是冲进了家门,待柳春蕊从厨房出来,她早就“砰”的一声将卧室的门关上了。这是咋啦?柳春蕊站在客厅中央,刚好迎上柳春惠,这囡,吃枪药了。从柳春惠手上接过装鸡的袋子,和行李袋,来就来了,捉什么鸡来。给柳春惠让座,柳春惠不坐,给她倒水,也说不喝。那我去给你做饭,柳春蕊说。可柳春惠连饭也不吃了,说要赶回去的车,家里还有好多要紧的事等着,边推辞边往门外退,退到门外,不见了柳春蕊,柳春惠赶紧撒开脚丫子奔跑起来。

霍美丽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做梦,梦里无一例外都在仓皇逃命。她在油菜花地里奔逃,繁茂的油菜花没有花香,反而变成了她逃亡的障碍。她逃往东,逃往西,无论往哪个方向逃跑,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一只黑手伸过来,把她给攥住了。她在深巷里奔逃,黑暗的巷子,无底的巷子,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一只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野蛮地把她攥住了。她求饶,号哭,那只手却不放过她,将她越攥越紧,黑暗越深。她不敢入睡,醒着的时候只有这间卧室是安全的。她瞪着眼坐在床上,生怕一眨眼就会坠入噩梦的深渊。

就这样,霍美丽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说不笑,整天闭门不出。柳春蕊没察觉,霍猛恬更没察觉。霍美丽回来的当天下午,他们都上班去了。他们走后,霍美丽烧了一桶热水,拎到卫生间洗啊洗啊,把热水洗凉了才出来。她每天都要洗一次,有时洗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洗一次就是半天,一桶热水不够就烧两桶。月底了,柳春蕊交电费,被多出来的电费吓住了,比平常多出一倍还不止,以为电表变鬼了,走快了,同抄电表的吵了一架。

柳春蕊以为女儿长大了,文静了,腼腆了,更有姑娘家的样子,更叫人省心。成天待在家有啥不放心?要是从早到晚在外疯疯癫癫才叫人心悬着呢。他们太自以为是了,太粗心大意了。

过段时间,霍美丽消瘦了,眼神也呆滞了,有时端碗吃饭,没扒两口饭,就“哕”的一声,捂住嘴直往卫生间里钻。这事发生一两次,柳春蕊不在意,后来才发觉不对劲,女儿病了,好像还病得不轻。这可把她吓坏了,要带女儿去医院看病,霍美丽说啥也不愿去,但终究架不住柳春蕊的好说歹说,也可能是呕吐得难受,几乎被挟持着去了医院。她们去的是门诊部,接待她们的是位女医生,年纪同柳春蕊不相上下,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柳春蕊作答。问过后,女医生给霍美丽把了把脉,尔后让霍美丽先出去,留下柳春蕊说话。柳春蕊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两眼狐疑地盯着女医生。你囡有对象了?女医生问。应该没有吧。柳春蕊说。你带她到妇产科确诊一下,我看她八成是怀孕了。女医生说得慢条斯理,还责备似地剜了柳春蕊一眼。柳春蕊还要说话,女医生摆了摆手,让她出去。

这无疑是一声霹雳,将柳春蕊炸昏了,炸蒙了。从妇产科出来,她站也站不住了,走也走不稳了,一屁股坐在了医院的台阶上。她看看霍美丽,后者正低着头站在一边,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股怒火直往柳春蕊的头顶上蹿,恨不得当场将霍美丽按倒,狠狠地抽她一顿。她的脸绿了,像条被抛上岸的鱼一样,仰着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还是按捺住了,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她丢不起这个脸,女儿更丢不起这个脸。她慢腾腾地从台阶上站起身,慢腾腾地往回走。霍美丽垂着头,慢腾腾地跟在她身后。

晚间,霍猛恬下了班,吃过饭,柳春蕊把他叫进卧室。猛恬啊,同你说个事,你得先答应我,要冷静,要克制,不能发火,千万不能发火啊。柳春蕊捉住霍猛恬的胳膊,好像他正怒气冲冲一样。你说,究竟是啥事?霍猛恬见柳春蕊一反常态,很是纳闷。你可不能发火啊。柳春蕊顿了顿,把她带女儿去医院检查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谁干的?哪个狗崽子?霍猛恬的眼睛瞬间瞪圆了,转过身,径直朝女儿卧室冲去,柳春蕊抓了两把,没将他抓住。霍美丽将房门关死了,柳春蕊敲了两下门,霍猛恬一脚踹过去,门砰的一声开了。霍美丽正坐在床边,见了他们,只是抬起一张无辜的脸惨兮兮地看着他们。霍猛恬像只猛虎似地朝女儿扑了过去,你说,是哪个小兔崽子?看我不活剥了他!但他被柳春蕊拦腰抱住了,他只能朝女儿咆哮。猛恬,你闭嘴,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女儿了。柳春蕊推开霍猛恬,挡在女儿身前。

可是,不管他们怎么说,霍美丽就是不开口,像尊泥塑一样呆坐着。再逼问,她的眼泪就出来了,一大颗一大颗,从她长长的睫毛上滚落,砸在地板上叭嗒叭嗒响。那种响声是令人心碎的,令人绝望的。霍猛恬放松了拳头,静了下来。柳春蕊跟着抹眼泪,一声一声哽咽着。

第二天早上,霍猛恬没有去上班,而是去了汽车站,上了车,去了水门村,当天晚上又回来了。这事儿柳春蕊是后来才知道的,霍猛恬到底干了什么,她不知道,霍美丽更不可能知道。霍猛恬只是催促柳春蕊,让她带女儿赶紧去医院,把肚子里的祸害给做掉。

霍美丽的刮宫手术是在常州亥市第一人民医院做的。柳春蕊偷偷找到妇产科主任,硬塞给她一个红包。手术是妇产科主任亲自做的,还给霍美丽安排了单独的病房。这事儿做得隐秘,霍美丽出院后就在家里躺着,哪儿也不许去,她也没心情出去。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小姨妈不请自来,后面跟着霍美丽的外公,霍美丽的母舅。霍美丽的外公说来看看外孙女,霍美丽的外公进了屋,霍美丽的母舅也进了屋。面对小姨妈的负荆请罪,柳春蕊一点情面也不给,将小姨妈挡在门外,她拎过来的鸡被柳春蕊扔了,捉过来的鸭也被丢了。霍美丽的外公要说话,柳春蕊未等他开口,就把话说绝了,你要是敢张嘴,我就不认你这个爹了。霍美丽的母舅更不敢插话了,只顾埋头抽烟。

柳春蕊和柳春惠绝交了,一辈子也没缓和过来。

在霍猛恬和柳春蕊的心目中,没有了小姨妈这门亲戚,也就不存在霍美丽的那趟走亲之旅。霍美丽依然是霍美丽,是他们宠爱的掌上明珠,是令他们胸口发疼的掌上明珠。霍美丽在伤痛中出落了,在忧郁中出落了。随着她的出落,柳春蕊的心揪得更紧了,就差没把眼珠子抠下来放到女儿口袋里。柳春蕊除了上班必须离开家,下班之后,轻易不出门了,在家守着女儿。买菜买米,购买日常生活必需品一类的事项全交给了霍猛恬。令她心慰的是,霍美丽除了沉默寡言,其他方面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

霍美丽先前有个梦想,入伍当一名女兵,这个梦想不止是霍猛恬和柳春蕊知道,她的同学也知道。年龄达标后,果真有女同学来邀霍美丽,一块去验女兵。霍美丽将女同学迎进屋,沏了茶,端来了果盘。当女同学问到当兵的事,霍美丽摇了摇头,声音很平静,那是小时候的天真,现在没想法了。女同学很替她惋惜,见她态度坚决,不好再劝说什么。这让柳春蕊很是松了一口气。

霍美丽的前途仍是一件叫柳春蕊伤脑筋的事。后来,恰逢缫丝厂扩招,柳春蕊买酒买烟,几乎是把厂长家的门槛磕破了,才要到一个招工指标。霍美丽进了缫丝厂做了一名女工,同柳春蕊分在同一车间,每天母女俩一同上班下班。柳春蕊成了霍美丽的保镖,无形中将女儿同外界隔离了。别人想接近霍美丽,得先接近柳春蕊。眼见得与霍美丽年纪相仿的女工,谈恋爱的谈恋爱,结婚的结婚,可是瞅瞅霍美丽,一脸的平静,一怀的死水微澜,柳春蕊只有背地里叹气。有人给霍美丽介绍对象,柳春蕊问清了男方的情况,却又不敢直截了当同女儿说,只能旁敲侧击。见女儿没反应,她内心着急,把话说白了,霍美丽就回答两个字,不见。

这一拖,霍美丽二十五六岁了,同龄的女工做了妈妈,孩子上幼儿园了。再一拖,霍美丽三十岁了,别人家的孩子上小学了。不想就在三十岁这一年,霍美丽遇上了郜明海,是霍猛恬把他领回家的。这郜明海是霍猛恬的哥们,有点憨,有点痴,有点傻。霍猛恬邀请他来家做客,还以为他早成家了,要是知道他是单身,或许就不会邀请他了。这一顿饭,郜明海饭吃饱了,酒喝醉了。第二天,他找到霍猛恬,求他把他女儿介绍给他。霍猛恬差点没当场将他揍一顿,可郜明海憨憨地说,只要他把女儿介绍给他,揍他一顿他也认了。霍猛恬才知他未婚,他也着实喜欢这小子,便重新了解一遍他的状况。郜明海在陶瓷厂当工人,他爸爸也是陶瓷厂的工人,他妈妈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做清洁工。说到市第一人民医院,霍猛恬的内心猛地跳了几下,我说了不算啊,得我女儿同意才行。

霍猛恬把郜明海的事同柳春蕊一说,让她去征求女儿的意见。结果是喜出望外的,霍美丽点头了,同意交往。交往了几个月,也不知郜明海使了什么法子,霍美丽一天天红润,一天天开朗,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两个人很快把婚事定下了,举办了婚礼。婚后,霍美丽回娘家,见了霍猛恬和柳春蕊总是说,咱明海呀。再回娘家,仍是说,咱明海呀。这会儿,她完全是个新婚的小媳妇,脸上染上了红云,嘴角挂着笑,声音欢快,像鸟的歌唱。她同柳春蕊说悄悄话,说的是郜明海的憨,郜明海的傻,郜明海的痴。柳春蕊笑了,又抹眼泪,还点了女儿一指头,你捡了个宝贝呀。母女俩笑成一堆。

过一年,霍美丽怀孕了,生了个女儿,做妈妈了。郜明海给女儿取了个名字叫霍恬恬,同霍猛恬共了两个字,很有纪念的意思。霍恬恬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霍美丽了,喜欢跳喜欢唱。她是两家人的小公主。霍恬恬上幼儿园了,接送的是霍美丽,霍恬恬上小学了,接送的仍是霍美丽。这中间,郜明海发生了变化,变得没往日精神了。郜明海的变化不是骤然的转折,而是温水煮青蛙,待霍美丽有了明显感觉时,他整个人似乎都抑郁了。霍美丽问过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总是勉强笑笑,啥事没有。但她分明感觉到了他的冷淡,结婚时的那种热度完全退却了,对她爱搭不理,几乎到了漠视的程度。与他的冷同时推进的,是他的瘦,是他的干枯,到后来几乎形同枯槁了。

郜明海一病不起,诊断的结果是肝癌晚期,医院下达的是病危通知。霍美丽的天塌了,可她不得不强颜作笑来照顾郜明海。在昏迷之前,躺在病床上的郜明海支开其他人,最后向霍美丽说了一番话。郜明海的气力不够了,说话声断断续续,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下,积蓄了气力再往下说。美丽啊……请求你原谅我……我不该对你这样……也许这不是你的错……是老天爷……是老天爷的错。说话的过程,他捉住了霍美丽的手,好像怕她走开,不愿意听他说下去。他凹陷的双眼始终盯住她的脸,好像要记住眼前的这张脸,或者是要从她脸上寻找什么。郜明海说话的大意是,早在霍恬恬七岁时,他就知道霍美丽的那件事了,知道她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堕过胎。

一把钢刀朝一只气球飞过来了,“噗”的一声,霍美丽的心炸裂了,飞散的碎片像残败的落英一样坠了一地。

郜明海去世后,霍美丽独自带着霍恬恬,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她曾在内心不止一千次一万次诅咒过那个禽兽般的男人,如果他在跟前,她恨不得杀他一千刀一万刀,还不解恨,再杀他一千刀一万刀。可是,瞅着娇鲜欲滴的女儿,花骨朵般的女儿,她把愤恚咽回了肚子里。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像捧着玻璃花瓶似地捧着女儿,生怕有半点闪失。那可是个无底的黑洞啊,她爬了那么多年,原以为遇到郜明海就遇见光明了,结果却是一辈子失陷在那个黑洞中,一辈子也爬不出来。

霍恬恬一如当年的霍美丽,从小就活泼好动,喜欢同小伙伴们一块热闹。霍美丽虽然拘管得严厉,可她总能找到办法避开她。霍美丽恨不能将她系根绳子,随时牵在手上。就在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陪伴中,霍恬恬一天天长大,万幸的是其间没有出什么差错。霍恬恬成人了,要走上婚嫁的道路,霍美丽的心绷得更紧了。可是她斗不过精灵古怪的女儿,女儿在不在谈恋爱,在同谁谈恋爱,根本无从知晓。女儿表面上嘻嘻哈哈,可是口风比谁都紧,她要她的答案,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从不正面答复。她若是一再追问,女儿又宽慰她,您就放心啦,女儿不是傻瓜,好人坏人我分得清,不会上当受骗。好在这种斗智斗勇而又提心吊胆的日子时间不长,霍恬恬终于领回来一个男孩,她挽着他的胳膊,那种亲昵,那种软糯,一点也不避讳她。男孩同霍猛恬一样身材魁梧,脸上棱角分明,一股子阳刚气。他的眼里全是霍恬恬,霍恬恬往哪里走,他的目光就追着往哪里赶,一刻也不落下。这让霍美丽想起了往昔,郜明海当时也是这样,追着她粘着她,生怕她跑了飞了。结果呢……霍美丽的心蓦地一疼,灯灭了,某块地方被黑暗笼罩了。

霍恬恬一脸赧颜出嫁了,嫁的就是领上门的男孩,一年后生了个男孩。男孩三岁那年春天,霍恬恬突然对霍美丽说,咱们一块去婺源看看油菜花吧。就是这句话,像一颗呼啸的子弹,险些将霍美丽给击倒了。她拼命稳住自己,才没有当场跌倒。你们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她尽可能用一种平稳的语调来拒绝女儿的邀请。女儿一家子走后,她跌坐在沙发上,整整一上午,没有挪动一下身子。

霍美丽决定再去一趟水门村,不是去看油菜花,而是要找到那个叫富春的男人。常州亥市城区距离水门村不过一百多里地,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大概为了赶时间,将车开得飞快。路两边的景色同四十年前没有多大区别,桃树开花了,塘边的柳树吐出了嫩叶,田野上紫云英铺地,零星的菜花金黄得灿烂。光鲜的是村舍,一栋比一栋亮丽。出租车是依照导航走的,没有经过当年的丁字路口。霍美丽摸不准方向,问司机到哪了,司机回答,快了,还有十来里地。

记忆中,道路两旁全是油菜花,而现在被建筑夹道了。透过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空隙,能看到一小块一小块的油菜花,失去了当年那种浩瀚如海的气势。出租车在村道上绕来转去,很快到了一处房屋密集地段。到了。司机将车停住。霍美丽下了车,眼前的景象让她很是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她向一个站在门边盯着她看的中年妇女打听,柳春惠家在哪儿。那个妇女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柳春惠早不在了。霍美丽又向她打听表弟冬豆,那个妇女才指着远处说,你从那里拐个弯,第三栋房子,三层的,门口有棵枇杷树的就是。

霍美丽依言走过去,果然见到了枇杷树,树后的房门是开着的,屋子里没有人。她进了厅堂,神龛上供着两张瓷板画像,画像上的人物正是小姨父和小姨妈。她的脚步可能惊动了里屋的人,从里屋转出来一个女人,一脸警惕地盯着她。霍美丽忙问,这是冬豆家吗?我是他表姐。女人立马浮出了笑脸,将她迎进里屋,是呀是呀,我听冬豆说起过你,他马上就回来。给她让座,沏茶。她才知这是冬豆的女人。后来,冬豆回来了,矮墩墩的一个庄稼汉,看不到当年的半点影子了,脸上一片紫赯,看得见的岁月风霜堆积。冬豆夫妇很是热情,但霍美丽看出来了,他们的热情之下潜藏着某种不安,特别是冬豆,既兴奋,又好像有些惊慌失措。

背地里,霍美丽向冬豆打听,那个叫富春的男人呢?冬豆回复,死了,死了几年了,就留下他瞎眼的婆娘。霍美丽的心莫名地空了一下,好像当年的春风猛地刮过,一大片油菜花被风压倒在地。

后来,霍美丽还是决定去会一会那个瞎眼的女人。她在村后的一栋老房子前见到了那个女人,她皂衣皂裤,拄着一根拐棍,靠墙站着。阳光照着她半个身子,她的脸仍在阴影中。谁?她可能听见了脚步声,侧耳对着霍美丽来的方向。霍美丽在她跟前收住脚步,一言不发。又一个索债的来了。瞎眼的女人忽然叹息一声,你来晚啦,他死了,早死了。

霍美丽以为她装瞎,看到她枯井似的深陷的眼窝后,还是止不住战栗了一下。

后来,霍美丽搀扶着瞎眼的女人,从村后来到了村前。瞎眼女人也不问要去哪里,她扶她朝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走。那个春风吹得人痒酥酥的上午,水门村很多人都亲眼目睹,那个从城里来的女人,冬豆的表姐,搀扶着那个瞎眼的女人,走过村街,走向油菜花盛开的田野。

霍美丽凭借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当年出事的大概位置。她将瞎眼女人搀扶到那里,两个女人并肩站立在春风中,站立在油菜花地里。你那个死男人……就是在这里,把我糟蹋了。霍美丽带着一种悲腔对瞎眼女人说。

那个死畜生……是他,祸害了我的珍珍。瞎眼女人嘶哑着嗓音说。

珍珍是谁?霍美丽问。

她是我同前夫的女儿。瞎眼女人依旧嘶哑着嗓音,我是没力气了,借你的力气,你替我砍他一千刀,砍他一万刀。

说这话时,瞎眼女人用手中的拐棍一下一下夯着脚下的土地。霍美丽已经放开她的胳膊走开了,她的脚步刚好踩着了瞎眼女人夯地的节奏,她走一步,瞎眼女人用拐棍夯一下地。霍美丽走远了,而那个瞎眼女人依然在原地用手中的拐棍夯着地。那种拐棍着地的坚实的声音,那种愤怒的声响,仿佛春雷滚过油菜花地的上空,整个村子的生灵都听见了。

【作者简介:樊健军,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斑鸠入画图》《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遥远的妃子》《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获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江西省文艺创作奖,谷雨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